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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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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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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塘角西南

月亮经常将我拽向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春节回家听到峻去世的消息,我还是不愿意提及这个地方。在同学春茗的聒噪中,听到了星、春好几位同学已经作古,吓了一跳。这些名字背后的人,曾是和我在潮水岩中学睡过一间房楼板的同学。加之广州的朋友雪光、远辉猝然离世,每次闭上眼睛冥想,我都会想起那个洒满月光的地方,念起另一个同学:吉。我们已经失去联系,我不敢在同学群里问,也不敢打电话问,心里一直念着,我活着,他就活着,多好!

那是六月初,村村户户都在抢收抢插。宁远称之为“双抢”。双抢时节,最吃力的就是劳动力。在田里弄完一些事,太阳偏西,我还得去七八里地外的潮水岩中学读书。从田里抽身出来,一身汗巴水流,走到河边,扑进小水潭,便像一尾沉静的鱼。夏天的天空沾了一些淡淡的灰尘,不像往日那般蓝得晶莹通透。山野凝重,如糖浆一样迟滞。没有风,除了小河流声,大地一片平静空洞。房子在山脚挤在一起,向着田野张望。空荡荡的门和巷子口,像血管乌黑的截面。在河里,看不到太阳,看得到山影像一只手掌滑下来滑到田野。而过了清水浸泡的身体轻盈起来,这不得不谢谢岁月,年青真好!

回家扒拉一碗冷饭,几筷子咸菜,便心满意足。其实,我对母亲酱辣椒的手艺情有独钟,辣辣的口感中有丝丝咸味如穿云箭直奔咽喉。这独特的口感,成了我日后回家的动力。换了干净衣服,装上一瓶酱辣椒,背上书包,奶奶在家,和奶奶打声招呼。奶奶不在家,就和巷子里摇尾巴的大黄打声招呼。走过金黄的晒谷坪,新鲜的谷子铺得厚厚的,散发出浓烈的稻香味。可能司空见惯,可能粮价低廉,并不能在心里带起欣喜或留恋。踏过河堤上书册样摆放的青石板,看看空旷的田野,找找父亲的影子,心里暖暖的,走进有了些许绿意的田野——下周六回来,我们的父亲母亲,会在空田里栽上秧苗,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古老方式,为这片大地续上生命力。放眼四方,阳光变得慵懒,地上的热浪还是层出不穷。站在田里水里的乡亲,却没有在意这些变化,他们蠕动着,和漆黑的虫子一样,在和太阳赛跑。

走过柏家坪,五里路了,我都没有遇到一个同学。

到开荒小学——这里是我读初中的地方。柏家坪没有河,挂在山丘两侧的田亩吃的是天屙水(雨水)。上了山丘屋脊线,可以看到水塘映着天光明镜一样镶嵌在两侧梯田中,东一块西一块,圆形,方形,椭圆形,或者一长条,因地制宜。有的水塘上光秃秃,塘埂上只有一层草皮。有的水塘上有一排柳树,像砌了一道厚墙。有的塘埂上种着几兜白杨树,白的树皮,掌大的叶子,没精打采,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拖着一条辫子。水田依山而筑,层层叠叠,绿茵点点,呈现人力的辛苦和伟大。到山脚,是平平整整的水田,一直向东蔓延。水田边,山脚下的蔡地里、唐家洞、左洞、杨柳桥几个村子,像破烂城堡一样,养着一堆饿人。他们于无声处盯着田野,等待时间,时间一到,便蜂拥而出,像狼一样勇猛疯狂。每一个村,我都能念叨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或者两个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是我在开荒小学里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各奔东西了。念起开荒小学,我想起的却是把开荒小学读成开花小学的妈妈,我甚至一度认为妈妈是对的。学校的空地上,几行木芙蓉比人高。秋末开起花来,碗大一朵,一层一层,红白相映,光华照人,凭空把人的眼睛撑大,十分惊艳,难道这里不应该叫“开花学校”?让我记住的不仅是花,还有妈妈的泪。我开学一周,妈妈便来看我,见面流泪,走的时候,还流泪。都被同学看见了,没人笑话,而是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我记住的,只有妈妈的哽咽。这是我记得的妈妈平生第一次冲着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流眼泪。告别之后,我想了几天,脑海里只有妈妈那双浮肿的眼。

