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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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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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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年去过柏万城

用含混的宁远话,柏万城,百方城,一时难以分清。

无论是柏万城,还是百方城,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院子大,独特,雄踞一方。鲤溪边上,或者东舂水边上,山高地远的地方,有一个大的“城”,太平军在这里练过女兵,据说宁远血鸭也发源这里,柏万城的人都姓柏。这有兴趣的一切,都是听来的。

昌富的二姐夫是柏万城的人,人长得像口钉子。

后来,认识了邻居的一个岔巴(远房)亲戚雪,也是柏万城的女。

东干脚要去柏万城,据说不止二十里路。

在清水桥乡中学念书的时候,我去永安圩挑过豆子贩卖到清水桥赚差价。在潮水岩中学读书的时候,和郑星一起去过鲤溪村雷小辉的老家吃饭喝酒打牙祭。永安圩、鲤溪、柏万城,都属于鲤溪镇,一个镇能有多大?在我们的勃发青春里,能说出名字的地方,都不算远。北京天安门远不?远!但一说起天安门,就觉得在心中,零距离。柏万城算什么?区区二十里!跟昌富说,出东干脚,往东,过朱家山、王家冲、枫木山,再搲两座山,就看到了田里的永安圩。然后沿着马路向南走,就能找到马路边的柏万城,对吧,没有想的那么复杂!昌富说对的,来嘛,叫我二姐夫杀鸭子吃。

是为了一个鸭子才去柏万城?

还是因为那个叫雪的女孩?

还是因为大哥年纪大了,压不住疯狂的孤单,得找一个女人成家?

当然,我想走进柏万城,看看太平军驻扎过的柏万城,与宁远其他地方比有什么不同。

鲤溪,我们叫东乡,当然,有东乡就有西乡。东乡西乡都在嘴巴上挂着。实际上,山遮雾掩的,连它们轮廓的样子都不晓得。乡俗却有一些了解,比如东乡粑粑西乡茶。东乡的粑粑是红薯粑粑,西乡的茶是高山云雾茶。但东乡的粑粑西乡的茶,我都没有见过和尝过。东乡不仅有粑粑,有血鸭,有住过太平军,还有打过太平军的湘军“鸟勇营”就出自东乡的石家洞,视死如归上过教科书的革命烈士唐鉴也出自东乡。东乡和我们北乡一样,出过人才。我们北乡的代表,杨上授、杨宗稷、阙汉骞、李抱冰,平田欧阳一个村,当年二十几个黄埔生……

最重要的是,我想走路。

九月末,稻子入仓,秋风刚起,天高气爽,种白菜、芹菜还早。

一天没事做,就觉得有鬼,身体不安,内心也不安。

什么鬼?

青春那只无惧天下的鬼。

只要走起来,不断拓展扩大活动范围,不断跑,就不容易被鬼抓。

人一旦动起来,一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

昌富在柏万城二姐夫家小住,柏万城还有一个叫雪的姑娘。

昌富是我和大哥的共同朋友,称兄道弟,两肋插刀的。雪可能是大哥找女朋友的一个契机。找了好几条理由,大哥兴奋起来。虽不知道柏万城有多远,但知道柏万城的大概位置。出门在外,路就在嘴上。何况,就在这个山地里,都属于宁远北路,祖辈一代人还可能在阳明山一起当过土匪呢。

吃了中饭,东出东干脚,看着那些荒废的田野,感叹了一句又是一年。一年的耕种终于结束了,花红柳绿也要告别。虽然冬天要来了,缺的物件虽然多,但不缺煤炭和柴火。吃的稻谷已经进仓,卖的稻谷已经交粮。拿到手里的钱还是掰不开,我看看大哥,其实他不怎么善于言谈,几乎在一门心思的走路。我相信自己的脚力,虽然自己一双大板脚,但相信区区十几公里还是小菜一碟。

