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瓦房搂柴,见到屋檐下靠着乌黑的板壁放了一张生了些许红锈的木犁,有点诧异。十二月,阴雨不断,谁会把屋里的犁拿出来放在屋檐下经风受雨不管呢?这是父亲的犁!一张完好的犁!握把、犁弓、犁鞋、犁面、犁头,件件完好!我不解地把木犁提进去,靠着里屋的板壁放好。低下头,看到地上乌黑的地面竹扫帚扫过后留下的凌乱划痕,半天挪不动脚,这是父亲生前留下的痕迹。二年了,还在,触目惊心!父亲生前,受制于癌症,做不来体力活,上不了山,便收拾屋子里外。这间老瓦房是我的姑奶奶留下来的,历三代人,现在是村里最有年代的瓦房子,几成唯一。姑奶奶去世后,我们继承了,用它做过牛栏、猪圈、鸭窝。父亲最后没体力了,用来养鸡,六七只蛋鸡,又在里面为它们做了一个窝。鸡窝里铺干稻草,母鸡下蛋絮窝,鸡出进,带了不少稻草到鸡窝外。鸡下了蛋,钻出鸡窝,喜欢站在窝外边“个大个,个大个”左顾右盼地大叫半晌,表达喜悦,讨赏,忘乎所以,最后居功随地大小便。父亲早晚都要打扫一次房子,维护老房子的干净卫生。不劳动不得食这话,父亲一直挂在嘴边,比和尚念阿弥陀佛还勤。鸡窝旁边就是木柴,全是父亲生前能动的时候,从后山搜罗下来的枯枞木,锯成一截一截,三尺长,劈成一块一块,巴掌大小,码成一方一方,日积月累,楼上楼下都是,散发出浓浓的枞香味。于无声中,父亲用自己的吃苦、勤劳和坚持,用病痛的身子,为活着的人打了一个小样。
父亲从小受苦,挨冻受饿,日子不好,受过的欺负、偏见、侮辱、打击都不少。熬到十二岁,人比犁把高了,就在生产队参加生产,当主劳力自食其力了。父亲受过歧视,尝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养成了忍耐、俭省、勤劳、倔强、爱惜东西的习惯,不铺张、不浪费、不攀比,钱粮和时间,他都当血汗看重。甚至后来交朋友也追求极简,最好不交,个人心安就是好。大院子的振振伯一直想和父亲“迎老庚”,结兄弟之谊。他们打小相识,又一起在田野里摸爬滚打,用力气讨生活。因振振伯嗜酒,父亲拒酒,皱眉不允,直至双双癌症殒命,成为两家憾事。振振伯靠帮人犁田挣钱,父亲只做自家犁耙,两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和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葬于泥土,命运并不因你一直付出或付出多了就变得公平或偏爱。他们两个生如大地之囚,死也死得拖泥带水,饱受痛苦折磨,死后默默做了一个土墩,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想想,做人还是顺其自然好,自然来,自然去,自然生,自然死,顺顺当当。说给父亲听,父亲皱紧眉头。他曾有两肋插刀的朋友,一个失踪,据说逃命去了新疆,五十年了,不讲家庭成分了,仍然杳无音讯;一个小有家底,在乡里贩牛,牛发癫,被牛撞进山地水沟,一命呜呼;父亲最看重的一个,借了伍佰元,还钱的时候,五张钞票,还掺了一张假的!100块钱,200多斤谷子,我的7只鸡,200多斤谷子可以喂一年了!父亲当时找过他,对方答应换一张,到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见钱,不见人,快死了,都不见一句话过来。一辈子的朋友,风云叵测,心一变,不如路上陌生人,陌生人不骗人不伤人。
对振振伯的态度,父亲说两个人又不是不认得,来了又不是没酒给他喝。
想起他们所经历的病痛,我们心里满是遗憾。不仅是对他们,是对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了一生而不得善终的所有人。
出了正月,雨多了,母亲说老瓦房上有漏眼漏水,地上已经有了不少雨水漏下来砸出来的孔眼。木柴也有地方湿了一片,朽了就浪费了。这些都是你爹的心血汗水。她有些心痛地对我说,你爹在世的时候,你爹管,如今你爹不在了,轮到你管了。我应承,虽然这房子很有年代,不堪大用。但是先辈传下来的,保留着他们的痕迹和故事,有他们的温度,不应该垮在我手里。哪怕它空着,也不能垮。它在,我在,我在,它在,保持这种平衡,就是我的责任。唯有如此,方得心安。父亲在世,肯定不希望我成为一个不敢负责任的儿子。想起父亲,我彷佛看到了父亲严肃的表情,那双能看透世事洞穿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看着我,如同寒夜星光,我精神为之一振,不能懈怠。
走进巷子,左折直行,到屋檐下,檐沟杂草丛生,一片翠色。仰头在坡形的屋顶上仔细查看一遍,北面的几溜黒瓦似乎有点松动。绕到后面,在狼藉的泥砖地上,看房顶,人字形木结构已经如发霉老脸,皱纹巴巴,有点狰狞了。泥墙脚下破烂泥砖上,居然摆着我在正月里搬进屋子的木犁。犁头上湿了一片,润润的;光滑的杉木犁鞋湿透了,再不收捡晾干,就得长霉长蘑菇。我揽起犁弓,把犁提溜进屋子,靠墙放好。抬头看屋顶,又在屋顶顶上找见几个漏光的孔眼。由于漏雨,屋子里也潮湿,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土腥味,十分生疏。看了看墙边剩得稀薄的枞木柴块,使劲凝神抽鼻子,也没能捕捉到枞木的一丝松香味。
父亲走了,房子更老了,快站不住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心情格外不好。
