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在墙壁等了人很久,等谁?这我不大清楚,但绝对一位相貌绝佳的高大男子。那是一个夜晚,月高高得缀在夜空上,如一张黑布上一块银漆,当时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想着白天的事情,王家二嫂的儿子娶得媳妇是黑皮沟人,听说那里的人长得像黑皮狗,黑毛毡似的脑袋,嘴巴翘翘地往前凸一块,鼻子黝黑,活像狗子嗅觉灵敏的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人杜撰,那黑皮新娘子被新郎介绍给亲戚时,喜欢靠近人用鼻子灵巧地动动,黝黑的鼻子好似黑色弹珠在地上弹。
那天晚上我是在这样想的。天打了雷,狠狠撕了夜幕一下子,我估计疼得老天爷哇哇叫,泪大豆似的落,不一会满世界都是大豆落地的声。我感到郁闷,雷声打散了我的想法,脚一蹬把昨晚没扔的啤酒瓶踹下地,哗啦一下,玻璃碎一地。同时,一道闪电照亮窗户,投在掉皮的墙上,有影绰绰的光影,我看到有黑影玻璃瓶开花同步抽动,那是个啥?我吓一跳,赶紧打开窗户一看,是个活生生的水灵灵的落汤鸡,此落汤鸡的头发像烂纸条般黏在一起,白惨惨的脸蛋还黏几根头发,正靠墙卷缩,小模小样,像皮大衣缩水。
我接她进屋。此女忒不识好歹,毫不客气,好似她是主人婆管我这房主人,我好心给她避雨,她进来就把头一扬,不像在雨里淋半天,倒像在罗马温泉泡半天,神气十足,左看看右看看,此女神情可参考农家大鹅出圈,昂首挺胸,长脖子挺头仰天上去。她审视一会,点点头,像上级领导审查下级工作的态度,嘴巴张张,我总感觉下一秒会从那两条缺血的嘴唇中间跑出小庞工作要积极要努力态度要端正之类的话。出我所料,她没有那么说,她说想喝口热水。热水是好东西,好男朋友都知道女友亲戚来喂热水喝,我没女朋友,但我还是有一大罐热水,每天清晨烧一大罐,喝一天,看会书呡一口热水,每天喝不完,都在晚上倒掉。很巧,今天的热水没有倒掉,余小半罐,便宜此女子了。
我倒满一个大白碗,她双手接住往嘴里灌,这时候倒没那神气劲,但还像大鹅,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爸攥着鹅脖子往鹅嘴里灌药,区别鹅是被攥脖子强灌,她是主动灌,灌得还不是药,这点大鹅就要羡慕好一阵。一大碗很快见底,她脸上浮现红晕,打了一个漫延全身的抖。好家伙,我心寻思第一次见人喝热水像踩电门。她脑门冒烟丝丝缕缕,眼珠瞪得混圆,看面前的掉皮的墙愣了神。嗨丫头,是死是活吱个声。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她噗嗤笑出声,转即又哭,贸然形容一个丫头的哭相是不礼貌的,要顾及姑娘的颜面,我这样说吧,窗外的雨有多大,打在地上有多响,她的哭相就是什么样。我是单身汉,你们是知道的,几十年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与女人同处一室的经历更少见,几乎没有,与母鹅同处一室的次数都比这多,我没有一点经验,看着她哭我愣神,一时不知自己是在屋内还是屋外。
后半夜她才不哭,我听见她幽丝丝的声音,像女鬼在人耳边吹凉气。“下雨了下雨了,他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我没有听清。她幽丝丝地重复说,声音不见大一点。我一股气冲脑袋,坐床上吱嘎噶的响,踢散了玻璃花,它们带着夜风吹雪流地的声音,逃去另一处偷摸开花。许是什么惊动她,可能是玻璃花开的声音,也可能是我的肚子发响——我没吃晚饭。“你是谁?”她抬头问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是说这句话不应该说,是哪有正常女人在陌生男人家哭半晚上才想起问姓名,当然在晚上发疯淋雨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我是你大爷,你刚才说什么?我瞪她一眼。发疯似的女人,好端端平白守她半夜,饿半晚上的肚子,这事谁遇上不发疯。我没发疯,是有气。她的头发干后在灯光下有一种黑曜石般的光泽,衬她的脸也银子般闪亮。她说话了,这回我听得很清楚,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里显得脆生生,我才明白有些小说里用脆玲形容女子的声音是为什么,是真得如脆铃般让人耳朵发痒,又像小猫用肉爪隔皮肤瘙痒心脏。下面是完完整整记述她的话:
