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认知中,好狗有太多。贵宾、沙皮、藏獒、哈士奇、松狮,萨摩耶……
当然,我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我不是一条好狗,我是条狼狗,土狼狗。
“看你一身黄,就叫黄豆吧!”老张头乐呵呵地抚着我的脑袋,“以后黄豆就是我老张头的狗了,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老头,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脸上皱纹深陷,他有长长的耳垂,和上他乐呵的笑,就像人类口中所说的弥勒佛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张头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本是干部子弟,却在年轻气盛时的一场群架中折掉了一条腿。父母还未来得及替儿子出头,便不知得罪了什么人锒铛入狱。自此,他是拐子张,是丧家之犬,在人们的嘲讽与咒骂声中东躲西窜,好在后来平了反,他被接进收容所。老张头写得一手好字,这使他不仅有了些许收入,亦有了些许名声,但这并未改变他赤条条过生活的状况。并不是没有姑娘倾慕,至于其中的缘由,恐怕只有老张头自己心里清楚。
被叫做黄豆之前,我本是留恋于垃圾堆的流浪狗。饿了,刨开垃圾堆,运气好的话,会得几块骨头,这足以让我啃上好几日。又担心会被别的饿狗发现,我一日会将其转移好些个地方。为了捍卫自己的骨头,没少打过架,左耳朵上那个缺口就是这么被咬掉的。冬天的夜晚,对我而言永远是最难熬的。盘身在堆角处,风拍打着砖墙,发出呼啸的声音。身下的垃圾是我唯一取暖的工具。后来,我的地盘来了个不速之客,跟我抢食物,跟我抢垃圾。忍无可忍,我将他驱逐。
又是一个寒夜,大片的雪花落到身上,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隔着一面砖墙,另一边一声清脆的喷嚏声像是要将这沉寂的夜晚剌开一道口子。听着外面的衔嚏声,内心苦苦挣扎着,终究还是忍不住从堆里爬出头。
男孩嘴唇青紫,脸被冻得通红,耳朵上被挠破的冻疮,身上着一件露出了棉絮的黑色袄。见我过去,他立马起身想要逃走。看到他的反应,我一阵懊恼。终于拦住他,那晚开始,我与他便相互取暖。对于清洁工,我是既爱又恨。他们既会给我送来垃圾,却又会将垃圾清理得丁点不剩。一天凌晨,清洁工全副武装又来了,一把火点燃了全部的垃圾。燃烧冒出的黑烟又呛又迷眼睛。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跑开很远。男孩等清洁工离开,却凑了过去,在火光前伸出双手、双脚。那次之后,他便不再喷嚏连连了。那一次,我第一次感谢那黑烟与火。几日后,来了一队人,将男孩带走,说是福利院的。临走,男孩找到我,问:“阿姨,我能带上它一起吗?”“不行,我们院只收留孤儿,这种流浪狗满大街都是,我们可管不过来。”男孩走了,至于他后来过得怎么样,我再也不知道了。我曾几次去过那家福利院门外,不过还未见到他的脸孔,就有人类张牙舞爪地将我喝走。
“贝吉,你看,那条狗好脏啊。”“嗯,以后咱们可得离他远点,他一定没打过疫苗,万一染上什么毛病可就麻烦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日,我正依常翻着垃圾找吃的。转过身本要一较高下,但只一瞬间,我整个狗就蒙住了。她有圆溜溜的眼睛,漆黑湿润的鼻头,小巧的嘴巴,灰白相间的毛天然蜷缩,两只耳朵耷拉着,随着步子摆动。身上穿一件粉嫩的衣服,还有精致的棉鞋。她真的很美。我见过很多狗,唯有她让我瞬间石化。等我醒过神来,却已找不到那道身影。
低头看一眼,脚趾沾满了垃圾。突然之间,我对自己从头至尾的厌恶。撒开腿奔跑,我知道顺着这条街一路向北,十字路口右拐会有一条河。立在河岸,我小心地一点点朝水中探去,直到后来在水中肆意撒欢,最终在一群人的追赶与咒骂中逃离。
一路狂奔,不时朝后望一望,得躲开小孩子扔来的石子。一头撞上什么东西,我狠狠翻一个跟头,伴着什么黑不拉几的东西一脑门浇下。
“老张头,张老头,老张家出了个拐子张,拐子张,没拐杖,一拐两拐回西乡。哦哦哦哦,老张头来啦,快跑啊!”身后一群孩子齐声喊着号子,在面前人的怒喝下一哄而散。
自知自己闯了祸,三两下爬起身,头也不回地窜进路旁的玉米林。当然,带着身后的叫骂声:别跑,臭狗,你赔我的墨!
