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已旧
虽在寒冬,我回家的心却如六月。
“村村通”面包车离家尚有二百米之距,我就迫不急待地摇下车窗,将头探出,目光里长出手来,自上而下地把一栋黛瓦飞檐白墙的三层小楼抚摸。
车在家门口停下。紫铜色大门紧闭,我明知道自己没带钥匙,却还是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掏,然后又去握住门把手,转动。门把手像个阔别多年的孩子,亲切、倔犟,你去拉他,他却要挣脱衣袖。
我扭头四顾,新村小河两岸人家的大门有开有关,马路和村道上并无人影。这和往年有些不同,今天是腊月十六了,按常情,游子回归年味始浓,可村里的人呢?
邻居堂弟家的门倒是敞开着,我在堂弟家门口跺了跺脚,并使劲“喂”了一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后院厨房传出,弟媳小跑着出来:“喂,你回来啦!”
弟媳和堂弟一样,从来没把我叫声哥,但我们邻里关系相处极好,她脸上亲切的笑容让人感到很温暖,比叫声“哥”要舒服的多!
我每年出门的时候都把钥匙留在妻嫂家。这是妻子阿倩下的懿旨!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妻嫂至少每月能免费来开一回门,给屋子通通风透透气。今年暑假期间女儿突发奇想地回来过一次,返校时忘了把钥匙依然交给妻嫂保存,而是带着去了北京。好在十天前妻嫂在电话里说,她翻箱倒柜终于又地找到了另一把钥匙,但不敢肯定是原装,去插在锁孔里一试,结果门开了。
弟媳立即打通了妻嫂的电话,说我回来了,要用钥匙。她和妻嫂是要好的牌友,直来直去,说话从不打腹稿。
“客厅里电暖器开着的,去烤火呀!”弟媳对我努努嘴,“我去给你拿钥匙。”话音刚落,人就跨上了踏板摩托,红呢子大衣下摆在风中向后舞了几下,迅即消失在村道的西头。
我并没进屋烤火,而是在自家紧闭的门外开始活动僵硬的双腿,从济南到安康近二千公里的旅程,下了火车上汽车,打完的士坐面包,一天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但回到分别一年的故土时,犹如打了一支兴奋剂又奇迹般地来了精神,我一边活动腰腿,一边左顾右盼……
河两岸一共住了二十八户人家,这二十八户人家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来福新村!这么说吧,来福新村在来福村的位置和份量上,它相当于北京里的紫禁城,相当于一县城里的城关镇。六年前新村之新新如枝头嫩芽,新如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家屋后有供品茗谈天地赏花语人生的后院,户户门前有碧草映牡丹金菊托紫薇的绿化带,更有平坦宽阔的水泥路面,泛着春风得意的青光,向另一个村子逶迤而去;夜晚当天空抛下一只黑黝黝的大口袋时,新村却亮起了两排高杆莲花路灯,晶莹华丽玲珑剔透!灯下小桥婉约河水轻吟,灯旁是整齐划一的建筑物,既有古典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又有现代农耕文化的画卷之美,在地无三尺平的大山深处,这无疑是世外桃源人间天堂!而现在呢,敷设在地下的路灯线路早已损坏,灯之“花瓣”脱落,玉容蜡黄;那绿油油草坪也被挖掉了,稀稀拉拉地种上了蒜苗、大葱、白菜、罗卜;园子中心跑步机、单杠等公益健身器材东一片西一片地躺在地上,锈迹斑斑。人说各扫门前雪,新村这些年已形成惯例:各扯门前草!所以我家门前的绿化带里,枯草野刺有一人多高……
