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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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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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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寞

每天从旁经过的人成百上千,高矮胖瘦,或熟悉,或陌生,不必问,我便能说出他们的一个共同点:都有一个发财梦。小孩子梦想着发财了买如山似海的玩具,大人们梦想着发财了过纸醉金迷的生活,老人们梦想着发财了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如何发财?

我想起了一个人。大家都管他叫“半两”。我起先并不知道为何叫半两,后来才听说,他卖菜时候总喜欢半斤几斤半的报分量,时间久了,便得了这个名号。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似乎还挺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初次见面,他特意纠正:“叫啥叔,叫哥,半两哥!”

我跟他相识,是在2014年夏天。那会刚毕业,正是血气方刚,又骄傲自信的年纪。悖了母亲的安排,断了所有联系,执意留在西安,甚至夸下海口,终有一日,我将成为这座城市重要的名片。然而很快,现实就冲我当头一棒。

要想在这个城市立足,首先需要一个落脚点,虽破败阑珊,却总还不至于窘迫到去睡天桥。为了节省开支,我不得不将视线转向城中村,没错,我看上了三爻。

都说三爻是西漂族的第一个落脚点,我不能武断地宣布这句话的对错,至少于我是灵验的。或艳丽、或褪色的灯箱、广告牌整齐罗列,墙壁上张贴的“大减价”无力地耷拉着,“出租”“招聘”身子挺拔,俨如门神。偶有几点绿色,跻身其中,那是主人精心养护的绿植,被端出来见见光,兴许一会下了雨,还省得浇水。明明一丝风没有,垃圾台腐败发酵的味道一波更甚一波,一个女人,脸上印着胎记,手持一根细长杆子,正高高在上,指点江山。这便是我第一眼中的三爻。

找到提前联系好的房东,五十出头,老烟嗓,一件大背心松松垮垮,撇头一口浓痰啐向墙角小花坛。还未来得及愣神,已是笑脸相迎。眼睛狭长,眼珠子滴溜着,虽有些浑浊,眉毛都快褪光了,头发却异常茂盛,倒梳上去,显得精神。

“叔,我昨天跟您打过电话了。”

“叫啥叔,叫哥,半两哥!”他倒是一点不见外,热情夺过女友手中拉杆箱。经过楼道的时候用眼神示意角落的泡沫箱子,意有所指:“咱自己人买菜,我都给算得便宜。”

来到他为我们准备的屋子,挺了挺身子:“看看,一室一厅,独立卫生间,外带阳台。床,桌子,椅子,配套齐全,拎包入住。要是需要做饭,我下去搬个灶头上来,气就得你们自己买了,不过现在年轻人也没几个会做饭的。怎么样,还满意?”半两得意地介绍,转过头看我两脸色。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面前的屋子与我期待中的模样着实相去甚远。一室一厅,不过是一个大通间中间砌了堵墙,三个条凳上架一扇门板便成了床,卫生间原是屋内墙角的,如今倒成了卧室配套。女友与我一样,瞠目结舌,半晌挤出一句:“怎么这样?”

半两惊奇,看我两一眼:“什么怎么这样?这就符合你们要求啊?”

“可是这个床也太敷衍了吧,能睡人吗,不得膈死?卫生间也一股味,是不从来就没冲洗过啊。”女友掩了口鼻,抱怨道。

没人会喜欢被挑刺,半两也是如此。原本抱着双臂,靠在门上的得意神情顿时不见。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就像在屋子丢了闪光弹,紧接着一阵闷雷滚滚而来,还有半两歇斯底里的质吼与嘲讽:“一个月三百块还想要怎样?这又不是住酒店,席梦思加大浴缸?就我这屋的条件,你们完全可以再多看看,但凡有比我这便宜的,我免费给你们租!”半两侧门而立,看看外边,再回头看看我们。

“嗒,嗒嗒,嗒嗒嗒嗒……”那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偶有几珠好事的雨滴蹦到阳台上想要看戏。

