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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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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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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路边树

之一:苦楝树

老式客车在九疑山里的公路上毛虫一样试探着爬上趴下,坡西侧的山顶上耸立的鹰头似的黑乎乎的大石头欲要倾倒下来。惊恐间,路往下一溜,车往下一扎,还没骂娘,路平了,车稳了,悬着的心落地了。看到对面坡上黒瓦的一角,湾井到了,眼前虽非顺境,也并非绝境。

对面亦是灰白的水泥长坡,两边房屋老气,屋瓦起伏,层层相叠,有如波涛。

坡与坡之间约有200米的平地,公路笔直飞过去。路两边植树干乌黑的苦楝树,高高大大,整整齐齐,如甲士列队。两侧是田野,东边是一片油菜花,随山地起伏,明黄照眼,能驱散心中的阴霾;西边狭长一条,躲躲闪闪,给山镶了一道金边。

苦楝树冠盖相接,直到坡上的农村信用社的白墙。

这一排两百米长的笔挺高大的苦楝树缓冲了山的威压凌厉,在湾井村头,像安全阀一样,让人心稳定下来。记起前来湾井的目标和计划,记起了要办的事要走的路,心头茫茫然一片。无从下手,上了坡,又觉得一切都在掌控里。无论是人的掌控,还是环境的掌控,都是可以接受的范围。心静下来,在这里就看到了山地雄伟,人间安静,田野辉煌,苦楝树皎洁了。

我们欣赏苦楝树,是常常觉得我们的心和她之间有一些相同共通之处。

在山地,苦楝树是常客,却常常以孤独的姿态出现。在菜地,在荆棘地,在山脚,在河畔,在屋后,在荒地,在灌木丛,在树林中,在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我们都会看到孤零零的苦楝树。夏天,顶着一层一层稀淡的树叶,重重叠加,青如翡翠,立在哪,都像一根玉簪。冬天光着身子,枝头上挂着一爪一爪橙黄如花的苦楝子,或两三粒,或三五粒,或残残的一粒,每一粒都圆圆鼓鼓。在苦楝树脚,泥地,或是草地,通常都可以看到一层发霉的苦着脸的苦楝子和一些脆弱的细枝。无牵无挂的苦楝树像根钉子,冰凉、坚硬、凝重,犹如地里披风沐雨的种田人。待到花发,钉子爆开,像画家轻点绿笔,小的是花托,碎的是嫩叶,绽出花来,碎碎的一簇,白白润润,连成一片,就是一棵葳蕤的花树,宛如一朵晶莹的白云,给寂野以生命勃发的装饰。天气晴好,蜜蜂、鬼头蜂、泥蜂、胡蜂这些带刺的精灵与莽汉上了枝头,在花簇中肆无忌惮地舞蹈逗弄流连。那嗡嗡之音,正与人间喧哗、大地天籁相应,闹起春潮。

苦楝树或者善于独处,像一位不怕荒凉寂寞的平常农人,越荒芜,越显眼,越坚强。其材疏松不堪大用,其皮和叶气味如药,其果金黄充满食欲却有毒。而正是这不堪大用,让一株一株孤独的苦楝树在各处得以长大、生存、茁壮,独立成景。苦楝树不挑地方,或者,他只听从命运的安排,无论在哪落脚,使命只有一个,就是发芽、成长、生存、存在。无论怎样,都是不能凋亡的。她似乎并不在乎繁衍,每年落下大量的种子,能在她脚下破土而出的寥寥无几。即使有一棵,被它荫着,很难一帆风顺长大成材。而风吹走的,雀鸟带走的,洪水裹去的,落在石山下,落在灌木丛里,落在坟墩边,甚至挂在河坡上,生命苏醒的时间一到,种子都能发芽、生长、长大,像土地上升起了一朵云,一棵树也成了风景。这种听从命运的安排,命运不给她抉择的权利,却为她创造了繁衍的机会。既维持了她的风标和独立,也约束了她的任性和自由。这种平衡,就像法则,让整个自然界欣欣向荣。

