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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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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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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之地

蚯蚓一样在山与田之间弯曲的沟坡路,很早之前——我年幼的时候,便知道是一条生活的出路。

这条路大约一公里长。

沿着弯弯曲曲的水沟麻绳一样甩向西边的小路,是村人生活中最重要的路。年长一点又知道,除了这条沟坡路,山脚还有一条藏在茅草里的路,荆棘密布,起伏不平,一样通向庄稼地,通向马路。只不过在山脚,被一些故事和传说悬起了,被蒿草遮蔽了,平常敢走的人少了。我便揣摩,每条路,不仅仅是脚印踩出来的,还是故事铺设出来的。

水沟连着舂水。

舂水是一条有故事的河,流过岁月的河不像人一样沧桑,它们在天空下一直年轻,像一条极为柔软的辫子在大地上飞扬,又像血管一样嵌入大地中,把波澜壮阔的故事闪亮地呈现太阳,像河畔的树林村庄一样安详美丽。我喜欢与蓝天对视,却很少凝视一条河。河的一个湾,一个波浪,那都是故事,会像惊慌的鸟一样在我的心头扑过,让我怀疑自己在这里弱小得像只蚂蚁一样不堪一击,没有安全感。河边的村庄像一块不规则长条形的小石头,田野像大山甩下的披风,大山始像天上垂下的大石头一样凌厉,保持着一贯不变地挺拔姿态,让人感觉山地的苍凉坚硬。每当一个人在水边,我像一只慌张的幼鸟。从蓝天高挂的白云到地上琐碎的人间烟火,不断地转换凝视对像寻找一棵树一样寻找呼应和心安。看到自家的黑色木门,就像看到父亲的脸,沉稳,坚毅,没有表情,却在不断散发出强者般恒定的温暖,胆气就起来了,一个人心里有所念心就不会再孤单。在与这条蜿蜒的河相守的时候,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慈祥所蕴含的能量给了年少的我,让我直面自己的弱小和山地的寥廓。

沟坡路延伸到马路,就像小溪无声融入大河。

马路现在是永连公路,永州到连州,湖南到广东。在当时,这条路只连通宁远到永州,七十多公里长,一天只跑一趟班车。每当看到班车,地里干活的主妇就明白到中午了,要回家生火做饭了。对于村里人来说,班车只是个时间警钟。班车开向何方,大家并不关心。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想过爬上田埂走出土地跟随班车进城,走向远方,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对在土地上耕耘劳作的人来说,人生是安排好的,土地就是一切,自己是父母向土地推出的一个轱辘,向前滚,不断向前滚,跳啊,蹦跶,摇晃,迟缓,倒下来,一切就结束了,简单,平凡,实在,可有可无。路上的那些小小悬念,不属于一个人,属于一家人,一族人,一村人,一个团体。当年的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争斗,村与村之间的械斗,莫不是团体的利益受到了挑战。东干脚只是一个不足百人的自然村,风都能刮走,背后却有五六千人口的平田欧阳宗族罩着,压着。大家结在一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又老老实实的生产劳动,在鸡犬相闻中守望,在崇山大岭中悄无声息轮转。我常常为此迷失,这是阳明山里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小的地方,由于闭塞,更多荒诞和传奇。

