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东干脚。
东干脚是我的出身之地,或许它还另有名字,公家造册、报纸、公文上的,和我写的“东干脚”是不一样的。东干脚的人口头上自称“东干脚的”。好吧,我就记成“东干脚”。对不对,先不去考证。如果还领会不了,东干脚人会在“东干脚”三字前面加上一个前缀:平田,平田东干脚。东干脚的祖上,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平田院子,号称“宁远北路第一村”,最盛时期,村里6、7千人口,清一色姓欧阳,是当地第一大村,第一大姓。人多,学子多,出的大人物多,为官的也多。所以在本地一提平田,十里八乡都知道。
作为自然村,东干脚只是平田大村四十几个生产队中的一个生产队。
平田不仅管辖东干脚,与东干脚并排的段家、东边林子里的勒桑里、西边淌岭脚下的阙家,都归平田管辖。
段家姓段,五户人家,最有出息的人段火佑,在地区煤矿当工人,有编制。阙家姓阙,出过一个彪悍人物阙汉骞。当时社会无人敢提——除了闲人闲时翻老黄历,才会提及当年平田和阙家械斗,阙汉骞要带兵回来剿灭平田的掌故。朝中有人做官,村子小点,都不受欺负。我们常常会把东干脚代入进去,然后感叹:东干脚百来号人口,有人在部队里、县里、乡里做官,比勒桑里强。勒桑里十来户人家,立村几十年了,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过。阙家?阙家也只是解放前出了一个阙汉骞!相较于隔壁邻舍几个院子,东干脚的人在心理上是有优势的。
东干脚在清末出过一个秀才。
相较出过秀才、举人、状元的平田院子,我们不比,因为同属一个宗族,都是杨子杨孙——平田的欧阳,曾有过一段改姓“杨”的暗黑时期。长辈说是欧阳先辈在元末站在陈友谅一边对抗朱元璋,陈友谅败亡,平田欧阳人家遭殃,要灭九族,一边改姓杨,一边逃亡,到桂阳落脚。在桂阳经营数代,风波渐平,又搬回宁远旧地,仍姓杨,直到明亡。到清中叶,平田杨上授在朝中为官,向户部提“杨”改回“欧阳”姓,遭“不可考”驳回,后用手段,得皇帝口允,始成。
东干脚的祖先为什么会搬离平田?平田可是大村,南北有山,东西有河。西边的河叫龙溪,东边的是无名河,叫小河,有后龙山护着。后龙山外边,是从平田搬出去的七里坪院子,有五六百号人,可以拱卫平田;西边龙溪河堤上有青砖围墙,河上四座石桥——三座平水桥,一座石拱桥,都是经过周密布置的。平水桥方便运输,连接的是平田的水田,别致的拱桥之外是永州古盐道,平田人送客告别的地方。平田的大几千亩水田在阳明山南麓山脚下连成一片,北到清水桥,西到西舂水,南到神山下,与郑家八个村子隔河相望。郑家人口不比平田少多少,都姓郑,宗族团结,有实力与平田争水源。与阙家的矛盾,也是因水而起。民以食为天,对于农民,水就是天。在宗族力量划分势力的年代,欧阳姓郑姓两姓人家经常械斗。阳明山、石家洞又有土匪。为了掌握情况,平田人在龙溪学校后边田野里的水沟边修了一座八角楼,据传高八层,大石条筑基,沉重厚实。西边的道路、水田、水路尽收眼底。又在村中心的祠堂前面修了瞭望楼,鸟瞰村子的四面八方。为了挡住郑家人、土匪的突袭,还在龙溪河上修了青砖围墙,简直滴水不漏。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东干脚的祖先为什么会搬离平田院子,到北山——九甲岭、界迹岭下落脚生根呢?九甲岭、界迹岭是放牛的家山,山脚下的港湾里有几座牛栏。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后代根本没有发展空间。长辈说东干脚的先祖在平田院子是看牛、放牛的,属于底层。有这么一个独立空间,虽小,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后来同德群叔吃饭——其实他是爷爷辈,年纪比我父亲小二十几岁,照理说我父亲得叫他叔。可他年龄与我相仿,按老辈规矩,口头称呼降了他“一级”。他是教授级医生,不仅是平田的名人,还是永州的名人。德群叔说他和我们东干脚都是闸门外的人。
我不解。
德群叔娓娓道来:平田北边有道闸门,我们都是闸门外的,以前都是穷苦人家。你看看,闸门内,清一色石板巷子,青砖瓦房,亭台楼阁,水池花榭,一应俱全。闸门外,房子不是矮矮垛垛,就是泥巴巴墙。旧社会,闸门内住的有钱人,是闸门内出人才,新社会,大家拼能力,是闸门外出人才……
话闸子一打开,大家开始列举闸门外的人才:市长、市政协主席、处长、县长、县政协主席、局长、镇长,作家、教授、学者……
江山代有人才出。
祖先搬出平田大院子,在东干脚定居,心里一定是欣喜、自由和充满激情的。
相比于平田院子的青砖黛瓦,石桥石路,东干脚属“临建”,简陋不堪。
东干脚门前有条河,龙溪的中游,上游属勒桑里,下游属平田院子,流过平田院子的田亩之后,在神山下汇入西舂水。河边柳下有一架木桥,五根杉木条一拼,打入两根楔子,架在河上,就是东干脚人进进出出的必经之道。去田野,去平田院子。平田院子是必去的。油盐糖醋都要去平田院子中心的商店置办。抓了两斤泥鳅黄鳝,捡了两斤田螺,也得拿去平田院子的小集市去卖。就是碾一担米谷,都得汗流浃背挑去平田院子的碾米厂加工。
东干脚离平田院子三里地,田埂路、庄稼地里的荒路、河坡路,上坡下坡,一路牵牵绊绊。
小时候,去一趟平田院子,就像朝圣一次。
进了闸门,四吉堂,宁远北路有名的堂号,当年积聚的钱财,能压断楼板!
上公厅,当年全凭他一己之力,欧阳姓的“杨”姓才改回欧阳姓。上公厅的照壁上,本来有上公的素描像,线条简洁,造型雄伟。改做碾米厂后,照壁被柴油机的烟囱喷得墨黑,挂了一层灰,什么也瞧不出来了。放下担子,排队,利用这点空余,还可以跑去厅门口——这个厅是祖祠,瞧一下热闹。每天,每时,每刻,厅门口都不缺闲聊的人,扯平田的历史,扯平田的人才,扯眼下发生的事情……扯不清楚,就抓路过的人参与进来评理……
碾米回来,也是一顿吹,在路上遇到谁了。
在平田院子的巷子里遇到谁了,打了招呼。
在碾米厂遇到谁了,和兄弟一样,一点不见外。
在厅门口,看到谁和谁争得脸红脖子粗要吐白沫了……
在东干脚,周围的任何一点小事,大家都可以津津乐道半天。
东干脚的人不会忘记祖先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
平田院子的一小部分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东干脚的祖先是被宗族赶出去的。
我们能感觉到这种歧视,比如东干脚的人到平田院子,会遇到“哈,出来了”之类的话。这是什么话?出来了?从哪里出来?山里出来。两个院子,一个宗族,虽一大一小,打开大门,一眼可见,还这么侮辱人?不过久而久之,东干脚的人习以为常,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在山上放牛,大的孩子都告诉我们,我们是杨令公的后代,杨家将,不怕死,不服输,保家卫国,和郑家院子打了好多仗,每次都打赢了!抽烟的老人取脱脑壳上的发霉草帽,一边往怀里扇风,一边鼓起眼睛:什么杨令公,小孩子家家,净瞎编。我们是杨伯公的后人,杨伯公,四海欧阳无二姓,天下欧阳是一家,文起八代之衰……
越说,我们越听不懂。
我们还是把自己当杨令公的后人,武功盖世,精忠报国。和亲戚家孩子争起长短来,家世就是资本,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平田有两个学堂。一个是龙溪小学,曾培养出二十来个黄埔生,在本地名声显赫。一个是琼英小学,据传是阙家阙汉骞捐建的,他夫人是平田人。龙溪小学是高级班,琼英小学是启蒙班。在琼英小学启蒙,然后再到西南角的龙溪小学读高年级。我在琼英小学启蒙,在龙溪小学毕业。
两个学校都闹鬼。
琼英小学有马桶脚。据传夜里或清早,楼板里会伸下一只马桶大的脚杆来。
我们没见过马桶,马桶有多大?尿桶大。
龙溪学校是古庙改的,厢房改做教室,经堂改做礼堂,僧舍改成了老师的宿舍。住校的老师说半夜经常能听到楼板上有脚步声,轻轻的,蒙蒙的,听的又格外清晰。
在家里,德爷、父亲、三叔都给我们讲了不少鬼故事。会唱歌的野狗,会漂移的鬼火,穿半截红裙的女鬼,往山下滚石头的山魈,躲在门后面的长舌鬼……每次听得头皮都炸,正惊悚得不得了,大人还恰到好处的喊一声“鬼来拿了”,小孩吓得哇哇叫,女人吓了一跳后直接朝大人吐口水、丢鞋子。
东干脚的后山——九甲岭、界迹岭,虽是阳明山的余脉,但不像西山那样厚重,用坚硬的姿势在天底下画出优美的线条,如同波浪蜂拥,也不像东边马脑壳峰拔地而起,一年四季云蒸雾绕。后头岭上岩石黢黑,密集如兵马俑,曾有土匪盘踞,数百土匪被杀死在其中。所以,每次上山放牛,都不敢上山顶,怕遇到不好的事。
九甲岭、界迹岭都曾枞木遍地,遮天蔽日。据老辈人说,大的枞树,双手都抱不过来。村里某某上山捡柴,遭受雷击,死在岭上,尸体发臭了才找着,都长蛆了。五八年大炼钢铁,岭上的树木不分大小,一扫而光。吃不饱饭的年代,东干脚的人在我父亲的带领下,上到半山腰,在山坡上开荒,种红薯、种花生,补贴粮食之不足。土是黄土,肥力不足,种不出好庄稼,改种山苍子,挂了两年果,山苍子提炼油费事,改种油茶树。
挖红薯,我会跟着大人上山捡红薯。
山上的红薯个头小,但皮光滑,没虫迹,浆口足,蒸起来很粉。
山上的花生个数少,产量低,个还小,但饱满,炒起来吃,香。
我看中了的红薯,我总要想个办法弄到手。火勒叔或查叔见了,总是先笑笑,劝我莫急,小心锄头挖到手。遇到地边的石头上有火棘果、野柿子、老鼠耳,我都去摘。他们都会说一些话,或者说还是青的,没熟;或者说脚边边有刺条条,小心挂到肉。查叔更是奇妙,还去掏鸟窝,把鸟蛋送我。问怎么吃?查叔咧着缺门牙,说煮饭的时候放到饭皮上蒸。
然而,这些美好的事儿很快就结束了。
油茶树种好,挂了果,却分到了户。大家不在一起劳动,不在一起看电影,不再一起烧石灰,不再一起捞河鱼,不在一起挖土了。大人们自由了,兴高采烈,劲头十足。孩子们却不能在一起玩了,放牛的放牛,打猪草的打猪草,做饭的做饭,带小弟的带小弟,都帮大人做事了。我父亲不当生产队长,改行当“鸭队长”。先养“靠鸭”,一只西鸭公,配八只麻鸭婆,孵出来就是“靠鸭”,后来嫌规模小,养了百多只草鸭下蛋卖种蛋,后换成麻鸭,再换成樱桃鸭,一路追经济效益。我去上学了,父亲一个人看管。我放学回来,父亲便交付给我,他赶去田里地头做事。我跟着鸭子四处游荡,我的生活,和扁毛鸭子连在了一起。
