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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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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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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的祭奠

他坐在手推轮椅车上参加完了妻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后,儿子将他送回了家,又返回火葬场取骨灰盒去了。

这是三室一厅的楼房,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是儿子的卧室。此时,他蜷缩在轮椅车上,头低垂着、双目紧闭,陷入极度地悲哀中。他想哭,想放声恸哭,但泪水早已干枯了,嗓子也嘶哑了,胸口隐隐作痛,身体极度地疲惫,精神近乎崩溃。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投在客厅的水泥地面上,像血一样红。他近段时期越来越厌恶光线,尤其是阳光的直射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他用手推着轮椅圈,从客厅来到了书房,这里早已拉上了窗帘,阳光被挡在窗外。书房里光线黯淡,静穆宁谧,只有墙壁上的时钟发出有节奏的“滴嗒”声。他坐在书桌前,以前每当他坐下来,无论什么时间妻子都会送上一杯热茶,于是整个房间充满温馨,使他能够非常惬意地专心地做自己的事。

桌子被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只有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张他和妻子在一起的照片,那是儿子找专业人员翻拍放大的。这是42年前照的黑白片,他和妻子幸福地微笑着,头和头紧紧地挨在一起。睹物思人,如今与妻子阴阳两隔,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随妻子而去,留下来的是一具空壳。他发现,此时照片里的妻子正亲切地看着他,仿佛要与他说话。他也有许多心里的话要说,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看着照片,在白纸上开始给妻子写信。

“亲爱的梅子。”梅子是他妻子的小名,他习惯这种称呼。当写下这五个字时,仿佛自己跨越了时空,竟然出现了神奇的现象,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思绪回溯到了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

他与妻子都出生在农村,20岁那一年,他考取了省师范学院,临离开家乡前夕,由两家父母做主,给他和梅子订婚。梅子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小美人:乌黑的头发,水汪汪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窈窕的身段,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当时有很多家上门提亲,都被梅子父母婉言谢绝了。他知道,如果自己没有考取师范学院,论他家的环境,是绝对不可能有这门亲事的。所以,他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并与梅子照了这张订亲照片。当天晚上,他与梅子相约来到了村头的树林里,两人手牵手沿着林中小道款款而行。皓月当空,银灰色的月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微风迎面吹拂,两颗年轻的心荡漾着幸福的波澜。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从小路的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这边,来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直至月下西头,梅子关切地说:“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用两手扶住她的肩头,深情地看着她,她的一对明镜般地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辉,含情脉脉地说:“早点回来娶我。”

……外面的门响,儿子回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路,信只好就此中止。一回到现实,他又笼罩在无比悲痛的氛围里,强烈地思妻之痛撕扯着他的心。

儿子进房间后,说:“老爸,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我送你上床休息?”

他没有理儿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上面印有梅花图形的白色信封,将刚才写的信纸对角叠了两折,放了进去。又拿起笔在信封上写道:梅子亲启。写完后,用浆糊封上口,贴了一张邮票,对一直站在身边的儿子说:“送我出去,给你妈寄信。”

儿子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事?

他说:“我给你妈写了一封信,寄给阴间,她是一定能收到的。”

儿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推着轮椅将老爸送出了门外。来到门前的一块空场地,只见老爸从荷包里摸出火柴盒,颤颤悠悠地点燃了一根火柴后,将信封燃着。红色的火苗由小变大,青烟随微风飘动,火慢慢地吞噬着老爸手上的信,直到全部化为灰烬。老爸久久地凝视着青烟飘渺的前方,嘴里喃喃自语,几滴混浊的眼泪从布满皱褶的脸上滚落下来。

第二天,儿子上班去了,屋子里静谧极了,他就喜欢享受这种意境,能够驾驭自己的思绪之舟尽情地游弋在往事的海湾里。他推着轮椅圈来到书房的桌前,铺开纸,给梅子继续写信……

从与梅子订婚这件事中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知识能够改变人的命运。于是,在学校期间他抓紧一切时间刻苦学习,甚至连放寒暑假都没有回老家,关在教室或宿舍里复习功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每学期的考试成绩在同届同学中都名列前茅,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高度赞扬。因为是文学专业,所以,他也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写些文章,每年都有十几篇散文、诗歌或杂文见诸报纸、杂志。

大学四年级时,同班一名叫俞莉莎的女同学对他发起了强烈的爱情攻势,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她来自北方一座大城市,具有典型的北方美女特征:脸形圆润,个子高挑,身段丰满,性格直率外露。俞莉莎在给他写的长达数十页纸的求爱信中称他为当今社会最理想的白马王子,表示已经从骨子里深深地爱上了他,希望两人共浴爱河,喜结连理。

他陷入了极度地痛苦和矛盾中,一方面自从上大学进入大城市后,他渐渐觉得父母给他订婚真是滑稽可笑的事,都60年代了,还搞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他想冲破传统观念,自己做主,与俞莉莎确立恋爱关系。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又确实放不下梅子,眼前总浮现出梅子那双温柔多情的大眼睛。如果放弃了梅子,可能这一辈子在良心上会受到谴责。于是,与俞莉莎的关系始终处在一种十分暧昧的状态中。