勒桑里废弃花园一样院子空荡荡的,朱家山路边的黑狗神秘兮兮的,王家冲密密实实的油茶林无边无际,莽莽苍苍的马脑壳岭蓝天如镜……一路上几乎都碰不到人。这个时候,山里的年轻人,多半上了山打柴,年老的多半在附近的红薯地里拾荒。不让自己闲下来,每天忙忙碌碌,日子才平安踏实。田里粮食丰收,地里红薯大,心里没有一丝的多余想法。我们跟随着茅草路前行,山上有什么鬼怪,坟堆里埋着什么死人,一概不知,天空高远,秋风激荡,大地微凉,正好走路。

东乡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因为我在这里邂逅过一位姑娘。

那姑娘一家在永安圩上开饭店,那张脸像鹅蛋,那身绿衣裳鬼魅,那双眼深黑,那身材窈窕。我说给大哥听,大哥却轻描淡写回应我,这人不一定就是永安圩的。

当然,我具体也不知道她是哪的人。

不是永安圩的,十字圩的?新田县城的?宁远县城的?也可能是柏万城的。有可能,一切有可能。而我的面前,却闪过一张俗气的脸,一张平庸的脸,一张家常便饭的脸。她在家吗?不知道,只能赌闯闯。大哥的家境,大哥的人生,和他家的三间土房子一样,一览无余,但我知道大哥脑壳里装着什么。就像他以为我只有一脑子古怪稀奇吧。他不知道我是看社会的,昌富、雪,只是媒子,鲤溪、永安圩、姜家…… 那些院子,那些路,那些山,那些稻田土地,那些河流才是我想看的。我不知道我对它们为什么那么好奇,一座黑色的木架房子,一条深不见底的石板路巷子,一堵青砖如铁的墙壁,一条标语的简简单单的某个字,我都会反复看几眼,就像看一页密密麻麻的书页,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我了解山地历史的来龙去脉。我唯独对看到的或者擦肩而过的人没兴趣。他们匆匆,他们踽踽,或者一个面朝荒野的孤独者,或者一个挥锄锄土的劳动者,我都当是一条牛。在劳动的时候,在思考的时候,在赶路的时候,在做人的时候,都像我,只有本能。我喜欢的是故事,是村人在花前月下粗鲁的争论,甚至是骂街,或者邻居老头蠕动干瘪嘴巴又急得说不出话来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不是仅喜欢看起来定格就像一幅画的风景,更需要能宣泄情感的自由。

走在马路上——是的,钻出叠纸堂延伸到王家冲的油茶林,就是新田马路。马路上有大货车碾出的深坑,炮弹炸开似的。深坑周边轮胎犁出泥浆已经干得发白,像一张揉皱的糖纸,但马路边边还是能容得下一双脚。大哥说着他的猪,六只公的三只母的,大的十一二斤,最小的母的也有十斤了。早约了大院子的劁猪匠,两天了还没见人影子。大哥激动了,咳咳,又说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少,年轻的都想出去挣大钱,看不起我们的老手艺了。在大哥眼里,劁猪是个手艺活,能养家糊口。大哥的猪我看过,那个瘦小的劁猪匠我也碰到过。在同行的一小段路上,有痰堵在喉咙里,他哇哇欲吐了几次,好像每次都吐了出来,又像每次都没吐干净。分开了,我还听到他在巷子里传出两声哇哇。这些大哥应该知道,大哥没说。大哥沉浸在劁猪的技艺里,沉默许久,下了决心似的,跟我讲,那师傅明天不来,后天我就自己搞。他看了我一眼,并伸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简单,问我信不信,他劁猪也能行。

我笑了。

大哥怪我笑他了。

东干脚到永安圩十里路有多,永安圩到柏万城六里路有多。

走进永安圩,那里古老的瓦房子塌了不少。以前在老房子里开店的人家,已经消失无影。我还是给大哥指了指方向:当年美女掌勺的饭店就在水沟边上,水沟里当时还泡着装鲤鱼苗的箩筐。其实,脚板子有点酸了。我想找个地方歇歇,在空荡的场子里硬是没有找到一个搁屁股的地方,石头、木条、树木,都没有,只有一地苍白又温暖的阳光。