老瓦房对面,人家的房子。原来住着两户人家,黑瓦泥墙,屋里木板壁护着家的朴素的馨香。老瓦房后面,泥砖瓦房,原来住着一户人家。靠山,山壁上爬满使君子藤蔓。夏初使君子花一片火红如绸。山壁上面有树林,桂花树、乌桕树、红豆树、苦楝树相杂,鸟鸣蝉鸣,喧哗一片。山下园子里有桃树、棕叶树、橙子树,或婆娑,或亭亭,四季如春。现在,旁边的房子倾塌,泥瓦遍地,只剩下半个大门门脸,仿若拄枪的伤兵倔强屹立。后边人家已经不知去向,屋子泥瓦不存,平地上盖着一层靛青的何首乌藤子,如铺了地毯。中间的桔子树下,趴着几只黄鸡,公的母的都有,受了我的惊动,看向我,梗着头,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动不动。头上,天空平静无云,和村子一样安静。
院子已空,巷子里,不见一人。
走出巷子,视线里亦不见一人。
村子里年轻人十之去九,留下一堆老人。老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村里的节奏,也习惯了起早做饭。饭后赶集,赶集回来下地,种几垄蔬菜自食。在他们那看来,什么日用都可以买,唯有粮食和蔬菜不能买。做农民,如果粮食蔬菜都要街上供应,不能自食其力,那就是要死了。只要人活着,手脚能动,就不能等死,给儿子崽女添负担。在地里挖几锄头,浇点水,就能得两季茄子辣椒。自己吃的那份,举手之劳,不能只靠子女,当个空人。只要闲下来,那些操劳一生,变老了的人,就躁动起来,肩扛手提,不慌不忙,悠悠地朝庄稼地走去。人老话又多,在路上遇到熟人,站着也可以唠半天。唠叨尽兴了,天黑了,也可以当作下了地,心安理得回家。如果平时还有体力,就去做零工,给种烟大户打工,给烤烟苗松土,编烤烟什么的,一天下来有一百多块收入。只要身子骨不作妖,他们宁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不会在村里瞎游荡,更不会轻易向子女伸手要一分钱供养。他们用劳动保护自己的尊严,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早出晚归,把不花钱的吃苦当作了锻炼。
回到家给母亲汇报,说老瓦房确实有几处漏雨。不过眼下雨季,得等到秋天,天高气爽了,人也空闲了,请师傅来把瓦翻捡一遍,加一些瓦进去。
母亲却一脸不满,问:我把犁扔出去了,哪个又把它捡回来了。
我说是我。
母亲又问:上次也是你捡回来的?
我说是我。
母亲不悦地责怪我:你捡回来做什么?你爹又不在了,现在又不种田。就是种田,请的也是犁田机拖拉机收割机,哪个还要牛犁?你看看,如今村子里一条牛都找不出来了。
我辩白说,我爹生前用过,我也用过。放在空屋里,它又不吃饭,又不惹事,看到它就像看到我爹的样子。摸摸它,就又当和我爹握一次手了。
母亲还是不悦,说:就是你爹生前用过,我才把它丢出去。上次放在门口,没人捡。这次放到屋后,还是没人捡,你又捡回来。放到屋外,哪个爱要那个要。放到屋里,看到了愁得慌,你爹这世人还没苦饱啊。
我明白,母亲把铁犁丢掉,是为了少一点思愁。父亲母亲一辈子相向而行,在这片土地上同声同气,耕耘扒拉,春种秋收,风吹雨淋,几十年如一日。从一无所有,没米下锅,到攒了钱起屋,在一起没少吃生活的苦,没少吃自己的苦,缺油少米,简直苦不堪言,硬着头皮过的日子,那种伤足够警醒一辈子,庆幸一辈子。现在生活好了,时代也不同了,睹物思人,心里还难过,留着也不实用,丢在外面,任人捡去,便不见不烦。我说给母亲听,是不是这样。母亲还是说现在农村哪还用牛犁田,看到还愁得很。
我说以后就不要扔了,放在那里吧,又不用喂饭。
其实我也明白,时代变了,山地不需要它了。但父亲养大我们,维持这一个家,这张犁不仅是父亲展现种田技艺的工具,还是父亲征服大地的武器;父亲不仅寄托了希望,还用它维护了尊严。这是父亲的遗物,后人用不上,可那段历史,父亲的人生,像镜子一样时刻摆放在我面前,我曾参与过,现在我是继承人。父亲的努力、英勇、坚韧、果敢、爱憎分明,就像我眼里的光。父亲把它锲入泥土里,把春天和秋天连在一起,把人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我现在把它陈放在时间里,记下父亲曾手把手教我犁田,铭记田间野史,一代一代人连接,继往开来,乡村才不至于消失。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像一个挑夫,挑着它走完这一程。
心里怀着对父亲遗物的尊敬保护热爱之情,却不是仅用父子这个词就能说清楚的了。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什么生活,栉风沐雨的父辈,永远都是我们尊敬的楷模。是他们,帮我们把路趟平了;是他们,帮我们把苦愁吃了;是他们,为我们留下了这个清朗的世界。父亲可以安心远去,但远去的父亲并没有消失,就像他的铁犁,浓缩的不仅是葡伏在大地上默默躬耕了两千年的农民,还有一个属于父亲战天斗地的时代。看起来现在时代变了,但父辈遗留在我们骨子里的某些信息是世代相传的,时刻清醒。经历过困苦的父辈,为我们留下了人生豪迈的声音和倔强不服输的品性。他们就像大门,给每个人以归处。他们就像大海,收留下了星空。
犁铧在屋角蒙尘,如同父亲在山头沉默。
一个已经被时代抛弃,一个已经离开人间远行。
农民的梦还在,农民的精神还在,被打工的孩子带着,散落四方。
2024.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