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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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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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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高的后头岭上

后头岭上有颗最亮的星,在河坡上,抬头看家,首先看到的,便是岭上正北方向的那颗亮晶晶的星,像手电筒的亮光,在夜幕里捅出一个洞。做工的人下河洗手,河水清宁,清凉如玉。上得河坡,踏入回家的石板路,唱起老调,身上的疲劳辛苦散去大半。路边稻禾茂盛,平静如海。稻田边上,村庄如一张老脸,灯光一盏一盏,照亮沧桑里的温暖。草里的蟋蟀、蝼蛄、青蛙、蚯蚓开始叽叽歪歪,起起伏伏,声如浅潮。做工的人并不因此沉醉,却因此兴奋,踩得脚下的青石板咚咚作响,不再打量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更不在乎像黑色围巾一样飘着的后头岭了,照着家的方向行进,家的苦涩,此时成了安稳的归宿。

在湘南山地,很多村庄都有自己的后头岭。

有的地方叫后龙山。

有的地方叫家山。

有的地方,叫景山。

我们村后面的后头岭,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岭带的一个峰岭。这是阳明山的特色,岭是逶迤相连,南北纵向起伏,山脊如条条大河奔走,波澜壮阔,即使到了尽头,还是接云摩雾,岿然而立,威风不倒。村子对面,几里地远,便是阳明山西麓主脉,一条恢弘的跃动的山脊,海啸一样奔腾,在天空中切割出一条天际线。迫于西山的高大绵密,森林层层,气势拔云,我们的后头岭显得寒酸了不少,山上没有树林,只有野草和石头。野草如絮,石头如羊群,历史故事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很多时间里,她只是作为山的名义,在我们村后面默默无言。

直到有一天,我爬上山腰,拜谒爷爷的坟墓,才发现,后头岭像一个罐子,山势陡峭,一路转弯抹角,腿酸了,才到得了山腰的坪子——这是真正的家山,东干脚大部分死去的长辈前辈都埋葬在这里。在那些山间一小块一小块的平地上,左一堆右一堆,像兔子一样蹲着,齐刷刷望向南面。南面很开阔,龙溪蜿蜒、舂水滔滔、稻田平铺,稻田边上狼藉的平田、柏家、柏家坪、礼仕湾,在阳光里艰难呼吸。它们已经老得失去知觉,一年四季,面无表情。更远一点,苍凉迷茫,我心里却有些激动和温暖。那片苍茫里,有我老舅公的院子。亲人就像一点点火星,交织起来,便是生生不息的山地。拜谒了爷爷的坟墓,见了那么多无知的土堆,后头岭才有些许神秘。某些时候甚至想,土堆里的那些人,在风清月明之夜,会不会钻出草皮聚个会。也是因此,我们上山砍柴、放牛、挖兜子,都是自动绕着走,生怕碰上风烛残年的爷爷奶奶或伯公在外面乘凉。

下得山来,打量我们的后头岭。

我们的后头岭,除了山腰有一片坟地,山顶上,还有一个官帽一样略呈四方形的大石头,径直看还像举起的船。石头四周悬崖峭壁,壁上黑白黄如画家随意涂抹,凌乱得无以言说,却能感到沧桑。石头上面,茅草如发,根根竖立,凝固如漆。石头下面,是缓坡,茅草、荒地、庄稼地、石山交杂。吸引我们上去的起因,是某一天,有人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坐在缓坡上织毛衣。在所有颜色中,红是最显眼,最刺激,最有诱惑力的颜色。我们要去看看,看看是哪里的姑娘。后头岭下,南面有小段家、东干脚,北面有大段家、何家、横龙山,都是生疏院子,但后头岭是我们的后头岭。我们在山上放牛、驰骋、放声歌唱,摇旗呐喊,不会让任何人意外。我们那么年轻,那么无知,那么无畏,又那么热情,不惧荒唐和耻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窑上轻手轻脚上到山腰,屏声静气过了祖宗坟地,上界迹岭,再沿着山脊向西,跑到那颗大石头下,看大石头,其实不像船,更像一个四方印。石灰石壁上,黄的是雨淋生的锈,白的是原始的石灰石,黑的是长了皮的石灰石。石壁下有几兜灌木,高矮不一,面黄肌瘦,地上几块乱石,横七竖八,安于天命。这就是我们时常仰望的地方?仰头,是瓦蓝瓦蓝的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和飞鸟的痕迹,深邃得能磁住目光。耳边风呼呼地,带着轰轰的天籁之音,从北面坡下来,带起一片共鸣。

