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江有一个亲戚,对我家至关重要。我们叫他老舅,是奶奶唯一的兄弟。
我有点儿记事起,父亲就仰慕和心悦诚服地说,有一年家里没吃的,年过不去了,老舅听到了,连夜挑担满满的的谷子送了来。十几里路,就靠一双肩膀。那时候,家门口的大字报还没有撕。亲戚朋友都不敢拢边,老舅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没什么怕的。父亲很敬重这个老舅,每年春节,都和三叔去拜年,早去晚回,来回三十几里路,没有一次叫过辛苦。
三叔说每一年去给老舅拜年,都能吃到一点新鲜名堂。牛脑壳,猪老壳,牛脚杆,或者野猪肉,虽说平常,但在家里平时都是见不着的菜肴。好像很丰盛,或者很特别,我心动不已。自己家里过年,都是传统套路,杀年猪,做酿豆腐,炒血鸭,年三十下午祭祖杀大公鸡,街上卖的鱼,地里的青菜,按照来客的亲密等级安排接待伙食,六个碗,四荤两素,八个碗,六荤两素,十个碗,八荤二素,最尊贵的客人,十二个菜,加一个汤,十荤二素,加一大碗面汤。其实吃来吃去,就是这些菜肴轮转,从初一到十五,年年如此,仿佛一道程序。那时候,家里只有两个贵客,一个是腰江的老舅,一个是我的舅舅。
老舅经常一个人来去,不带人,不拖泥带水,一身青衣,青的发亮,身材高大,紫面大眼,鼻如悬胆,话虽不多,说话先恭敬人,很讲礼数。更多的是打个招呼,便自己走一旁去,生怕妨碍了人。人虽高大,酒量不高,两杯酒落肚,面红耳赤,话不多,动作多,不是拱手,便是盖酒杯,很有分寸。来我家做客,从没有一次失误,多喝一杯。待到大家吃完,散席聊天,他就告辞回家。十几里远路,脚力不好,走回去要歇两天。老舅走路不贪快,一步一步,不赶急赶忙,从从容容,没有一次失脚。我的舅舅性情中人,豪气干云,粘酒就不控制,你随意他干了,最后大醉。好在他不怕醉,年年一样,年年开心。
老舅婆走得很早,最小的表叔四岁多,就病殁了。
老舅扮起了老母鸡的角色,大表叔十几岁,略懂人事;二表叔十来岁,口才好,很会讲话,树上的鸟都能哄下来;三表姑八岁,愣愣呆呆,还沉浸在丧母的痛中;四表叔屁都不懂,在三个哥哥的保护下,得过且过。老舅安排老大老二上学,老三老四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去上学。老大考不上学回来做农,老二考不上学,但能说会道,出门抓现金。四个孩子,都写得起自己的名字。老舅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外头回来忙屋里头,生活就像一箩乱麻。老舅努力地作为,把庄稼种好,把家事理顺,把孩子养大。给老大在本地娶了媳妇,老二打小能说会道,在外头抓现金,买了一匹布,把售货员哄了出来,在他的甜蜜攻势下,奉子成婚。老大、老二成家立业,拎锅分业。老舅带着两个小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风雨兼程,一刻也不敢耽误。表姑出嫁之后,他带着四表叔生活,那时,他已经快六十了。他的一生,都给了孩子,给了残缺的家庭。
家里事多了,年纪也不饶人,父亲和三叔不想跑了,就把去腰江拜年的事交给我了我和大妹。
跟着奶奶放牛的时候,奶奶在山上曾经多次朝南比划,柏家坪下面,礼仕湾,礼仕湾东边,腰江。而当时,只能看到双井圩,距离礼仕湾还有五里地。在南一点,烟尘迷蒙,灰白色的迷蒙里,接着的就是天空和大朵大朵波浪一样的山脊,淡黑色,跟暮色一个调调。
奶奶还在比划,我想,她的家乡在她心里,她看不见,其实心里熟悉得很。我看不见,是实在目力所限,真的看不见。奶奶垂下手,说,过年了叫你老子带你克(去)一回,那路好大,一直到我们桥头。
其实,奶奶当时说的是一个大概。
真的去腰江,脚板子都要走裂。
