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想来想去,居然是棍子。
这让我惊讶,东干脚,宁远,九疑山、阳明山,湘南,有很多好玩的物件,有很多吗?居然找不出一件。那有很多好看的东西,是的,尤其是春天,山里的春天是花的盛会,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桃花,红色的桃花,红白相互浸染的桃花,嫣红的桃花…… 桃花就有很多种,每一种都像不安分的精灵,打开幻想之门;还有颜色单一的梨花、李花,梨花白得像一袭白衣,肃静,仿若在思考;李花细碎的花朵站在树冠上像苗家女子头上的银子首饰,不同形状,引来勤劳的蜂与蝶;林边苗条的晚樱像害羞的女子初见春天这个英俊又多变的男子,半张红脸藏在浅绿的花萼中,小心的在春风和阳光里窥探,摇曳,令人想起分手了的窈窕的初恋。节节草、蒲公英、狗尾巴、飞蓬草、何首乌,贴在地上,好像听到了大地的嘱咐,不急于长高长大,就一抹玉一样的绿,像别针一样别在大地灰色的衣服上。小河在哗哗流响,柳树垂着头亲近,柏树挺着腰直插青天,云朵在远方的山头遮挡着天际的灰蓝,芥菜的呛味和着花的芬芳四处流动,空气里各种味道乱蹿,却很少引起人的注意。仿佛这一切是自然的,本该这样。
人们在干活,在田头,在地头,在路上,急冲冲的,却又不利索,好像总有无形的东西牵制了他们,不得劲,或者是力不从心。他们的举手投足看起来都那么笨重、迟钝、不由自主,是在思考?还是刚从身后茧房一样的村庄里爬出来,像新鲜柔嫩的虫蛹一样软弱无力,等待蜕变?或者是他们尽情地喝了一个正月的酒,骨头酥了?大地在阳光里嗡嗡作响,南风翻动水田边棕叶树巨大的扇形叶子,如同在拍打村庄里每一扇门窗。灰色的巷子已经发白,青色的石板路已经发白,田野山川褪去了迷雾般地隐身衣一样变得格外清晰。荒地里站岗的苦楝树,土堆子上惊慌的黄荆子,覆盖在院子上的累累黑瓦,它们都醒了,亮出藏了一个冬天的颜色,清明地延展着视线,直到远方山峦。山上的树一排一排,不再像溃败下山的苍蝇,而是直上山顶豪气干云的战士。
湘南很美,我手里却只有棍子。
在家里,守着柴火灶,手里抓着一根棍子,或者是竹枝,或者是树枝,或者是一条纤弱的黄荆条,用来拨动生活的烟火。棍子一头被火烧过,稍有碳化,黑乎乎的,无聊的时候,可以当笔用,在灶门口铺满白色草灰的青砖上写字,用一笔画老鼠,画兔子、画猫,歪歪扭扭,用棍子扫平了再画,还是歪歪扭扭,听到额头上滋滋响了,火苗窜出来烧着头发了,还是没能画出来。那就写字,写小伙伴的名字,写邻居的名字,写打过我的某某人的名字,然后用脚狠狠地踩住磨掉,权当报复了他!饭煮开了,水烧热了,把棍子伸进灶膛,拔柴、扒灰、团火。如果贪恋温暖,手里的棍子就成了支撑额头的拐杖,在灶口边“钓鱼”,迷糊一会。最舒服的就是这一会,在放松中紧张,以紧绷地坐姿赢取躺平的松弛,比在床上舒适。坐不住,拿棍子在冷灰堆里戳几下,确定头子上的火灭了,扔进柴堆,站起来就跑。玉玉哥烧火,棍子那头带着火星,他用棍子扒柴,火星掉进柴堆,开始没发现,等到发现,他又用带着火星的拔火棍拍打。火苗子顿时窜起比他还高了,他爹泼了两桶水,惊动了整个东干脚的人,才把烧着了的楼板顶下来,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玉玉哥的屁股被他爹拿拔火棍抽得像猴子屁股,疼得杀猪一样嚎,哼哼唉哟了两天,还被饿了两天。现在,整个村的孩子都知道,人生的第一步从烧火开始,马虎不得。
出门,第一件事,手里得有家伙什。
什么家伙什,还是棍子。
湘南很多种竹子,而我们在家里经常用得着的,大概三种,一种是竹扁担,楠竹制,很轻,弹性也很好,当做武器不行,用了很多力,可能会飘,像羽毛一样不受力;一种是钎担,茶杯粗,很趁手,两三米长,两头尖,上山挑柴草用的。家家户户的门旮旯里都放着几枝。长的大人用,短的小孩子用。钎担最适合做武器,但没人敢用,两头尖,容易伤人,伤了人,要坐牢打靶。坐牢,餐餐吃不饱,打靶,把坏人当靶子打。做人真难,轻的不趁手,趁手的不敢用。在扁担钎担下,还有我们本地产的小竹子,大拇指粗,不论光滑,还是长了霉点,都发出竹的清香。竹的本色,化成灰都有竹子的香味。在地里,这种竹子用来编竹篱笆、搭瓜架,在家里用来驱赶牲畜、扒灰和打人。我们当地叫“桩子”。