我曾零距离地观看、接触、抚摸过苦楝树。

小时候放牛,在后山山坡乱石与野草抢夺地盘的地方,一棵苦楝树远离树林,站在坡上,遗世独立。笔直的树干上不断有乌黑的树瘤提示,这一路的成长没有少挨刀砍。这山岭上,喜欢和苦楝树交往的,只有弱小懒惰的白头翁。它们在一起,就有了很多寓意和意象。我为捉白头翁而观察苦楝树,白头翁为调戏我而在苦楝树枝丫上反复横跳。

一只孤独的鸟,一棵孤独的树,树下一条牛,一个少年,一个山坡,一个小村庄,组合在一起,便是意味悠长的乡村生活。苦楝树也做了我的地标,定位牛的所在。经常看到苦楝树,最后便是熟视无睹。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在菜地,在荆棘地,在山脚,在河畔,还是在屋后,苦楝树独处,便卓然而出,充当旗杆,扯住张望的眼线;与桃李相处,便默不声张,宁当配角,不争春风。湾井的人出其不意,竟把孤独的苦楝树种在了一起,排成一排,根缠在一起,树冠连在一起,有如在马路上建造了一个绿荫通道。春来,花与花结成花墙,秋后,果子一簇一簇开成花,与庄稼、田野、水流、山岭一起生发营造,成了九疑山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因为好看,大家忘了她的平常。

在湾井村头,还有更好的风景。

村头的田野里长满油菜,春初大地一片丰厚的绿油油,好像大山飘落的云朵;春后大地一片丰厚的黄澄澄,好像大山飘落的云朵。阳光像魔术师,为大地涂上颜色,温暖、柔和、通透、纯净。碧空之下,清风荡漾,芬芳四溢,正是人间好时节。青山与花海的结合部,花朵一样扣在山坡上的湾井院子、宁静优雅的垛山院子、古典的周家院子,甚至更远一点的下灌院子淡灰色的轮廓,一起勾勒出一幅山地的水彩画:远离尘嚣,旷野无人,大山如屏,繁花如凝,人出出进进如蚁,苦楝树如卫兵庄严。

苦楝树是离乡人的知音,看看苦楝树,摸摸苦楝树,想想苦楝树,我就想到了家乡的山岗,想到遥远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想着苦楝树,不堪大用,在人间凑数,却又担着活着的使命。在山地,苦楝树像走不散的伙伴,如影随行。在路边,在庄稼地边,在山脚下,在视野尽头,它是那么平静,完全不在意环境,也不在意结果,活着一切都随天意,又何必在乎自己是一棵很孤单很平常的苦楝树!

一棵苦楝树,和一排苦楝树是一样的,在天底下,都是风景。

我是随风而来的,就像风吹走的一颗苦楝树种子。

心无所惧,在哪,都是家乡。

湾井像个羞答答的姑娘,拿夜色当围巾遮住了娇颜。

爱我的,我爱的,都会远去,从杳无音讯,到无关紧要。

湾井村头的苦楝树像两排图钉,一直把我的浪漫与痴心钉在那里,青春和九疑山便成了一个常想常新的温柔梦境。那一排苦楝树清淡的药香味,治愈了我一生漂泊的疼痛与不甘。


  之二:柏树

校门前的砂石简易公路,像老牛瘦骨嶙峋的背脊。

门后是山,门外是田野。

大门边右上路边有一棵柏树,三丈高,水桶粗,蟠螭虬枝,青翠如凝。

大地安静,四野无人。

从学校逃离出来,一个人坐在柏树下,阳光明亮,清风如丝,大地安静,世界遥远,夏季在田野山上蓬勃,热乎乎,亮堂堂的,正适合一个放牧思想。

我看着挂在对面山顶平直如碑的黑崖——其实不用看,它会自动进入眼帘,它在高处,它该在俯瞰我。那面黑崖如烧炭人的脸,乌黑,麻木,冷漠,凌乱,瘦峭,沧桑。我在想着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凭空听到了一声吱呀,清脆,突然,诡异,如骨头扭折了,断了,却一时还分辨不清,这响声来自哪里,是头上,是背后,是树,是风,是山,还是身后的断墙?