河对岸,一个穿暗红色睡衣的妇女步出了屋子,来到门前的河堤上,一抬头,发现了我,我们彼此扬起胳膊挥了挥,算是打过了招呼。这女人的外号叫“快活婆娘”,人蛮热情,平时爱说粗话脏话,无视辈分,但不失幽默风趣。你和她说话,一不小心就被她夹进旮旯缝里给损了,你吃了亏上了当还得陪上几声没奈何的笑。离她两丈远的地方竖着一只绿色的垃圾桶,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一摇三晃地走了过来,把垃圾袋扔在了里面。那人是老陈,在矿井受伤残疾了之后一直呆在家里,他老婆接过打工的接力棒出了远门,也不知现在回家没有。
“滴滴…滴滴”,一辆黑色小车从村口开了进来。我对小车是轻慢的,即便是你驾着路虎,我也不一定看上一眼。大都市里的塞车,过马路时的避避让让,红绿灯前的走走停停,车祸现场的胆战心惊,让我这个穷鬼子对车潜意识里有了恨意。可黑色小车减速再减速,最后停在我身边时,我就不能不正眼以待了。
“哟,王叔回来了!”司机飞娃子热情地和我招呼着。他让我帮忙把副驾驶位上的余灏给扶下车,四年前余灏突发脑溢血作了手术,落下了左侧身体偏瘫的后遗症,才奔四的年纪,头发已全然灰白,他从集市上回来,初一一步十五一步地挪动双腿时遇到了飞娃子,就搭了个顺风车。余灏未偏瘫之前有着建筑方面的天赋,手绘出的民房图纸并不逊色于正规设计单位的电脑版。他把自己“嫁”到了闹市,老婆漂亮,有房有车,自从儿子上学后,每年都请有家庭教师。谁料人有飞来横祸!他得病后人们才知道她们在市里的房子是租赁的,也才知道他和老婆并没有办理合法的结婚证书,老婆把唯一值钱的车子开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余灏回村了,村委会把新村东头的两间安置房给了他,并争取了一个贫困户的指标。每天,余灏的歪歪斜斜的身影都会出现在村道上,右腿拖着左腿前行,也许是乡村甜丝丝的空气帮了他的忙吧,几年的锻炼,他终于扔掉了拐杖,生活也能够自理了。人以类聚,余灏见了我这个常年在外做工程的,就连喊停车……停车!
飞娃子对我们笑笑,调转车头。车子穿过对岸的河堤马路,向左一拐,沿着土石渣路朝轿顶山方向爬去。轿顶山因其海拔在1300米左右,被称之为来福村的“珠马拉马峰”,站在轿顶山巅俯瞰,你可发现脚下的红星、远景、来福、塔苑四个自然村就是老天爷手里撒在群山里的一把豌豆,豆子滚落在哪里,哪里就生出三两间民房,稀密不等,无规无距,这里一粒那里一颗,以至于你想给村子建个门楼都不知从何处而设。通向“珠马拉马峰”有条长达三公里的盘山路,那是飞娃子自掏腰包修建的。别看小伙子外表憨态可掬,可他在县城、市里和省城都开有自己的店面和公司,在他的朋友圈消息里,我得知他又承揽了某处的高速路工程。成功人士不忘乡梓,他时不时地给家乡的留守儿童学校捐款捐物,赚了个爆棚的人气!
听有人私下里说,轿顶山乃风水宝地,飞娃子家的六间土坯老屋刚好修在了轿子里。上了轿子被人抬着,不发迹才怪呢!你瞧,他们全村民小组的人都搬走了,仅剩下他唯一的一家,他不但不搬,反而把白花花的银子用来修路,不是难舍那里的风水是什么?天知道这些说法有没有科学的依据,但飞娃子是真正从来福村里飞出去的娃子,这是铁打的事实。我曾听到飞娃子本人说关于留守轿顶山腰的理由是,他父母均为听力残疾,故土难离,搬进城里生活有诸多不便!
进城,对于飞娃子全家来说,易如反掌,无需“搬”,只要空着手上车“进”就可以了,而他却选择了城乡一体的生存方式,在都市有电梯洋房,在深山有土坯老屋!