龙溪河两岸都是农田,村前的,属东干脚。木桥以下,属于平田院子。鸭子只能在河里觅食,不能上岸,不能下田。河道两边不管是稻花香,还是稻谷香,对鸭子都是引诱。河坡并不高,还斜面多,鸭子很容易爬上去撩事。
看管鸭子尽管看起来很清闲,但眼睛不得闲。
父亲常告诫我:眼睛是管事的。
可我那时候迷恋杨家将、水浒传、小李飞刀……父亲一走,身影一远,我就把别在裤腰带上的书掏出来看。看几行,看一眼鸭子。然而,还是误事,鸭子不是进了东干脚的水田,就是进了平田院子的稻田,不是吃了人家的鱼苗,就是刷了人家的稻穗,或者踩倒了人家田里的秧苗。兹事体大,不是我挨揍,就是小李飞刀被一脚踩进水田的泥里,做了肥料。
养鸭子几年,母亲几乎和东干脚的女人吵了几年……
打也罢,赔钱也罢,吵架也罢,鸭子不能不养。
养鸭子是父亲母亲积累家庭财富的坚强计划。
我是家里老大,必然成了他们的重要生产力。
我跑,最远跑到皇家洞。我外婆家,或者我四姑家,半夜被我父亲虎着脸领回来。
我心里火,把带头撩事的鸭子抓起来,挂在棍子上,扛在肩上,要以儆效尤,然后不知不觉挨一记闷棒。
父亲打人从不挑东西,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我挨过绳子抽,锄头把子敲,苦竹棍子的暴风雨……
我不反抗,也不记恨他。
我不把事儿搞砸了,就不是我。
做了错事,我得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除了守护一年二季的稻子之外,放鸭子也有放鸭子的快乐。
让鸭子溯游往上,过了可怖的蓑衣岩、敞口岩,上了坝,就是吕仙岩。蓑衣岩之可怖,是里面曾住过和尚,和尚死了,装进棺材,摆在岩洞里不入土;敞口岩,深不知底,据说里面躲过土匪,岩前一个光秃秃的土坟,土坟上每个老鼠同都滑溜溜的。吕仙岩是个出水岩,是龙溪的源头之一,洞口石缝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当年吕洞宾钻过,所以叫吕仙岩了。秋后,水线下降,吕仙岩会干枯。我跟着勒桑里放牛的年轻人进去过,里面遍布岩石孔洞,或欠身,或低头,或爬,手脚并用,穿过这些孔洞后,抵达天坑。天坑下的流沙水槽金光闪闪。现在是丰水期,洞口的水汩汩而出,在水面旋出漩涡,但并不可怕,抬头,水田坡上的林子里,就是鸡鸣狗吠的勒桑里。
勒桑里的人随时会来这里取水,担回家做饭、饮用。
在吕仙岩前,我时常可以遇到勒桑里到这里挑水的人。
我希望遇到福昌,或者伍昌。
福昌是父亲的朋友,是个老单身,家里有梨树和桃树。
伍昌是父亲朋友黑狗叔的老五儿子,年岁与我相仿。他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黄梨树,黄梨下果,可以装十挑,上千斤。哦,他家后门侧还有棵油桃树。我们在一起,可以去找桃子,可以抓泥鳅,可以下河一起洗澡,可以下天坑里捉小鹰。他笑眯眯的眼睛后面的脑子里,藏着这块土地秘密,随便一样,都能玩乐半天。
听老辈人说,曾经从平田院子搬来三十来户到勒桑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部分人又搬回了平田院子。
勒桑里其他人虽不是父亲的要好朋友,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如果遇到福昌、伍昌,就不一样,我不说明自己的想法,他们都会猜透我的心思,带我去果园,朝着树上拍打几棍子,果子落雨一样落下来,随便捡。
不遇到他们,也没事。鸭子在坝上歇脚,我脱了衣服,走进水里,在水里扑腾,然后到石壁缝里摸鱼,也能消遣。石壁里有鲤鱼、鲫鱼、马口、螃蟹,或者螺蛳。附近水田沟渠里,也有不少鱼。只要不嫌辛苦,到沟渠里抓上半天,能抓出半斤八两黄鳝泥鳅。中午时候,父亲喂了鸭子,把鸭子赶回鸭圈,我会独自拎个小桶,去水田的沟渠里捉鱼。一晌午下来,多的时候有两斤,少的时候也有半斤八两的收获。我不喜欢吃鱼,母亲也是,弟弟妹妹也不嗜好,便攒起来,积攒几斤,由父亲提着小桶到平田院子的小集市去卖。父亲没空,我去。每次我都颤颤惊惊——生怕卖不掉。也怕跟人讨价还价。一斤泥鳅,五毛钱,帮父亲换五包龙山产的燕归烟。父亲并不表扬我,还怼我,说他八岁的时候,就上山下河了……
不信,问你奶奶去。
哎!
东干脚有山,秋风起时,艳阳高照,上山捡茶籽。
东干脚有田,收割了二季稻后,到田里去挖泥鳅。
东干脚有水,水里有马口和白条,水边有前人手植的吊柏树,月夜里威武如哨兵。
月夜里,东干脚连在一起的瓦屋,如一艘归航系缆的小船。
瓦屋低矮丑陋,但有一粮仓温香的稻子。
生活不愁吃穿,大人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尤其是听到平田院子某某的孩子考上了县中,某某的孩子考上了北大,村里要放电影庆祝了。父母听闻后牙痒痒,除了督促自己的孩子,又没有其他办法。儿子,女儿,一样看待,扬言只要上进,北京上海,砸锅卖铁都乐意。东干脚家家户户都有人读书,都抱着上进心,然而,能考学的,却没有。
我们家里,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翻历史,东干脚第一个考顶子的,就是我家祖上。在平田院子和何家乡教过书,在东干脚还开过私塾,响当当的阙汉骞就是他老人家的学生……你伯父,小学五年级都没读完,满十六岁就跑去当兵,在部队里考了军校,如今当营长……
我父亲讲这些的时候,比教室里上课的老师还声情并茂:到了你们这一代,时代这么好,放开肚子吃,打开大门读书,你们个个都和猪一样了…… 东干脚的人虽然住着瓦屋,种着自己那份田土,勤劳和善也势利,但眼光并不短,思想也不狭隘,盖因众多前辈、先辈从石板路、田埂路上走了出去,以前进朝堂,现在各个城市的部门里有编制。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对东干脚的人就是鞭策和刺激,个个都想盘两个像样的人才出来,不仅是为家庭争口气,也是让孩子从土里刨挖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改了身份去过有头有脸的生活,脱离三斤半(锄头),父母累死都算活得值了。
我想起了孙少平。
我跟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家里穷,他上中学,吃黑馍。我上中学,吃咸菜。我父亲养鸭子挣了钱攒了起来,盖了红砖房。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个创举,是家庭富裕的象征。然而,父亲用力过度,不仅花完了积蓄,还欠了亲戚的债。欠债盖的房子,只是个壳子,一个粗糙的壳子。跟当时的社会很像,看起来轰轰烈烈,激情澎湃,但究其底里还是空的。对于父亲来说,他完成了一个立业的使命,一生可以交待了。对于家庭来说,收入抵不上开支,开始拮据、窘迫,过苦日子。在舂陵中学三年,我的同学们吃热乎的食堂,我吃自带的咸菜。食堂开饭,孙少平可以最后一个去,我不能。舂陵中学的食堂,过时不候,按时关门。孙少平停学回家帮助劳动,我不用停学回家,但周末回去,照样要参加劳动。孙少平挣工分,能减轻心里的压力,我不需要,我只是帮家里劳动。在父亲的教导、示范、敲打下,我学会了播种、插秧、犁田、耙田、收割、交公粮……
跟孙少平有个非常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欢读闲书。
孙少平有田晓霞提供书籍,我们学校有个不超过三百本藏书的图书室。大部分图书都是旧的——老师们捐的,五花八门。
比如说《平凡的世界》。
孙少平记性比我好,能记住读过的书的内容、情节,甚至细节。
我记不住,只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猎奇,获取阅读的快感。
但是有一个共同收获:读书打开了视野,变得眼高手低,又野心勃勃。
在舂陵中学读书,寄宿。
离开了东干脚,我并不想念东干脚。舂陵中学在柏家坪南边的丘陵里,离东干脚八里地,虽然有山重水隔,但毕竟还是在乡下。山还是阳明山,河还是西舂水。不过,学校围墙外,水田在山丘上,类似梯田,层层叠叠,十分好看。上面分布着好几个大水塘,有的养鱼,水上面浮着一层乱七八糟的鱼草,有的纯粹是蓄水塘,塘里干干净净的浮着天色。夏末秋初,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偷跑出学校,穿过青色田野,私自去大水塘野泳,——说到底,是为了省去从水塔提水到澡堂洗澡的麻烦。柏家坪连屋共舍的瓦房那抹黑色十分眼熟,电影院的灰色高楼形同鹤立鸡群;周家院子、蔡地里、左洞,这些泥瓦乡村的周围都种着一些树,杨柳、吊柏树、椿树、棕树,高高矮矮,浓淡韵致渲染出层次。水田顺着丘陵的坡势向下延展,直到东舂水边上的枞树林子。田野里一条青石板路宛若被追捕的青蛇,游过田野,朝着潮水岩、杨柳桥、姑娘庙的方向奔去,十分神秘。
洗了澡,暮色四起,大地安静,山影模糊,我会想父亲母亲,奶奶,弟弟、妹妹,想东干脚的每一个人。
家里鸡鸭猪牛,管过来,都是晚上七、八点钟了。父亲从早忙到晚,像秒针一样,一刻不停。他压力山大,也不敢停。其时他咳得很厉害了,抽烟更厉害了,在床前放一个铺了煤渣子的撮箕接痰,也不去医院检查。他舍不得花钱,以前还抽龙山出产的燕归——那是东干脚烟民的标配,一包一毛钱。现在他都舍不得了,抽自己营务出来的劲道大的旱烟。盖了房子后,他开始硬扛,我、弟弟、妹妹上学,都要花费。孙少平有个哥哥孙少安挣工分,我是家里老大,我得读书,并且得出息。弟弟、妹妹都要读书,一个不能拉下。父亲一双手,他只有靠一双手来营务全家人的生活。他一双手,恨不能变为十双手。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日子过得快一些。他被生活压成一张弓了,然而,他精神还好。或者,他撑起了三个子女读书的花费,在为此自豪吧。
奶奶是家史的讲述人,也是我的心灵按摩师。她能把我们的家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讲个半天,一点都不带重复;也能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宿命观念跟我讲上半天,一点都不带含糊。