我竖起耳朵,捕捉这短暂的吱呀声。没过两分钟,我就摸清楚了。这吱呀声乃是我背靠着的柏树所为。正所谓树大招风,风吹树冠,树冠晃动,树干被树冠带着扭动,就有了这如断肠的吱呀声。水桶粗的树干,还能被清风所扰!我这发现,有如父亲当年在这里缘遇潮水岩潮涌,先惊吓,后惊喜。潮水岩是山地的一个传奇,从我父亲传到我,仅仅如此。父亲年轻的时候挑鱼花,从清水桥贩到永安圩,谋取微博利润贴补家用。在这里换水,亲眼见潮水岩潮涌时的壮景——当时天已麻黑,轰隆隆的声音从大吊柏树下的井口发出,宛如游龙,吓得几个人丢下箪子就跑,边跑边喊“鬼来了”。说给我听的时候,还在庆幸不是遇到什么邪祟。到我亲眼见证,铺满石块的岩洞中间,只有一个水流清浅的泉眼,喊叫、丢石头、跺脚,都没有反应。潮涌死了,没人说得清怎么死的。至此,山地又少了一处传奇。我又瞎想,如果有百十棵这样的大树,风摇如嘶,那将给人什么样的震撼?

暖风呼呼,天地寂清。背后的学校,心里的底气,一个人也不怎么孤单害怕。

潮水岩中学立于1917年,征用了仙姑庙——后来有人考证不是仙姑庙,是寿龙庵。无论是哪一个,住的都是女尼。校舍两山相围,树木葱郁,蝉鸣鸟叫,十分幽静。又远离市镇,出进都是小路田埂路,出进不便,实为读书圣境。当年宁远乡贤阙汉骞、李毓九、李药民,以及宁远北路的数十位黄埔军校学生…… 抱着拳拳爱乡之心,或捐赠,或出力,或入其中,办起了宁远北路第一个高等小学堂,培养出了郑茂清等一批杰出校友,而世间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潮水岩中学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山咔咔里。

我的所爱,亦在这里。

夏季正午的柏树,如画师刻意涂抹,青里绿,绿里淡黄,层叠相加,郁郁苍苍地,蕴含了时间的粗糙,大地的不平,风的肆意,生命的不屈。这棵在门口立了百年的大树,不能为我作证,不能为我传信,只能这样无言相对。当年的乡贤阙汉骞、李毓九、李药民,甚至李抱冰,他们在乱世中能辟出这块清净之地供家乡学子求知,求出路,开风气,是多么需要远见卓识!他们的爱在这一片大地,我却在个人恩怨里沉沦,钝钝的,还儿女情长!如果我和阙汉骞同时代,我想,我该跟随他去腾冲上战场,奋勇杀敌……

这树,是阙汉骞手植的,还是二十几个黄埔生中,其中一个手植的?

老师不知道,更遗憾的是,没有校史,也没有野史。

不管当年是谁,这棵树,在这里已经立了百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树木,人已渺渺。

在树下仰望,树枝盘根错节,层叠而上,有如高屋建瓴。

柏树的浓厚的香味在从树冠落下来,又随风而散。

对面田野的水沟边,也有一排紧密相接的柏树,沉静如墙。在山地,有人居住的地方,大致都可以寻觅出柏树。一棵柏树郁郁葱葱,几棵柏树一起,便会营造出阴深恐怖。在柏树后面看到屋子,心安理得;在柏树后面看到坟墓,心惊肉跳。死人活人均可用的柏树,不是代表爱,代表的是坚定的期望,不变的忠贞。用爱去衡量柏树,肤浅了。

阙汉骞没有战死在腾冲,李抱冰在马当没有打败日本鬼子……

我想对柏树说点什么,可我知道的,都是传闻。

他们都没有死在家乡,最后都像浮萍一样,最后停靠的地方,成了归宿。

他们忘了亲手创办的学校?

他们忘了家乡?