“狗日的飞娃子真牛!”余灏望着盘山路上时隐时现的小车由衷地赞道。
我和余灏没聊几分钟,弟媳就骑着踏板车返回来了,递给我一把黑色手柄的钥匙………
年事和红白喜事
阿倩把一张年货计划单放在了我面前的餐桌上,她无需我审核签字,是让我看看有没有漏掉的部分。我嘴上说随你的便,眼睛还是飞快地扫了一遍单子,拿起笔把“花炮”一栏后面1000元的1字改成了2,阿倩不满地撇撇嘴,那神情是太浪费了吧?我解释说,大家让一阵风给卷进了城里,村子几乎成了空壳,我们守在这里多少有些寂寞,就让烟花在除夕之夜说话吧,让它冲上九天云霄,大喊:我们还在!阿倩不无讽刺地说:“你不去写诗简直是亏大了!”说完把年货单子叠好,装进了衣袋,去践行她的采购计划了。
阿倩是在我回来后的第三天到家的,第四天女儿也从北京赶了回来,我们一家三口终于欢聚了。婚后二十多年我一直称呼阿倩为“小徐”,现在她已四十有二,再唤她小徐,无异于是给老黄瓜刷绿漆,嫩不了,还不环保;直呼其老徐吧,她又是半老未老的。于是,我就把妻子徐亚倩简称为阿倩。
我们的分工很默契:女儿自由活动;阿倩负责一日三餐的蒸煮煎炒和年货的采购及加工;我负责屋里屋外的环境卫生,奔赴城里乡里的酒会。
赶酒会貌似轻松实则是一种很累的活儿。腊月,农民工回归,年轻人瞅准了这一热闹的月份择日结婚。为了顾面子赶时尚,结婚仪式大多改在城里酒店举行,这就让前去捧场的人受罪了,奉上几百元的贺礼不说,车马劳顿让人苦不堪言。阿倩很少和族人及乡邻们打交道,关系疏离生面孔一枚,去了也是冷板凳一条,所以这个苦差事自然非我莫属。
腊月也并非完全是喜庆之月。阎王爷的招工广告似乎贴的到处都是,好端端的人,眼看团年饭要吃到嘴了,却一口气没缓过来,腿一伸就走了。
“腊月难过!”
“生命太脆弱了,说没有就没有了。”
“人一定要睦相处,排挤、争吵有啥意思,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腊月是鬼月,有病没病的人像赶集一样去了黄泉路!唉!”
夹在丧事的人群中,随时会听到如此这般的唏嘘和感叹。
小年这天,新村的年味陡然升温。车辆穿梭、人声喧嚣,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大部分已寻着年的轨迹抵达故乡。阿倩的年货采购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她连续去过两趟县城,大到烟酒米面小到油盐酱醋等佐料,就连清洁球这样的小商品都是从商场精选的。几年前,她在村街店里买了一盒鞋油和一支牙膏,结果鞋油是黑泥巴做的,牙膏用了口腔溃疡。“村店无好货!”阿倩只认这个死理。别看我们新村只有区区二十八户人家,可产出了十个大学在读的小美女,个个水灵且气质高雅,被称为新村十朵金花。腊月二十三午后,女儿一通电话打出去,十朵金花齐刷刷地在我家聚会,阿倩赶紧拿出从县城超市买回来的大柚子招待她们,切开一个,瓤子如硬邦邦的塑料粒子,再切一个,外甥打灯笼——照旧,阿倩气不打一处来,追加了一句“县城超市柚子不能买!”不过,她对我们当地村庄的农产品情有独钟。村街一、四、七为交易日,阿倩场场必去,土豆芝麻糖魔芋豆腐红薯粉丝土鸡蛋大袋小袋的狂购。她有几个姐妹工友家住县城,说这里的东西味道就是不一样!阿倩属于那种喜欢让朋友麻烦的人,她把采购好的土产品让小班车司机给带给她们,微信结算。
年货采购中最费周折的要算是猪腿和牛肉了,阿倩多方打听,跑了不少冤枉路,才探知邻村某家养的猪属原生态,用苞谷、红薯催肥的,为稳妥起见,她还亲临那家的猪圈验明正身,确认不是老母猪后,用预付订金的方式买下了这猪四条腿的所有权……
乡村版升级,系统正在更新中
有顺口溜道:穷进城,富进城,不穷不富的人呆农村。
我的远房叔叔大才属于后者,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站不起来蹲不下去的那类“驼背”式农民!如今,“上面”的有钱人进了城,“下面”的人成了贫困户也进了城。而大才叔呢,说是农民吧,近三十年了十指没沾过土地的泥,说是工人吧,双手又从来没离开过砖窑的泥。他在砖厂烧窑,砖窑也在烧他,火苗舔干了他身上所有的脂肪,炙干了他躯体里的水份,骨瘦如柴,头发焦黄,眼眶深陷,眼珠比铜铃还大,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老迈的瘦毛驴。所好的是,儿子总算本科毕业后找了份工作,女儿也跨进了大学的门槛。
腊月二十四他将要给儿子举行结婚大典!