离开东干脚,走田埂路到平田,穿过平田的石巷子,这是八百年的古物,人在巷子里渺小的像一只甲虫,脚下的石板吹过八百年前的风,走过八百年前的人,身边的屋墙,住过八百年前的人。走过平田,呼吸都是憋着。平田太大了,太深了,太静了,太老了。走出平田,就是马路,平平坦坦的马路,左拐右拐往前蛇行。平生还没有一次走过这么久,这么长的马路。上坡,下坡,拐弯,这里是柏家,那里是柏家井。舂陵侯墓就在柏家井,据说被盗了,现在围墙围了,有铁门。过了小石桥,农机站,姑父年轻的时候是农机站的拖拉机手。前面是水塘,灶锅塘,像锅一样,中间最深,三个人深,人滑下去准没救。机耕道、塘畔,种白杨,光光的,挺拔,却像挑着几百斤担子一样沉重,可能是天空很高,可能是田野很宽,可能白杨树本身很高,也有可能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光秃秃的白杨树,感觉它们生长一样不自在。
柏家坪是一个热闹所在,踩高脚的,舞狮子的,打快板的,在屋檐下带起一团烟。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十来颗,很短促,但房子密集。这边点燃一丢,那边接着点了。所以,一条街上,噼噼啪啪,鞭炮声接连不断。最诱人的不是这些,虽然跟着狮子跑的人不少,但前面二层楼上舂陵电影院的喇叭声才是最勾魂的。电影院门口早站住了一团一团人群,磕着瓜子,捏着香烟,披红挂绿,喜笑颜开,像墨菊玫瑰一样神秘高贵。走过那些人群的时候,我还朝电影院里瞧了一眼,学校包场的时候我来过,三十几级台阶还是那么高高的高不可攀。
走出柏家坪,路还没走到一半,突地留恋起高低不平的田埂路了。
平平展展的马路太费脚了。尤其是我,平底足,每走一步,脚板都像啪地拍在马路上。在田埂路上,高低不平,还有软草,脚板子还能放松一下,得到补偿。
六里路下来,脚踝下的脚板子隐隐酸疼,仿佛脚底板有根前后的细绳。现在,那根细绳子裂了。
下了猫崽氹前面的大坡,一个斜角四十五度的大坡,双井圩在对面的坡上,烟熏火燎的,如一片墨汁。
路边有山,长着枞树,树干小碗大小,枞树针叶干巴巴的,显着黄。近马路的几排,叶子上还披了一层灰尘。身边偶尔有车,更多的就是我和大妹两个人,没话说,干巴巴的赶路。山前是田野,空荡荡地,在新年阳光下一览无余,可以看到阳明山下的李家院子,就像用浓墨在淡墨上涂了几笔。到双井圩的大坡,大坡上是双井圩中学,石头围墙歪歪扭扭的,像要脱轨的火车。坡下面是西舂水,俗称大河。父亲说从前村里有人到双井圩赶闹子卖鱼花(苗)。在坝上停脚,给鱼换水,一个中年妇女像被什么推着或拽着,走向水坝的深潭。那妇女极不情愿,一边极力挣扎,披头散发,一边自顾自喊“上有老下有小”。大家似乎看出了点端倪,在一边喊起号子来,卖鱼花的在水边打起“哦豁”驱赶。到了河边,那妇女如大梦初醒,披散着头发往回走了。父亲说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浸死鬼找替身。我想说给大妹听。可走到河边,看到河坡下面的石板埠头和四方石井,河里的水青青蓝蓝微波粼粼,河底的卵石黑不秋溜清可数,水深不过膝盖,坝呢?父亲讲的,我看到的,可能不是同一个地方。
上了大坡,就是双井圩,像一条狗舌子垂在路的西边。
大马路往下,直到前岭上。
回头,其实双井圩边上的田野里有一棵巨大的古柏很扎眼,像在广袤的田里插了一只巨大的毛笔。古柏下面是青色石头铺就的古井和水道,像砚石里的墨汁淌了出来。
上沙子岭,岭上有一个很长的石头围墙,摇摇欲坠。
岭下有一口大塘,漫溢十几亩水面宽。
让人驻足的不是那塘浑水,而是水里卓然独立的石头和水边的石山。
水像一个大师,琢去了遮掩真相的遮挡与装饰,还原本质,并借用岁月的耐力,利用角度,雕刻出刁钻的线条。这种出人意料的线条构造出来的造型,算得上巧夺天工。看看水里独立如仙鹤的石头,看看水里如小猪一样在思考的石头,看看水边一排如仙翁高低起伏的石头,又看看水,此时浑黄的水,如一张黄纸,十分平静的铺在太阳下,那些不同的造型,不过是一尊一尊镇纸。
