城里那座老浮桥,于初来乍到的我,却是新风景。
站在南华大酒店十九楼,捊起窗帘外望,扑入眼帘的便是江面上锈红的老浮桥和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高楼。
我目测了酒店到老浮桥的距离,并且仔细地观察了酒店门前的公路,斑马线、巷子口、沿江路……规划好了之后,便下楼来。
三十年前,青春在握天下我有的我,告别家人和心爱姑娘,告别田野,一心奔赴远方的时候,大哥、柏宣、我,曾经在夕阳西下大地朦朦胧胧的时候沿江而走,江水悠悠,我心滔滔,江水去哪我不管,我手里捏着去南方的火车票,匆匆地,便错过了这一座连接北岸南岸的浮桥。
三十年后再来冷水滩,我依然是新人。河不见我的沧桑,我不见河的滔滔,大河在天底下流淌,我在人海中徜徉,我们都那么温和安静。我不见它的咆哮,它不见我的慌张,我们都如初相见般,何况,黄昏时光是那么轻柔,天空是那么蔚蓝,城市是那么安静,一切都像安排好了的样子。只是,黄昏短暂。
南华酒店问口的马路并不车马水流,而是三三两两,时密时疏。在斑马线,没有红绿灯,却有交警引导,凑到一定人数,便鸣哨打手势,来往车辆自觉刹车避让。这边的交警带着行人过去,对面的交警带着行人过来,很人性化。过了马路,向北行走,过永州书城,折进旁边小马路,沿斜坡而下,到沿江路,路边便是数米之高的江堤,堤上路面硬化铺砖,旁植绿化树,密密实实,如墙,将江与城隔离。上得江堤,视界豁然开阔,江里绿水清波悠悠,带着自己的节奏缓慢向东。东边不远处就是大桥,两侧尽是摩天高楼,展示人力塑造的雄姿,在天底下,犹如停泊无数大船。而上游,目力尽处,亦是大桥,桥脚两侧沙滩草甸黄绿分明,两侧高楼整齐耸立,画出城市的天际线。沿江堤而上,行十数米,便见关楼,走进圆形城门,便可看见清波织文之上的浮桥,拾级而下,是水泥江碴,再下几级,有方木桥与浮桥相连。站在岸边,看浮桥边的钓鱼人,毡帽牛仔衣,饵料箱当凳,静如塑,一丝不苟地望着江面。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观望,发现钓者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闲闲散散的,与《江雪》中的钓者有云泥之别。在一旁兀自观看了许久,都不见中鱼,便抬脚下到浮桥。浮桥上铺陈的一层方木条吱嘎吱嘎,似在轻微移动。抑或浮桥与江水呼应,在轻微起伏。看两岸,江堤斜面上,断断续续地蹲着钓者,或青衣,或黑衣,在凝神静气观察鱼情。而身边擦肩而过的,老者,少者,甩着两手,都放慢了脚步。更有三个女学生一一透明胶袋里装着字帖,趴在钢筋栏杆上,一边望着江水,一边在交淡,一边指着东流的江水,仿佛发现了大江的秘密一样兴奋。
对面是仿古的城墙,中间有阔大的城门。
我想走过去,去对岸看对面的江堤,或有新的风景。
走到浮桥中间,浮桥上铺了一块黑色的橡胶皮,仿佛遮掩了什么,并且脚下有轻漾的感觉,两边江面宽阔,水天一色。浮桥摇摇晃晃,惊得我心里麻麻的,有坠江的恐惧。有点想止步停下来,而迎面走来的老妇甩着两手奇奇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扭头看向宽阔的江面,江面寂寥,我居然想到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而并没想到永州圣人柳宗元,或许,这是在冷水滩,不是在古城零陵,两处虽近,风景却大不相同。那里是潇湘合流,气象万千。而这里,仅仅是冷水滩新城一浮桥,人们将其保留下来,不仅是保住了一种民间风情,更是为南北两岸的行人提供了方便,也为外地游客提供了一个休闲去处。在江心站立良久,冷水滩已经不是当年灰尘仆仆的样子了,但路上稀疏的车辆、身边稀疏的行人,脚下干净如玉的水面,似乎又在讲述内陆城市的安宁与尴尬。
夕阳如矜持少女,缓缓向西。
高楼厨窗映着夕光,平静如镜。
尘埃在天际蒙蒙雾雾,凝成黄昏。
这是家乡,这是他乡?
侧耳倾听,没有听见火车的汽笛,只有大江轻微的哗哗流声。
三十年前的初夏的黄昏,我和大哥、柏宣一起穿过凤凰园街上的人流,踩着地上苍黄的夕光,告别家乡像落荒而逃,想起前方又像冲向战场的士兵,故作镇定踏上南行的火车,眼里却满是对未来的惊疑。一幕一幕犹在昨天,那时我还是心怀梦想的少年!现在,我如脚下浮桥上的一根方木,被各种脚步摩擦,伤痕累累,一声不吭,仿佛这就是践行使命,没有了任何多余的心思。
南来北往,西来东去,这就是生活。
头上,依旧是蓝天。
移动脚步,生怕踩疼了浮桥上的方木。
那是我的样子,无人问津,却扛着责任。
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再走到这头,感受了老浮桥的古意,生活真好,历史真善!
爬上江堤,一美少妇推着儿童车迎面走来。
路边的茶花一树嫣红,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人间将重发新姿,我将去向哪里?其实不用问明归处,人生就如老浮桥,一直就在那里。
黄昏暮晚城市的璀璨灯火在两岸的高楼里次第展开,我张望着,想到明天便将离去,还是迷茫,这里是家乡,还是他乡。
202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