我与女友对视一眼,尬笑着想要缓和下气氛。既然要节省开支,选择城中村,那自然是不能奢求,况且,半两的要价确实符合行情。

我接过女友手中的包装袋,安抚道:“好了好了,就这吧,半两哥说的没错,而且这会下雨,就不折腾了。”说完看向半两,半两再次怀抱双臂,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说:“月租三百,水电费另算,都有表,咱也造不了假,每个月5号交。好了,你们收拾吧,我不打扰了。”说完转身下楼了。

那晚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听着雨声,暗自较劲:这座城,它总不能把我给吃了。

生活仿佛一汪死水,寂静无波。那些所谓的迷惘、惶恐、焦躁、不安,都不曾与我搭讪。突然有一天,女友在出版社的工作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军,而我也如愿操起相机搞了传媒。难得周末,正逢女友转正,决定破费庆祝一番。半两推着老太太,满面春风,像是打算出门散步。屋里传出几声微弱的咳嗽,那是半两的妻子。前些年老太太中风,落得偏瘫,行动不便,妻子倒是贤惠,却活生生一个林妹妹,总一副病娇模样。两个女人的拖累,加之还未毕业的儿子,时常听得半两在院子喊天骂地。我好奇问道:“哥今天咋这么高兴,是彩票中了?”

半两一手松开轮椅,吧嗒深吸口烟,眼神迷离:“要是能再中个彩票那可一下就双喜临门啦!”

老太太颤巍巍抬头,不满地瞪着半两,嘴不利索,嗓子眼里发出“嗯嗯”的闷声。

半两双手搭上轮椅,笑容得意又洒脱,走两步到我们前面,挥起夹了香烟的手,“不可说,不可说。”

半两的一反常态,肯定是有什么好事。我本还好奇,但见女友幽怨眼神,终究没当回事。

当街上彩灯一夜之间齐刷刷亮起的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呀,快过年了!下了公交,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白花花的世界,并不是因为下雪,西安这地方下雪可远比不上酒泉。我缩了缩筋骨,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只手摘下布满白雾的眼镜,连带着揣进兜里。抬眼望向远处,那些彩灯花团锦簇,扑朔迷离,像极了我的前程。我吸了吸鼻子,一头扎进巷道里。

我的事业还未见成色,便面临着破败。自媒体行业回本周期长,后续资金没着落,一度清贫到掏空口袋只凑出十块零几毛钱充了地铁卡好去见甲方,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在坚持着什么。我对着电脑抓狂,楼下半两喝高了,大声宣扬着彩票中了,中了五百块,下次就能中五百万!我一个激灵,仿佛五百万在朝我挥手。我开始像中年大叔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村口福彩店,有模有样的研究开奖的数字规律。

终于熬到女友发工资。我怀揣着五十块希望之金,向财神祈祷。肩头猛地扛了一巴掌,半两满脸好奇与考究,笑眯眯地问:“干嘛,想发财了?”

我尴尬笑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转身往店内走去,坐到墙角凳子上,侧头示意我进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得规整的纸,上面写着几组数字,献宝似的凑到我跟前:“看上哪组,哥让给你。”

我疑惑看他。

他神情紧张,眼睛扫一圈周围的人,伸手挡住,小声解释:“这可都是专门找人看过的,包中!”

“那你咋舍得给我?”在我看来,半两从来都不是个大方人。

半两将纸条塞到我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一口,眼神迷离,再徐徐吐出烟圈,转头看向我,深笑:“那么多租客,我终于能当一回先生了。”

我一阵鄙夷。

他回过头,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都骂我没出息,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做白日梦,可他们根本不知道,”半两吧嗒再吸一口,端详着手中香烟,“这买彩票就像吸鸦片,充满了美好与幻想。因为美好,所以幻想。人总得幻想些美好的东西,才能有趣地活下去,不然你就死了。”

我第一次见半两正经模样,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人生哲理,不知道该赞同还是该反对。他随手将烟蒂丢向门外,一把夺过我手中纸条,“哈哈”笑着说他买上面三组,下边两组给我了,便起身向柜台走去。

我果然中了,中了两百块。半两不可思议看我,忽而有些失望,转眼就嬉笑着搭上我肩膀。他个子没我高,我不得不向他倾斜过去。他眼珠子滴溜,一脸狡黠:“托哥的福,你小子可是开门红啊,整两杯去?”