坡下面是一片良田,一丘大塘。
大塘嘴上,就是礼仕湾村的入口。
上山,下山,才到得了礼仕湾。
在宁远北路,礼仕湾与平田齐名,村子大、人多,在本地称王称霸。
马路飘向东,进入眼睛的是一溜枫杨树的虬枝,凭空描出的一样。在阳光里,光秃秃的,白的惨白,黑的黢黑。走近了,是花桥,很有诗意的桥。站在桥上,墙上刷着标语的是花桥村,在水塘之上,如古堡。目光追随枫杨树,下了大坝,前面大山下,是十五亩,几家人的小院子。河道两岸的枫杨树随河向南,蜿蜒如龙的遗骨,在田野里摆出凌厉狰狞的样子。
听了坝上流水,世界在桥上,真的很美好。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我转悠着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人,没有看到鸟,连最常见的麻雀都没有找到一只。它们回家过年了。田野像地毯,枫杨树是地毯上的装饰,阳明山是青色的边,坝上的流水空响,那么好听,却没有留住一个人。
磨蹭了一会,过了花桥,就是岔路口。
腰江向东,宁远县城向南。腰江向东还有五里小路,县城向南还有四十里。腿打了一个哆嗦,四十里,搞不好要走一天。向东是田埂路,田埂上,草一坨一坨,像个蒲团。田边灰白色的石山上,正中央有个洞,黑黝黝的,像山的独眼。对面都是丘陵,枞树一排一排,一片一片,干巴的绿色带着轻微的蜡黄,排在天空下,像一种忧郁。天空很高,风轻微微的,一点也不解渴。天空上的云像涂抹了一把粉,淡淡的,无动于衷的,过着自己的新年。
休息了一阵子,脚板子的意见可以忽略的时候,念起腰江的老舅,起身进郑姑养。我的同学里有郑姑养人,他们告诉我沿着路往里走到底就是腰江。上了坡,是凉亭。凉亭是石凉亭,黒瓦石墙。黒瓦寸厚,石墙冰凉,石壁上刻有捐建者的名字和捐赠银两的数量,却是火热的。整洁的小楷,点横撇奈,刚刚正正,清清楚楚。四个角都有火烧过留下的焰迹,像京戏里的黑脸。人间事大概如此。快速通过后,是石板巷子。我们走的很小心,人生地不熟,防狗。两边的房子烟熏火燎,古老沧桑,从头看到尾,我都没有分辨出那一座房子是我同学家的。走出院子,心放下来,过田峒,上山。油茶山,黄泥地,中间有水沟,清水淙淙,洗手,洗脸,看黄泥路,光滑如镜,没有一个脚印子。黄泥路在林子里一眼看不到头。我想,奶奶当初是怎么嫁到东干脚的,这么远,不是有特别的缘分,找东干脚都未必能找到。
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鸡叫。
立下足来细听,只有天籁。
我保证我没有听岔。
往前,下坡,前面突兀的大石头形如鹰隼。
下了坡,形如鹰隼的大石头原来是蹲在河岸上,俯瞰着平静的河面,前方的石桥,石板路牵着的毡房一样的腰江村。河边上的石桥边有一棵百年乌桕,半个身子悬在河面上,想起飞,样子像鸡,也像鸡一样笨拙,张开翅膀,挣扎不脱土地的牵绊。村边的田野里,站着几棵棕叶树,树干侧倾着,像迎客,风却不给力,不给它表达欢迎的机会。
我们沿着石板路进村,直接走到了院子中心公厅门口的空地上。老舅负着双手,在晒太阳,在等待,在徘徊,在准备,他一转身,我们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们。公厅前面的小土房子就是他的家。小门,里面乌黑,进门,闭眼,数了一二三四五,睁开眼,才看得清屋子里的东西,门边的锅架,角落的锅灶、屋子中间的扁桶,里面黑乎乎的土仓,有一把梯子,挂着的就是床。这里,就是奶奶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对于出嫁几十年的奶奶,这里就是没有小土房,只是一棵树,也是她思乡系缆的地方。
老舅生火热菜。
正月里,很多菜都是现成的,热一热,装碗就可以上桌招待客人。
我坐在小凳子上,伸直脚杆,脚板子好像撕裂了一样,要散架了。
老舅一眼看见了,问我要不要热一壶水泡一泡?