或者,于他们,开风气只是开始,传承需要众人,需要后来人。

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柏树可以作证。

柏树在这里已经百年,看门看了百年,孤单了百年,等了百年,出乎它意外,还是出乎他们的意外?或者它只是一棵树,为了应景,当年无心栽种。柏树怎么想?柏树怎么想重要吗?柏树一直在这里,避开了所有的谣言、动乱、斧钺,挺立在这里,独守一方,俯瞰围墙内百米远的教室,它会倾听吗?它会感受吗?它会,可是,没人在乎它了。

在乎的话,当年建造围墙,就把它围在围墙里保护了。

或者它会庆幸,它没有围墙。当年手植它的,初衷就是让它在校门前做一个标志,提醒教书的先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初衷多么美好、善良、纯洁,但随着时间,初衷被变形、变通、无视了。我想起了我的爱,爱的初衷多美好善良纯洁,能跳出红尘千丝万缕的裹挟牵连?我不相信不能,我一直这样高估值自己,也这样高估爱人,结局就是现在,我一个人看着风景,听着柏树发出的“吱呀”声,痛不痛,只有自己知道。

柏树结果百年,四周干干净净,不见一苗。

柏树在这里守了百年,不见自己的后来人。

我爱她才多少天?!

田野中有一条笔直的机耕路,对面是潮水岩。

门内的学校里,灰色的教室如抛锚的船。

山坡下空旷地操场上,空空荡荡里铺了一层泛白的阳光。

操场边上的牌楼已经生了霉苔,正在蚕食石灰的白。黑白相较,犹如世道,看久一点,内心荒凉,前途沉重。砖木结构的教室,那一溜黑瓦古色古香,却如残躯一副臥在山草里空荡寂静,还能撑多久?不知道。没有答案,犹如失恋,有答案比没有答案更为残酷。

吱呀声又起,我把背贴上去。

这痛苦不能相互传递,也不能相互感受,无论怎么样,初衷第一,能背多远走多远,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像这柏树,在这里守了百年,手植它的人离开了百年,它长大,变老,沧桑,仍和当年一样,本着初心,守着初心。它根本不在乎人间凉热,也不在乎世事易变,当年的人把它钉在这里,它便接下了嘱托,风里雨里,霜里雪里,立在这里,不改颜色,不变姿态,与时光同在。

什么是百年承诺?

学校不在,我还在。

我心里有柏树发出的声音,柏树的痛苦有缘人才能听见。我心里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爱和痛,都要多说给自己听。


  之三:枞树

那一年正月初,我决定去一趟汝城。

那一年我已经年近而立了。

我为她而去,但我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从东干脚出发,转宁远,停郴州,次日晨往汝城。闯过江湖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一个地址,便会按图索骥,找到要找的人。我一个人在广东已经游历多年,鼻子虽不如狗灵敏,但我拥有狗不能拥有的智力。春节刚过几天,天欲晴还阴,偶尔还有零星几点毛毛雨。郴州还在冬眠,路面车车辆稀少,招待所门外的水泥地湿漉漉的,不见一点新春的明朗。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如一张一张千篇一律的脸,只有在晚上,亮灯后才能看到它们的妖魅。我已经错过车了,一个人在郴州住一夜,心情低落,何况冷冷的夜里,不适合一个人独处。念起秦观的两句词,郴江幸自绕郴山和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夜索然。

次日上车,直下宜章。

在车里,我翻检记忆,找不出任何一个与这方天相关的熟人。

人在他乡,我就像无家可归的小鱼。我幻想有一个玻璃缸,不仅平安无忧,还要人家看见自己的幸福无忧。我以为找到了,这个鱼缸在汝城。

汝城,湖南最穷的县域之一,鸡鸣三省,山高水弱,地僻土瘠,经济落后,生活困窘。但也有半条被子的故事,说明人们易于接受新事物,敢于承担。其实身边的一戴蓝色鸭舌帽的工人样的准老人,脚边的篮子里装着腊肉,不是烘干的,是风干的那种,皮白不黄,没有腊肉香浓的肉味。靠近门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副竹夹子做的猪笼,夹着一只黑脑壳黑屁股白身段的小猪,一路不哼不响。车里有穿得整齐的,也有穿着朴素的,但都一样焦急神色,一路沉默寡言。他们的眼神告诉我,我已经像一根枞树针叶镶入异乡中间了。