下了坡,在蜿蜒曲折的田埂路上,我居然看到了吉,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平时并没有来往,但不仅仅限于脸熟。我们还知道彼此的学习成绩,朋友圈子和爱好。我们是两类人,我是江湖型,他是乖乖上进型。他比我矮一头,短发,精干,淌着一脸汗,好像饱经沧桑了。手挽一件单衣,像挽着一只桨。平坦的田野像湖,他走路的样子便像在划船。我叫了他一声,他回头。我突然发现,他翻卷的嘴还像两节香肠。眼睛黑黑的,十分空洞。我们便一前一后朝前走。这一块阔大的水田,是柏家坪以北潮水岩中学学生的必经之路。当然,还有其它路,但只有这条路是正路,自古以来,约定成俗的。走到东舂水石桥边,见有人欠着半个身子在桥头河坝里洗秧,一副疯狂的样子。秧从秧田里扯出来,根上带一把黑泥。秧田里水少,要担到沟里清洗,不仅减轻肩膀的负担,栽秧的时候还容易分秧。这司空见惯,毫无兴趣。走近了瞄一眼,天哪,洗秧的那个苗条男人,居然是我在开荒小学一起坐后排的同学旺!离开开荒小学,我继续上学,他回家种田了。快三年不见,见面还是当年一起上学那么生涩,不好意思张嘴笑笑,脸皮像铜墙铁壁,牙齿却像冰雪闪光。问问,田还没有插完?答言还有九分,今天点篙把火也要插完。明天立秋,要过节气了。一个人,太阳快下山了,九分田,一个成年劳动力一天的量,旺一个人肯定完不成。我想帮旺一把。我看了看吉。我的意思他不帮,可以先走。我们圈子不一样,我是江湖混混型,一直想着为朋友两肋插刀。吉是班里的学习标兵,缺了晚自习,有违做人方针。吉看了看我,搬动香肠嘴,说,我们三个人,一个人三分田,两位(排)禾的样子,天黑之前就可以插完。我看了看旺,旺的铜墙铁壁一样的脸上放出了光,软和下来,挑着担子,在前面带路。他的责任田在坡下的平地上,平平展展一片,简直要通到五里外的谢家或双井圩了,一眼望去有种苍茫无际的凉意。田埂是直直的,从这头到那头,像一根绷紧的绳子。田水平静,偶尔呢喃两声的虫子却带给我忧伤。当虫子响成一片,就天黑了,潮水岩中学还有三里路呢。

年青,插秧的手像鸡啄米一样有速度。

起初我还担心吉手艺不熟,撵不上我。下了田,一解秧把子,弯下腰,一脸凝重,手和浊水田泥亲密接触,其实我们半斤八两。我们都是农家子弟,都没有逃避过劳动耕耘,学习成绩有别,但做人是一样的诚,心肠一样的热,与人为善,并不因为熟与不熟,而是只要有需要,恰巧碰到,我想,都会伸手搭把手。这是山地一直以来的传统,人人为善,彼此关照。插过一排禾,太阳已经下山,夜雾平地涌起,从远处漫卷过来。我看了看吉,吉的手速飞快,像鸡头抢食。正当我们埋头苦干,田埂上打下秧来。问旺。旺说是他老婆。我直起腰来,不是看他老婆,而是看棍子一样苗条的旺。分开不到三年,一个青皮后生,单单薄薄,二十岁不满,女儿居然一岁了!这对我,无异于壮志未酬身先死。旺却一脸淡然,说男人总有这么一回,先成家后立业,一样的。低下头,居然一个女孩的脸冰雕一眼闪过我面前。她是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我侧脸看了看吉,还好,他在一脸专注的插秧。