我问大妹,大妹脸色苍白。十六里路,对一个十六岁女孩,是一种挑战。
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违心地拒绝了老舅的帮助。
中午安排的是牛头肉,一个青菜,一份炒血鸭,一罐红薯酒。
没有桌子,就着锅架边的窗子,摆放了一张四方凳子,放上三只碗,一只海碗两只饭碗,凳子上已经满满当当了。拿放酒杯要非常小心,手一抖,或一碰,酒杯就可能滚落下来。桌上放不了筷子,只能一直抓在手里。这就是老舅的生活?三个儿子,一个姑娘,每个孩子伸出一条胳膊,就可以为老舅撑起一片天。我心里想三想四,老舅张罗,劝我们多吃一筷菜,多喝一杯酒,解解乏。我们动作受环境拘束,老舅有点尴尬,所以劝我们劝的更勤。
我们家过不下年的时候,老舅用一担谷子拯救了我们。
那时候一担谷子,是沉甸甸的。何况,老舅还有一家五口!
老舅没有把姐姐当外人,我们作为后辈,又岂能把老舅当外人?
我想着老舅的恩情,等我有能力了,我要像孙子一样敬他护他。
父亲说,老舅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喜欢讲水话的人,说一不二,那一条水路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一辈子真抓实干。在腰江,他讲话当钱用。岁月不饶人,如今老舅老了,能讲不能行,没能力了,要受苦了。
腰江,老舅,就刻在心里了。
后来,我还来过几回腰江。
最小的表叔当时带我爬过后山,山上牛皮刺、桂花树、红豆树、荒藤、乌桕相杂,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树下的石头湿溜溜的,站不住脚。腰江四周都是山,横七竖八,路像带子,在腰江这里打了一个结后又往东走了,是大山牵着,还是路在绕着,兜兜转转,都是人的故事。迫于生计,我离开了东干脚,每年回家,匆匆忙忙,年初一以往要赶往腰江,换成了去我岳父家。父亲、三叔已经走不了远路,又不想新年新岁里麻烦别人开车,就把去老舅家拜年的时间一再往后拖。老舅四个孩子成了家,已经完全独立。老舅原本想跟着四表叔养老,四表婶不同意,又不明说,摔东西,指桑骂槐,家无宁日。老舅是何等聪明之人,便自己一个人单独过,说是自由,其实好多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是一个人不好张罗,一个是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张罗,一个是一个老人终究有一些不便。四表婶生了两个女,准备再生一个男孩,老舅受牵连,原来的小土房子被计划生育工作队挖了一个孔,进去搜寻藏着的四表婶。四表婶没被找着,挖出的大孔眼也没补上,摇摇欲坠。二表叔要建果园,二表婶闹了离婚,果园没建成,二表婶走了,二表叔也接着走了。家家都本难念的经,老舅无能为力,搬到了二表叔果园的场屋,养几只鸡,靠鸡生蛋这个古老的方法来维持柴米油盐。父亲愤愤不平,感叹,养儿防老,老舅养了三儿一女,老了没纱裹!