他家的房子建在来福村龙王沟的入口处。九十年代末他用炸药把一处石灰石岩炮轰成一小块平底,盖起了一栋单门独户的三层农家楼,脚迈出大门也就踏上了村公路,公路呈四十度斜坡,没办法搭台唱戏!即便是公路宽阔平坦,婚礼也不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举行,因为新娘来自于远方新疆,八人组成的送亲队伍无法在家里安排住宿,上亲为大,千万不能失敬。再者,他共兄弟五个,除自己目前条件不成熟外,四个弟弟已陆续搬进了城里,人脉被城市化,还有儿子要好的同学也在城里,结婚仪式图的就是排场和人气,所以只能随主流选择在酒店结婚了。但前提是要徒费一大笔银子,这对大才叔来说无异于是瘦驴拉硬屎!
他儿子结婚的消息,我们本家族长在家族群里专门发布过,由内及外,层层渗透。
腊月二十四早晨六点,我的窗外已人声鼎沸,
三辆分别挂着陕西、浙江、湖南牌照号的小车鸣笛催促我们启程赶赴酒会。这三辆车都是大才叔雇用的,专程接送我们这些居住在新村的宾客。
穿乡路过省道,两个半小时后车子在距县城二公里的大风湾停下了,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此处人烟稀少,高楼豪宅远视可见。东瞅西望,我们终于发现公路里边有水泥台阶盘旋而上,台阶两边的不锈钢扶手上扎满了五彩气球,半山坡处矗着一栋四层建筑物,悬挂着“观湖山庄”的招牌。司机解释说,结婚的人太多了,县城里所有略具规模的酒店都被人包场……
山庄院落不大。山脚盆地里老早以前有个大池塘,美其名曰龙湖。不知何时,龙湖已被几栋烂尾楼取代,现在依着水泥护栏往下看,看到的不是湖,而是湖之殇!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观湖,而是来贺喜的,是想借机和儿时的玩伴相遇、和多年不见的宗亲叙旧!
宾客陆陆续续从县城、镇上、村里的不同角落汇聚到了这里,像在乡里赶集似的,认识的,热情握手,寒暄说笑,不认识的,目光相遇,彼此也是满脸的友好!熟悉中带着几分新鲜刺激,陌生里疏离之冰慢慢被消融。我的一个本家姑姑,印象里可能有十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当我们双手紧握在一起的时候,眼里都有了涌动的泪花,一时间竟恍如时光倒流!她虽已退休五年,但鬓角并未见霜,这叫我的内心安稳了许多。
“啥时候回来的?”有那么一小会儿,七八个人同时和我打着招呼,弄得我一时应接不暇、手足无措,还有点受宠若惊。我常年出门在外,没想到还被那么多人惦记着!
“啥时候回来的?”只有回归的游子才明白它实际上是一句朴素的问候语,充满了关切和淳厚的乡土味,使你微醉,使你内心澎拜!
山庄一楼大厅内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大家都穿戴齐整新鲜,个个喜气洋洋,人群中最引人瞩目的要算是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了,往那里一站,可谓是黑发丛中一点白。老人姓李,打了一辈子铁,八十多岁了,却身板儿笔直,耳不聋眼不花。紧挨他身边的是一个高个子退休老师,他没教过书,给学校老师做了半辈子饭,但人们还是尊称他为韩老师,年轻时曾是篮球场上的健将。他家住在小学的围墙外,退休后在家里开起了小百货店。他俩一边小声地交谈什么,一边又东张西望地似乎在寻找什么。“来!来!坐着聊……坐着聊”村里妇联主任芳芳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她反宾为主地招呼我们,当我们围坐在一张空着的餐桌旁时,婚庆执事小二立即给我们倒了一杯滚热的绿茶。
“芳芳对我们这些爷们儿如此关心,看来过完年一定会晋升为村主任的!”韩老师不愧是“老师”,话中绵里藏针,芳芳在来福新村东桥头上开的商店,曾截断过他的客源。
“这不是晋升,叫‘女上位’”我立即接过韩老师的话茬。芳芳见我一脸坏笑,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踢了我一脚。
我仍然没个正经,说:“大美女今天能来贺喜,新郎新娘会在被窝里感激一辈子,因为年末岁尾正是你们生意人最忙的时候。”
“忙个屁!都快关门了!”