我家养鸭子,鸭子撩事,弄得我父母跟东干脚很多户数关系紧张。紧张的另一面,就是紧密。查叔、珍叔、贵叔,还是一如既往善待我家。在我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中的某个人总会挺身而出搭把手。他们的古道热肠,他们的乡亲义气,很多时候撇去了乡下惯有的势利眼,留下感动和感叹。
在舂陵中学三年,第三年是我最不堪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帮同学婚姻失败的姐姐出头打架,冲撞老师——这是最致命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中考失败。不是差几分,是完全失败。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我的人生在此应当转折。
在舂陵中学,我记下了两个老师,一个是张土茂,语文老师,教了我初一年级就调离了。他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不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一个是李生龙,教我初二、初三的语文,直至在舂陵中学退休。他是优秀语文老师,在书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他对任何学生只有爱护没有偏见。
回到东干脚,东干脚除了我家的红砖房子,火勒叔也盖了红砖房子。
东干脚在变化。这种变化很慢,像学走路的婴儿,脚步蹒跚。但变化快的是人家看我的眼光,如刀似火像冰水,我一下子成了另类,吓得我都不敢出门。父亲绝望至极,买回一个高压锅,要分开我单独过。他很冷静地分析了家里的情况,我已经回村,弟弟妹妹要读书,要花费,要长大,他不想牵累我。红砖房归我,东边的水田,随我挑。自家有牛,化肥农药,买回来后会分给我,只要你独立……
我十七岁,我能怎么办?
我想找一个陌生地方躲起来。最好没有熟人,自生自灭,咎由自取。书上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什么世上本无路……只是他们经历绝境后的洒脱。在绝境里,人和关在笼子里待宰的鸡的毫无区别。
好在我有奶奶,她是我的救星。
奶奶训斥我父亲:红崽还没有成年,你父亲父亲,责任没有“付清”,过一年再说。你现在就能看死红崽?人限人不死,天旱草不生,到时来运转的哪天呢……
父亲心底里,只是想教训教训我,让我记住失败的耻辱。
我像心头刺,伤他太深。
我现在人高马大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挥舞棍棒打我,叱骂。他的手段却那么传统,让我自生自灭。他想逼迫我认清现实,让我独立,让我思考,让我担当,让我绝后重生……
该说其他地方了。
从舂陵中学毕业后,由三叔担保,我到清水桥中学复读一年。
三叔以前的同学在清水桥乡中学当校长。
他带我去学校,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我一个人失败,带给了大家失败。
父亲以为我深蹲一次后,能抓住机会雄起。
然而,我是来要债的,至少在求学上是。
我并非不珍惜这次机会,但数门功课的漏洞太大了,补不上。清水桥中学复读一年后,中考成绩还是不理想,去了九疑山读高中,在那里读完了高一,再到宁远四中读高二……如此折腾,心散了,一个劲地折腾我的家庭。其时,妹妹在四中读高一,弟弟在清水桥中学读初一。父亲那张弓,已经拉得满满当当,再撑下去,随时绷断。
父亲盖了红砖房之后,家里经济一直没能好起来,时常捉襟见肘。
供我们兄妹仨读书,是父亲最后的倔强,是父亲唯一的信念。
父亲撂话说:把他九十斤的毛头熬膏药卖了,也要搏一把。
我在东干脚的两个同龄人——春哥在地区农校,富贵在宁远二中。在经历过分家事件后,我想我得学会一个技术。高考失败,父亲再分开我,我也有谋生之道,不至于在东干脚分家里的责任田,一辈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辈子直不起腰。便横下心来,向父亲讨要了十块钱,向转业到衡阳工作的伯父讨要了十五块钱,报了一个写作函授班。我读了很多闲书,记性不好,但能通过写作谋一条出路……这想法很奇葩,让我兴奋,让我莫名其妙地自信。未来很美好,美好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拿出种田人种田种地的韧劲,谋个生活稀松容易。
我是那么幼稚,又那么自信……
我当时不知道,这叫盲目自信。
我相信孤勇者一定会抵达理想的彼岸,追上信仰的魂影。
不服输,不怕苦,不放弃,是东干脚的生活给的,是农村给的,是那片山岭给的。内心丰满,那就找一条不平坦的路来磨练。当有一天不惧生活的各种索要,生活就会臣服,让你成为人海里的花朵,或者天上的星辰。
高考像一把铡刀,我本可以按部就班抵达,但我放弃了。放生的闸门已经打开,千万人选择南下,我看到了希望,不同以往的希望,完全忽略了苦难。吃苦是人生必要的修行,吃苦就成了活着的权利,理所当然。
在生活里,要像一颗钉,不是折了,就是把它钉穿。
忘了他们,一心奔向新生活。
离开东干脚之后,在潮阳耗时最多。
夕贬潮阳路八千,雪拥蓝关马不前。
在潮阳有写作函授班的学友——姑且这么叫吧,虽然素未谋面,但都是同好中人。一个学友在潮阳和平镇,一个学友在潮阳沙陇镇。和平镇的学友马东涛,沙陇镇的学友郑少华。马东涛在和平镇文化站上班,郑少华在和平中学教书。得知我想去潮阳谋生打工之后,两个学友既不拒绝,也没有应允,回信只是说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比不上珠三角,但工作不难找。而我,恰恰只需要一份工作,一个落脚的地方,或者,只要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
其时,东干脚、平田院子、郑家院子、柏家坪、清水桥,我那些没有继续上高中的初中同学,甚至妹妹那些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务农的初中同学,都迫不及待地往广东跑。据说,很多香港老板、台湾老板在广东办厂。除了湖南人,湖北人、四川人、河南人,半个中国的人,都往广东跑。一时之间,社会上兴起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旋风。即使在宁远四中,在山卡卡里,自觉高考无望的同学,都自动退了学,跟了熟人去了广东打工。
深圳经济特区,珠海经济特区、汕头经济特区……
像穿云箭,把乌云笼罩的山地天空刺出了窟窿。
头顶有光,远方不远。
大家认识到,在家种地是一种选择,去南方打拼也是一种选择。
不甘愿被土地束缚的年轻农民,天天打探着消息,等待着在广东落下脚来的熟人、乡亲、同学的回信,随时准备出发,去过风不吹日不晒的流水线上的生活。路上的班车多了起来,跑运输的货车也多了起来。原来简易的坑坑洼洼的省道,重新铺了砂石,湖南的、四川的、贵州的、湖北的,不同的车牌,一个方向,向南。永州古盐道变成了大马路,直接修到了南风坳,与广东的马路连接。南风坳在哪,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听老辈人说,过了南风坳,担子轻一炮(十斤)。奶奶以前也说过:挑盐的过了南风坳,走路像跑。我猜测,那边应该不像宁远到处是山,行路难。
90年代初的南方,树了一面大旗,在每个不甘平庸的人心里猎猎作响。
我不是英雄,我不能去珠三角,我选择了无人注意的潮汕。
李嘉诚,潮汕人。
饶宗颐,潮汕人。
……
想象中,潮汕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当我悄悄摸摸以一个逃跑者的姿势选择离开东干脚的时候,我觉得非如此不可。并不是我对东干脚失望透顶,而是对乡村生活产生了恐惧,无力拯救自己。也并非不愿意告诉家人,反而觉得不让他们知道,不要他们纠结和牵挂,对他们是一种解放。我是要回来的,不论何年何月,我过好了,就回来。过不好,我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肯定是爆炸性的,父母是不可能承受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悄悄默默扛着,流浪他乡。在南去的班车上,这些想法纷纷扰扰,让我变得麻木、无趣和决绝。
一个二十岁的年青人,踉踉跄跄,开始了征服陌生世界。
盛夏,阳光明亮而热烈,车厢里橘子味、臭脚味、烟味、汗味混合,十分刺激。宁远到广州四百公里,班车在南岭众山中起伏颠簸缭绕了六个钟头,一身都快散架了。
为什么有橘子味——那些和我一样的背井离乡的老乡带了宁远的土产橘子,一个劲地在车厢里剥橘子吃,仿佛桔子能安抚内心的煎熬。七月,早熟的橘子,剥开之后,散发出强烈的酸味氨味。
清晨微光里,下南风坳,大地宁静,树、草、田野,绿得深沉。
拉了一个晚上的话的老乡们,有的趴在前排座位背上,有的仰着头,脑袋耷拉在座位后背上,靠窗边的脑袋歪着靠着窗,都睡了,车里一片死寂。
南粤大地的风景,跟一山之隔的宁远大不相同。
这个山,是南岭。
南岭,是南方最长,覆盖省区最多的大岭,从福建到贵州,中间是江西、广东、湖南、广西,都像跑不出大岭怀抱的孩子。同时,南岭也是南方最为险峻的岭,纵横千里,峰峦叠嶂,层层平铺,像波浪涛涛的大海,是一道辽阔雄厚的屏障,不仅切分地域,把气候都切割了。
清连公路两边,是田野,一蓬一蓬野草绿得出油。
房子灰不溜秋的,仿佛还没有醒过来,还在酣眠。
过了连州向南,阳山路边的山,一如宁远的山,或一岭接一岭,或一山抱一山,或独立如笋,或相互堆叠如一笼馒头,或连绵如墙,砌入半天中,或相互拥挤,最后披云挂雾,一团糊涂,把这人间弄得别有洞天。隐现的村子,跟东干脚的泥坯房没有什么不同。我睁大了眼睛,大家口口声声称道的发达,就是眼前这番模样?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子,跟我一样惊掉下巴的人不少。来过一次广东的“老江湖”说:这是粤北,和我们宁远一样在山里,一样穷,发达的是珠三角,东莞、佛山、深圳才到处都是工厂和工地,出入都是高楼大厦。
潮阳会怎么样?
