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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沫洁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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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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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揖

魏世莫半倚在病榻上,他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举起了双手,向女婿女儿做了个揖,然后,便满足的沉沉的睡去了。他觉得,这一觉,要睡很长很长时间,他太累了,二个月来,这是他睡得最沉的一天。

病房里灯光浑浊,那支吊盐水支架,屹立在魏世莫病床旁二个月了,此刻将影子投射在了半白的墙壁上,犹如瘦长的张开了双臂的木偶,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诡异。

他能感觉到老婆在身边。这个他嫌弃了一生,却始终也离不开的女人,他想对她说,下辈子,再做我的女人,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始终没力气张口,他感知到自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了下去,他有些囧,怎么能在女人面前流泪呢?他生来就没在女人面前流泪。他想伸手去抹掉,但手也不听使唤了。

他今天一天是快乐的,太快乐了。

这是二个月来,最为快乐的一天。

早上,朦胧的听到老婆在他耳旁轻声的说:老头,银行的事办好了,放心吧。

他松了口气。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自己给不了她什么,唯有这名下的几十万元一定要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转到她名下,否则,这一睡过去,自己将彻头彻尾的人间蒸发,医院会在自己的病历本上敲个章,那两个字,曾经是那么的与他无关,“死亡”。

所以,这二个月来,他始终撑着那早已逝去却灵魂尚存的躯体。

“今天几号了?”这些日子,魏世莫频繁的问着老婆同一个问题。

老婆告诉他:“今天二十四号了”

魏世莫点了点头,又沉沉睡去了。

“还有四天,还有四天,就一切都结束了。”他心里想着。

当今天早上老婆在他耳边告诉他今天二十八号了,存款也转到她名下了,他才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知道,也该和老婆告别了。

魏世莫是经历大半个世纪的人了。他告诉女儿们,他小的时候还穿过长衫。大年初一,穿着长衫给父母磕过头。文革时,正是他意气奋发的岁月,那火红的年代,那夸张的日子,带来的记忆是口号,是满大街的字报,和那些挨批的白发老人。

他今天是快乐的,身上也不痛了,神清气爽,想告诉老婆,自己可以走着回家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胳膊,感觉自己还是躺在这张床上,这张床他躺了有多久,他也记不清了。

午后,那位带着苏北口音的阿姨来了。这些日子,除了老伴,在他身边最多的人,就是她了。只是,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帮他擦身,抹脸,他像个孩子一般由她摆布。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也越来越冷,他想告诉老婆,让她给自己再加一层被子,可是,老婆没有反应。

他开始陷入昏沉状态,眼前竟是以往的事情。

他想到了曾经的风华正茂。人们羡慕的科室人员,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曾经在省政府部门工作过,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唯一资本,缝人要说。

他想到了老将。这位生命中出现最多的同龄人,曾经一起共事了几十年,后来,老蒋全家搬迁到了昆山,他去昆山看望老蒋,哥俩一起喝白酒,吹牛皮,喝到微醺时,掏心掏肺的说着各自的心事,这感觉真好。他甚至决定了,退休后,就与老蒋往来。

可是,老蒋就在一年前过世了。而且还是和他一样的晚期癌症。

老蒋的离去,让魏世莫有段时间十分失落,余生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走在他前头了。

他去昆山参加了老蒋的告别会。他一滴眼泪都没流。

回到家后,他躲在厕所里,泣不成声。哭完后,他像没事似的,出来做饭了。

他看到查理向他奔跑过来,他一把将它抱起,喃喃的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懂的话。女儿们总嫌他没好好的为查理洗澡,总是一身不太讨人喜欢的味道,毛发也没好好的修剪,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可是,他不嫌弃查理,查理赔了他十五年,连睡觉都匍匐在他的床脚下,不管严寒酷暑,这,女儿们能做到吗?