“不至于吧?”我不无惊诧地问道。芳芳桥头店的生意一直是很火的,前两任店主都是从这儿起家,然后去市区买了房,一个干上了某品牌酒的全市总代理,一个在市高新区开了两家灯饰商场。芳芳在买断桥头店之前还专门请来了邻村的刘半仙,罗盘架在大门中心线上勘山堪水,然后还堪了她生辰八字。刘半仙说此处前有案山可伏,后有靠山可依,南北有大道贯通,中有龙王沟之水迎面而来,为聚财纳福之地,生意怎么会萧条到要关门的地步呢?
“不信?哄你我就是地上爬的……你给我瓣起指头数数,我们来福村还留下几颗颗人头?”
“我的店已关门一年了!”韩老师用过来人的口吻向我证实芳芳所言非虚。他说在进城热的影响下,村人所剩无几,有的虽然留在村里,可她们的儿女却去了城里,年货什么的直接从外面带回来了,加之现在又流行网购,商店的东西卖给谁啊?
“乡村正在转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直在听我们聊天的老铁匠说话了,下巴颏上的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世事如戏,戏从未停止过,时代就是写剧本的大作家大导演,把农民一个个演进了城里!”老铁匠的煅技是祖传的手艺,在未撤乡并镇之前,我们乡里唯一的铁匠铺就是他开的,以煅造锄头、十字镐、柴刀、斧头等农耕工具为主,那时活儿多得不吃不睡也干不完。“我把手艺传给了儿子,结果怎样呢?儿子失业了。”
老铁匠没干过农活,他却是我们当地农村的土教授、三代农耕历史变迁的见证人,最具发言权。发生在我地的八、七洪灾、撤乡并镇等大事,省报记者都是采访的他。发表在省报上的《深山老铁匠》一文,我曾认真地拜读过!老铁匠侃侃而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观念是行不通了,靠山山要倒,靠水水要流倒是事实!我们这个穷地方为什么有了那么多的私家车,有那么多人在大城市买了房子,那就是穿上新鞋走出了羊肠小路。城里人不再是一米八,乡下人不再是一米六,二者已平起平坐!舍小求大的过程中,有些痛我们必须忍着……”
“乡村版升级,系统正在更新中!”芳芳可能是玩手机玩出灵感,也可能是嫌老铁匠啰嗦,索性给来了个大总结。
婚庆仪式开始了。
水晶吊灯披着长长的流苏,发出雍容华贵的光。新郎身着藏青色笔挺西装,新娘裹着白色婚纱,手挽手地立于鲜花和彩球搭成绚丽浪漫的拱门下,面前鲜红地毯铺成长长的过道直通舞台。主持人手持麦克风站在一对新人身边。一问一答,问者从容,答者磕磕巴巴;双方的父母都是苦力出身,不善言辞,腼腆紧张,说话带着颤音。也难怪,结婚是第一次,嫁女也是第一次,有经验的话那才不正常呢!台下宾客有的在分享着快乐、幸福,有的在窃窃点评,我却不断地在回味芳芳说的那句话——乡村版升级,系统正在更新中。
快活婆娘的烦恼
没想到在无人值守图书馆门前和吴有礼不期而遇!往日里一个年轻人弯腰在电缆桥架上铆钉、戴着防护面罩焊接镀锌管接口的那些工作片段扑面而来,瞬间填补了我脑子里的记忆。
“师父,好久不见!”吴有礼这人也怪,五年前我耐心地教他如何看图纸,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操作氩弧焊时,他并没有叫我一声师父,失联五年后的今天他竟然情真意切地把“师父”二字叫得朗朗上口。他把一本厚厚的《家装设计》书从右手移交到左手,拽着我的胳膊,“走,到我家去,我今天好好摆桌谢师宴!”