路的前边,就是石凉亭,原来是湖广盐道的一部分,远离村庄。凉亭南北通透,每块砌墙的青石条都有数百斤,孤零零立在路边,舒缓路人的疲倦。挑盐的,赶脚的,种地的,赶圩的,累了进来坐在油光滑亮的石凳上歇一歇,恢复恢复体力,稀松平常。而凉亭下水沟那边山坡上黑森森的岩洞里,传说住着一个猪婆精,带着一窝猪崽,经常半夜出来撩事。无论月光泻地,还是月黑风高,它们在大田里横行无忌。传说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添油加醋成就的,绘声绘色吓人。每次路过凉亭,人家无所谓,大模大样,我却紧张,怕一眼看到猪婆精从岩洞里出来瞪我。一次一次惊悚,一次一次有惊无险,最后不当回事了。凉亭对面是淌岭,一座孤独的石头岭,石头千姿百态,约好了一样,俯瞰着四周的小村与稻田。山上有树、有水、有岩洞、有坟头,有黄土庄稼地,还有鬼火和盗路鬼。在闷热的天气里鬼火在淌岭时上时下,时远时近,在半空飘荡,没有定数,我亲眼见过。盗路鬼是邻居的经历,半夜回家,路过淌岭山脚,看到永连公路泛着白色柔光的路面了,走到尽头,发觉又走了回来,到了山脚下原来的位置。周而复始,直到鸡叫——我一度认为,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比我养的扁嘴鸭强大。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恨不得带一只公鸡在身边。周围的山在这里围出了一小块盆地——其实,宁远大地上处处都有这样的盆地,人们在地处垦出稻田,在高处翻成庄稼地。结土而居,一年一年维持,艰苦地孕育出这片温暖人间。田野里孤零零的淌岭如同大地之眸,看着四周的院子,身边的水沟如泪痕,在年复一年诉说天的高远和岁月的清凉。

我喜欢凝视淌岭,它不仅黑,孤单,面目狰狞,而且还滋长鬼火,神神秘秘,却时时刻刻在身边。看淌岭,就像看到一个镜子里的世界。

大家出门,都喜欢走水沟上弯弯曲曲的沟坡路。

走到马路边,便是分歧,直接向西进入田野,是阙家、舂水、新坝、云雾笼罩的莽莽的阳明山西麓。向北,段家、何家、清水桥、候坪,一路相随到永州。向南,是平田、柏家坪、礼仕湾,直通有八百年历史的宁远文庙。有一句俗话:走南闯北,用在这里很适合。从这里离家闯荡,只有两个选择:向南,或向北。只要想走,伸手拦车,便是告别。后来,约定成俗,因为这个原因,公交公司在这里设了停车点,这里成了传统的告别的地方。每次出门,父亲送我,一前一后,听着彼此的脚步声,到此为止。很多年时间里,在这里上了车,便是告别,在这里下了车,便是算到了家。

水沟之上的沟坡路是主路,那么,藏在山脚下茅草里的路便是副本。

雨季,沟坡上的路泥泞不堪的时候,出行的人基本选择 “副本”。山脚下的路时宽时窄,亮叔从部队复原回到村里,组织村里的男女老少修过一回,路面比水沟上的路要宽广和平整。当时上交粮食、卖猪、进煤车、小四轮拉砖,都走山脚。后遇夏季山洪,路面损毁,就被石头、野草、黄荆子和刺条霸占了去。平日里,路人、村人,都很少走这条路。尤其是独行,更不愿意选择山脚下的路。还没走出东干脚的庄稼地,山脚下的坟堆在路边就像大馒头一样排列,由于修路扩张路基,坟堆就挂在路边了,好像排队相迎,或者擦身而过。路中央被荆棘蒿草淹了后,坟堆像搁在草丛里的头颅,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新坟掺着旧坟,新的刺眼,旧的更阑珊,都坐北朝南,排成一排,肃穆安静,鸟都不拉屎。山坡上的墓堆,像哨兵;悬崖下的墓堆,像狙击手。他们用生与死电光火石般地转换速度,警示人间,生要开心,死了一了百了。别说晨昏暮晚,就是大白天正午,不说那些草里的坟墓像一颗一颗无动于衷的头颅,蛇鼠在冬茅草里里无耻地哗哗着,妖魔鬼怪的传说从大地和石缝里渗透出来,在这里哪怕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听到自己的喘息,都会怀疑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是跟随者或隐形者发出的。走一步,怀疑一步,走一段,怀疑一段。前有古人,后无来者,身边有数不清的死鬼,最后惊慌失措,最后坚决放弃。何况,传说山腰的黑岩缝里有山魈——虽没有人亲眼见过,然而不止一个村人在黑夜里听到石头从山上滚落扑进水田的声音,加上前边淌岭神出鬼没的鬼火,即使一切为虚,也架不住人和环境共同营造的恐怖。此外,还有野狗,我亲眼看见过。一条陌生的大黑狗穿过平坦的田野,跳过水沟,往山上跑的时候被庄稼人看见了。怀疑是野狗下山,后面人追,前面狗跑,人大喊大叫,狗不声不响夹着尾巴,上山跑入山腰的石缝,被烟熏出来,在洞口被众人乱杖击毙。