东涛说潮阳有工厂,工资低,大家都往外跑。
我不太在乎工资有多少,我要的是一个远离东干脚的地方。
我需要蛰伏,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正适合我的心境。
只要我会了一门工作,有了吃饭的工具,生活自然精彩。
我一定要会一门工作。
看着他们兴高采烈,我在下决心。
没有人带我出来,我也不愿意去找已经在广东落脚的同学或者村里的熟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想,这个时候,不是让他们看我窘态的时候。
年轻人的那种无知和无畏的自信、傲气、倔强,我表现得很彻底。我终究要自己趟出一条路来。困难那怕多得像一本书,风吹哪页撕那页,持之以恒,一切困难都像一张废纸一样无足轻重!我现在有这份勇敢,也只有这份勇敢了。
在广州换了车——广州站前路人山人海,摩托车、小贩、架子车乱穿,公交车、轿车、货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乱哄哄的闹腾喧嚣,带起烟尘。
出城公路在高楼大厦间宛如山间峡谷中的小道,或者像一副小鸡肚肠。
经过增城、博罗、惠州、惠东……过一个地方,对朋友的期待就加重一分。未来怎么样,我已经不想。我想的是工作,怎么工作,怎么对待工作。一车说潮汕话鸟语的乘客已经在暮光中昏昏沉沉。整个车厢鸦雀无声。过了惠东,车窗两侧空荡荡起来,是夜色,是山,是无边田野,是海,我不知道。一片茫茫到天边。车厢里除了我,还有没有外省人,我不知道。
在海丰、陆丰地界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停了下来。
前面的车已经排成了队。
据猜——听潮汕话只能靠猜,前面广汕公路修路,不知道要堵多久。
下车,在朦胧的月光里找了棵树,在树后面尿了水,爬上车,睡觉。
七月,并不炎热,反而觉得还有些清凉。
我已经离开了以东干脚为中心的生活,前途未卜,人困马乏,思想枯燥,与其担心前途怎样,不如痛快睡一觉。
我不知道,我走出这一步,是我七年流浪生活的开始。
等我从迷糊中抬起头,发现车窗外早晨的阳光灿烂。我使劲在飞逝而过的马路边的建筑外墙上寻找着潮阳、和平的蛛丝马迹,却徒劳无功,除了水田和零散的厂房,什么也没找到。下了车,问司机。司机说已经到了终点站:潮阳。再问司机,司机也是湖南人。和平镇已经过了。要倒回去,很近,只要两块钱车费。谢过司机,往台阶下走,一地光斑。夏风轻柔,抬起头,路两侧,是木棉树,间或有一棵小叶榕。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上玻璃碎片般闪亮,羽衣般华丽。天空无云,蓝莹莹的,高远无极。
我本意是第一时间到和平文化站找东涛。
然而,我找到的是少华的家。
东涛只是文化站的临时工,上班不固定。我去文化站,他没在。他不在,就无处可觅。我在和平镇政府门前的街上溜达了几圈后,又进去找,还是没找到他。又反复几次,最后终于在文化站遇到了一个浑身彩漆的工作人员,问了后得知东涛已经好几周没来文化站了,联系不上。
时间已经快到四点了。我还没有落脚之处,人生地不熟,急了,记起了住沙陇浩溪的少华。我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熟人。在三角路口,看到了去沙陇的面包车,问了卖票的年轻人,得知浩溪村就在沙陇镇边。另一个乘车的皮肤黝黑的中年大叔热情地说:下了车,找一部单车送我去。潮汕人眼睛里都是精明的光芒,但并不排外。
浩溪村不是东干脚那样只有百来号人的小村庄,是一个三、四百户人家的大村庄。全村人都姓郑,叫少华这个名字的,不下十个人。骑着单车驮着我的庄稼汉大叔幸亏是个本地人,带着我穿街走巷,逢门就敲,逢人就问,问了不下十条巷子,找到了好几个少华,都不是在和平中学教书的少华。太阳西下,霞光红了半天,我心里鼓起了浪,拔凉拔凉的。踏上他乡的第一步,落脚都好难。
还有两条巷子。
大叔安慰我。
望向那一条深深的巷子,空荡荡的,狗都没有一条,一眼望到底。
潮汕人并不像老家人,黄昏的时候在屋前屋后忙来忙去,喂鸡喂鸭。他们进了家门,反手关门,就不再出来。他们不喜欢街头巷尾交谈,喜欢在屋里围着茶壶聊天。
幸运的是,接近巷子尽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在和平中学教书的少华的家。
他们的房子千篇一律,白墙,琉璃瓦,小门、天井、大门、彩绘的厅堂。
少华不在家,迎我的是他的弟弟少功。
少功是个戴眼镜的皮肤白皙十分斯文的少年,中学生的样子,纯纯的,迎了我,帮我付了二十块车费加带路费,跟车夫说了谢谢,便领我进了屋。
少华的家进门有个天井,天井里有口井,向南一座雕花大门,绿红黄相杂,进去,又是一个带回廊的大天井。天井里有假山,假山的石头被水浇得湿漉漉的。两边是厢房,天井之上是中堂,中堂的大梁雕龙镂凤,花花绿绿,十分热闹。靠北屋角是茶几。少功坐下来,让我别见外,点亮煤油灯,开始煮水泡茶。
我饥肠辘辘,铁观音茶水浓如墨汁。
几杯下去,便觉得头脑昏沉,如同醉酒。肚子难受,又不好意思拒绝,我只有硬着头皮一杯一杯喝。
少功见了,笑着夸奖我:你厉害,外地人没喝过这茶,一般喝一泡就醉茶了。
哎,他这不就是在说我嘛!
