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亮子,它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我们小时候在老家农村时家家户户都必备的照明工具,更多的地方都管它叫煤油灯。不过,我们那些地方从老辈人起就叫它“亮子”,都叫顺了,因此只要一说亮子,大人小孩儿都知道。
虽然二三十年没有用亮子了,现在的老家也没有人在用,将来也不会再有人用了,可是每每想起它,依然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尤其是与它相关联的一些往事,犹如电影里的镜头和相册里的照片一样,经常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现象还越来越多。
亮子一般都是自家制作的。找一个大肚小口的方形的墨水瓶,也有的是圆形的墨汁瓶,或者是高一些的装“敌敌畏”的瓶子,最多的还是墨水瓶和墨汁瓶。在当时的老家,读书的人少,大多只读完小学,小学生大部分都写铅笔,自然不会买墨水给他们,也就没有墨水瓶了。相反,这种瓶子用的人家户多,还一度成了一瓶难求的稀罕物。我家上边有一所学校,那里有两位老师,他们用红墨水改本子,用黑墨水写字,经常有人来跟他们要墨水瓶做亮子。老师跟乡里乡亲的关系都挺好,自然会答应。不过,等用完的时候,还得考虑个先来后到,只能送给最先说起的那一两个人,没有得到的只好自己在别处想办法或者等到下一次了。人们拿着瓶子如获至宝,回家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找根细铁丝从瓶口以下有拧瓶盖的螺纹的最下边扭紧,再做出一个圆形的挂口,在墙上钉上一颗钉子,就可以把它挂上去。为了保险起见,有的还会将铁丝把瓶子从底部至瓶身缠绕几转把它兜住,或者在外边用细细的篾丝编一个极为精致的“外套”。找到了瓶子,还要用废旧的干电池外边那一层锌皮裹成一根匀称的管子,再用棉花拧成细细的灯芯,我们都叫它“亮花”,也有用几根棉线做亮花的。最后还要将墨水瓶的瓶盖钻个孔,将灯管连同亮花穿过去,没有塑料盖的就找一个方孔铜钱,同样把灯管连同亮花穿过去,倒上大半瓶煤油,一个看似简单却又不可缺少的亮子就做成了。另外,我们那里每年都有写门对(春联)和香火的习俗,当然少不了要买墨汁,如果墨汁用完了,那圆圆的小瓶子自然是要拿来做成亮子的,一家人通常都会有三四罩(盏)亮子。
点亮子要用煤油。这煤油在当时十分紧俏,是供销社统一凭证供应的,一个月一家人按每口人二两供应,我家四口人只有八两,刚好能装满一个“二曲酒”酒瓶。一个月到了,有时候就会跟着大人带上三角二分钱和《煤油供应证》,拿着一个空酒瓶到供销社去排队打煤油,很多时候要排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打得到。如果供销社没有煤油了,就得等它有了再去打。打到了煤油以后,供应证上的那一个月空格处就会被供销社的工作人员盖上蓝色字迹“已供应”字样的印章或者签上供应数量、日期和名字,这一个月内即使你拿着钱去也是打不着的了。这一个瓶子都用麻线拴着,把它用一根小棍子稳稳妥妥的别在背篼上,不让它在背篼里倒下或者滚动洒出煤油,生怕浪费了一丁点儿。家里的人对煤油是十分节省的,亮子能不点就尽量不点。很多时候都靠烧火照明或者用桐子、自制的火把来照明,除了实在是要做什么事非用不可。平常一般围着火垅烤火都不用点亮子的,因为那样都用的话,是不够点一个月的。而且,点亮子的时候,都只会让灯花冒出管子很短很短,只要有一点点亮就行了,“昏黄如豆”是对亮子最为贴切的形容。实在是要做需光亮强一些才能完成的事情时,大人们就会一手端着亮子,一手拿着缝衣服用的针轻轻地挑一挑,瞬间灯花长出了些许,光线也强了许多,小孩子经常会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这样的光亮固然好,但必定费油得多,等事情完成,大人们随即又会用拇指、食指掐住亮花的下端,轻轻一拉,让它继续“昏黄如豆”,小孩些心情也像这灯光,一下子暗了下去。最糟糕的是,如果哪一次,家里哪个人一不小心,把装有煤油的亮子打翻,或者是把亮子打碎,甚至于把装煤油的玻璃瓶弄倒、打碎,煤油洒了一地的时候,可能就是那个人犯不可饶恕的大错的时候,也是一家人最难过和无奈的时候。除了要挨家人的数落、责骂,小孩很可能还会受皮肉之苦,还意味着一家人都会跟着倒霉,要有更多更多的时间点不成亮子,要摸更多的黑。不够用又实在要用着的时候,只得端着亮子去附近哪家借一灯油来,等下个月打回来之后又如数的还回去,还得跟人家说上些感谢的话,这样的事情在我家或者其他家也会偶尔发生。现在想来,近乎不可思议,但那时就是如此,而且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如果这一个月的煤油用不完,省了点下来,那大人们就会重新找来一个酒瓶,把它们倒在酒瓶里装好、盖好,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以便下一个月不够用的时候拿出来添补。如果哪家能攒上三四瓶煤油的话,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也能在别人家遇确实需要的时候帮上一把,跟团转人的关系自然就近多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一旦哪家有老人过世之类的大事情,自家的那点煤油断然是不够用的。到那时,左邻右舍都会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点亮子,一点一滴省下来的一瓶、半瓶煤油送来给有事的人家,甚至是直接把亮子端来,等把里边的油点完了,再把它端回去。这样的时间长了,事情多了,乡里乡亲的自然就会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存续着。他们之间可能也会因为田边地角的地界,小孩儿打闹的事情,牛、马、鸡、猪等糟蹋着庄稼,甚至是一些粗言俚语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红过脸,甚至出过手,但是,他们心底里的那种朴素的、善良的本质都会在一件一件的他们认为是“大事情”发生的时候表现出来。他们都会说:“屋檐坎上下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酒好肉待远亲、火烧房子喊四邻”“帮忙帮忙,帮自己的忙”等。再加上谁也不愿遭团转人孤立和看不起的思想像是一种潜意识的道德约束和不成文的法律规范,维护和维持着大家那种若即若离又彼此依赖的的关系。即使有矛盾也会慢慢消除,即使不痛快也会压在心里,不做在面上,不让别人瞧不起、戳脊梁骨。所以,尽管是自己都舍不得点的亮子,遇到别家有事,也会毫不吝啬地贡献出去,帮衬着把事情办完。他们常说。家家都有老小,都在一堆生活,别人有事帮一下,自己有事别人也会帮一下。在那个年代,在这些事情当中,这一罩小小的亮子,不仅照亮了眼前的东西,还照到了彼此的心里。