一条活着的毛皮油光滑亮活蹦乱跳的狗,在石头间左挪右闪。

一条满身血渍的窝囊的死狗,横在沾着血的杂草里一动不动。

一片狼藉中,打狗的人满心欢喜,扬眉吐气,彷佛了却心愿。

当时追狗的人,都说是野狗,证据就是追了一路,狗都没叫吠一声。野狗不会叫,只会嗥。这不是野狗难道还是家狗?没有人质疑,那不叫的狗便铁定无疑是野狗了。热闹过后,便是担忧,那岭上还有没有其它野狗?野狗是要吃人的。然后,野狗、山魈、鬼,形成一个恐怖链条,任何一种,都是凡人惹不起的。惹不起,还躲不起?躲,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安全,仅仅只是心灵脆弱不自信的一个借口,成本低,大家都喜欢。所以山脚下路即使宽很多,但担心走在路上会有不能应对的突发情况,而宁愿选择七拐八弯的沟坡路了。为什么,因为心虚。为什么心虚,因为做过一些问心有愧的事。为什么,因为欲望和生活……

其实,山路与沟坡路之间的那片庄稼地是村人生活的大部分。

农村的人生活,一半在田里,一半在地里。

屋檐底下的一日三顿,是大地的呈现,是劳动的成果,是一种秩序。

山路与沟坡路之间的庄稼地,直白浅显的表达了农民的技艺,孤高的高粱杆,棚子一样的豇豆架,整齐的辣椒树、茄子苗,飞扬的黄瓜藤,成片,成垄,成墙;红的,绿的,白花花的,蜜蜂嗡嗡的,阳光明媚的,山的起伏静默,构成非常朴素非常直观的农村生活。耕耘是辛苦的,耕耘的成果,琳琅满目,遍地芬芳。天鹅有时候也禁不住这片庄稼地丰盈的诱惑,在夏秋之间飞奔过来,落在庄稼地边缘的青草里栖息,沐浴阳光,欣赏风景,沉醉在温暖安静里。还好,没有野狗从山上飞扑下来,也没有异形从坟堆里拱土而出。世界只有大山绿树,蓝天白云,田野庄稼,还有一片沉默警示生人的凄凄坟头。我在水沟里放鸭子的时候,看着草里蹲着的悠闲的天鹅,从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一直是乐山乐水无忧无愁。如果不是时代的那双鬼手扰乱我的心智,我想,我这辈子就像天鹅一样热爱这里,在这里生活,双脚落在土里,腰弓一样绷着,额头抵住坟头上的黄泥,匍匐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后像一只车轱辘倒下。倒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不知道最后闭了眼还是睁着眼,然后被抬回去,装殓入棺,埋进土里,扯一把野草盖上,融入大地,培植轮回的春夏秋冬,不再思索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这种不得要领的枯燥的问题。

然而,时代的手指伸进我的灵魂,给我拨出一个音符之后,我神魂颠倒,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远处的光,越过千山万岭,让每张扭曲的脸平静下来的大海。像蚂蚱挣脱了绳子,不甘心安于微渺绝望的生活,奋不顾身地选择了随波逐流,背井离乡。

出发的时候,我信誓旦旦,让大家相信我将会冠冕堂皇地回来。

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跃跃欲试,打破沉闷,千千万的农村青年都相信自己被土地和庄稼束缚住了手脚而感到愤懑冤屈。时代的手正好解封了束缚双脚的土地,顺手还在灵魂上捅了一个窟窿眼,透进了光。无论如何,都要逐光而行,不管自己是一只软和的柿子,还是一只柔嫩的蛾子,都要扑向南方。