夜幕降临,我们也完成任务,要回学校。

旺说:都几年没见了,到学校也吃不上晚饭了,一起到家里,搞两杯再走。

我看了看吉,学校已经吃不上饭,这现在是一个实际问题。帮旺干活因我而起,吃不吃饭,却要吉做主。他说不吃,我便不吃。他说吃,我跟着吃。他看我,眼睛还是那么黑,简直能把我淹没。那张脸又闪过我的面前,大眼睛扑闪扑闪。我有些犹豫。旺说做了宁远血鹅,已经上桌了。吉看向我,我说好吧。宁远血鸭一年能吃好几回,宁远血鹅,一年也难吃上一回。鸭和鹅的味道,肯定以鹅为贵。上了高坡,又下了高坡,才知道,坡的一边是平展的水田,一边是石板路高低起伏的唐家洞院子。旺说对面就是左洞,我们班的某某就是左洞的,他跑广东都几年了,听说风生水起。坡上枞树、柏树间杂,坡下路边,橙子树、桔子树间杂。下了几个石阶,到了一座烟熏火燎古色古香的砖木结构屋前,狗吠叫起来,旺也叫唤起来。他老婆迎出来,年纪大旺好几岁吧,朴实得很,怀里抱着孩子,迎着我们进了堂屋。饭桌上,菜、酒杯、筷子、酒壶都已经摆好,人只需坐下去,便成席了。看来,老婆年纪大一点,持家肯定有方。旺在屋前放下畚箕,洗了手,叫了两声爸妈,回说已吃过了。旺落座带头捉起筷子,在宁远血鹅的大盆上空指指点点,说:趁热,先吃几口菜,垫吧垫吧,再喝酒。吃过菜,先搞两杯开席酒——我们三个年青人,还是遵了湘南山地古老规矩。喝了开席酒,旺的二哥来了,四方桌,正好一人一边。二哥的脸,比旺的脸还要黑,而且波澜不惊,像铁皮。旺给我添酒,提议,两年多不见,就算两年。一年十二个月,两年二十四个月,一月一杯,咱们搞它二十四杯。酒是“宁远茅台”(红薯酒),清清凉凉,甘甘甜甜,重要的是自己造。晚自习是废了。那好,喝吧,喝了,回到学校就睡觉,什么也不想。闪过心中的那张脸清晰起来,生硬冷漠,这是现实。那就喝吧。宁远人的酒,越喝就越有。我跟旺对挖,二哥跟吉对挖。二十四杯喝完,我跟二哥对挖,旺跟吉对挖,然后我跟吉对挖,旺跟二哥对挖。我很兴奋,吉很兴奋,旺和二哥的脸黑,看不出兴奋不兴奋,从他们挥动的筷子速率来看,他们比我们还兴奋。

二哥当场吐了。

我和吉要回学校。

唐家洞到潮水岩中学,有一段平整的土路,一段油茶林里的凹凸不平的泥路,一段山脚下蛇一样拐扭的茅草路。

旺把我们送上坡,便坐在柏树下开始喘气,一边使劲摆手,叫我们不要管他。

其实月光真好,坡下的插上了秧苗的水田,还是像一面镜子,闪出一层辉光,银粉粉的,一望无际。路上的月光像一匹布一样拖着我和吉的脚步,吉边走边和我说,他还能再喝十二个月酒,一月一杯,杯子还那么小只,算什么!他唾沫横飞,想举起手比划杯子。我想赞美他,成绩好,酒量好,人豪气。走进油茶林,油茶树树稀稀落落,一眼可以看穿,看到外面的平地。平地上种着红薯,月光下,像泼了墨汁一样厚重。东北边,两里地远,有一个小村庄,房屋亦如墨,糊糊的一片,不见一盏灯光。油茶树静静地,想相互攀援,枝条伸得长长的,看起来棵棵都在张牙舞爪。地上,叶影斑驳。大地空寂,夜已深了。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我感到我扶着吉的胳膊沉重起来。吉不说话了,踉跄向前。我想多花点力气,扶起他。吉的头歪了。这家伙,要睡过去了!回头,唐家洞躲在月光里一片漆黑,坡上树影如魅。向前看,被太阳晒得发白的路,在月光里依然呈现温柔的白。我已经搀不起吉了。他开始发沉,要下滑,我一身软绵绵,没力支持了。好吧,我抓过他胳膊里挽着的单衣,两个人并排趴在路上,我脑袋里没有任何东西,一片灰白,如同裹在我们身上的月光。睡吧,为了不淋露水,我把吉的衣服蒙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然后手臂互叠,护着额头,跪在地上,用膜拜的姿势,在路上睡过去了。

