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远流长的巴河,清澈的河水在渠江上游时而奔腾欢歌、汹涌澎湃,时而静静流淌、波平浪静。途经古镇时,迅速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形成一条直插古镇的长长的河嘴。河流凡拐弯处都会出现回水,俗称回水沱,一般均河宽水深,将对岸村庄隔得远远的。古镇码头也是这样,每逢赶集的日子,便有山民背着各种山货,在对岸渡口等船渡河,然后赶到集市上去贩卖。还有在古镇上读中学的那些山里娃背着书包,更是成群结队来到渡口,急急地在对岸大声呼唤,深怕上学迟到。
河心有两艘木质的渡船,往来穿梭不断,满满的载着一船又一船过河的山民和学生,将巴河两岸连成一片。因此,古镇在巴河流域,是远近闻名的水码头。
姚老庄是古镇渡口有名的摆渡老把式。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总是跨步向前,双手交叉握住桨柄,一前一后推摆着渡船。一前一后啊,就这么一个动作,却在姚老庄的生命长河中重复了几十年。他已年过半百,也有数十载的摆渡史,渡船就是他的家。寒来署往,栉风沐雨,几十年如一日,长期的摆渡生涯,岁月的风霜已将他雕刻得瘦骨嶙峋。那满脸的皱纹,似乎在诉说人世的沧桑。
姚老庄命苦,他从小死了爹娘,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后来过继给膝下无子的姑母。姑母待他不薄,视他为亲生儿子,将他哺养成人。由于姑母家穷,他二十好几才经人说媒,找到对象做了上门汉,也就是上门女婿,我们那儿都叫“上门汉”。姚老庄的老婆家住巴河畔,虽是瘸子,一瘸一拐的,却为他生下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农村重男轻女,可爱的儿子着实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在村里,他很勤劳,总是把自家的土地翻了又翻,种上庄稼,日子倒还勉强能够维持。
可是,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却将他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儿子满五岁那天,正值古镇赶集的日子。夫妻俩背了谷子去卖,想顺便给儿子买套新衣服。嗷嗷待哺的儿子,打生下来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总是穿得破破烂烂,好一点的,都是邻里周围看不惯,送的。他俩赶完集回家,想忙农活,就坐了古镇到村里沿巴河顺水而下的览征船。每逢赶集,都有览征船载满村民在巴河上下游往来穿梭。船沿和船舱都挤满了人,属超载的那种,那时超载根本没人管,不像现在。
船行至武道滩,却见武道滩的水惊涛骇浪,吼声连天。由于滩陡水急,览征船刚一进滩头,就荡得船头摇摆,船体颠簸不停,浪花飞溅到船中,让人毛骨悚然。却说武道滩是有名的险滩,沉船和翻船事故时有发生,淹死人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就有驾船的一前一后,前有壮实汉子用竹篙左右在水里拼命撑,后有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掌舵,好让客船顺利通过险滩。那天,尽管如此,满船的村民还是没逃过浪险船翻的劫难。在波涛汹涌中,览胜船一歪,一个囵圄,随即进水和散架,全船的人就如“浮炒米茶”似的,黑压压一片,哭声连天。
姚老庄的老婆被浪涛冲在最前面,姚老庄紧随其后。他老婆自幼在巴河畔长大,脚虽瘸,却也能会几下“狗刨”和“鹞子水”,遇到这样的翻船事故,在水里还能新生一份希望。姚老庄可就惨了,他不识水性,是个“岸鸭子”,远“嫁”到我们巴河人家,撞上这等事,自然吃亏不少。他在水里,一边喝着河水,一边对老婆说:“我不行了,你要养大我们的孩子……”。老婆在前面呼喊:“老庄,你要挺住,我救你来了。”遂往姚老庄这边努力游过来。
然而,老婆那天不知咋的,鬼使神差,怎么也游不过来,却是越漂越远,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姚老庄那天却命大,就在他努力挣扎想活命时,一根船桨向他漂来。他抓住船桨游向岸边,逃过一劫。命运就是这样,在河水中,他已给老婆留下遗嘱,本来不抱希望的他,却意外地活了下来,而他的老婆却永远地去了。
姚老庄一把鼻涕一把泪,埋葬了与他一同受苦、相依为命的瘸子老婆。家中年迈的岳父岳母,本来疾病缠身,因受不住打击,没过多久,也相继离开了人世,只留给他还没上学读书、鼻涕横着揩的儿子。