有的人在征途中崩溃,有的人在崩溃中坚持行进。

有的人在泥泞中跌倒,有的人在坎坷中颠沛流离。

有的人在困苦中奋起,有的人在忍耐中接受洗礼。

生活有很多现象和陷阱,并非每一个都能遇到——我想,没有人会那么不幸。可哪怕只遇到一种,无论上了高楼,还是扑倒在尘埃,结果却又那么相似,一起送走了辉煌的岁月,见证了时代的巨变。结局大不相同,都饱经沧桑,铭心刻骨,感叹不虚此生。

当信念在他乡瘦瘪成一颗干枯的种子,城市的霓虹在眼里渐失光辉和诱惑,乡村的月光在心里漫如清水温柔荡漾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而仔细去寻,才发现,很多乡亲已经像车轱辘倒下了,离开了烟火。父亲在一个春天也永远走出了视线,一去不还。这个每次都走在我前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送我坐车去远方的至亲的人,坚毅目光已经凝固,紧闭的嘴唇已经哑默。一种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那是他伴我前行时走在路上发出的铿锵的脚步声。我要把自己最后的种子放在哪里?我如何让自己悬在风中的心有所依靠?我如何觅得灵魂的安宁?我如何心甘情愿告别人间而无怨无悔?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已经不再是禅机,成了一个明白的指向,就像我们自己的话: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我回到家乡,远比水沟的水回到大河容易。

水要环流,而我,却没有了等我回家的人。

那如父亲的脸一样沧桑的木门,已经拆除、消失,化为泡影,如同远离人间不再回来的父亲,又无时不在的父亲。

想起父亲,父亲的路,和那片土地,便成了我的归宿。

春夏秋冬,在水沟之上,在大山影里,在那一排坟墓前,在家山之一隅,翻土,播种,除草,打理庄稼,晨出晚归,平淡地生活,爱护大地像爱护自己一样——自己是大地延伸的一部分,你看额头之上,那一排一排先人凸起的坟墓,像一枚一枚勋章,像一枚一枚纽扣,把人生人死扣在一起,把人生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心甘情愿,像一枚暗淡了历史的勋章。

我似乎看到了那一只不叫的黑狗,被叫喊着的年轻庄稼人追着、赶着、打着,不吭一声,只想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的黑狗。

这个时候,那片属于天鹅的庄稼地,像一片安静的湖面。

我是幸运的。

在这么一个波澜壮阔波澜起伏的时代,我有过宁静的童年,有呛过那么多的水的青春,有饿过那么多顿肚子的闯荡。在他乡绝望过那么多回,挨过天涯那么多毒打,走了那么多地方,一路逃命似的,我现在还活着,家乡还在,这是一个奇迹!或许,对于人间,或大时代,我太微不足道,被放逐了,但家还在原处。

山脚下那片魂牵梦萦的庄稼地地依旧青葱,枞树、柏树代替了原来的红薯和辣椒,阴阴沉沉,深不可测。那条水沟依旧清澈,随弯转弯,一路袅娜;那豪华的村庄,人影出没如鬼影;林子里那些安静肃穆的坟堆颗颗如光头,阴森森的,怡然自得。山地之一隅,乡村之一角,无言的山像天上的云,温和安静地收纳了我的祖先,我的父亲。那些在村里留守的老人,面对归宿,依然像古老的前辈,他们像盐一样撒入生活,又像水一样波澜不惊。没有恐惧者,没有失败者,没有惊诧,没有喧哗,都是岁月的崽,都是大地的种,生是死的轮回,死是生的延续,人生来去,就是一个圆。人生就是在时间的重复中结束的,无人可以例外,向死而生,公平!我需要这种从容,需要这种淡泊,需要被连根拔起后细数,任人臧否的态度。

我在路上。是的,生命不止,每个人在路上都战战兢兢庸庸碌碌。

我在路上,向着归宿之地,像一片叶子招展。

202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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