那是我与老张头的第一次见面,我从没想过那次以后会再见,甚至还被他收留。
不论是自尊还是自卑,总之,我离开了那个垃圾堆。我以为那样就不会太狼狈,然而事实是我比之前更狼狈。
那天,我静静地躺下,看面前一双又一双鞋飘过,眼皮耷拉下来就再难以上去,我快要死了,我觉得,看着眼前五彩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晦暗。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我突然记起曾经埋在一棵树下的骨头。怀着一线生机,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已经到了连站都站不稳的地步。几番尝试,我终于认命了。缓缓合上眼皮,那种想死还不得痛快的感觉是最难受的。时间太慢,仿佛过完我的一生。
突然间鼻尖飘来一股馒头特有的麦香味,我浑身一个激灵,拼命迸开双眼。白花花的馒头就凑在嘴边,甚至还冒着几缕烟气。看来我是真的快要死了,连幻觉都有了。但不论如何,真实也好,幻觉也罢,真真假假,让我做个饱死狗就好。不容迟疑,一口叼住了馒头。
“慢点吃,不够这儿还有。”
我顿住了,前脚抱住剩下的馒头缓缓抬头,落入眼中的,正是笑如弥勒的老张头。
从此以后,我便成了黄豆,成了老张头的狗。
于我而言,老张头绝对是个很好的主人,从此我不再因三餐冷暖而发愁。
老张头有两个癖好。爱自言自语。尽管周围只有一人一狗,他的嘴却很少闲着。起初是说给我听,后来对象就变了。这便是为什么他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原因。他年轻时的那场群架赔上他一条腿,更赔上他心爱的女子。当年他与另一人看上了同一家的姑娘,为了决定那姑娘的最终归属,两人便约了架。后来那姑娘为了阻拦,当着众人的面喝下老鼠药,便再也没有醒来。爱吃豆子。尽管老张头已年近七十,但牙口却还好,总能听见他咬破豆子发出“咯嘣”的声音。他吃一个,投给我一个。后来我连着闹了几天肚子,在老张头强灌下一碗药之后,他再没给我投过豆子。
那会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便是河边。因为那里有我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美琪,那个灰白相间的雪纳瑞。尽管我对现在的生活状况很满足,但我始终没有勇气上去与她打招呼。她身边除了同她一样有着灰白色毛发的贝吉,还有不少光鲜亮丽的好狗。她的世界,我根本无从涉足。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河岸边欢快地嬉闹,我唯有躲在草丛中安静地看着。她的笑,她的恼,她的静,她跑,她卧,她漫步。到了夜里,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上映,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那条河,叫青水河。河面宽阔,赶上汛期,水流自然更加凶猛。它让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它是让我焕然一新的地方,它承载我太多美好的回忆,然而,它亦是我的亡命河。
那日,我照常趴在草丛中,远远地注视着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身影。我承认,我不是一条好狗,好在老张头并不计较,这使得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追求幸福。夏季是个沉闷的季节,以至于除了流水声外,再听不到任何生机。前一晚刚下过一场白雨,河水涨了不少。
一群孩子的嬉笑声打破了原本的沉闷,接着,随着几道身影纷纷落入水中,周围顿时闹腾起来了。极度的欢愉之后便是无尽的凄凉。
“救命啊,救命,快……快来人啊!”
“救命!”