我放下一些钱,便又要赶往广东。
那个时候,大家已经急功近利。
工厂初八就要开工,有开工红包,晚到的,不仅没有红包,工作都有可能不保。生活处处都是陷阱,有的像窝,有的像车站,有的像坑,我从没有想到过墓穴。打工仔就像陀螺,被生活的刷子抽到了该在的位置,一点也不能自由,一点都不能反抗。人在江湖,心在家乡。忙到暑假,身不由己,豁出去了,自己做了一回主,回家看看孩子。留守儿童,是卡在心头的子弹,到一定时候不拿出来,就会成为致命遗憾。回家第一个看看孩子,第二个看看老舅,第三个看看自己的舅舅。每一个计划,每一种安排,都带着久别重逢的甘甜。
父亲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更能沉默,神色无奈,好像在忏悔。眼睛活泛起来,看到什么都想看到了光。孩子长大了,能扛事了,不像当初一般稚嫩无知,不像刚入社会那么懵懂了。他又感觉自己在孩子的生活中缺席了,他不甘,又无能为力。中国的父亲,考虑孩子,永远比考虑自己多。当中国的孩子不一定幸福,当中国的父亲肯定幸福更少,尤其在农村。
那是一个下午,我带父亲到县里医院检查身体之后,租了一台灰色面包车回家。到枫木铺,父亲跟我讲,到郑古养的时候,拐进去,去腰江看看老舅。我问了问司机。司机说你们包车,听你们安排。我看了看父亲小心的样子,上一辈中,老舅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亲人。他一直没忘记,那一年过年,老舅挑一担谷子来救急的往事。亲戚,朋友,陌生人,只要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都会被铭记一生。我也想看看老舅。他从厅门前的小土房搬了出来两年多了,我还没见过他呢!确定车可以直接开到腰江,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年,骑个自行车,出了腰江,在石板路上、河坡上、田埂路上要推行好长的一段路。现在,面包车可以直接开到村口了。在我们向前追逐光彩的时候,身后的世界已经悄然变化,现代化村庄的蓝本,落在了中国大地上。在惊诧的时候,发现时间像个贼,溜得老快了。眨眼之间,新的景象新的选择新的现实新的生活出现了,光怪陆离,考验每一个人的眼光、判断和智慧。
路是一条简易公路,面包车在上面颠簸,可以听到车底传出来的“霍洛霍洛”轮胎碾压石子,石子滚动相互倾轧的声音。
看到腰江门口的那条河了。
看到桥边的那棵云朵一样的乌桕树了。
看到青砖房红砖房相杂的腰江村了。
看到四面青山划着弧形的天际线了。
腰江,老舅,我们来了。
河水还是那么平静,碧绿,平缓,像在稻田和山之间镶了一块沉静的镜子,闪着微光。山不动,树不动,草不动,天上的云朵也不动。静止着,熬着,也在竞赛。
古朴的石桥已经不见,改做了常见的水泥桥。
在桥边,父亲发现了路边在田里干活的大表叔,于是叫停车,吩咐司机往前开,半里路远,坪子上那个场屋门口停下就是,一路上没别的屋。他先和老表聊聊,了解一下情况。
车往前,过了乌桕树。两边的山骤然夹紧了,山间的平地狭窄了,彷佛我们裹进了浪涛,在浪涛的缝隙里寻求生机。天空也变成了一条,像一条带子。百米后,到了一个略微宽敞的地方,河边上有一块茅草地,山脚下有一座盖瓦的小“场屋”臥在草里,像一条濒死的毛毛虫。场屋是宁远乡下守庄稼地的临时建筑物,怎么方便怎么省钱怎么来,够人容身就行。只考虑建造的便捷性,不讲究美观和耐久性。场屋前边,居然是水坝。水从坝上流落下来,像织布机上的布一样平稳光滑。落到一米多的坝脚,溅起水花,白花花一片,轰然发声。我完全不知道这里有水坝。以前来腰江几回,表叔只带我去爬了后山,从没有走出来,到这山谷,来看这我从没有看到过的风景。