临近晚饭时间,少华才骑着摩托车回来。
少华高高大大,满脸胡茬,T裇牛仔裤,目光炯炯,很精神的样子,说话声音却是低沉嘶哑。
少华是物理老师,按他外形,教体育更有说服力……
在少华家安顿下来——其实很惭愧,我走了两千里,并没有带来一份礼物。除了我一副躯壳,我身无长物。坐下来一聊,少华也认识东涛,不很熟罢了。他觉得东涛门路多,和平工厂多,找工作的事,东涛应该有办法。
我空手来到潮汕,冥冥中也注定了我空手离开潮汕。
我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因果。
七月,潮汕的台风季刚过。
在少华家住了一星期,把少功藏的零花钱都花完了,少华才跟东涛联系上。
东涛,方脸,小眼睛,小胡子,说话慢条斯理,有写作才华,在农田和文化站之间游嬉,比教书的少华阅历丰富多了。东涛身边有一批南桥中学热爱写作的朋友或学生,也有一批依恃报德古堂做公益行善的长者。通过东涛,我认识了南桥中学的学生马同城、马楚峰……如果我热爱学习,此时,我应该在宁远四中,坐在学堂里,和他们一样备战高考。可是,人生没有可是!东涛让我先歇歇,领我去大峰风景区的报德古堂游览,见管事的领导,领导见我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异乡人,送了我一条花格子澡巾、一顶草帽和一件白背心,对我这个外省人表达了关照之情。
东涛带着我在和平镇溜达了两天,吃饭喝酒,从没有聊过一句文学和写作。
和平镇和沙陇镇不同,和平镇靠着广汕公路,练江从镇北边上流过,水陆交通便利。沙陇镇一马平川,名声在外的只有一个大印象减肥茶,和平镇有一个规模庞大的港资眼镜厂,还有自成体系的民营磁带产业。广汕公路两边,各种名目的磁带厂随处可见——不过不是高楼大厦,是黑色油毛毡棚屋。和平镇唯一的工业区——双凤工业区都是现代化厂房,基本上都是眼镜厂一家工厂的厂区。
潮汕地区,省尾国角。
一条广汕公路,把汕头和广州连接,两地四百公里。
两条大江——练江和韩江。练江把揭阳、潮阳连接起来,韩江把潮州、汕头连接起来。练江在海门入海,海门港是小港;韩江在汕头入海,汕头港是中型港口。
到最后,东涛才告诉我:用潮汕话读唐诗,比用普通话读起来更有韵味。
潮阳县有三百万人口,是中国最大的县。
……
东涛说了很多当地的民俗,我记住的很少。
我没钱了,整个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早点工作。
东涛说给我联系好了工厂,他朋友开的马赛克厂。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块钱,做熟练了以后会加工资,加多少,老板加多少就多少。
是工厂,行。
东涛骑着他的破自行车,他把这种摆烂当作浪漫和对传统的挑战,费力把我驮到双凤工业区后面的山坡上。
山坡上有两个工厂,一个是马赛克厂,一个是轧钢厂。
马赛克厂的大门左侧有一排低矮的瓦屋,瓦屋对面是黑色油毛毡棚屋厂房,被七月台风刮翻了,竹架子塌了,沙地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马赛克。高炉顶上的铁皮棚子也被台风掀翻了一角,露出一个大洞,风吹铁皮噼里啪啦响。如果不看见几个忙碌的工人,会觉得这里是个破烂场。
进了马赛克厂,山坡下面眼镜厂灯火通明的车间就成了我仰望的地方。
在马赛克厂,先收拾四周的破烂,然后收拾铁皮顶棚,然后挖排水沟……
在家种地的力气,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大的发挥。
我感到幸运,幸亏我种过地。
马赛克厂所谓的车间,不过几张大板桌,几个四川来的妇女每天用筛子抬片,然后用四方纸糊住,做好一叠,抱出外面,在太阳下暴晒,浆糊晒干了,就装箱打包,送往简易仓库保管。所有过程,都靠人力,纯手工活,与什么现代工艺毫无关系。
打杂的,做饭的,车间的,老老少少算起来,不到二十个人。
我是打杂的。
打杂的,什么活都干。
挖水沟,挖土方,砌断墙……
从八月干到十一月,三个月,老板没开一分钱工资。看来,打工不仅仅是要有饭吃。
每当看到山坡下面的眼镜厂车间,看到自己光着背,像个农民——哦,小工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如果按时开工资,或许还能蹦跶、开心。一个月一个月只记一个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打工生活。
好吧,跑的惯性又开始冲撞我的头脑。
跑出马赛克厂,我开始了更不堪的生活。
先是修广汕公路,每天扒拉石子,下料,卸水泥,累而充实。忙了两个月后,标段工程完成,老板没有新项目,队伍解散。我去棉城边上的石场打石头,由于口袋里有一本从东涛那里借的什么书,被工头发现,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斯文的败类告诉我:读书人不适合这工作。下了山,直奔练江边的码头,和本地一帮中年妇女挑船搬运,看练江水日夜如织……
我像软趴趴的面团,任生活揉搓拿捏。
这是惩罚,还是报应,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得活下去。
潮阳水资源丰富——其实正在遭受污染,练江水没有一天是清澈的。水面上水葫芦一片一片,随波起伏,个头硕大的福寿螺巴在水葫芦肥厚的茎叶上载浮载沉;江里淤堵严重,航道里只能跑一跑拉沙子、拉煤、拉贝壳的小吨位机船。其它自然资源贫乏,人口又多,封印在省尾国角,老一辈人就坐“红头船”下南洋闯荡世界,现在的人就全国各地跑。本地人办的企业,招工首先是满足亲人、家族、宗族关系需要,规模上来了,管事的,仍是自己的人。由于资源有限,竞争激烈,各宗族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成立了各自的宗亲会。到了家族,就是竞争生孩子,谁家孩子多,谁的拳头硬,谁就在竞争中占优势。人多了,又地偏,竞争环境恶劣,有的人铤而走险,靠海不吃海,靠海上走私;有的人沿着广汕公路、深汕公路走出去,靠着吃苦和韧劲,在全国各地落脚,开杂货店、电器店、五金店、汤粉店…… 潮汕人有钱,钱都是从外面挣回来的。潮汕本地,靠着当年坐“红头船”去东南亚闯荡发达了的长辈的资源,办起了一些简易加工厂,解决当地富余劳动力。
潮汕的发展,只是有了一些个现代雏形,就像路边的棚屋工厂,距离现代化,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没有退路,只能死扛,任凭生活打扮。
我偶尔会想起千里之外的东干脚,直至泪流满面。感情发挥完之后,还得面对生活的考验和挑战。在东干脚,未必比现在好。种地能安贫乐道,但现在自由,有逆天改命的可能。虽然穷不拉几,每天疲于奔命,但总能找到活干。有活干,不是盲流,就有办法,就能走下去,看到希望。在老家种地,一眼看到底,毫无波澜,最后被土地收留,渺无声息地融入土地和野草。我现在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刨挖——在异乡,我仍是用力气刨挖,但厂房就在身边,机会就在身边,总有一天,我会穿上工装,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上班,干干净净地生活,与原来截然不同。
我觉得这才是人生正途。
攒了点钱,我决定离开潮阳,去深圳、东莞碰碰运气。
当我得知我的朋友杨波退伍了,在深圳布吉做保安,我决定去投奔他。
来了潮阳四年多,潮阳也在缓慢变化,现代化的工厂多了几个,粤东磁电、粤华磁电、星光磁电,一栋一栋新张的楼房里,啤机啪啪响。可我不会开啤机,学都没有机会。其他工作岗位,打螺丝什么的,清一色女生,不招大老爷们。杂工什么的,本地人或有关系的外地人才能干,不会要我。
树挪死,人挪活。我信。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一个样板,深圳委实做到了样板的作用,全国的民工都恨不得长一双隐形的翅膀飞奔而来。
我在布吉找到了杨波,住他的宿舍,睡他的床。他白天上班,我白天就一个人出去找工作,哪怕是建筑工地当小工也无所谓。然而,在南门墩、水贝、南岭附近的几个工业区转了一圈,发现很多招工的工厂,但我不适合任何一项工作。要求只有两样:熟手,或女性。我没有任何经验——除了当小工。当小工不用经验,有一身力气就能干。在附近转了两天之后,没有收获,我便尝试走远一点,从布吉揽排出发,走路去龙华、观澜、平湖、沙井,再回到布吉,一走一天,四处转悠,仍是一无所获。
我吃杨波的、住杨波的、花杨波的,他也犯愁。这样的生活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最后铤而走险,借了他的身份证和退伍证,在大榕树下的职介所交了二百块钱介绍费,职介所推荐我到石岩矿泉工业区的港资塑胶厂当保安,一个月月薪三百。我接受了,这比每天折腾杨波好。
当了保安,我终于穿上了制服!
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正规规的工装,哪怕月薪只有三百!
我想这一回,我要在深圳的厂区里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
现在,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进车间,看一楼啤机部的工人操作啤机。
啤机师傅一个月可以拿到八百元!
这并不使我羡慕。工资是自己的能力决定的。保安,除了看大门,往办公室送送信件——老大爷都能干的活,可我不是老大爷,我想和办公室的罗小姐谈恋爱!
罗小姐是办公室的会计,四川人,白白嫩嫩,像只鸽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那一口四川话像加了糖,听起来特别甜。加上办公室白领气质的加持,风姿绰约,电视剧里才有。我鬼迷心窍,居然想和她交往。只要邮局送信来,我就第一时间挑出她的信,噔噔噔上楼,唯恐怕慢见她一步。她对每一封信都很淡漠,头都不抬一下,更懒得看我一眼,只是让我把信件放在她的写字桌上。
我在想方设法靠近罗小姐的时候,我却被解雇了。
保安队的河南籍队长来了一个年轻老乡,需要安排工作。对于我这个从职介所来的员工,辞退我就像丢一个烟头一样轻便。
我明白了,在深圳打工,五湖四海,也需要关系。
中国的社会就是这样,再过一百年,还是会这样。
所以,我没有申辩,乖乖走人。
塑胶厂里湖南人多,但不是我一个地方的,平时也没有交往,没有理由帮我。湖南人不喜欢抱团,除非是一个村子里的。一个镇子的,湖南人都会选择各人自扫门前雪。我有点不甘,为心里的罗小姐。而罗小姐早早帮我算了工资,塞进准备好的工资袋,面无表情的推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地要我清点一下。我拿起信封,老实告诉她:我不是杨波,我是欧阳杏蓬。便头也不回的扭身下楼了。我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打工,但我为最后没有骗她而心里感到踏实。
一别从此是天涯。
在人海茫茫的深圳,我是一粒沙。
回到杨波的工厂宿舍,我又开始找工作。
从揽排出发,抄小路去水贝,那里有工业区,转一圈,没有收获,转身沿着进山公路,去龙华、平湖,然后乘车去松岗、福永、宝安……
夜色起时,才慌张找班车回布吉。
深圳是一片热土,工业区工厂林立,商业区高楼林立,生活区人潮汹涌。白天,在路上也能碰到几个像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路上乱撞的人找工。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是他们找到了工作,而是找到了老乡所在的工厂。有熟人担保,进厂容易。看着层层叠叠一模一样造型的厂房,我竟找不到一个熟人!
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在深圳的外围——龙岗、宝安两个区转了个遍,我当保安所得的那点工资剩的已经不上百了。进深圳市内需要边防证,我是进不去的。转念一想,深圳呆不下,我就去沙岭边的油柑铺、官井头、凤岗去找工作。那里是东莞,或许有机会。
杨波说那里有我们东干脚的人。
这个时候,山穷水尽,有村里的人,至少,是个希望。
从布吉出来,沿着莞深公路,紧走慢走,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到了沙岭加油站。往北塘厦,往东凤岗,往西平湖。平湖我去过好几次,东莞这边,我还没去过。沙岭往东,就是凤岗,走到底,是横岗。中间有好几个工业区,油柑铺工业区、沙岭工业区、官井头工业区、小塘工业区……路上,货车轰隆隆带起一片风尘,劈头盖脸扑来,不一会儿,一摸脸,沙沙的。
工业园的厂房是楼房,一栋一栋,火柴盒一样规整,里面灯火通明,路边的临时厂房灰头土脸,还用木板挡着没装玻璃的窗子。整体比深圳差一个档次,比潮阳好上不少。
转了一圈,招工的工厂不少,清一色要女工!
这明摆着的性别歧视,让我无话可说!
