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老屋里,一进大门靠右边墙角有一个不大的地方,一个两尺左右见方两尺来深的坑,边上用几块条石镶起,平日里在里边烧火取暖,也会顺便在上边烧水、做饭、煮猪食,里边常常有半塘草木灰或者燃烧的火。正上方少不了一个从楼上拴稳了垂掉下来的“砂锅钩”,这个东西下边可以挂上带“手”的吊锅、锑壶、烙锅等旧式炊具,而且还能根据需要升降,因此有人风趣地叫它“升降机”。那里最温暖也最温馨,还是充满着浓浓的爱和亲情融汇的地方。我们老家一带一直都习惯叫它火垅,后来才知道其实该叫做火塘。 那个时候的农村,生活朴素而又清苦。家家户户都有差不多这样的一个火垅。
清晨,起得最早的一般是母亲。她总是会习惯地拿起扫把将屋子清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天。由于当时没砍“三合土”,每天都会有一些土灰和碎物,母亲总是轻轻地洒上些水,再把它打扫干净,小心翼翼地把归集到一起的泥土、杂物用板锄、撮箕装去倒了,家里顿觉清爽了许多。如果太忙的时候,也会偶尔让我们打扫一两次,但是我们都似乎不太情愿,或者应付了事,现在想来真是有些不应该。扫完地之后,母亲照例会用锑壶或者铁锅装上水,放到火垅上煨热,等一家人起床后倒来洗脸。那时,虽然火柴只需3分钱一盒,但是细心的母亲总会在头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在火垅里放上一个柴头,再扒些火子、热灰焐着,第二天早上就取些干包谷天花等易燃物,将火子包在中间,待烧焦起烟后,对着它轻轻一吹,就燃着了,可以用它去生火,一天就这样又节约了一根火柴。虽然在现在看来这种节省似乎不可思议,但在当时那代人的心中,一分一厘也好,该节约就节约,是万万不可浪费的。
那个年代,我们老家的人,一般没有吃早点的习惯,通常是洗把脸,换双鞋,带上农具就出工去了。如果不是特别忙,那家里就会留下一个人带孩子兼做早饭、家务,农忙时候,就举家出动,等干活干到十点左右,才回来做这些。或者是做饭的稍微提前一点回来忙活,等差不多时间其他人就回来,草草的吃过饭就又上坡干活去了。当时的情形大抵如此,尽管很辛苦,但能勉强吃饱穿暖就实在是年景不错了。如果,饭做好了坡上的人还没回来,那就要派人去大声地喊。记得小时候一到早上十一二点,到处都会听到“爸爸,转来吃饭了”“妈,转来吃饭了”“哥哥,转来吃饭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全凭自己对亲人喊声的判断才能听出来,听清了再大声地答应几声“来了”,便匆匆回来,也有听错或是答应错的,弄得很好笑,但大抵都不会太在意。当然也会有把饭送到地里去的,还会有送到半道上一不小心跌倒的,把饭菜打泼一地,乃至背箩、锅、碗被滚下坡去好远好远,摔坏了、找不到了的,干活的人饿一天肚子不说,还得重新攒钱添置摔坏了的东西。
晚饭,一般都是下午五六点钟就吃了的。吃完晚饭,天冷的时候,就将近天黑了。这时火垅里除去做饭时剩下的火,还会添上干柴、木疙瘩等,一家人就围在火垅边烤火、聊天。要推磨的推磨,要做针线活儿的做针线活儿。读书的时候,我们有时也会借着昏暗的火光和煤油灯光读书写字,但那是很少很少的。一般我们那时是没有什么家庭作业的,要看的无非是才发的新书或者是给某人借来的规定了时间要还的书,才舍得花这样的功夫。其他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火垅里的火还在燃得很旺,于是便焐几个红苕、洋芋在火垅里,约莫半个小时后刨出来,可就是一家人的“夜宵”了。有些时候爸爸还会从火垅里舀出一些冷灰,放到火垅坎上,用木棍子擀平,又用木棍子在上面教我写字、计算,那就算是我的黑板,那样的学习很简单,却很有效。当时的我们,并不会觉得怎样的辛苦和艰难,而是会隐隐约约有一种被父母关怀、宠爱的感激和对自己想快一点长大的渴望。