司机踩了刹车,说估摸到了,你进场屋看看。
车停在了茅草地的口子边,我下车去找老舅。
地里的草齐腰深,都是大头草,草的根部一团,挖出来一坨,根系发达,很不好处理。密密麻麻的草,在七月的阳光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场屋的门没有关,土砖,屋顶离地两米高,木板钉的门不到肩膀高。地上放着几块土砖,两个木盆,墙角放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棍子。靠里东面一侧,挂着一顶蓝色家织布老式蚊帐,床对面用土砖架起一块两掌宽的长条木板,木板上有叠在一起的碗,三两只,碗上架着几根筷子。木板下面,有一口乌漆嘛黑的菜锅,有一口烧水的乌漆嘛黑的铝锅。我叫了声老舅。没人回应,推开木门,嘴里叫着老舅,捞开蚊帐,床上没人。鸡呢?老舅呢?屋子里有种淡淡的腥味和鸡屎味,跟外面浓郁的草香味浑然不同。我退出来,去看草地。老舅呢?果树呢?鸡呢?除了灰色的面包车,司机坐在驾驶位上,脚板子架在车窗上,已经进入梦乡。耳朵里,只有水坝的水飞流溅落后的哗哗声,山上的嗡嗡声和山谷里说不清的微妙的呼吸。
我绕着草地走,几步就到了水坝。
水坝的水,清澈见底,干净无尘,玻璃一样透彻。水底的黑色水草被流水拽着,长短不一,像少女被风吹动的长发一样风姿飒爽。水底的黄沙像金子一样细腻,闪出淡淡的光辉。岸上的苇草像少妇手里扬起的床单,笔直陡峭的山壁,茅草被风梳理得平整一致,光滑熨帖,像披了一件羽衣。尤其是阴影部分,青翠如玉,幽光晶莹。山顶是一条曲线,从西向东,在天底下画出妩媚韵致。水坝的流声,单纯干净,跟流水线,都市的车水马龙,商场的排气扇,日光灯的嗡嗡声完全不同。像一块厚实的幕布,将人和凡俗的喧嚣隔离开来,独自成立一个天地,干干净净,与世隔绝。
看着水坝上的流波,我正感叹人生不过如一个流波的时候,被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思绪。“嘿,年轻人,好看吧。”回过头,不是老舅,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小国字脸,胡子拉杂,穿青衣,挑一担箩筐,敞着胸口,汗水干了在背上画了一幅世界地图。蜡黄脸上布满汗珠子,眼睛小小的,眼睫毛却长长的浓浓的。张口笑着问我是那个院子的人,以前从没见过面。在这条水路上,三十岁以上的人他都认得。
我掏出烟,无论生疏亲近,开口说了话,就得取一支烟点上,把关系拉进,把气氛搞起来。
李水生是你什么人?
我老舅。
你老舅啊,我认得他几十年了。他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长,这一条水路上的人都晓得他。征粮统购,他带队,挑担谷子,一肩不歇,从腰江挑到双井圩粮站,一百四十斤,这条水路,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是条汉子!年轻的时候死了婆娘,一个人带着一帮孩子,大家都不晓得他们日子怎么过的,但他没留闲话给人讲。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六十二啦。在家种点烤烟,刚挑出到双井圩去卖了一担。
有没有看到我老舅?我在这里等了一会了,没见到人,没见到鸡,他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万一有个病寒伤痛,那是要吃大亏的。我又诧异,他六十二了?我真眼拙!或者他生得单小看不出实际年龄吧。
我看了看四周,后悔自己说了病寒伤痛。青山、流水、草地、小屋,一个老人,几只鸡,人在红尘外,心在红尘外,乐得逍遥,怎么会有病寒伤痛?