“不好啦,快来人啊!圆子被缠住啦……”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河水中还有两个孩子挣扎着,呼喊着。三个孩子慌忙逃窜上岸,怔怔看向水中,忘记了做出反应,一群好狗一样愣住了。河中的圆子便是美琪的小主人,生死面前,他早已失了魂魄。不晓得是本能,亦或是本性,我终于藏不住了,朝着河水狂奔过去。
“快去叫人过来!”狂奔经过贝吉,我吼过之后便一脑门冲进水中。
圆子右脚被水草缠绕,他越挣扎,便缠得越多,也越紧,拖着他的身子一点一点淹没。尽管如此,他还是拼了命地挣扎着,哭喊着,仿佛这样能够使他的恐慌缓和一些。我伸出前爪,刨着死死缠在他脚踝上的水草。
浑身浸湿了,动作亦更加困难,在水中憋一会就得冒出头来狠吸几口气。落入眼中的圆子憋得通红的脸,到后来的煞白,河岸上从起初的寥寥几人到一群人。再次潜入水中,由于刨得太急太狠,圆子的脚踝处生生被刨出几道血印子。
时间走得丝毫不大意。圆子没入水中的部分更深入了几分。终于,水草被刨掉大半。欣喜之余,我再次将头冒出水面,河岸上人影越聚越多,却终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一大群人死命拉扯着圆子的父母。生在北方的人,大多都是旱鸭子,不管不顾冲下水,只会平白断送性命。我心里清楚,自然不去怨恨。
跟随着最后几点水草断开,恍惚听见河岸边“扑通”一声。
圆子早已呛晕过去。即使最近我身子强壮了不少,一个九岁的孩子,但此刻却俨然一个庞然大物。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最终还是潜入水中,对上圆子的腰脚,尽量将他向上托。过后再探出水面,猛吸几口气后再次潜入。
重复着这一串动作,身上的分量一点点加重,四肢已然虚脱,仿佛离开了我的五脏六腑,脱离了我的控制。当感受到有人将圆子带离之后,终于我不再是我了。
任由身体沉落,任由它随水流走,那一刻,那种熟悉的感觉,第二次体验,却是欣慰的。我仿佛看见了老张头那弥勒般的笑脸,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移,听见他咬破豆子发出清脆的“咯嘣”声,写大字时稳如泰山的神情。
“好了,老张头,别难过了,狗死不能复生,你要是觉得孤,等秋后我送你一崽子。”
“你懂什么,这狗它是有灵性的,黄豆跟了老张头这么久,肯定是有感情的。可惜了,这么一条好狗。”
……
置身在一座泛着白光的宫殿,再没有冷冰冰的河水,两旁站立了整整齐齐两路人马。还不等我打量完,头顶上有温和又不是威严的声音传来。
“你后悔吗?”
“不。”
“呵呵,还真是条好狗。”那声音一阵停顿,沉默过后,伴着迎面一阵微风,“去吧,来世再做个好人。”
“不!我不要做好人!”
两旁人马原本的笑意尽数散去,换上满目惊疑。抬头,对上正前方高高在上的王座。他也有着花白的头发,却没有弥勒一样的笑容。
“为何?”
“我还是继续做一条好狗吧。”
声落,原本禁锢到耳边的微风再次流动,周围的一切消失殆尽,王座上那张脸我却看得清楚。他笑了,但是我无法理解的笑。
“你说美琪啊,你不知道,一年前美琪的小主人落水,一个叫黄豆的土狗冲出去救了他,后来美琪竟然就对那条土狗倾心了。但不幸的是,那个黄豆后来死了,从此美琪便也闷在家里不出来了。”
“我绝不允许你这来路不明的狗来冒充我的黄豆哥。黄豆哥一身亮黄,有魁梧的身材,岂是你这娇小羸弱的雪纳瑞能比的,你快给我走开!”
“老张头啊,唉,真是个可怜人啊。你不知道,还是一年前那次落水,多亏了老张头,七十的人了,硬是劝不住冲进水里救了圆子,还有他家黄豆。不过那次之后,老张头就一病不起了。半年前吧,被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唉,可怜呐!”
穿过杂草丛生,终于,我在一个土堆前停下。土堆上已长了不少草,和着不少正开得娇艳的花。石碑上,还有那笑如弥勒的老张头。
我终于明白了王座上的笑,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