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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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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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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而眠

在潮水岩的前面、荷叶塘背面(南)、杨柳桥西面和马山脚的背面(北),中间有一座三个山峰的石头岭。岭上三峰彼此相望,山体彼此相连,同生共死一样手挽手肩并肩。靠西的山脊下一尼庵,当地人说是仙姑庙,传说是一逃婚女子忠于爱情逃至山上至死坚贞不屈,后人为纪念她,在她落足的山腰建立了一座小庙。何朝何代,哪里人氏,年龄婚配,真真假假,含含糊糊,无从可考。就像民间故事的“某年某月”一样的话头。小庙在山坡上,对着东边的太阳。平日香客上香,从四面八方来,在南边的山脚下歇脚,路边东有一眼清泉,西有一个洞口,泉井就像洞口里吐出的明珠。顺着山脚往上,就是巍峨洁白的牌楼。牌楼内,有铺着石板的过堂,和铺着石板的石道。石道两边,有斜放的青砖如莲花瓣。空地里种着柏树和腊叶两种常青树,尽头七级青石台阶。上了台阶,便是佛堂的前庭,铺着青石石板。佛堂两边,是厢房膳房,木头廊柱,泛黄板壁,廊道直接通向里面,绵长幽深,一眼看不到底。而抬头,是青山,是晴天,是寂静,是清风。

1917年,也就是清朝成为前清五年后,城市时务学堂兴起后,北屏地方上的长者、贤者、学者,为北屏子弟用心读书计,一起议定利用原有的仙姑庙的旧有建筑,又参照旧式建筑的格式,在山脚建了一栋新的砖木楼房,建设成了学校,全名“北屏镇第一联合区立高等小学校”。重学重教在宁远民间一直有传统,唐朝湖南唯一的状元就出在宁远。宋建的宁远文庙历经千年风雨在城北仍然金碧辉煌。只是出人意外的是,清朝才灭亡五年,处于阳明山腹地一隅的北屏就捕捉到了社会变革教育先行的信息,为北屏子弟走出北屏走向中国铺就了道路。

1948年,双井圩乡长岭上村乡贤李毓九与出生于平田阙家村的阙汉骞将军捐巨资将北屏高小改办为私立北屏中学,并在原来基础上增扩一栋校舍,一样为砖木结构,与先前的风格保持一致。李毓九,本地学人,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回国后任暨南大学、安徽大学讲席,1931年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1937年任宁远县长,抗战后任湖南省建设厅长。阙汉骞,抗日名将,毕业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科。曾任连、营、团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任第五十四军第十四师旅长。1939年任第十四师师长,率部参与淞沪、武汉、长沙、粤北、昆仑关等战役。1944年任第五十四军副军长,率部赴缅甸,同年7月20日升任第五十四军军长。学校改名后,李毓九亲任校长,本地乡村教育家李药民任代理校长。在乡贤和老师的引导下,学生们立志向上,保家爱国。仅宁远北路平田一个村就出了二十多个黄埔学生,私立北屏中学一举成为湘南名校。

1952年,私立北屏中学由宁远县人民政府接管,改为宁远县第二初级中学。 1979年,宁远县第二初级中学改名为宁远四中,政府对学校进行了检修和扩建。新的一栋两层楼教学楼仍是采用砖木结构,青砖青瓦,与原有的建筑风格一致。生源地不再局限于柏家坪区,把宁远北路的鲤溪区囊括了进来。扩建后的学校,在路边新建了学校大门,砌了石头围墙。围墙内,置有两个清浅的水塘,水塘上种着吊柏树、腊叶树等常青树,一年四季兀兀呆呆自成风景。气势雄伟的牌楼,重新刷了白灰,用刷子蘸大红油漆,一侧刷“全 严”一侧刷“勤 实”四字校训,个个大如簸箕,美术体,没有美感,但一眼就能明白校训和校训的意思。

我们村最早来这里读书的是我三叔,毕业考上了北京某大学。因家庭成分原因被没收了上大学的资格,用他的通知书录取了其他人。谁办的,谁去的,三叔知道,却无可奈何。而一届毕业的好友,一个做了县政协主席,一个做了大学教授,三叔在家做民办老师,最后因为超生和计划生育政策,民办老师也没得做了,放下粉笔,回家拿“三斤半”,当回农民。第二个是学春哥,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上学,每个周六,手握一卷书回来。每个周日下午,太阳遍照大地的时候,他的爷爷便扛着米袋子,跟在他后面,送他。学春哥家境很好,父亲吃国家口粮,但家里五个姊妹,分摊下来,捉襟见肘。这影响了学春哥的学习,读书不行,学春哥拍拍大腿,发愤图强,选择了打铁。无论是三叔,还是学春哥,都不说自己在宁远四中读书,而是讲潮水岩中学。