还不等我开口,就被拖向门外。

几口凉菜下肚,一瓶小西凤便不见了大半瓶。白酒太辣,我尝了一口,赶紧叫了啤酒。对面半两脸上泛着红晕,喝得不亦乐乎。

老板坐在门口桌子上,无聊刷着手机,不时朝我们这边看一眼,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来到桌前。

“半两,差不多得了,赶紧回家睡觉去,人娃明天还上班呢。”

半两手中酒盅重重砸在桌面,侧着脑门,眼睛翻看老板,语气挑衅:“着急啥,”转脸看我,“上啥班,不上了!么求意思。赶明哥把字一签,几百万,还上啥班上,菜都不卖了!”一边摇头晃脑挥舞手臂一把拨开老板。

我还震惊于几百万无法自拔,老板显得很平静,将账单往桌边一拍,继续催促:“明天再说明天话,先把今个账结了!”

“呕……”半两一个咕噜,一头扎进垃圾桶里。

老板无奈叹气,绕过半两往我这边挪挪,连带着账单:“哎,小伙,收你一百二,赶紧搀回去睡觉吧。”

我:“???”

终究还是掏出刚兑的两百块钱。

西安一月份的夜晚,巷子里的风刮着瘆得慌。拖着半两,我不禁赞叹:“哥你厉害啊。”

半两呲牙皱眉:“哎呀,头疼很。”

我想起刚刚的几百万,忍不住好奇问:“哥,听你意思要发大财啊,给兄弟我也指条明路呗。”

半两步子突然停下,不过只一瞬,很快恢复正常,装傻充愣:“啊,啥几百万?哎呀,不行,头疼厉害!”

我见套不出话来,便也作罢。抬眼看浅巷:看来传言是真的。

年关将近,阖家团圆。因为混得狼狈,着实没脸回家,便哄了母亲说得去外地应酬。除夕夜,半两竟然敲起屋子的门,邀请一起下去吃年夜饭,我感激地抹一把鼻涕,说屋子挺冷。饭桌上,半两趁着酒劲拉着儿子说上次带到家里的娜娜模样俊俏,善解人意,啥时候再带来一趟,商量下两人的婚事。儿子惊疑:“你不是嫌弃人家农村的吗?”半两摇头,“啾”地一口吸了酒盅,解释说他那会太狭隘,后来想明白了,家世背景那是注定的,人品最重要,而且自己家也是农村,不过住在城里而已。儿子惊喜,望着半两半晌,随后举起酒盅跟半两碰了一下,说:“您能同意我很高兴,但婚事不着急,我们现在虽说快毕业,但毕竟都还是学生,而且毕业了还得在社会上闯荡,拖家带口不方便。”

半两妻子掩着口鼻,轻咳两声,看向儿子:“你不小了,乘早把婚事定了,也算了了我跟你爸的一桩心事。你要是嫌不方便,孩子我跟你爸带,你们放心在外搞事业。”

“你顾好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你不费心了。”儿子不耐地看母亲一眼。

半两不死心,继续解释:“你们只管领个证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影响,以前怎样就怎样。”

儿子扒一口米饭,哼哼笑着:“你是因为凑人头才同意娜娜的吧。”

半两一怔,好在喝酒上头,脸色本就红的,随即一拍桌案:“你先不管因为啥,我同意你这事就对了。就算是为了凑人头,那又怎样,你看看现在,哪家不是这样,见一面就领证的,还有花钱结假婚的,我养你这么大,你除了伸手要钱,还给家里做过什么,这又不缺你少你什么,你还意见大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儿子也上头,拍案弹起,瞪着铜目:“我就不同意你能咋!老学人家干啥,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要钱我自己挣,我才不像你,靠哄靠骗,我才不想被人家说成是拆二代,得靠卖祖宅一夜暴富!你给我十万启动资金,我很快给你挣一百万回来!”