睡过去多久不知道,腿麻得受不了,醒了过来。吉还在一边呼呼地,忘天忘地忘我。

我扯掉蒙在头上的半截衣服,坐在地上,扭动脖子,想确认一下方位。首先进入眼睛的是一堆孤坟,土垒得高,光光的,看起来像一把钥匙插在地上,插得深深的,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圈。人生是牢笼,死亡便是打开牢笼的钥匙。不再对视,心情却凝重起来。外面是水田,水田之上,是大塘角。大塘角是有大塘的,十亩的水面,像月亮的镜子。塘埂上的房子,便是口红、粉盒、水盆,高高低低,显出这片土地的丰有与厚实。月亮在向西的空中踯躅,像大地的巡守,一点都不放过,到处都要装着她的荣光。这是它能给大地唯一的恩典,让大地变得更为轻盈、安静、柔和、神秘。看了一遍四周,看到坟头,我是第一次夜里与一座孤坟离得这么近,但我并不害怕。它卓然而立,上面的野草像一层绒毛一样密实。这是归宿,我们不过是在月光里暂时游荡、放肆的影子,它们才是永恒。我想抽烟,我想,唯有抽烟,用吐出的烟才能跟它交流。我想起了清明的香,香烟袅绕的场面让我赶紧推了一下身边还在酣睡的吉。酒真好,这忘忧汤能让人忘生忘死。吉被我摇醒,坐起来,问我如今我们在哪里。我本来想让他看看月光里那座高耸的孤坟,又怕他怕,虚了胆,又让我怕,只说我们在大塘角西南边,喊救命,大塘角的人应该听得见。

吉站起来,看了看天空,找到踽踽向西的月亮,说没事,我们一起回学校宿舍睡觉。

醉了一场,睡了一觉,醒过来,我们不需要再相互搀扶。

月光照着的路,我们把它走得像蛇一样扭动。

油茶树林子、红薯地、水稻田、高挑的树、鼓起的山、静默的黑色村庄,一块一块拼图一样,拼出熟悉的烟火味道。在这块大地上,我们无论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忙碌、静止、游荡、酣眠,我们都是她放出的子民。她看着,她在等待,并随时准备收割。无论哪种方式,我们抵抗,还是拥抱,终究在岁月里呈现她当时的样子。

我看了看月光,这不屈的月光,这清冷的光辉,这朦胧的我们的影子,不仅藏着不能告人的荒唐,还藏着热爱,像月亮的足迹。我们一代一代,让这片大地不荒芜,不得安宁,最后心甘情愿地交换,相互成就山地的厚重与伟大。

我们当时睡在二楼的楼板上,十分简陋。回到寝室,在月光的引导下,没有开灯,没有惊醒任何一位同学。在熟悉的味道中,找到自己的铺位,躺了下去。在睡梦里,寝室成了一片油茶林,我们是摆在地上的一颗一颗油茶籽……

在恐惧中醒来,又在平静中睡过去。

我们分开,却无法再恢复当初模样。

无论走多远,那个月夜,对,在大塘角西南的那个月夜,人生第一次露宿野地,像一个镜框框住的那段青春,就是不能打破的永恒,在黑漆漆的过往里,散发出一些微光,让黑漆漆的未来也拥有了一些微光,照亮我们的当下。无论我们分开多久,有无讯息,只要彼此念着,我们便活着,不会被岁月收割,或被人间放弃。

202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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