盛情难却。
吴有礼告诉我,他七拚八凑在县城佳苑小区买了套房子,己入住一年多了。他在城里主要从事室内装修,从我那里学到的手艺派上了大用场;老婆则在家里做小本生意,刚开始搬进城那会儿窝在家里没事干,憋的难受。有次生病了没胃口,突然想吃儿时的美味油漩膜,吴有礼跑遍了县城大街小巷,愣是没买到。她老婆一下子来了灵感,一拍大腿,农村不是有句“想吃油渣锅边转”的话吗?对,做油旋馍拿到菜市场上卖!头个把月一天销不了几个,那些搬进城里的老乡替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宣传,照片上的油旋馍漩涡纹理,橙黄酥亮,内馅细油渣加白芝麻,极具食欲诱惑力。她终于有了订单,单位上的、私人的、饭店的,特别是旅游旺季,油漩馍往往是供不应求!虽然是送货上门的小本生意,但也细水长流,一月三四千块钱的利润还是有保证的!钱挣了,还能照顾孩子上学,她们现在已不出去打工了,结束了夫妻两地分居的历史,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吴有礼眉色飞舞,一边走一边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有贵客登门,让给备酒备莱。
七八分钟后我随他来了佳苑小区一栋高楼前,电梯在16层停下。“我家是02户”吴有礼又指了指对门紧闭的防盗门:“01户是快活婆娘家买的,现在还是毛坯房,听说她年后开始装修,明年就可以来新居过年了。”
吴有礼的家两室二厅一厨二卫,客厅和歺厅联通无明确界线。屋子装潢简洁实用、有条不紊。宽大的阳台上并没有晾晒衣服,而是挂着几瓶绿茵茵的“吊菜”——废旧食用油塑料瓶内装满了肥沃的泥土,瓶身挖了密密麻麻的洞,洞口里伸出大葱和蒜苗,一层一层的,像绿色的狼牙棒,又像是绿色的菜篮子,走进阳台,香味扑鼻而来。
门铃声一遍一遍响起,吴有礼特地邀约了几位老乡来作陪,陪我这个昔日的师傅多喝几杯。
吴有礼和我同乡不同村,他叫来的陪客有男有女,我都认识,在这群人里我是唯一的乡巴佬,不能像她们一样领潮山村。“快别这样说了,说不定过几年你去省城买房还看不上这小城呢!”
说话的是个姓胡的中年妇女,叫胡啥,我想不起来了。进城后她一直在饭店干配菜工,未进城之前在老家来福村是位种地的女汉子,不请帮工,一个干柴棒女人种十亩地!身上没肉,脸上一张皮,笑一下,皮就皱褶地堆了起来。而现在她身体微胖,脸上的褶子拉直了,一双杏眼汪起了秋水般的光波,钢筋棍似的身材变成了前挺后翘的小S,颇有几分性感!她的华丽转身证明城市似乎更适合养女人!
我问她你老公还在外面干矿吗,她说改行了,回来在县城工地干起了瓦工。
我们聊的很热闹,屋子里像一锅煮沸的水,说话声、笑声和厨房传出来的锅碗瓢盆声交织在一起………
下午回到来福新村已是薄暮时分,我看见快活婆娘独自立在河堤上,面色忧虑,目光空洞地望着汨汨流淌的小河,便走过去主动和她打招呼,说:“我今天看到你城里的新房子了。”没想到她叹息一声,说本来计划年后简单地装修一下,五一搬家的,可现在倒好,他爷儿俩去河南工地打工,平时只领一点生活费,年终工资兑现时,分包的老板玩起了失踪。他们一百多号人身穿“跪求血汗钱”的白背心到市府门前围堵车辆,因讨薪方式违法被特警抓去关了一天。对此,市政府还是给予了高度关注,责令多个部门联合组成了清欠办,可开发商就是没钱给,明天都除夕了他爷儿俩还没回家。过年了,家里连包饺子的面粉都没买!
我心陡然一沉。继续下沉。我想,进城与留守都一样,几家欢喜几家愁,搬进城里也未必个个都能过上好日子,留守乡村也未必是一地鸡毛!
20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