半两气得手抖,妻子拉着儿子劝说妥协,我也赶忙拍着半两后背让消消气,老太太一只手不停锤着扶手,在轮椅上挣扎着。

见儿子毫不退让,半两气得更甚,一手撑着桌面,浑身颤抖着起身,忽然一屁股坐下,戏笑着开口:“就凭你,我就算给你十万又怎样,你以为一百万那么容易赚,从天而降吗?跟我谈什么理想,理想能当饭吃?你看看他,活生生摆在你面前的例子,还不是大过年的,连家都没脸回?”

我:“???”

“最起码人家是在做自己,而不是为别人而活。”儿子看我一眼,坚定了眼神:“什么都听你的,从小到大都听你的,你根本不管不顾我想什么要什么。现在我是个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我再不会对你言听计从,再不做任你摆布的傀儡了。我跟娜娜结婚,一定是因为爱情,绝对不是为了钱!你不愿意给,我自己想办法,以后我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说着一把甩开母亲,破门而出。

半两大概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那副模样,大叫一声“逆子!”,结果一口浓痰卡在喉部,扶着桌案咳喘不停。老太太着急地转动轮椅想要追孙儿,因为太着急,一个跟头翻倒在地,“哼哼”得呻吟着。院子传来拉杆箱轱辘滚动的声音。

第二天,半两的姐姐到家里,接走了老太太。林妹妹终于病倒了,年夜饭上吐了血。晚上打不到车,半两开着三轮载去了医院。后来听说查出来是肺癌,晚期,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照看着老太太,在她的指使下,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院子一下空掉了。门外偶尔传来几声小孩扔出的炮响。我沉迷游戏无法自拔。忽然好像听得下边人声嘈杂,我摘下耳机,探出阳台观望。半两回来了,身形明显消瘦了,从上往下看去,就小小一点。一众邻里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关照女主人的病情,叮嘱半两注意身子。半两被围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众人见势,宽慰几句便悻悻离开。正欲回屋,门外一老一轻两个男人进来。年前因为拆迁款的事,半两没少跟这两人跑。两人唏嘘了几句后,果然话锋一转说到了拆迁款,劝说半两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敲了退堂鼓,村里的房价可全指着他们扛着呢。

见半两始终不表态,年轻男人耐不住性子:“半两哥,嫂子这边钱不够的话,你只管开口,大家咋不给你凑出个十几二十万,但是你这现在一松口,咱之前就都成白折腾了啊!”

半两抬头,平静说一声“村里的房价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我只管自己家的就行,大家的事也不由我做主。我还有事。”便转身往屋内走去。

年轻男人还要开口,被一旁老人抓住胳膊,劝阻道:“行了,你就别再逼他了。他这人好面子,你啥时候见他开口求过人了。快回吧。”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半两的妻子被接回了家。半两新购了一辆轮椅,每天准时推着妻子散步晒太阳,即便阳光逐渐焦灼,妻子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毛毯。

那天我拍完视频回去,见门外半两妻子一人坐着,进门看见半两和儿子正围坐在院子石凳上。半两左手夹着烟搭在石桌上,手下摁着白纸。

儿子双手交握,淡淡开口:“还是早点签了吧,别到时候人家不认了。”

半两抬手吧嗒深吸口烟,边吐烟雾低头抚上合同,手上用力,抓起朝屋内走去。

酷暑如期而至,那段时间,明明骄阳似火,炙烤着沥青,沥青再炙烤着人的脚,空气中却总仿佛弥散着一层薄雾,粘粘的,腻腻的,闷闷的。半两的妻子,终究没熬过那个夏天。

凡触及生死,人们都会变得脆弱和不洒脱。儿子说墓地看好了,过去看下是否满意,半两点头。儿子说三伏天遗体不好保存,丧事办三天,半两点头。儿子说大家都忙着,酒席去酒店办,半两点头。儿子说悼文拟好了,你来念吧,半两盯了儿子好一会,终于抱住儿子抽搐了起来。

扩音喇叭里的葬礼进行曲,奏到无声处突然的重音潮水一般一飞冲天,直上云霄。半两曾说,总得有所幻想,才能有趣地活下去,不然人就死了。那一刻,我看到了,死去的不止妻子,还有半两破碎的梦。