地里用的,长的两米,家里用的,截成两段或三段。每次大妹从广东回来,从她家走到我家门口,双手插兜,灵魂和身体打架,不得安宁,便要求打一架,武器就是门角落里的“桩子”。年少时候,人手一根,当红缨枪、当藤条,最后才当棍子,你追我,我追你,你打我拦,我打她拦,几个人,在一起疯疯癫癫像演戏,不在打疼,在于打中。打疼了,大喊大叫,哭了,马上说“说好不准哭才来的”。一听还真是开打前讲好的,不用安慰,擦干眼泪,继续来,想办法打回去。从门口屋檐到厅堂,大人骂,就到巷子里继续开战。你追我赶,你打我闪……鸡在飞,狗在跟着跑,一个村子都热闹起来,什么都忘在脑后了。棍子成了取乐的工具,见证了乡村生活的疯狂。
出门,手里有一根棍子,人就不会有危险。
在巷子里,可以防狗,走到外面,过大伯父门口,还可以防他养的西鸭公。他养的西鸭公不怕人,还像鹅一样会看门,会啄人,跟着人的脚后跟啄,撵都撵不走。狗跟着人叫吠,挥动一棍子,棍子甩动,呜呜一响,狗就学乖了,摇动竖起的尾巴,眼巴巴地原地看着;西鸭公是扁毛畜生,不怕响,但可以架住它的脖子,还是不罢休,就把它按在地上,捉住它的翅膀,把它扔进大伯父堂屋里。西鸭公拍打着翅膀,尘土飞扬,落了地,稳稳地,红着脸,伸缩着脖颈,哈哈哈地嘶叫,虚张着声势,可是不敢再向前攻击了。到了外面,手里有根棍子就更重要了。永州之野产异蛇。而宁远各种蛇都多,草里,水里,田埂上,辣椒树下,桃子树上,都有蛇。分不清什么蛇,就不能判定是无毒蛇还是有毒蛇。怕它咬,所以见蛇不打三分罪。没发现蛇,手里有棍子,心里也不发慌。一棍在手,天下我有。但有一种情形,手里是不能有棍子的。二庆嫂盖了半边新房子,上瓦那天早上,搞了一个小仪式,买了半斤糖,一挂鞭炮,糖散给来凑热闹的人,放鞭炮是告诉大家二庆嫂家有喜事。李二愣子在门前埂上放牛,听着鞭炮声就跑碎步过来了。二庆嫂看他畏畏缩缩,胳膊里夹着一根棍子过来,到了门前,放下胳膊里夹着的棍子双手抱着戳在地上当拐杖,二庆嫂就发火了,不容分辩就骂“你看看你,大清早拄根棍子站在我新屋门前,像个叫花子,彩头不好,不给你发糖!”所以,不管什么喜事,热闹可以凑,但手里不要有棍子。有棍子,不是讨不到好彩头,就被人家认为对面一伙搞事的,遭打。
几个孩子在野外一起放牛,比划的也是棍子。当刀劈,看谁劈得响,呼呼响不算响,呜呜地响才算响。当回棍子,看谁舞得圆。呼呼响不算,呜呜地响,也赢不了,吐口水,口水吐不进去,那才是师傅。头头脸脸装着口水了,学艺不精,欲哭不能,活该。看一个孩子皮不皮,也得看棍子,家长揍人,用的是苦子棍、黄荆条、竹刷子、刺条子,挨过一种的也算不上狠角色。要像我,不仅挨过苦子棍、黄荆条、竹刷子、刺条子,身上留下过各种紫色线条,就是把棍子锤烂了,打在肉上,能吃肉的棍子,我也挨过。我的父亲觉得还不够,像雕塑家一样,对我一次又一次雕刻,用皮肉之痛警醒我,让我在自己的嚎叫和各种异样的眼神里迷失,最后又从他的各种棍棒中找到恐惧。他们都知道,敲敲打打出好人。可是,这方面不能逞英雄,只能在尴尬的时候,用来打圆场,自嘲。
有时候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抽我揍我。
父亲淡然回答,棍棒底下出人才,你还问,看来当时打得还少,还不够。
看看门角落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上的绿皮瓷砖连着原木大门。地上只有两双淡红色休闲鞋,两张红色塑料凳子。父亲坐在门边的一张凳子上,靠着门墙凝思,如雕刻家一样刚毅冷静,当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门口被挡住,看得见一堵墙。曾经的那些年代,或者未来的年代,现在看来,都被一堵墙堵住了,干干净净,带着风,带着哭笑,带着泥腥味,带着各种花草的各种往事,带着各种指引和暗示,还在天空下,只可回想,回不去了,或者,找不到令人向往的辛苦和圆满了。我们被阳光丢弃了。我们已经从里到外,找不到一点当年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我们还保留着一些属于棍子的东西,与幸福相关,比如实用、硬铮、安全、疼痛和燃烧。
2024.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