宁远四中对面,有一个神奇的岩洞,为宁远唯一。最为神奇的时候,一天三潮。洞里有一线泉水,叮叮流淌,通过岩洞的回放,声音十分清幽悦耳。但在不经意间,泉水突然放大很多倍,变浑,轰耸轰耸地,像鬼从岩口里出来,在洞口相互拥挤,卡在一起动弹不得,一片哀嚎。看到空荡荡的岩洞里涨满浑水,轰耸轰耸,要漫溢出来,那种意外让很多初见和没有做好准备的人都大吃一惊,碍于面子不好逃跑,但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脸青了,怒目圆睁,要决一死战了,水又缓缓退了下去,好像受了威胁,又好像心有不甘,一杆烟功夫,岩洞里恢复原来的平静,回响起泉水叮咚的声音,十分悦耳。

这潮水岩的历史远远远过仙姑庙的历史,所以,在这里的学子,经常说自己在潮水岩读书。

穿过李毓九、阙汉骞两位乡贤捐建的老教室,小门里是学校的杂屋和粮仓,学生从家里背来的大米在这里过秤交给学校领回饭票。杂屋角落是一堆散乱的黑煤。穿紧身衣的老校工每天都和学生一样,听着上课铃声上班,在靠墙的天井里的石板上做煤球。老校工本身矮小单薄,穿上紧身工衣,鬓上白发更为显眼,精神矍铄,显得更为干练,好像生来就是吃这一碗饭的。管粮仓的后勤老师,是郑家院子的人,原来教初中物理,算术好,又会做会计,视力更好,被派来管粮仓。脸方方正正,眉毛长长,声音像个女的,个子高挑,经常穿一身草绿色衣服,好像只有这么一套衣服,当然,他家里某人在部队里当兵,送了他一套,他以此为荣,而经常著在身上,来表达自己身份与其他老师不同。除了这一身草绿色,还能让人记住的是过秤的时候,他一边眯眯笑着,眼睛盯着秤杆,手一边捋着吊秤砣的绳子,不让绳子滑下去。

从杂屋小门出来,砂石路,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柏树,宝塔一样雄壮。路上、草坪上、水塘里,都可以看到一粒一粒开裂的柏子。柏振珊校长从后面山坡上的教师楼走下来,身穿褪色的中山装,脚穿老皮鞋,一路挺胸抬头,一身正气,目不斜视,迈着方步走到吊柏树下,在路边站定,负了双手,装着微笑,目光却很严厉,看着学生一个一个从杂屋门里出来,目光如手一样,摸一把走过面前的学生的头。没有学生敢停下来招呼,和他对视,都是一边匆匆走,一边留下一截老师好的声音,老鼠一样流窜。语文老师蔡老师刚从大学毕业出来,还十分青涩,上课的时候,同学没反应,蔡老师脸先红了。大家会心一笑,蔡老师侧着头,眼睛瞟向窗外,都不敢面对学生了。

教室门外,青草一片,柔和翠嫩,没有人会想到门前青草也能漫布天涯。教室窗外,青山如墙,山上青天,一年四季一片幽蓝,干净得像浸了水的劳动布上衣一样单纯。

身在山群一隅的北屏中学,出过省长、县长、院长,以及不计其数的基层公务员、老师、商人和工程师。当然,也有远远超过这个数目的农民、职工和打工仔。正因为有出过省长、县长、院长,大家相信农村不是人才荒漠,农民子弟不是木头蠢货,只要肯攀登,冲出山窝窝,考进县城省城都可能。在榜样的激励下,一代一代山地学子仰望星空,在湘南山地上的浩渺虚空里寻找飞翔的方向。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城镇化风起云涌,年轻人水一样流出,投入远方,农村生源日少,宁远四中无奈与舂陵中学合并,学校迁往柏家坪镇永连公路边上的洋房。宁远四中几个红字落于地下,消失于风雨,北屏中学搬走,原校址改为“北屏联校”,收小学生,后因生源不足停办,丢荒废弃至今。三十年空白岁月里,大名鼎鼎的私立北屏中学淡出人们视野,在潮水岩对面山脊枕山而眠,腐朽衰败,像一副藏身于荒草、杂树、藤蔓里战马骨架,被岁月噬咬腐蚀,要归化自然了。