在五金厂找到富贵,借了他身上的三十七块五毛。
在纽扣厂找到春哥,借了他身上的十七块。
回到深圳,跟杨波说,两个老乡是见着了,他们工厂都不招人,我还得继续找。
杨波——这个老实人不能把我推出去,还是跟以往一样,管吃管住。他冤,我的错。
我直觉告诉我在东莞能找到工作。就像我在潮阳一样,干完了一个工地,找几天,总能在另一个工地找到活干。当我走得两脚都积满灰尘的时候,在油柑铺水沟边的一家港资家具厂找到了一份工——杂工。一个月三百元——我在潮阳第一份工三百元月薪,在深圳第一份工三百元月薪,到东莞,第一份工月薪还是三百元!我跟三百元月薪不是有仇,就是有缘!
家具厂的杂工是个苦力活,来料了卸车,来拉货了装车,若有闲暇,就到车间里帮忙打扫卫生,收拾师傅们的工具。我堂堂七尺男儿——在车间里,干的是老太太能干的活。除了能和大门口三百元月薪的河南人门卫拉上几句话之外,其他的人,对我简直是视而不见。
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从工友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我那么年轻,却那么廉价!在广东打工,男人最值钱的,不是年轻,是技术,或者,背景。
天下打工是一家。其实并不然,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
我想起了在潮阳无拘无束的日子。
这个时候,东涛已经去了潮阳报当编辑,少华已经辞职下海,跟他大哥去经营服装生意了,同成也不再是青涩少年,在老家的一个乡村学校当了主任,貌似憨憨的楚峰从广州回去,在潮阳开了设计公司……
一个多月后,我找了一个理由,辞工,一个人带着一卷行李,叫了摩托车送我到深汕公路横岗路口,搭乘深圳开往潮阳的过路班车。
在很多外地人看来,潮汕人是很排外的。
在潮汕,潮汕人见到外省人,不是惊讶,就是轻蔑。
惊讶的是怎么会有外省人跑到“省尾国角”的这块地方来,轻蔑外地人是潮汕人心里有一种天然的地主心理优势。
或许我的朋友也曾轻蔑过我,最后还是接纳了我。乃至我在广东其他地方穷途无计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东干脚,而是潮阳的这一帮朋友。潮汕人有不少特点,比如他们都好面子,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拉下面子对待朋友。他们把朋友当作自己的另一张脸。可能也是这个缘故,潮汕人才在商界风生水起吧。
东涛除了当编辑,业余开始研究潮汕的民俗。
同成除了当主任,业余开始写诗。
楚峰除了做平面设计,业余开始画油画。
他们的生活很充实。
我去了之后,他们的生活更充实,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外省人。
同成拜托楚峰,楚峰拜托亲戚,相互攀援,我在各种调和下,进了和平镇唯一一个五金厂当锉工。月薪再也不是三百,成了五百。
五金厂生产铝材分线盒。
东涛、同成、楚峰都有业余爱好,我望尘莫及。
五金厂很少加班,夜里,到和平街头闲逛,在南侨中学门口发现居然有旧书摊。在旧书摊上,我发现了叶茂中的《广告人手记》,还有《文案策划》、《策划学》,五元两本,又挑了一本《厚黑学》——《厚黑学》把处世说得天花乱坠,厚厚的一本可以翻很久,贪这个便宜,凑成四本,付了十块钱,买了。
美国总统罗斯福说:不当总统就做广告人。
我隐隐约约觉得广告行业充满机会,但我能做什么?我不知道。
东涛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同成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楚峰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我们工厂的老板,屁股上的裤袋里插了一只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有点外星人的感觉了。
信息化正在以前所有未有的速度覆盖每个人。
父亲来信,说不养鸭子了,街上的饲料鸭很便宜,农民养鸭子赚不到钱了。现在种烤烟,一亩田种得好能收入二千元,我们家四亩水田都种上了。还有,我在东莞找富贵借的三十七块五毛,找春哥借的十七块,他们的父母找上门来要,都替我还上了。
我一个月五百块工钱,刨去抽烟和其他零花,剩不下三百,满一年能存下三千,就需要我精打细算过日子了。
娶个老婆,成个家,至少要二万。
我干十年才能娶下一个女子成一门亲!
我想起了养猪,想起了种烤烟。
养猪,一年可以存个七八千,种烤烟,一年也可以存个七八千。
我突然对打工绝望了。
我回家种田去!
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他需要一个帮手。
我主意已定,分别CALL了东涛、同成、楚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这些亲爱的朋友没有反对我的决定,他们都曾打过工,上岸的原因是打工发家致富不了,打工成就不了光明伟业。同成对我的告别有些黯然,说你既然决定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到学校小住几天,开开心心在潮汕玩几天,然后再走——这一走,大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一起了。
嗯,他们把我来潮汕称做回。
我抠了抠手指,我已经来这里六年了。
婚姻有七年之痒,我在潮汕地区呆了六年,最好的年华,像无名野花开放凋零,而却没有结出果子,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同成说:潮汕有三大江,练江、韩江你都去过了,榕江你还没去看过。
潮汕有三条江吗?
同成怪异宜地说:榕江在揭阳。
周六下午,同成骑上摩托车,从峡山出发,载我去看榕江。这里是司马,这里是陈店,这里是流沙……楼房和厝屋铅笔素描一样简洁。风大,我坐在后座,脸皮被风吹水面一样吹着。
广汕公路两侧,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店的粤东电子城。在乡野里,很大的牌楼,崭新的楼房,很突兀的出现在面前。
流沙的药材市场、流沙的服装市场、榕城的电器市场……同成阴阴柔柔地说,很多人靠胆大发家了。他咕咕哝哝,我听得含含糊糊。
到得榕城,榕城如旗,在旷野里矗着。我们在大桥上停下,看夕光下的榕江。
榕江水比练江水干净,比韩江水平静。
榕江水缓,苍茫辽阔。
我努力的在四周寻找榕树,江叫榕江,江畔肯定多榕树。
在方盒子的建筑中间,果然看到了榕树。
步行下桥,在巷子里,大的榕树冠盖如巨伞,倾着身子,居高临下。用一贯的姿势睥睨人世。很多时候,人活得不如一棵树。人会疼,会喊,会抱怨,树不会,无论欣欣向荣,无论叶落凋零,树都一个姿态,一种表情,仿佛天地间,只有树在认真地支撑着这个世界。榕树浓郁,树身两个人都抱不住。地上,榕树的根,如我手背的筋一样隆起隐伏。
华灯初上,江水红绿交替。
同成说:揭阳是新设的,发展刚起来。我们回去吧。
江风悠悠,暮色如铁。
二十几岁的同成,风华正茂,却成熟老道——我想,这是他离乡背井的几年打工生活教给他的世故。广汕公路上,货车隆隆,飞驰如同竞赛。同成开摩托车,在路肩上稳稳地行进,一点不慌张,风像刀片一样轻划过耳廓,呜呜地响成一片,把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同成是诗人,喜欢这风一样的自由。
我是风,我不知归宿。
耗费四十多分钟,我们从陌生的揭阳回到峡山——当地人称小香港的地方,从此,汕头、揭阳、潮州,潮汕三市我都去过了。下了车,同成第一时间摘下腰里的BB机,说东涛CALL了他,复完电话,神情异样地说:东涛说朋友的广告公司要招一个文案,问你有没有兴趣去试试。每个月六百工资,还有奖金。
奖金我是从来不信的。民营企业的奖金就像老板手里喂狗的骨头,扔多扔少随他喜好。
我在心里算了算,一个月六百,存下四百,带上狗骨头,一年至少能存个五千!
广告公司在哪里?
同成笑了,说:在粤东电子城,陈店,我们下午才经过。老板姓蔡,很年轻,有点爱出风头,每期潮阳报都有他的报道。
我想起了路边看到过的粤东电子城,墨写的五个大字苍劲有力,在牌坊上却异常孤独。因为周围附近,都是简单的民居。
和同成在路边摊吃了一份海鲜河粉,同成又收到了东涛的呼叫,复完电话,同成说:我现在骑摩托车拉你去陈店,蔡老板今晚要和你见面谈谈。
我不知道这就是面试。
我认为这只是认个脸。
为什么要认个脸,我没有想过。我心潮起伏,这一回,要离开流水线了。
蔡老板的公司在电子城的三楼,与旁边的房子毫无二样,水泥盒子一个。走进铁闸门,发现别有洞天,会客厅铺暗红地毯,摆花色圈椅,吊顶射灯,落地音响,墙上敷设灰色吸音棉。在我看来,算是富丽豪华了。
蔡老板让我坐在他身边,问我在哪些地方工作过。我把潮汕、深圳、东莞报了一遍,末了又把广州也算了进去。我在广州的广东省站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回,候车的时候,一个人溜达过站前路、西湾路、环市路,在人海里随波逐流过。还好,蔡老板没有仔细问具体。
蔡老板和同成用潮汕话交流起来。
可能是东涛这个荐头面子大,我就这样过了面试关。
潮汕是一个人情社会,我想,盖因这里的经济才起步,经济规则还没有影响和破坏人际关系。
蔡老板有两个公司,一个是电子公司,做电子零件,一个是广告公司,编印公司宣传册子。粤东电子城规模在粤东地区最大,但粤东地区除了潮州有一点电子生产企业之外,其他地区的生产可以忽略不计。支撑粤东电子城营业的,是陈店后面的贵屿镇。贵屿人利用正常、非正常的渠道,进口大量的旧电器旧电子产品,通过拆机和翻新,为粤东电子城提供五花八门的电子产品。这不仅成了贵屿的支撑产业,还给陈店创造了市场机会。
贵屿我去过,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了旧电器、旧电子产品的拆机和翻新。
贵屿的空气中就有一种塑料烧焦后的刺鼻糊味,二噁英的味道刺激鼻膜发涩喉咙发干。山还是青山,草也是绿草,水渠里的水却是黑水。走进贵屿,简易的村道边,杂草里,彩条布下,彩色电视机、显示器、机箱一排一排,堆砌如山。各处冒出的黑烟,滚滚直上青天,让天空都弯曲了。
这是不可持续的。
蔡老板也看出了端倪,便收缩电子公司的规模,运用参加各种会议拓展的人脉,开了这间广告公司,要研究、策划、编辑出版一本类似黄页的电子行业企业名录工具书,收集广东的电子企业信息,一册在手,电子行业信息尽在卷中。广告公司的收入来源,靠入编费、购书费和广告费。当时,一个广告单张五千元!