在我之前,院子里的租户早已走得七七八八,大家都觉得死了人的宅子不吉利,其实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友催促的时候,我竟以钱不够租新房为由推脱掉。但终究拗不过,赶在头七之前,我握着五百块钱去找半两。

拉开竹帘,一阵焚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半两坐在凉椅上,盯着正前方灵堂上妻子的遗像愣神,指缝香烟燃烧的烟气丝丝缕缕,直直向上,手心里还握着一张卡。见我进去,半两猛然醒过神来,才觉察到香烟已烫上皮肤,慌乱扔进桌边一次性水杯里,迅速将卡揣进口袋。

我循着旁边的凉椅坐下,将五百块钱放到茶几上,尴尬解释:“半两哥,我工作有些变动,这边住着不太方便了,这是五百块钱,水电费不知道用了多少,但两百块钱应该是够了,你点一下。”

半两看我,眼窝深陷,眼珠子滴溜一下,但浑浊,随后浅笑,抬手搭到我肩上:“你们年轻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再说这个月也没住满,租金就算了,当哥卖你个人情。”我以为我听错了或会错了意,正惊奇,半两将钱塞进我衬衣口袋,问我打算搬去哪,什么时候搬,是否需要帮忙,后又挠挠头,说他还得守着家,也没法出去喝个散伙酒了。

我看着半两本就瘦削的身影,被院里昏黄的照明灯拖出长长的影子,鼻子有那么几下不是很通气。

城中村那种地方,当初若不是生活所迫,我大概一生都不会涉足,如今既已逃离,自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你一生中要经历的人和事那么多那么乱,家人朋友也有走失的那一天,何况半两。渐渐地,我的思绪里再没了那道长长的身影。世事却实在顽皮。微博上散布着三爻拆迁的信息,微信群里同事转来有关三爻的调研报告,打开电脑推送广告中显示三爻拆迁补偿办法流出……

我拿了车钥匙出门。三森家具城的席梦思多年前买不起,如今大概还是买不起。村子门牌坊上“先交房 先选房 早拆完 早回迁”岿然不动。村口垃圾台散发着恶臭,快餐店三三两两坐的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划着手机。商铺门口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叫卖的录音,墙上贴满“最后三天”“一折起售”“清仓处理”的黄纸,与大红的“拆”混杂到一起。和半两吃过酒的店铺还开着,垃圾台上脸上带疤的女人还在,曾经那熟悉的大红门楼还在,墙上连串的“拆”也在,屋主人不在。我倚着门墙,有人经过,行色匆匆,只看我一眼,神情淡漠,没一会手里拎了两个袋子往外走,朝我说一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便头也不回的消失了。我望着空空的巷道,呢喃到:是啊,该走了。

最近曲江二期有新盘,便赶紧跟了过去。买房本是没影的事,孩子却眼看着一岁了。往回走的路上,车内愁云满布,谁也不说话。三环桥下,废墟之上,一辆挖掘机正挥舞着铁臂,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钩子攀着一面墙壁,“嗒嗒嗒嗒”的声音,随着浮起的灰尘,携卷了高压水枪喷出的水雾,在夕阳的照耀下架起了一道彩虹。突然一个身影闯入视线,我的心跳似乎漏了那么一拍。车子呼啸而过,我小心的看着后视镜里那道身影越变越小。

他负手立在桥边,身子朝前弓着,头发有点长,稀了,花的,车经过时,被风带得有点像风水麦浪。

妻子突然出声:“刚那是不是半两,你看到没?”

我“嗯”一声。

妻子若有所思:“我咋感觉他好像不对。”

“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有点……”妻子陷入思索。

后视镜里看不见半两,出现的是“落寞”两个字。我收回视线,平静地说:“有点咋了,人家再咋,几百万手里拿着,咋不比咱强?”

前面的车一阵加速,地上落满的细碎小白花倏地朝车辙中间追去。远处新华保险大楼的灯亮起,大红的底,金黄的党徽闪闪发光。背后IFC大楼更高出一截,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封了顶,现在正在测试三基色,一截红的,一截绿的,一截蓝的,模样不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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