永安圩往南,风景不一般。东边是一堵大山,陡峭,还是黄泥的,光秃秃。山顶有泉飞流,——我一度怀疑是抽水上去,但看看,很多房子都没有电线,电不宝贵,却还没普及,不可能富余到抽水上山,再放水下来当风景。看着那从半天降落的白花花的一条笔直水道,想了半天,想不起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神仙来。二郎神?吕洞宾?张果老?玉皇大帝?看看右手边的油茶林,饭碗头子大,一棵一棵,枝叶交叉,铁勾的一般,在秋风里纹丝不动。茶油是这里的特产?又看看那一排黄土大山,这土种红薯没得挑。又看看山、油茶林交叉的边边角角的一块一块空白稻田,风景虽壮观,但生活还是写着一个大写的“难”字。

在荒凉的黄土大山、油茶林、田野之间行走了很久——脚酸了,地上的影子变长了,但自信却还在。路过几辆拉客的三轮车,都没影响到我和大哥一路走下去的意志。当然,还有一个现实问题,口袋里没有钞。没有钞要超能力,陌生人的薄脸是没有这份薄面的。但我们年青啊,将来谁知道呢!在路上看到过两个村庄,畏畏缩缩,柳叶子一样飘落在油茶林边的荒野里,无精打采,一副要被时间拽走的样子。我们也猜过是不是柏万城,最后一致地否定了,柏万城是不能猥琐穷酸的。

一路上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地方蹲一下——对走远路的人来说,能有地方歇脚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奢侈的陌生人只有潇洒的陌生人。

路到河边,杨柳依依,槐杨树树干上爆裂的树皮如一树鬼脸——这代表着所经历的峥嵘岁月。马路从房子间通过。路边的房子青砖制成,青砖墙上有风烛残年的标语,一字占一张脚盆大的圆纸。红已经褪去,露出薄薄脆脆的白底,在使劲贴着墙皮。长长的屋檐一条线,一溜到底,四十米长吧,只有中间一个拱门。不是大户,便是公户。难道会是太平军办公的地方?马路对面,房子如印,面积一致,造型一致,在巷子两侧,一颗一颗排着。巷子是石板路,地上的长块石板不是青的,是黑的,血染过?青石板面上粗糙如老茧,这是它抵挡岁月攻击的收获。巷子里没人,没狗,两边的青砖房矗着,如同一具一具摆放整齐的甲胄,有嘶吼声、杀伐声、呐喊声隐约随风而来。这里就是柏万城,村子像城堡一样整齐、肃穆、深邃、沧桑。

问一倚门老妪,果然是。

问柏振子家,老妪走出来,鸭子一样在前面摇摆,到转弯处,手随意向上一指,说就照着石板路走,上坡左手边第二座房子就是振子住的,他们家大木门。

老妪说完,脸色像打了胜仗的士兵一样发亮。

我却问她抽烟不抽烟。

我口袋里只有半盒燕归烟了,没咀,但干净,抽起来没灰,十分过瘾,是我和我爹的最爱。

老妪十分怪异地盯了我一眼,说我们这里女的不抽烟。

在她看来,无论她八十,她还是女的,然后才是人。

我尴尬了一下,为我的燕归烟。一盒燕归,当时只要一毛二,和青年人昂贵的自尊格格不入,我有点难堪。但我不自卑,我是农村的,和燕归一样,农村才是最好归宿。

昌富二姐夫大名柏振子,我一直记着;他二姐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

找到昌富,他二姐夫一家开始忙碌起来,好像我们进门把二姐夫泡的那一排药酒瓶子打翻了,玻璃渣子落了一地。抓鸡,抓鸭,烧水,洗盆子,抱柴火,杀鸡,杀鸭,摘菜,滴滴哆哆砍菜板。鸡飞狗跳,人心紧张,我终于体会到突然去别人家做客的不妙来。我手里捏着烟,我心里不安,我双脚无处安放,一个人出了大门——外面的路基,比屋内还高一尺。房子在高高的山坡上,是太平军的兵营?瞭望哨?还是女兵女眷的宿处?看那青砖墙,是民家风格,平田有,礼仕湾有,下灌有,宁远很多村子都有,其建设大致跟太平军没有关系。往上走,是枞树林,雨天或许可以在枞树林子里捡菌子。站在这里,视野极好,四周平地一目了然。东边山群天然堡垒,西边一条平静的大河,柳树槐杨像一道厚实的围墙。眼皮子下的山坡上,柏万城的房子像一挂一挂蓑衣,层层叠叠,沿山而上,错落有致,这就是屹立的城?暮色从天空中落下来,在地上砸出许多灯花。干活的人回来了,雪应该回来了,那些我们想见的人,是不是正是想见我们的那些人?不知道。靠着树,一沉默,夜色便爬上我的衣襟,我的眼睛,我的烟头。我才记起,吃完饭,我和大哥回东干脚,还有二十里的夜路要赶。