依公司惯例,蔡老板给我印了一盒名片,职位不是文案策划,是总经理助理。
蔡老板说,名片不对内,是递给外人看的。
果然如此,在公司里,我不仅写广告文案,编写材料,整理资料,还要跑外联,跟着蔡老板做公关。王杏元、黄廷杰、张伟雄……一干潮汕文化名人,就是跟着蔡老板接触认识的。他们写小说、写小品、写律诗,编杂志,编报纸,出书,高深莫测。
然而,我小人得志的一面表现了出来,安定下来后,我给父亲写了信,还炫耀了一下,把名片也寄了一张回去。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在外面混得不错。对帮过我的富贵、春哥的作为反而不以为然。那么一点小钱,告诉家人向我家人讨要,把我的隐秘公之于世,这方法很不义气!我决定,尽量跟老乡少来往,因为不知道老乡会用什么法子涮自己的颜面。
上班后,慢慢了解了公司的架构。在我进公司之前,公司已经在广州、深圳、东莞、惠州、中山、汕头设立了办事处,拉开了大干一场的架势。我进公司一个月后,蔡老板把各地办事处的业务经理叫了回来开会,推动项目的进展。负责潮汕地区业务拓展的邓洪、负责惠州地区业务拓展的谢天湖、负责广州市业务拓展的曾生、负责中山业务拓展的江海生、负责东莞地区业务拓展的李泽光、负责深圳地区业务拓展的罗伟通,像鸟一样,飞到了潮汕大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他们精神饱满,个个像打了鸡血。广告人,和总统相提并论的职业。而其中包含这什么,我并不十分了解。表面的风光,掩盖了真相。
邓洪,四川人,二十三四岁,瘦小,精明,戴白金眼镜,一脸粉刺,还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谢天湖,四川人,二十七八岁,高大,络腮胡,当初是在海丰县城蹬三轮送货的。
曾生,三十五六岁,广东人,肥肥胖胖,说话吐字不急不缓,让人感觉很稳。
李泽光,南京人,三十岁出头,皮肤黝黑,颧骨高耸,戴黑框眼镜,目光坚定自信。每个人说话的时候,他都微张着嘴往前凑,准备随时接茬。
江海生,江西人,跟邓洪年龄相仿,比邓洪斯文,还有点羞涩。
罗伟通,潮汕本地人,不到三十岁吧,瘦如老猴,说话含含糊糊,像是一直打圆场。
他们开会,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在一边做会议记录。
他们把当地的电子行业发展情况、电子企业分布情况都做了详细的整理。这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大到一个人不敢想象。然后听他们的业务拓展计划、人员配置和资金需求。这让我另眼相看,他们年龄和我相仿,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承担的职责太广泛了,牵一发动公司全身。除了记录他们的开会内容和业务讨论,跟他们接触了,我在心里开始谋划自己的职业生涯。我不会学他们,为了广告业务东奔西跑,顾头不顾腚。我选择文案策划,我想,我应该坚定的走下去。广告人不仅需要广告业务员,也需要文案策划。文案策划烧脑,但不像广告业务员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用最大的信心,去做最没有把握的拜访。这不是我的风格,我需要稳稳定定的职业生涯。
开会休息时间里,大家逛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电子城后面的服装市场。所有的厂棚都是油毛毡盖的,弱不禁风。市场里,大大小小两百多个档口,卖各种款式和面料的服装——陈店的支柱产业,并不是电子行业,而是服装。陈店生产的文胸、睡衣、婚纱,在全国各地专业市场都有份额。逛服装市场,看各种款式的服装,就像逛了花园。
在公司食堂吃了饭,听他们闲聊,他们几个总会有一个会找到一个缘由起哄,要某个人请喝啤酒吃烧烤。大家回到公司的机会不多,聚在一起了,一起哄,最后把蔡老板抬了出来,要他尽地主之谊,一起去服装市场前面的空地——夜里是夜市,露天里,灯火灿烂,人影幢幢,喧哗如潮。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分享个人的所见所闻,聊天十分惬意。
岁月静好,蔡老板负重前行。
蔡老板在生活里,是个低调的人,没有车。每天来公司上班,不是骑一个自行车来,就是他的小弟骑摩托车驮他来。电子公司的收入,不足以抵消广告公司开支。广告公司的项目刚成立,各地办事处正在招兵买马,还没有变现,一分一毛,都是蔡老板从电子公司调用。然而,他坚定的相信自己的选择。只要成功了,经济回报、社会效益都是他陈店的同行们不可比拟的。为了达成这个计划,他不仅省吃俭用,还开始拖欠其它项目的应付款项。现实很沉重,对未来很乐观,很兴奋,却掩不住他眉间的疲惫。
我一边学着写文案,一边跟各个办事处的经理们联系,收集他们采集到的企业资料,某些时候,还借用蔡老板的名义,监控他们的业务拓展进度。
他们不会把一个所谓的总经理助理放在眼里,他们眼里只有业绩。
九零年代中期,广告业是蓝海,广告公司如雨后春笋。
待到电子行业信息收录达到一定数量,蔡老板派我去广州出差,督促办事处增加广告收入和信息目录的征订数量。蔡老板收支不平衡,手头拮据,出差一天伙食补助四十块,住宿费一个人不超过一百块,交通以坐公交车为主。大家知道怎么回事,都不说。
广州办事处一直在登峰宾馆长租了一套房子办公。等我去的时候,业务员发展到了七八个人——比总部的人还多,办事处的曾总便退掉了宾馆的长租房,在永泰新村租了一套民房,供办事处的业务员住宿。
我不知道的是,我到广州办事处前,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在跟房东玩“躲猫猫”了。
办事处的曾总还以为我从公司带了钱来开支,特地安排了业务员杨学武到车站接我。
杨学武是邓洪的老乡,四川绵阳人。
永泰新村在白云区西北边,我们在火车站前面的公交站坐866路公交车,一路经过环市西路、解放北路、广园路、柯子岭、白云大道、元下田……已经看到公路两边的菜地了,看到广从公路了,心情不安了,公交车才右转弯,进了一个田园之上的村庄。
866的终点站,就在永泰新村。
所谓的永泰新村,不过是一个郊区农村。
不过,我来了,广州。
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匆忙的过客。
这一次,我不知道待多久。
1997年,是中国历史值得记录和大书特书的一年。
这一年,我到了广州。我的工作还挂在远在潮汕的公司,因此不再像以前那么慌张、仓惶、战战兢兢,而是多了一份从容。工作在手,吃饭的家伙什在手,心里有底气,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来广州办事处的第一件事,不是督促、检讨办事处的业务,而是帮着他们向公司要经费,这让我哭笑不得。
白白嫩嫩的杨学武——像个雪娃娃,私下里向我介绍了广州拉广告的业务情况,除了正规出版物,广州还有很多广告公司出版DM杂志。广州就像个大海,容得下每一滴水。
我对在广州找工作的要求很好奇。以前经过广州,每次都是仰视,内心充满忐忑和自卑。
七年时间里,我十几次路过广州,都不敢停留一夜,一个是不了解广州的用工需求,一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虽然火车站有皮肤黝黑的小工,推得小货车比路上的小车还快,但我知道,这活是我干不来的。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西装革履也罢,白衬衫也罢,连衣裙也罢,齐臀小短裙也罢,不是手里握一个包,就是肩上挎一个小包,说不上精致,但精干,说不上精美,但妖娆。而我自顾,觉得自己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们皮肤白皙,各有风致,我的皮肤依然还像农村的黄土地,土不拉几。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在我和他们对比来看,一目了然。这让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跟广州不匹配。转来转去,时间去了七年,最好的青春年华,大半被我扔在了无家可归的路上。
杨学武像邓洪一样热情,安顿之后,晚上就带我出来,坐公交车去农林下路,去沙河市场,去环市中路,去火车站公交站坐最后一班车回来,夜未央,一起凑钱在永泰新村的小店里买半打啤酒,带回宿舍,一边喝酒,一边沉默了。郊区的月光很好,像洁白的信纸。家很远,而今夜,大家一起拥有月光。
广州的杂货店多,角角落落里都有。
广州人也多夜游鬼,凌晨一点了,路边的小档口前面还有喝啤酒的人在晃荡。
蔡老板借不到钱,坚持了一个月后,来了一个电话,宣布办事处解散。对于我的去留,蔡老板没有明确说法。那就意味着我又自由了。这是一种默契。碍于东涛的面子,蔡老板不能明说要解雇我,但我知道,我和他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我身上并没有多少积蓄——我仍然没有完成存款过万的梦想。我已经离家出来七年了,跑过潮汕、深圳、东莞,居然拿不出一万块!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七年,是我必须经历的七年,是还账的七年,欠读书的账,欠生活的账,需要十倍百倍地偿还。一个农民离开家乡要进步,必须有一个衔接,并形成梯次,经历起伏波折,受尽各种锻炼折腾,不抛弃不放弃,不断蜕变,才能迈上人生的下一站的阶梯,开始新鲜的生活。只是,这代价大,不过值得,毕竟,我已经到了广州!
办事处解散,大家重新择业。
杨学武说广东电子杂志社招人,和我们以前的业务比较对路,办事处的人都可以去试一试。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
杨学武豪气地说:怕个卵啊,能干多久就干多久,干不成就找下家。
杨学武不知道的是我担心学历。
我自始至终也没说过我的学历。
广东电子杂志社的老总是我们湖南老乡,姓邱,摄影师,大胡子,做派像极了艺术家。他面试了我们,全部都收了。当时,音响、CD机、VCD机行业发展如日中天,爱多、金正等品牌家喻户晓,广东电子杂志社亟需业务员去跟企业对接,开展业务。
因为我有广告文案写作经验,邱总安排我做广告文案编辑,兼广告部主任。邱总自己兼任广告部总监。我跟着他,除了写写文案,还辅助他管理广告部人员和业务。同时,我也可以去拉业务,按最高提成。
邱总给我的定薪是月薪一千五——我在蔡老板公司的两倍多工资!