火垅边随时都放有板凳、草墩、木墩墩等坐具,不管是家里人还是亲戚朋友,也不管是火垅里有没有火,凡是来了的,一般都会很习惯地坐在火垅边,那里就成了人们玩耍、交谈、闲坐时间最多的地方。有些时候父亲会在那里给我们讲一些家事、国事、往事,也会教育我们做人、做事,还会在劳累之余抽抽烟,朋友来了喝点酒,把刚煮熟的腊肉撕一小块给我们解解馋…… 火垅正上方靠楼下方悬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架子,那是用来炕腊肉用的。每年冬腊月份把年猪杀了,切割成块,放盐腌制两三天就把它挂在火垅上,借助下边的火炕干成腊肉。老家的腊肉香而不腻,直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的一家乡味道。看一家人来年的生活怎样,油盐足不足,只要抬头看看火垅上的挂肉就略知一二了。不管大人、小孩,街坊邻居还是远方的亲朋,那一段时间一到火垅边,总会抬头看看,然后少不了要数一数,再评论一番,直到两三个月后,过完年,才把炕干的腊肉取了挂到楼上去,作为一年逢年过节或是款待亲戚朋友的珍贵食材。有些年头,如果实在连火垅上一块肉也没有,那便可以想象那一年日子的清淡。不过,也会有实在亲友拿上省了又省的一块半块、三斤五斤的来帮衬着度过难关,忘不了的亲情、友情、乡情,那种雪中送炭的举动会让一家人感念好长时间。
在火垅边守岁的日子,是一年中最后的日子。吃完年夜饭,就要搬来一个大大的干木疙瘩,越大越好,“三十晚上的火,初一早上的灯”,在我们那里有这样一说。据说火烧得越旺,来年的日子越红火;烧的木疙瘩越大,来年的年猪越肥壮。虽然也并不全都如此,但这至少也是大家一个朴素的愿望,谁也不愿去管它准确率是多少。一家人坐在火垅边吃甘蔗、吃花生、磕磕瓜子,讲着不愿留到下一年的话,一起等新的一年的到来。那一夜很漫长,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烟花爆竹,有的只是微微的火光映照着家人熟悉的脸,有的是起起落落你一言我一语讲不完的话,有的是一家人彼此之间的血脉亲情在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真实地存在,有的是对来年美好生活的祈祷和期盼。在孩子们看来这一夜的火垅边没有失落,没有埋怨,有的只是满满的温暖、满足。在大人们的心里,可能会有愧疚,可能会有伤痛,但都把它深深地压在心里,让这火慢慢炙烤、烧灼,等待明年继续辛苦地劳作,从泥土里刨出微薄的希望来支撑这一个贫困而又不能放弃的家。
后来,在山上找柴很难了,费时费力也很危险,火垅里烧火的时间越来越少,再后来,父母走了,火垅边的人少了;再后来,老屋没了,家里的火垅也没了。
现在回到老家,那样的火垅也很难找到了。因为现在农村的房子、家具都越来越漂亮,老家的人也开始讲究起来,基本上不在堂屋里烧火取暖、做饭,一般都有厨房,都用电磁炉、电饭煲,也有的用上了取暖器。要烧火烤只能偶尔在露天的场坝里、屋檐下,而且老家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去了,家里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岁月更迭,老人渐渐老了,不在了;小孩渐渐长大了,又外出了……即使有火垅,也难得见到那些年围坐在一起的场面了。
如今,火垅,已经成为了留在许多人心里多多少少难忘的往事,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心底里酸楚而又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