从我记事以后,家里的亮子似乎成了我的专用。白天,大人们都上坡干活,我是家里最小的,放学回来,去找点猪草、割点牛草或者去玩一趟回来。吃完饭,再听大人们在天井里或者屋檐下摆摆“龙门阵”,不知不觉就天黑了。晚上,大人们通常要用石磨推一筛子包谷,我就负责给他们照亮子,有时也会把亮子放在香火板上或者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不过,那时候的小孩儿包括我都不知怎么的特别喜欢照亮子,还时不时地把小手弯曲着,让亮子把自己的小手照出个红通通的手背,照着亮子玩影子也是我们同龄人的一大乐趣。还有的时候,把吃饭的桌子摆在堂屋中间,在上面铺上两根肥料口袋,把亮子放在中间,搬根板凳或者搬个草礅来坐着郑重其事地读书、写字,虽然那时几乎没有家庭作业,老师也没有特别要求要做这些。但是自己就觉得在大人面前读书、写字是一件特别有意思和开心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年龄差不多的没有读书或者正在读书的小伙伴们也围着桌子,或者站在旁边,听着、看着、学着……
童年,就在亮子、家人和同龄人的陪伴中不知不觉度过了。
直到上了初中,见到了不怕风吹的马灯,亮得雪白的汽灯,要毕业的时候,学校里用柴油发电机发电点上了电灯,两个小小的灯泡就能照亮一大间教室,比每人一罩亮子还强好多倍,当时觉得既稀奇又神奇,要是家里也能点上电灯,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初中毕业以后,回家跟老人们种地,又回到了跟亮子相伴的日子。直到1999年,我和附近的邻居们一道,集资买电线、电表等材料,砍木杆做电杆,投劳力挖坑、栽杆子、拉电线,费了很多周折,也花了很多钱,才从隔三四公里外的酒房村公所那里把电拉到家里。有了电灯,眼前光亮了许多,多年前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那段日子人们的脸上的笑容多了,聚在一起玩的人也多了。突然觉得先前能照亮一间屋子的亮子也一下子变得昏暗了,落后了,只有在偶尔停电的时候,才又把它端出来。有时也买几根蜡烛来备着,显然蜡烛都比亮子要亮得多。直到后来,农网改造,高压电线架到一家一户,大家都点起了电灯,亮子也就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有的被悄悄地收藏了起来,有的被放在某一角落渐渐地遗忘了,有的被当做废品扔了,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使用亮子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在哪一段特殊的年代,在那几代人的心里,亮子永远是一种光明。是它,照亮了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是它,照亮了山村许多孩子前进的路;是它,融合了乡里乡亲的感情。有很多的老人,从出生到逝世,用过最多的照明工具就是亮子,可以说亮子陪伴了他们的一生。对于电灯,只可能会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看见过,到死也没有弄懂那个小小的东西为什么会比自己家里的亮子还亮。直到现在,在我和更多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农村人的心里,依然有一罩亮子,这罩亮子闪烁着熟悉的光芒,连同那些无法忘却的往事和无法割舍的情感珍藏在心里,照亮着自己,也温暖着内心。现在想来,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日子是很苦的,而在当时却又似乎感觉不到苦,一切还那么正常,直到现在,还在留恋和回味。
日子就是这样,当大家都苦的时候,也就觉不到自己的苦,反而更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帮助或者是获得而感到特别的开心和满足。而且越是在困难和艰苦的时候,人的想法也越加的单纯,对于别人的谢意和帮助也越加发自内心,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会铭记在心里,就像生命中曾经陪伴着我的亮子,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模样,记得它们的光亮,记得我们在昏黄如豆又觉得特别亮堂的灯光下、读书、写字、推磨、聊天,还记得经常用亮子远远近近地移动着,用它照出的自己和家人的影子。
人过中年,还是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么恋旧,大概因为一个人的过去,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历史。有些时候翻出自己的“历史”来看一看也好,这样,更不容易迷失自我,更不容易困顿于生活,也更不容易屈服于困难。就像现在的工作、现在的住所、现在的收入乃至现在诸多的所得,其实是自己若干年前的梦想和奢望,应该倍加珍惜。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都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心去回味曾经的往事,每一件都会历历在目。即便自己如同过去的一罩亮子,虽不够明亮,但一样不可或缺。自己对过去总有一种天然的又发自心底里的情愫,过去一直想远离的故土、故人,现在却成为了心底里一份沉甸甸的依托、牵绊和渴望。就像那一罩亮子,它的光亮已经从熟悉的却再也不见踪影的茅草屋,照到了我的心上,透过它微弱的光,我又会看到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场景和熟悉的往事。
生活大抵如此,即使在当时习以为常的人、事或物,若干年后,也许就会成为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