她说我知道你是在骂我,但我不想骂你,我很大度,现在我只想说一件荒唐的事,不知道你愿意听吗?她不等我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你不愿意听我我也是一定要说的,这事很荒唐,严格来说还有些悲凉,这事发生在一周前,我和他还是很好的一对鸳鸯,人人都羡慕我们,那会谁家老人的后辈成家不好好过日子老人一定提我与他是多么的恩爱,上次有一个读过书的老人说我与他日后会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样的恩爱,这我老大不高兴了,我也是上过学的人,知道司马相如是差点出轨的,我可不愿意与其他女人共享他,哪怕是一会也不行,我就是这么的爱他。
可好事是随风过后雾散散云飘飘,我的幸福也同那样转瞬没了,就在上周的上午,我现在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太阳火辣辣地烤地面,像烤箱烤面包片,狗甩舌头一蹦一蹦地走,走一路留下一路水痕滋滋冒蒸汽。那天我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树林散步,而是在屋檐下坐在凉椅上喝冰汽水,汽水瓶是透明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有水晶一样的光泽,我与他就这样惬意地喝着冰汽水有话没话的闲谈,这时候有一个道士出现,他戴着歪歪斜斜的道冠,一身道袍前破一块后破一块,把一件好好的衣服穿成百衲衣,一副穷酸样,但胜干净整洁,有点小说里写得道高人仙风道骨的意思。那个来历不明的道士没有从门进,他在地上用脚尖一点腾空上了围墙,让我想到公园小孩的气球飘到树上。他明目张胆地落在墙上,我可没有说谎,全程我一直拿眼睛盯他,我很确认这不是中暑产生的幻觉,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眼前的事。她见我不信,补充一句。我也有一阵怀疑是自己被太阳晒发了晕,直到我发现墙上的脚印,才打消怀疑,确信世上有如此稀奇古怪的事。
她继续说,道士站在墙上,又轻飘飘落在地面,像羽毛,可真叫人诧异,什么样的人从高处跳下会像羽毛呢。我由此判断,道士绝对不是正常人,不是说他精神病,而是武侠小说里不同凡俗的隐世高人,你可别小看我,我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武侠小说没少看,是通一点常识的,碰见这样行径怪异的道士,八成是一个道家的隐世高人,像周伯通那样的人物,我是个农村人,但我还是懂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的道理,他出现在我们村子,我们村子是人聚集的地方,人聚集的地方就是市,我一定遇见大隐高人了,心想小说里遇见高人被称作奇遇,凡奇遇总要得点好处,杨过奇遇得了独孤传承,杨承志奇遇得了碧血剑与碧血剑谱。你知道我是一个女子,不求同男人们得到神兵利器绝世武功,给我一个能卖钱的东西就好,想来那些大侠的奇遇能得到用金钱不能衡量的绝世神功,我也能得一个值不少钱的东西,你说说看我的要求是不是不过分,可那道士倒好,钱没带来,反而带来一个坏消息。
她停住,我催她继续讲,我听得正来劲,她说口渴,我给她倒上满满一碗水,她咕咚一口气喝完,抹抹嘴继续讲,那道士说我是白虎命克夫,说我老公命硬能抗住我磨才有不短的恩爱好日子,但磨得太久,他的阳气被我磨了大半。瞧瞧他把我说成什么了,吸阳气的狐狸精!道士又说在下周,就是今日有一场大雨,会让地下的阴气翻上人间,这时候阴气冲阳气,说我的老公扛不住冲,八成会死在今天,听他这一说我哪里能忍,谁能忍自己的男人被咒呢,我看他是出家人稍稍收敛点性子,没狠骂他,只是上前抓他一脸花。他嘴上怪叫好心来救苦救难我还这么对他,一边脚底像绑了气球飘出老远,留下一句我老公一定一天比一天虚弱,要是信他想救命就在五天后去村口北边倒数第三根桃树下等他,说完他人也没了。