我跟永泰新村大声说了再见,和杨学武几个人搬到了天河石牌村。
石牌不是广州最大的城中村,但是它是外地人最多的城中村。
早上,石牌往中山大道的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工装、西装、小裙子,平头,长发,都像白领骨干精英,钻出巷子,精神抖擞,风华清靡,迎接挑战。路两边的狭小空地上,摆摊的人使用各种材料和用具搭建了摊点,手忙脚乱,卖各式早餐。晚上,道路两边不仅有原来的摊点,还多了“站街妇女”,令人感觉诡异。村子里,农民房都是“握手楼”,过道之上,楼房挨楼房,塞满怀揣各种梦想的年轻人。楼道里的一楼,阴凉潮湿里,商店、餐馆、发廊、报摊,一应俱全,生活的烟火味弥漫。
这里不仅是是广州商业中心,还是广州的教育中心。
华南师范大学、暨南大学、广东民族学院、石牌电脑城、太平洋电脑城、宏城广场、天河城、南方人才市场、广州购书中心、体育中心……都在这一条路上,天河路东边的天河北路,中信大厦像从天而降的大碑矗立云霄,后面火车东站的水幕一样巨大,喧哗着羊城的别致。
天河东、天河西,体育东、体育西,是广州最大的堵点,上下班,路上的车,一堵两个小时!
我知道进来广州的不容易,唯一可持续待在广州谋生的方法,不是赚钱,而是学习。广东电子杂志社就在广州购书中心边上的天涯海角楼,当我们下班的时候,购书中心大门口有很多卖旧书、盗版书的“走鬼”,无论厚薄,一律十块钱两本。我就在这些“走鬼摊”上淘啊淘,从广告策划、文案写作、新闻采编,到文学作品,到文学写作……心里有了小九九,就像心里点了灯,不再迷茫。
这个时候,我陆陆续续地把邓洪、李泽光、江海生几个原来公司的同事拢到了广告部,或做专职,或做兼职,他们拉到业务,他们有提成,我也有提成。我之所以找到他们,因为他们曾经在有意无意之间当过我的师傅。我现在有了平台,理应大家共享。和他们在一起,还能回忆在广东到处跑的峥嵘岁月。
广东电子杂志社发展也快,邱总有无数个想法,要集团化,产业化,把杂志办成了几个刊,从硬件到软体,每月出几本,做成出版界的航空母舰……
但发展迅猛的时候,危机随之降临,管理部门一纸文件,广东电子杂志社一刊多号,违规,停刊整顿!
邱总懵了。
整顿无期,我们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其时我已经做到了软体杂志的主编!
对一心干大事业的邱总来说,这是一个悲剧,整顿、罚款、停刊,代价巨大。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教训,规矩就是规矩,坏不得。这里是广州,不是乡村,一切都有红线约束,没有空子可钻营!
我的收获,不仅获取了一份报酬,更重要的是,我边学边用,积累了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这是七年流浪后最大的收获,打下了职业生涯基础。我感谢同事们,感谢蔡总,感谢邱总,感谢杨学武,感谢所有的同事,也感谢我自己那份与生俱来的吃苦与清醒。我想,这是东干脚的烙印,是农民的基因,跟在家种地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付出,迟早会有一分收获。
没有离别的站台,没有告别的仪式,大家收拾好行李包包,没有悲伤离别,大家自我感觉良好,在临走前互留BB机号码;走进石牌的巷子,都是陌生人,了无牵挂,苦涩的笑一笑,汇入中山大道的人流,就像蚂蚁进了枯叶堆,无影无踪。
通过父亲得知,东干脚在变化,我们家的红砖房已经落伍了,现在农村流行盖楼房。一层楼,两层楼,三层楼,四层楼,能力多大,房子就多高。都是从外头带回的钱。我明白父亲跟我说这些话时背后隐藏的意思。他再也无力去盖一座楼房,他要交班了。
我跟父亲表态,我挣到十万了就回去。
十万,在1999年,对于东干脚种田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对于广州的城里人,对于某些人,十万,不过一年的年薪而已。
于我,我不知道多久能挣到这个数目的收入。但我知道,我得有目标,并且努力追逐目标,回到东干脚,才能盖房,娶亲,才能拿得出生产费用,人情费用。没有十万打底,是应付不了的。十万,如雾里红灯,一直在我前方闪烁。
进城是一种冒险,求职是一种冒险,哦,生活是一场冒险!
我赤手空拳来,没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在这些陌生地方,失败了没人耻笑,大不了换个地方重来。
离开石牌,我搬到了天河棠下,在工业园编时尚杂志;随后搬到白云棠下,编流行杂志;随后失业搬到了石井,住在工棚里寻找就业机会;随后搬到了春暖花园,进入文化公司写文案,然后在机场路买房……从期刊到广告公司,到文化公司;从策划公司,到动漫公司;从影视公司,到互联网公司;从产权交易公司,到房地产开发公司;从打工上班,到自己创业……工作的地方不断变化,工作的企业不断变化,工作的工种却变化不大,一直围绕着营销策划打转。我想,我应该做这个。我最早接触的是写作,来广东后最先学习的是广告策划。我喜欢文案策划,我喜欢它,不是它稳定,而是我没有时间去折腾其他的职业了,我再也拿不出七年时间去坚持一项学习。做自己最熟悉的工作,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作改变。这成了我的信条。我发现自己一直就是这么固执。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坚持,或执着。
默默行走在广州的公交线路上,风雨无阻,不知经年。
抠了抠手指头,二十年多了!
二十年多,弹指一挥间!
广州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存在,但广州敞开胸怀收留了我。我不敢声张,在这里甜蜜地窝藏了二十年!广州一直奔跑,一刻也未曾停留,人来人去,广州根本不在乎。谁出力,谁把广州当家,谁就是主人。我们七零后这一代人起点低,背景差,太需要改变自己,太需要机会证明自己。失落也罢,认命也罢,不甘也罢,不认命,努力才能创造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们都感谢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像一堆滚动的沙子,泥沙俱下,经受住磨砺和冲击的,才能留下来,无论圆滑,成熟,还是睿智,都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我能在广州停留、谋生、置办房产、创业,是我的决定,是我的机会,亦是历史的选择。
二十年多,我似乎还没有看清广州。
广州看似散散乱乱的,高楼大厦和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房子却和谐地挤在了一起,高楼如帆,平房如海。烟火遥远,生活气在每一条小巷迷漫。
广州把城与村融合在了一块,是所有城市之中,把城与村融合得最为完美的城市。
在解放桥上,可以看到惠福路榕树下的红瓦房;在北京路穿过繁华街灯,可以看到古朴的石板街;在洪德路,可以看到骑楼在珠江的涛声里静默;在越秀山,你可以仰望黒瓦的镇海楼,和它一起俯瞰广州……它们像历史遗留的瘢痕,透过它们,可以感受到广州的厚重,看到广州的艰辛与担当。在天河北,可以看到半楼入云端的中信大厦,在珠江新城,小蛮腰冲天而起,在每条城市主干道,都可以找到专业市场,环市西路的服装鞋帽、解放北的皮具、机场路的化妆品、中大布匹、惠福电器……生产的便利,市场的灵活,现代的服务,融合在一起,就是广州成为国际大都市的底蕴与底气。
在广州结交的朋友,一般都在通讯录里存在,在生活里难以相聚。
每每念起远在潮汕的东涛、少华、同成、楚峰……像张张老照片,只要看到,就会想到“念天地之悠悠”这阙词。
当我穿过半个城市,一个人去海珠桥上看白鹅潭的落日——城市的落日,借了滔滔潭水,把城市辉映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绿色如柔软的海绵一样明亮,建筑如积木披了光芒,车辆如玩具一样幼稚,道路如迷宫一样盘绕,天际苍茫,大地仓惶,唯有珠江水波上的那叶扁舟,才能把人从迷思中唤醒过来。城市的夕照,与山地的落日截然不同。山地的落日属于整个天空,城市的夕照只照亮半个城市。日落之后,城市开始嚣张,车马水龙,霓虹光柱,五光十色,我湘南山地的夜何其安静,像一汪幽深的海水。
这是我的广州吗?
不是。
属于我的,只有东干脚。
东干脚的汗味已经浸透我的灵魂。
那些不靠谱的故事、传闻和荒唐的经历,那些责我罚我骂我爱我的人,都成了家乡美好的一部分,温暖又忧伤。
我是原来的我吗?
不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
在办理户口迁移的时候,我却毫不犹豫的把户籍留在了东干脚。东干脚的汗味像一副中药,治愈了我这半生的颠沛流离,我现在怎么能离开它!广州收留了我身子和我的向往,不断地折腾我的能力;东干脚的泥土收留了我的灵魂,用一整片山地作为铺垫。是向前冲锋,还是向后飞翔?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直到生命陨落才有答案。现在,就是活下去,在人潮汹涌的人间,不管不顾,有多远走多远。
当我从住处的窗口打量夕阳的时候,我开始计算归期。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的喇叭响了,通知小区居民下楼做核酸。全国到处都一样,忙着做核酸检查。隔壁邻居出来,在楼下大门口叫唤:做核酸了。
生是一种机缘,死是必然。既然活着,那就不要想着死。
虽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但漫长岁月可让热爱山穷水尽。
夜色起,华灯初上,小区的人排着队,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一排整齐的小鸡,鹰呢?鹰在心头的恐惧里。唯有耐心,可让一切问题水落石出。在红马褂的指挥协调下,队伍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去驱除鹰的影。
突然觉得,广州这个城市若有灵魂,这些队伍就是灵魂。
我是其中一丝儿游魂,在飘。我感觉到了,笑了。口罩蒙着嘴,谁也不知道我在笑。
家在哪?以前以为在东干脚,现在发现,家只是一个字,一种固定的结局。
悲苦幸福一直在人间轮回。又沉默下来,每个人的一生都独一无二,一生遭遇什么,无法预料。红马甲在一边提醒轮到我了,我从迷思中拔身出来,点点头,庆幸又活一天,真好!
写于2022.6.30
改于2024.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