李水生啊,你们亲戚家可能不晓得。他家风正,对几个孩子可严厉了。几个孩子不成器,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老大结婚生孩子了,不听话还被他追着打。他打人可不顾孩子的面子,抄起什么就用什么。几个孩子小的时候没少挨打,长大了,一样没少挨打。追着打,按着打,捆着打,他就这点不好。一看不对,二话不说就动手。孩子爱面子,记仇,生活也比上不足,现在老了,不管他了,听说每个月五块钱的油盐钱都赖着不给。原来的小土房子塌了没人出头修。老了,干不动了,不值钱了,他还好,搬到这里来,算有个归宿,耳根还清净。
他的话像锯子,残酷地锯断了老舅的腿,老舅在我心里立马矮了十分。我老舅是这样的人吗?我想问,看到他盯着对面的青山,眼神有些呆滞。他也不好过吧。六十多了,还要冒着烈火日头,挑一担烤烟走七八里,到双井圩去卖。生活怎么样,一帆风顺吗?还是磕磕碰碰,勉力向前?由于生疏,我不好意思问他的景况。掏出烟来,给他发烟,假装说这些我们都晓得,孩子吗,就得严加管教,敲敲打打成好人。尤其是眼下这世道。
他听我这么说,有些落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没有一个是一帆风顺的。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只是当初不知道。
不苟言笑的老舅的紫脸膛浮现出来,那么落寞,那么尴尬,那么无奈,那么悲凉。这是我的老舅么?我的老舅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抛弃呢?好人没好报?还是自己酿的苦酒?人生啊!
父亲在草坪子进口叫我。我应了一声,站起来。他也站起来,朝我父亲的方向张望了一眼,问,那是你父亲?
我点点头。
你可比你父亲高大多了。他一边挑起箩筐,一边说,谢谢你的烟,我回家还得摘烤烟,先走了。他站起来,挑上箩筐,一手把着前头扁担一头,一手把着后头箩筐绳子,在河坡浅黄色的黄泥路上,腾云驾雾一样,看不出迈动步伐颠簸的样子,好像是飞一般,行云流水一样洒脱。可能是草遮挡了他箩筐以下的部分,看不到他行走的双脚吧。
老舅外形没有变化,但细看一眼,又发现他变了,变轻了,变朽了,变空了,像被虫子蛀了的木头,没有生机了。眼睛不再清澈,发浊了,迟钝了。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凉。七月,七月流火,他却两手冰凉,有点反常。七十多岁的老舅,不再是当年创新生活的老舅。
父亲说一只鸡不见了,老舅以为跑回村了,到村里找了一遍。一只鸡,一只小鸡,躲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找见?父亲安慰老舅,说,你莫在意,它要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现在哪还有偷鸡摸狗的?放心,放十二个心。
我逛了一圈,一棵果树没看见,一只鸡也没看见。老舅,鸡呢?土里没有,草里没有,河坡上都没有。
老舅睁着眼睛看着我,说几年不见,长成这样了。
父亲笑笑,说还可以,还过得去。
我掏出一些钱,老舅嘴上推辞,双手却没拒绝。三个儿子,一个儿子每月五块钱油盐钱都舍不得掏,有点寒心。孝敬父母,无关恩怨,但我没有权利或者身份去批评三位表叔,或许他们心里憋着的委屈比老舅还多。崽大爷难做,爷大崽难为。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只是道听途说。父子间的感情,儿子应该是感恩的,就凭父亲把儿养大这一条。父亲的一点教训都接受不了,那点胸怀,也难容下一日三餐。
三个表叔,三个一表人才,仪表堂堂,与这破小的场屋格格不入。可是,老舅住在这里,一个人已经住了三年。这里是一个好地方,适合隐士,不适合老人。
走的时候,老舅要我拿几个鸡蛋,言说是土鸡蛋,营养。
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仅有这些。我不喜欢拿走家里的东西,更不喜欢拿走亲戚的东西。
我总觉得自己给他们的不够而一直心有惭愧。
走出场屋,心情顿时开朗舒畅了不少。
屋里的腥味鸡屎味实在太重了。屋子外,一门之隔,草的香味四处弥漫,空气都是甜的。高山如墙,天高如幕,大地辽远,人心如寄,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有了归宿。老舅应该享受得了这些,安步当车,按部就班,人生不求圆满,只有眼前苟且心安。多少和土地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不都这样过来的?我不知道我的归宿,我现在是候鸟,生活安排的。
临走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水坝。
老舅站在草地入口,像一截缆桩。
向西的太阳白灿灿的,惨烈的光芒灌满了天空。
大河平静,没有波澜。
202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