姚老庄想学游泳,更想学驾船技术。村里有艘在古镇渡口的摆渡船,生意红火,大家都争着去干这行差使。村干部觉得姚老庄可怜,同情他,主动找他谈话。姚老庄当然很乐意,自然也学得很快,不到半年,就经验十足,并且与往来过河的船客也厮混熟了。他把儿子带到船上,以船为家,桨声悠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调皮的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已满七岁了,见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校,姚老庄便把儿子安顿在镇上一所小学。
常言道,单亲家庭难为家。儿子还小,没有母爱咋行?!姚老庄又经人介绍,找了个离婚的女子做老婆。可那女人过不惯船上生活,跟着别人跑了。姚老庄长叹一声,找人算命,说他“克妻”,觉得自己是个鳏夫命,也就认命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悲剧再次发生。他不但“克妻”,还“克子”。儿子在学校读书,总要放学回家。调皮的儿子哪能在船上继续生活,就在他上街到镇里买菜时,儿子在船上戏水,一不小心,栽倒在河水里,再也没有爬上来。另一只船正在河心摆渡,发现后,已为时晚矣。
想想儿子也随前妻一起“走”了,姚老庄更是伤心欲绝。从此,他的整个生活变了,他的性格也变得异常古怪。除了有人要过河时才摆渡,其余时间都是在借酒消愁。
除摆渡外,姚老庄还有一种爱好,就是与人下象棋;但他棋艺颇差,都是在船上无聊时跟人家学的。摆渡的另一只船,驾船的也是位半百老头,姓王,年龄与姚老庄相仿,亦会下象棋,论技术当然比姚老庄好一点。闲暇时,特别是冷场天或学生放假,过河的稀少,姚老庄总是缠住老王走上几盘,甚至一个上午亦或一个下午。在下棋时,若有人过河,他们载人把船推到对岸,让船客上岸离开,又继续走。为了寻刺激,他们也会买一些酒、花生等,若谁输了谁就喝酒,喝醉了便蒙头大睡。
有一次,他俩想出了一个怪招。那就是,下象棋时,若谁输谁就自己掏钱,去镇上买大麻花吃,输一次,吃一把。刚开始,他们不分上下,下成平局。平局呢,大家都免掉不吃。可是后来,姚老庄总是输,麻花吃多了,肚子有些吃不消,他还想走棋。老王却露出阴险的笑,愿与他奉陪到底。殊不知,一个下午,姚老庄都是孔夫子搬家——少不了输。为此,姚老庄吃麻花吃得胃出血,消化不了,老王这才慌了神,赶紧送医院。在医院里,姚老庄被安排又是动手术,又是洗胃,折腾了好几周,虽捡了一条命,却身体日渐瘦削,体力不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姚老庄变得异常苍老,对生活极为悲观。喝酒,赌博,愤世嫉俗,自残是他最大的满足。村干部找他多次谈心,希望他振作精神,努力过好每一天。在村干部和众乡邻的帮助下,姚老庄渐渐变得快乐和坚强起来。
又到了汛期,巴河开始涨潮,洪水泛滥成灾。
这年七月,巴河普降暴雨达一个多月之久,古镇遭遇了数十年未遇的特大洪灾,街道被淹,房屋进水,整个古镇被洪水围困,居民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村镇干部都投入到洪水抢险中去了,姚老庄摆渡的船只自然也派上了用场。只见他荡着船桨,推着渡船在被淹的古镇穿行,一会儿协助干部和群众救人,一会儿又去奋力抢救和运送转移居民的财物。几天来,累得他精疲力竭,他还不顾劳累,依然出现在救灾现场。大雨倾盆,洪水还在上升和猛涨,有位年逾古稀的居民却守在自家的房屋,看着洪水发呆,就是不肯下楼,他心疼自己的家业遭受灭顶之灾啊。村镇干部劝说无效,群众也拿他没办法。在这危急关头,年龄已过半百的姚老庄驾船绕到屋后,从窗口翻进,趁老人不注意,背着他就往外跑,然后随楼道口的石级而下。临到河边,等待上船。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姚老庄一个趔趄,跟着裁进滚滚的洪流中。船上的人傻眼了,向他抛过来一根绳子,他迅速抓住,将背上的老人顶进船舱。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他抓住的绳子立即断成两截.来不及挣扎的他,无法抓住船上人再次抛过来的绳子,洪水像魔鬼一样马上将他卷走,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被推向河心,越漂越远……
全船的人都流下了眼泪。古稀老人得救了,老人的房屋瞬间被淹,可姚老庄却带着他的悠悠桨声,带着他苦难的一生,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