他看到查理摇着尾巴欢快的咬着他的长裤脚。他蹲下身子,为它梳理着打结了的毛发,不忘记在头顶系上一个小红结。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连老婆都不懂。

查理走了那一天,他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守着它。直到查理长叹一声,便瘫软在了魏世莫的怀里,他还是为它梳理着打结的长毛,嘴里说着:“查理,乖!”。

老蒋来了,查理来了,他还想期待一些人,可是,没有了,他的舞台很空旷。

以前,他总嫌老伴没文化,出生乡下,所以一生也就是个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人。

只是,此刻,他感觉老婆就在他身旁,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他熟悉她的气息,身上有头发干枯的气味。此时,这气味让他温暖,安慰。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老婆的手,此时此刻他想牵起的手,并想尝试着告诉她,他要走了,以后的日子,唯有她一个人生活了,照顾好自己,

老婆捂住了他的手,紧紧地。老婆的手,为何那么陌生,那么粗糙。他流泪了,陪伴了一生的女人,此刻,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也是这一生,拽的时间最长的时刻。他曾经总在她面前抱怨道,他们是凑合着过一生的人.....他甚至某个晚上,手执一纸离婚协议书,逼着让老婆签字,老婆泪如雨下,跪下乞求道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离婚......

.他再次紧紧的拽紧了老婆的手,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再凑合着过一生。

他越来越疲惫了,身子也越来越冷,握住老婆的手,也渐渐的耷拉了下来。他强打着精神,眼神不时的移向门口,他知道今天女儿女婿会来看他。

他费力的张开双眼,模糊的人影,忙碌着进出的声音,隐约听到隔壁床的低泣声,又听到护士说了声“搬走吧。”

一定是隔壁床位讨厌的胖老头。他还是走在他前面了。

以后晚上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噜声了。

魏世莫有些幸灾乐祸。

“爸爸”。他耳旁有轻柔的呼唤声。那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女儿的声音。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手,将他枯瘦无力的手握在掌心。

那是女婿的手。

他真想说一声:“how are you Frank?”这是他练了很多天才练好的一句英语。

他知道自己也没机会再去表达了,他曾经有些含羞说英语。

女婿握着他的手,说他今天气色好多了,女儿看到父亲今天居然半坐了起来,女儿笑了,抚摸着他额头上仅剩的几缕白发:“爸爸,您今天看起来特别精神,过些日子可以回家了。”

“家”,对啊,他还有个家。他想回到自己才住了五年的新房里。老房拆迁后,他和老婆就搬到了这座有着宽大客厅的公寓楼,满屋实木地板的香味,大阳台上有他亲手种植的吊兰,仙人掌。本以为,今后的人生就会这样安逸下去的。

只是搬离了老城区,他难免会寂寞。但是,老城区也早就没了以前的影子,他买了几十年的早餐铺的早餐,忽然在某天的清晨,不知踪影。喝惯了他家的豆浆,吃惯了他家的油条,怎么居然说走就走了呢。还有一些老街坊邻居,

当医生一纸诊断书交给他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晴天霹雳。

他庆幸女儿女婿今晚来看他了。他和女婿沟通不多,碍于语言,女婿是外国人,说着不太多的他能听懂的语言,他真想与女婿促膝长谈,一边谈一边喝着女婿给他的威士忌。

虽然,他总感觉葳斯基味道就是中药版咳药水。

可是,他想他是没机会了。但他知道,女婿是个善良的人,对女儿好,他要让他知道咱们中国传统文化,他真的想让他多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呀,真的,现在中国多强大啊,小外孙有可能的话,留在中国学习中文,他想亲手带着外孙搭高铁去旅行,就祖孙俩。他要教他练书法,走象棋,看京剧,做馒头.......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他常常以自己的生活方式为傲,每天的晨练,每天的规律作息,或许自己太依赖香烟或者是酒?

现在也好,就要解脱了,解脱了,以后也不会有病痛了。想到这里,魏世莫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人能察觉。

好了,他觉得应该好好睡个觉了。

他努力的摆了摆手,让女儿女婿们回去,已经很夜了,他想睡觉了。

他猛然想起,他曾经教女婿做过作揖的动作,女婿总是手法不对。

他曾经跟女婿解释“作揖”,那是中国汉族传统礼节,是一种尊敬敬礼的手势,就相当于西方的拥抱。男子右手握拳,左手成掌,抱拳前推,多美的动作啊。只是现代人都摒弃不再用了,用握手来替代作揖了。

他想最后一次教他做“作揖”这个动作,他用尽平生力气,努力的举起双手,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向着即将迈出病房的女婿作了个揖。

女婿也回敬他,作了个揖,笑了笑,说了句:“放心吧,爸,家里有我呢。”说完,就迈出了病房门口。魏世莫心想,这次女婿的作揖动作进步不少。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魏世莫整个身子瘫软在了床上,好了,他觉得是时候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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