车过宜章,东进,山岭莽莽。

山上,遍植枞树,树干碗口粗细,无精打采,等待春雷唤醒。

路时而在山上,像背带,时而在田间,像飘带,时而在田间时而在山坡,像褶皱的裤腰带。过了一片田野,那边山脚下的村子,大小相间,层叠如一朵一朵平菇。田野荒芜,禾兜一行一行,纵横交错,初春的漠漠等待暖风复苏。收回眼光,往前看,路不见了,只见一垛青山虎牙一样突然呲出来,把路截断了。是一个直转弯。我家附近就有一个直转弯,大车不熟路,不减速一头就冲进路边的水田里,每年都能看到几回。而这里,路边仅有一棵三四年树龄的枞树,树干如棕色蜡笔,树冠像大师工笔画,每一条松叶都清晰干净,挤在一齐如筋,散开如针。碗口粗的树干,顶着三角形的墨绿树冠,像一块三角牌子插在黄土里,岿然不动。客车减速,按了按喇叭,呜呜地,擦肩而过,向前疾驰。

那是一个近于九十度的直弯。

我看到了那棵风尘仆仆的树。

司机按喇叭是跟它打招呼?

枞树在山地随处可见,成片成片,横亘几十个山头,作为木材蓄积。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路边的一棵树,十分罕见。

它不仅每天风尘仆仆,还用生命当人类的作安全保障。

一棵树,隔着马路,对着满山的树。

它会想吗?它会想的话,它会想什么?

抱怨!还好,它不会想。

车往前走,我便只看路边的树。

山地树多,犹多枞树杉树,而果敢无私的,只有枞树。小的时候放养,大的时候被人刮油。刮不出油了,做桥板做枕木做箱子,枝叶余料进灶膛,无一浪费。现在,立在路边做警示的,居然还是它。

穿街过村,汝城越来越近,看到了井边花花绿绿的人群,看到灰尘仆仆的房子窗子,看到路的空空荡荡,看到阳光落在手指抠出一条清晰记号的玻璃上苍黄的样子,好像它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脱云层的束缚。一切还是旧的摸样,然而,春天已经开始了。我不怀疑我的热情,我也相信她的真诚。热情加真诚一定就有善果?我祈祷是。我只能祈祷,愈接近汝城,心里的期待像一块石头慢慢下落。到了汝城,我知道,我就是路边枞树,在山上,在路边,都不是我能做主的了。但我无惧,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应承,哪怕折断,不留一丝生机。只要根还在,就有再生的可能。

我告诉自己要做好准备,被接纳,被拒绝,我都是自愿的。

异地恋的结果就像买彩票,没有开奖前,个个都是中奖者。

我的开奖结果就是汝城虽然朴素,我也做了一个朴素地过客。

离开那天,天空把云收拾的很干净,万里碧空,万里阳光,在清净的汽车站台阶上,我抬头看到了烈士公园的英雄塔塔尖。我来过了,我已经对得起自己的那份热烈。心情十分平静地规划了回家的路线,理智得可怕。

我不是没有了希望,我应该有了坚定的选择。只是要等一等,只是要想一想,人生漫长,现在只需要短暂的一会停顿。这不是代价,这是成长,就像飞蛾,终究要投火,但停顿下来,距离毁灭就远一点。毁灭是既定的,准备好了,就是一场美美丽丽轰轰烈烈的毁灭,是多少人梦幻的结局啊!

我又看到了路边那棵孤立的枞树。

我要暂停,它需要暂停。

它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它没有岗位,它应该和大家一起在山上,从一棵树,变成木材。可是,它现在站在转弯处,它知道这是谁的安排,可它的命运,它做不了主。它站在那里,便拥有使命,那么高大光荣,它却不知道。它站在那里,只为活着。活着,是它的希望,也是人的希望,所以活着,便是信仰。它知道使命和结局,它比人还通透。

它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赞美,它立在路边危境,活着,危境如坦途。

它的朋友,就是两声尖利的喇叭声。

于它,是警醒,是问候,是能量,也是营养。

车穿过山岭,汝城远了,我说不出永别的话。

生活的路依旧在展开,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生活平淡、落魄还是自得,内心已经坦荡无惧,所在即所得,如同路边这些树,一边听天由命,一边不断自我更新,平常又不凡,无论活多久,无论行多远,无论悲惨幸福,做了人,人间这一切都是该得的。

202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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