我心里惊奇,但没当回事。可怪在就怪在,真叫那道士说中了,我老公自那天后额头止不住冒虚汗,身体说是发冷像抱个大冰块,带他去医院看医生,说他身体健康,不是感冒,我纳闷医生是眼瞎吗,我对象流汗像脱水哪里像没病的样,气得我大骂他是庸医,用桌面的墨水把白大褂泼成墨画, 后来我被安保架走了。事情没有到此结束,眼见他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心里是焦急又悔恨,眼瞅马上到了大雨天,实在没有办法,我听道士的话到村口北边倒数第三颗桃花树下等他,你别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人在紧急情况总会爆发出某种潜能,当时我很害怕失去老公,心里就浮出道士临走的话,清清楚楚,比用清水擦拭一边的镜子还清楚。
我去了,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道士神机妙算,我刚站在树下,就见到道士,他还是上次的穷酸打扮,细细感觉又有点不同,说不上哪里不同,似乎比上次见更正经更严肃看起来更靠谱些。他说可以相信我了吧,虽然你做出冒犯的行为,但谅在你是一个女人我原谅你。他说原谅我,我还是不停的赔礼道歉,心里紧张地拧成麻花。谁都知道武侠小说里的高人是冒犯不得的,脾气都怪得很。看道士真原谅我了,我觉得可庆,他一定是个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心胸比东北平原还宽阔,我更信任他了,见他没有计较上次我的无礼,我恳求他救救我的老公。他立马答应,你瞧瞧这才是一位活菩萨的心肠,为救苍生自己的事都是小事。
他说阴气翻地当天会侵蚀活人的阳气,我老公的身子又很虚弱,一小时都扛不住立马死,可他又没有什么法宝能镇住我男人的阳气,只能让他上天去跟龙王讲情份延迟一个月下雨,在这一个月让我好好养养我男人的身子,不过他作法有忌讳,女人不能在场情,他要我找一间靠南最破的房子,在窗户边靠一晚上,要是一晚没下雨,事情就成了,我老公也就死不了,可要是下雨,我老公就活不成,接下来你也知道了。她说到伤心处没憋住,打雷似哭出来。
我好累,听累了,眼睛花一样旋转,耳朵震得嗡嗡作响,这女人好似电钻成精,若真存在神仙高人,真该第一个把她降伏镇压雷峰塔下跟白娘子作伴去。
我无奈哄她,没办法总不能训她吧,我家确实是村南边最破的房子,这是事实,整个村子也数我房子破得惨,村长总想给我修房子,不是我装清高没答应,我每次都答应,可村长老年痴呆,他说一次我答应一次,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好汉交马了,他一次也没有记住,第二天遇见我依旧要给我修房子。作为一名单身汉是很难抵抗女人的软弱,我只好劝她说正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还没有见到他死,哭什么哭,要是没有死你这不是在咒你老公死嘛。我硬拽她出门。雨已经停了,西边朦胧胧罩层雾气,东边升起圈发白的半个球,她估计是信了我一些,给我带路。
等我到门口,太阳升起把雾照散,我更困了,太阳照得我发昏,又饿又困,肚子凹下一块似的疼,我怀疑自己的胃把自己消化了。说回正题,进门我没见到预想中仙道骨的道士与直挺挺发臭的死尸,事实是我忘记了有关进门后的记忆,就像我从未出过门,记忆像被用刀切断,留出一大段空白不知道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叫人很心疑,难道我全部的经历是梦吗?雨天是梦,女人是梦,两碗热水是梦。可潮湿的马路能证明昨夜确实下雨,女人就不得知了,比起有热水减少的痕迹证明可能被喝掉两碗的热水,女人更像幻象,她或许真是幻象,一切只是昨夜我寂寞得发慌做出的梦。我该找一个媳妇了,要不然再梦一次女人可受不了,我现在的身子还发凉,真像在雨后的凉天出过门。
这一切都被我叙述清楚,现在轮到我休息了,不过有一件事可以提一下,不知道与我的经历有没有联系,在雨晴后,村里一个女人的尸体被发现,脑袋被砸得像碎鸡蛋。听说在雨还下的时候,女人的老公与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离开了村子,被起夜上厕所的王二嫂看见。这件事如很多大事一样在村里流传得很快,被提及的次数比王家二嫂的儿媳妇是黑皮沟人还多。现在是三个月以后,我已经忘记雨夜的梦,若是现在提及被杀的女人,他们会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可真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