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老王跑出租有六七年了吧。

从县城到省城，这些年，他拉过的客人形形色色，有老的，也有少的，有俊的，也有丑的，有做官的，经商的，搞学问的，也有卖肉的。不过，从他们身上，老王悟出了一个通用的真理，那便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于是，他拼了命得跑车，没黑没明。同行雇的司机两班倒，他偏不，觉得雇人又是一项支出，最主要交班的时候保不齐还得被抽钱，这就让别人拿了双份。但一年下来，身体扛不住。烟瘾翻了倍，睡眠缩了水，从前一沾枕头就睡，后来睡不醒，最后睡不着，有天早上心慌地实在不行，一查，三高，肝不好，心脏不好。最终在妻子的极力劝说下，找了个熟人，知根知底，总算放心些。

就这么营生了几年下来，手上倒是攒了些底子。回头看看老屋的泥瓦房，夹在两边隔壁硬气的砖混之间，活像个气虚的老太太。老王好面子，这事愣是忍了好几年，如今二话不说，推倒！盖！交梁儿那天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老王乐得嘴险些扯到耳朵根子，被浓浓的烟雾熏得抹了好几把尿水。

房子的事算翻过了篇，但手往兜里一揣，好家伙，又是兜比脸干净，这次还是个漏漏子。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想着八万块钱的债务没什么大不了，每天多跑一两个小时，也就不到一年便能清了，妻子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癌症，得化疗，一月一次，一次一万多，连着六次过后情况好就可以三月一次，自费药，医保不报。

医院的走廊何时都是人满为患，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着续命，清脆的耳掴子声在这片人海中泛不起一丝涟漪，即使有人好奇看一眼后又很快别过了脸。

老王怔怔回过神，强撑着挤出一丝苦笑，哄道：这不医生也说了能治好嘛……

为了能多挣点钱，老王合计着干脆转移阵地，去省城，刚好姑娘也在，相互有个照应。说干就干。老王从兄姐那边筹集了一笔资金，加上卖车的钱，很快就在省城置办了一辆新车。相比县城，省城客源多，收入也高，只要吃穿省着点，净赚明显提升。几轮化疗下来，妻子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

23号，封城了。

起初的时候，老王心想着也封不了多久，老老实实配合政府工作，正好也趁机休个假。他可以不用操心交班的闹铃几时响，没事了就窝在床上刷一刷抖音，跟以前的车友打打视频侃侃大话，偶尔兴致来了再照着菜谱搞几个新鲜花样。前阵子开始，他手机上突然多了一些陌生电话，问他姑娘的，说欠了钱没还。老王震惊，以为遇上了骗子，赶紧找姑娘核实，但姑娘的回复照着他当头一棒。回过神来，老王背着妻子，翻腾出两张卡，交代赶紧把那窟窿眼儿给填了，今后可再别碰。这事儿算是消停了，但老王也再待不住了。房东虽说没催，但房租是迟早的事，妻子现如今虽说三月一次，但眼看着年前又到时间了，夜班司机的工资也还没付，县城房子的贷款还得照还……

老王不禁抓耳挠腮，四方打听什么时候解封，什么时候出租能上路。就这么苦苦煎熬着到了18号，复工的消息传来，老王兴致冲冲地把车子里里外外精心擦了个遍。

有钱人惜命，没钱人拼命。明明在家已经被憋得郁闷极了，但面对将将解封的城市，出租车可远比客人多得多。老王几圈空跑下来，渐渐从满怀期待，到静静观赏这久别重逢的老城。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静谧。看着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一阵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电话接通：“剩下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要是自己筹不来钱，我这有的是办法。我刚已经跟她单位打过电话了，说她欠钱不还，要是还不行，我这还有甲、乙、丙、丁等等的联系方式。一遍不行就打两遍，两遍不行就打一万遍，直打到你们还上为止……”

老王瞬时一阵晕眩，捧着方向盘的手颤颤抖抖：“娃儿，你这是把人往绝了给逼啊……”

“滋——”一声传来，一辆黑色宝马车横亘在老王车前，一个小伙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指着老王破口大骂：“会不会开车，会不会开车，蹭上了你听不见，一个月把你关瓜皮子了得是，下来，下来！”叫嚣着一把拍在前机盖上。

老王前后看看，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协商。

小伙得势不饶人，指着老王鼻子：“看啥看，看你赔得起，停也不停就准备跑呢，你跑得了？”

老王按下小伙手指：“小伙，好好说话。”

“我就这样，你能把我咋，嗯？你碰我一下试试？”小伙用鼻孔瞅着老王，抬手一阵推搡。

老王一个趔趄，背靠车门缓缓站稳，望着眼前小伙颐指气使模样，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瞬时找到了爆破口。要什么脸面，这个物欲横流、人情冷漠的世道早已要将人逼疯了，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仗着有几个臭钱都能欺负到比他大一倍的长辈头上了，“你爸没教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啊？你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崽娃子，看我今天就好好教你怎么做人！”

两人相互推搡着缠斗在一起。周围一圈的看客你来了我去了，有人掏出手机录下一段视频快速上传到网上，看着小红点的数量不断上涨，兴致勃勃地一一翻看回复。

房租、房贷、医药费、工资、网贷、养车……一样样开支好似一道道枷锁，层层夯实，压得老王根本无力喘气，压得老王丧失了理智。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到小伙从怀中滑落，瘫软在地。老王看着小伙终于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红着眼松开手中的刀，抬手揩干净面上血渍，转身开车离去。

“王某某，因你涉嫌一起刑事犯罪案件，现依法对你进行拘捕。”

“王某某，因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14号！”狱警粗暴地摘掉头套，随着一声枪响，老王看见一颗子弹高速射击而来，正中靶心。

……

“14床，14床王某某？14床！”老王一个抖擞，恍然迸开双眼，映入视线的是医生探查的表情。确认无事后，医生站起身叮嘱道：“三高昂，还伴有冠心病，注意保持心情舒畅，注意清淡饮食，少食油腻，建议随身常备救心丸，定期复查。好了，警察同志……”医生扭头朝外喊一声，便离开了。

随后进来两名警察，提醒出院后到京张路交警队提车，今后严格遵守交通规章和法律法规，发生事故第一时间报警，未到警前严禁冲动行事，共同营造和谐交通秩序。说完转身要走，老王木讷追问：“那小伙呢？”

警察两两相觑，随后开口：“刚还说和谐社会人人共创呢，你还要追究咋地？两人各退一步这事不就了了，又不是啥大事，赔偿什么的报保险，也没你操心的啥事。”警察捋了捋手里的手套，再招呼了两声便走了。

老王端坐在病床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床头手机微信消息提示音响起，老王拿起一看，夜班司机发来的。

“王哥，您看方便的话把上半个月工资结一下吧。临近年关了，我开好离市证明，明年不打算在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