二十里并不可怕,但夜里赶路有些单调枯燥。

我仰头看看头上的枞树,在山地,枞树的作用只有一种,就是用来烧火。

无论枞树水桶大、油桶大,还是车轮大,在老百姓眼里,都是杂树,做不得栋梁。

枞树无语,还有些凝重,他在为我撑起头上的天。当然,天上的星,天上的月,天上的云,在我享受这片刻安宁的时候,也隐蔽了起来。各有各的空间,互不打扰,才有魅力。

大哥在屋里和昌富的二姐“扯麻纱”(聊天),大哥在村里养猪,虽不至于养殖专业户,但男人需要一个女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我相信大哥把自己想要的能表述清楚,就像他井井有条说劁猪的工具和过程一样。

山下的灯火一朵一朵如花开放,照得夜里一团一团亮光的时候,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起了太平军。二姐夫说,这里住的是女兵,河边住的男兵。练功回来,火头军的鸭子刚杀。手忙脚乱,哪里来得及去毛摸干净?毛呲呲的,看着就影响观感和食欲。大师傅一边骂,还吃个卵,一边顺手就把鸭血倒了下去,搅拌搅拌,油亮乌黑,大师傅不自信的尝了一口,腥味、香味、肉味、辣椒味、老姜味,掺和在一起,鲜香辣,下饭没得挑剔。搞出来下饭,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承了下来。二姐夫也相信宁远血鸭的源头,在柏万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二姐夫补充,柏万城的血鸭好吃,炒得好仅仅是手艺,河里养的鸭子,那才是祖宗。东舂水从阳明山出来,一路山泉水,这水养的鸭子,清水鸭子,自然香,连骨头嚼起来都是香的!

一方水土太重要了!

酒是红薯酒,黄土地的特产,在柏万城,家家户户都有几瓦缸。你家喝完我家有,我家喝完河里有——喝醉了,水缸里的水也是酒。

二姐夫领着大哥、昌富、我,酒不停,话不停,末了只是都给了那夜的酒。口齿不清出来,回头看了几次,没有看到雪,没有记下柏万城在月光里的样子,也不走来时路。我们向西,先去花桥,在折向北到柏家坪回家,一路都是大马路,比来的路多了不止五里。但晚上,来时的山路是不好走的了,那就相信自己的脚力!在马路上走不到半里路,大哥吐了,我也吐了。喝多了,或者喝醉了,酒已经不是酒,而是插在胃里的刀,呕不出来,用手抠也要抠出来。在山地,这是经验,醉死都不能忘。我和大哥蹲在马路边,缩紧肚子,哇哇着,难受得眼泪汪汪。本来想清清楚楚,却迷迷糊糊了。在路边吐了一气,歇了一气,自我感觉轻松了,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一个踉踉跄跄,一个忽左忽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放荡又自由。

走到哪,月光都像忠实的伴侣,及时阻止我们以身冒险,不顾生死。

月光挽不动我们的身子,便把我们的影子拥在怀里。

大哥不时哇哇干呕两声,我也不时哇哇干呕两声,不时哇哇,月夜一点也不寂寞。

东干脚的月光,柏万城的月光,路上的月光,身上的月光,像儿时的万花筒,可以看到年轻的妈妈,可以看到皱纹满脸的奶奶,可以看到邻居样的小妹,唯独看不到心里的那张脸。那张脸好像躲在了月亮背后,越来越远,而愚蠢的我,却常常不在乎月亮!

哇哇,有时候是醉得难受,有时候纯属故意。

喝醉酒的男人,是夜护着的夜枭,捣毁着夜的宁静。

山地安静,如同一个巨大的墓地,生的自由如鬼魅。

那年,我十九,大哥二十八。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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