穿红衣服的人已经端着手,捧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沿着山道,在缓缓向北而去,留给我们一个枯瘦的背影。是大辫子,其它的,一无所知。

北面,隐入山脚,在田头显露片瓦的是何家。

舂水边,两片狗皮膏药一样贴在稻田边的是清水桥。

一个一个树瘤一样巴在永连公路两侧的院子,是成立坊、大金盆、邓泡士、小塘铺、座堂、吕家桥。

再往北,是壁立千仞铁一样的高山,云海茫茫,把“千山鸟飞绝”演绎了一遍,味道苍凉孤寥绝望。

西舂水边上,阙家几间棚屋在稻田里显得单薄渺小,像几只小田螺,还不如附近的那片枫杨林生机勃勃。河那边的罗坝、罗家坊、西塘,被稻田围剿着,像落水者挣扎沉浮的黑头。再往西北,尘雾里晓睦堂、泉井眼、杨家,若隐若现,被大山拽着一般,或服服帖帖,或一片蓝缕。

西山,像一片凝固的波浪,幽幽一片,连着天,等着太阳红着脸下来裸泳。

东边是山,一条一条山脉大河一样奔流,不见船,不见帆,只有一波一波的浪。

南边,是的,平地上的平田,像个漩涡,黑乎乎的一片,欲与天公比力。那些贴在地上的房子,翘着古老的飞檐,使劲想飞翔起来。瓦盖的柏家坪落了一地阳光,明黄得可爱,又薄弱得令人想哭。那里有商场、电影院,税务所,楼房瓦房,新旧参半,挤在一起。税务所里有个小范叔,带我进税务所的院子里面肆无忌惮地摘过橘子…… 想到这里,垂下头,去看山腰的坟地。又迅捷抬起头,看头顶的蓝天。这个时候,只有头顶的蓝天能容纳放纵的想象,不带一丝伤感。山脚下的任何一个村庄,有惊喜,有快乐,有温暖,有苦涩,有希望,像风一样轻快,扫过面庞之后,便是无忧无虑。高高的后头岭上,蓝天像海一样,快把自己融化了,不再为世间人生担忧烦恼。很长一段时间里,土鱼、青叔、文先生或砍柴,或在石崖上找野果,或坐在草坡上看牛吃草,而我喜欢坐在红衣女坐过的缓坡上仰看云天,像一只小虫子一样在浩瀚里自由漫游。

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偶尔会风一样掠过脑海。

我更喜欢村里穿白裙子的二丫,每天黄昏,都在路口翘首以盼,等着我们,将她家的牛赶进他们家的牛棚。

她像我们村里的天使一样,眼眸又大又黑,每天,身上的裙子都雪白雪白,皮肤也和她当老师的妈妈一样白。我们都觉得,她是希望,属于将来的东干脚。

山脚下的东干脚,藏在湾湾里,在山顶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村前的石板路、小石桥,龙溪,稻田,和干爽的庄稼地,闪着光辉,连成一片,这便是我们蹦跶热爱的家园。一年四季用不同的颜色,编排我们的生活。戴斗笠的人,挑家伙什的人,站着的人,匍匐的人,默默无声,从东头赶往西头,匆匆地,如从生,赶往死。

站起来,俯瞰四周,却并非四顾茫然。

东西南北,无数后头岭,庇护着湘南山地里无数小村庄。

那些村庄,黑的瓦,黄的墙,碎碎小小,破破烂烂,皱皱巴巴,颤颤巍巍,风雨飘摇,却屹立不倒,带给山地现世安稳。每个日子并非都如意,但大家挤都在脸上挤一抹笑容。我想,这是山地生活的魅力。穷乡僻壤的人,把每一个艰难日子平凡庸俗的日子还归生活本质,烟火不断,世代相传,才有这一片隐于大山苦不堪言却又温馨宁静的凡俗人间。

高高的后头上岭上有颗最亮的星,带给我们平静和安宁。高大厚实无言的后头岭,见证了我们一代一代乐得的安居。

2024.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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