大门口的大吊柏树还在,愈发郁郁葱葱,仿佛已经适应了云淡风轻无人问津的日子。

大门边的石板水井依旧,清泉汩汩自流,偶有雀鸟光临饮水。穿着花衣的燕,穿着青衣的卞,扎着辫子穿着淡紫色格子衣的莲,在井边或蹲或站或弯腰,青春如魅,现在已经散入四方无处觅,倩影还凝止在空寂的阳光里;像个小钢炮,在一边和同学聊天的性格像火一样的郑星,英俊高大,想当画家,还想当作曲家的俊卿,离开学校后,风风火火,去深圳,去东莞,有路就走,最后年纪轻轻被命运按在了死路上。他们在黄泉路上有等待吗?他们还有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吗?井栏之外,荒草如潮。幸运的是水塘还在,如两块厚厚的玻璃幽幽地映着草叶树木和天光。操场上青草葳蕤,草地之上的教室已经老态龙钟,圆拱门上面的瓦垛像被风吹散的头发,左右倾塌,像一只破烂布鞋掷在茂密蒿草里,把平静的蒿草砸出了一个洞来。李毓九、阙汉骞等乡贤的脸面像石头一样地掼在了荒草地上,既狼藉又沧桑。西山下的杂屋、教室、礼堂,昔日流连的地方,更不堪入目,哭泣般的青砖墙上不仅片瓦无存,一根檩条桁条都没了,空洞洞的框住一面青天。当年搁脚的青砖地上长满了苦艾飞蓬何首乌,青葱岁月像地上的砖瓦一样破烂、荒废、死亡了。再往里,礼堂已经天光照地,两侧的厢房过道里只剩下几根漆红的水泥柱子,像一排香一样立在光秃秃的檐前,静默肃穆地祭奠岁月沧桑。后面山崖下的女生宿舍,仙姑庙的主体,北屏中学的发轫之地,房瓦屋樑已经被时光扫荡干净,片瓦不留,一堵一堵断墙残垣已经不像房间,像沙场上战马腐烂后的胸腔,长满了灌木、茅草、何首乌、飞蓬和苦艾,弥漫的腐殖的味道,埋葬了当年的意气风华叱咤风云的青春。这种惨淡在面前直白呈现,不是要轮回,这是要消失,要毁尸灭迹。破败、萧条、衰老,腐败和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像我的胆结石令我不安、恐惧、慌张。单纯的疼,让人撕心裂肺。青天在上,青山依旧娇媚,比往日还多了一份风姿——无人经管的山岭,经春雨冬雪的恩宠,积累了能量,跟着岁月,收获岁月,自然而然地更为深沉深厚壮观。教师宿舍门前的晾衣晒被子的空地,成了荒草拥挤挣抢空间的地方,平房楼顶上长满了山藤野树,高矮参差,像一座荒凉的土丘。

那些学长,省长、县长、院长们,可能没有时间想要故地重游。我们本着一种热爱和尊重——这些都是老师当年口口相传教给我们的,爱校园如同爱生命一样。走过废墟中的杂草,我们的脚印曾经都印在杂草里的石板上。看着破败的残迹,亲切的檩条、桁条、楼板已经消失了的教室,自由生长的藤蔓吊在空荡荡的窗户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在问:是我们更爱这个学校,还是我们在这个学校比它们得到的更多?有收拾残局能力的人已经隐退江湖,没有收拾残局能力的人面对落寞的校门在感叹、垂怜、惋惜,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这一辈子一事无成。我们仍是当年的追风少年,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而一腔热诚却在无可挽救地变淡。我们一路向前,历史被生活压在身后被遗忘了。

一个人死了,无非是回到尘土中,永劫无间;一片建筑死了,无非是回到尘土中,重归自然,沐雨披雪,漠然淡然作植物藤蔓的垫脚石和营养钵,在藤蔓的阴凉中安静长眠,在长眠中消失,被人遗忘。青天下,人烟中,四周村庄大地一片生机。看到山中狼藉、萧条、荒废、正在消失的北屏中学的躯壳,1917年的前辈,1948年的前辈,1952年的前辈,1979年的先锋,影子犹还在民间出没,只是不能一呼百应了。我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其实大家的结局都一样,只是活着很多时候无心无力干预罢了。

收藏青春记忆的仓库破烂了,我们的青春和梦想一去不回。

北屏中学枕山而眠的骨骸,一片狼藉,在一百年后,作为文物遗址,触发大家的梦想和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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