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研究生,继续留在学校深造;俞莉莎则在这座城市里一家杂志出版社当了一名记者。这时,俞莉莎希望他能够做出明确地抉择。凭心而论,他爱的天平已明显倾向俞莉莎了,他打算回家一趟,去说服梅子。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乡后,他发现他的现代意识根本无法与家乡根深蒂固的强大世俗观念相抗衡。父亲暴跳如雷地威逼相加,母亲声泪俱下地求他成婚,全村男女老少更是谴责他这个新时代的“陈世美”。他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一切只能听从父母安排。于是,当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仪式曲终人散后,他俩进入了洞房。梅子为他打来洗脚水,他没有动弹,整整一夜梅子陪着他坐在那里,两人都没有入睡。第三天晚上,他依然如故,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梅子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明天我们去办手续,离了吧。”说完,梅子泪如雨下,似乎要跪地求他。

他这才正面看了梅子一眼:她神色呆板、面容憔悴,一双明显凹陷的眼窝是红肿的,里面装满了忧愁。他的心软了,将她搀扶起来,两人一起上了床。

……这时,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个陌生人。他隔着防盗门问道:“你找谁?”

来人是保姆,是儿子替他找的,他非常生气地说:“不需要,别烦我。”

晚上儿子回家后,他数落了儿子一番后,又要儿子将他推出了门外,给亡妻寄去了第二封信。

第三天。从后半夜开始,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仿佛浇透了他的心。他又继续给妻子写信……

研究生毕业后,他留校任教,梅子也从农村来到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就这样,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平静安详的生活。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并升任为院领导。但在他52岁那年的一天,他独自驾车外出授课,返程时行驶至后半夜,由于困乏,他的车一下钻进了停放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下面。在对他进行紧急抢救时,医院血库里缺血,梅子毫不犹豫地为他输入了500CC。他躺在病床上七天七夜失去了知觉,梅子日夜陪伴他,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终于把他从死神手里唤了回来。

虽然他没有前往黄泉赴约,但医生说他可能终生成为植物人,只能与床为伴。梅子不相信,把他接回了家,除了悉心照料他的吃喝拉撒睡之外,还不断地与他说话,读报、念文章给他听,想进一步唤醒他昏迷的意识。梅子还专门请名师指点,学习穴位按摩技术,坚持每天给他做按摩,活动他的筋骨脉络,以至于手都变了形。终于,经过长达3年6个月零28天的不懈努力,奇迹出现了,他不仅思维逐渐地清醒了,而且上半身也完全恢复了活动能力。连资深的医生都惊叹地说:“能够恢复得这么好,真是不可想象!”他知道,这是梅子创造的奇迹。他刚刚能够坐起来,梅子就给他买了手推轮椅,坚持每天推着他外出散步,使他接触了久违的阳光、风雨和雪霜,使他能够完全融合在大自然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时,他才深深地感觉到梅子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真正明白了人们常说的“少是夫妻老是伴”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甚至想,假如当初自己一意孤行娶了俞莉莎,她能够像梅子这样精心照顾自己吗?每当这时候,他会暗暗庆幸自己这一辈子幸亏娶了梅子。同时,一股内疚和忏悔之情也油然而生。因为梅子为他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又中止了他写信。他拿起电话,是儿子不放心打电话询问他的情况。儿子还在电话里说,后天就是他的生日,打算请来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的给他举办一场生日庆典仪式。儿子出于好意,想借此冲淡父亲的悲伤,使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第四天。外面下着淫雨,屋内湿漉漉的空气充满悲凄与惆怅。他仍然坚持给妻子写信……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而梅子却一天天瘦弱下去,脸色苍白,额骨突起,眼窝深陷。开始,他以为梅子是因为操劳过度所致,便劝她好生休息,梅子总是笑着说:没事。去年的一天,梅子突然晕倒在地上,他急忙拨打120急救电话,经医院诊断:梅子是肝癌晚期,而且已经扩散,最多还能活一年的时间。经进一步追问他才得知,早在几年前梅子就被确诊患了肝癌,但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和儿子,为的是能够照料他。

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使他刚刚振奋的精神又颓唐下去了。他的生活绝不能没有梅子,他的思想、他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与梅子融合在一起了。不可想象:如果没有梅子,他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他坚持让梅子住院治疗,但是,梅子却一天都没有住,她从医院里跑了回家,连休息一下都没有顾得上,又来为他端茶送水,伺候起居;推着轮椅送他出去晒太阳、散步。

他知道,梅子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延续他的生命!他不忍心看着梅子因为他而一天天加速奔向死亡线,他要劝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休息一下,享受一点生活的乐趣,那怕多活一天也是对他的安慰。于是,他对她说:“我想让儿子陪你出去旅游。”

她说:“不行,我要照顾你。”

他说:“你为我付出太多了,你应该享受生活。”

她说“你是我的丈夫,伺候你是应该的,和你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生活享受。”

他非常激动地说:“你这样做不值得。”

她说:“能够和你生活一辈子就值得。当初你完全可以娶一个比我条件好得多的女人,但是,你最终娶了我,你受了委屈,我要用我的行动报答你。”

她说这话时非常平静,流露出善良真诚的目光。当时,他激动得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双已经变了形的粗糙的手,泪如泉涌。

……一阵剧烈地咳嗽持续了半小时之久,使他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泪纵横,衣衫浸湿了一大片。此时,他感到胸口闷得难受,呼吸十分困难、急促,这一现象是从参加完妻子的追悼会那天开始的。他没有告诉儿子,因为他觉得妻子走了,自己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早点去阴间与妻子相会,所以也没有去医院治疗。又是一阵更加巨烈地咳嗽,他感到胸口一热,嘴一张,一股殷红的血喷了出来。

此时,儿子刚好回家,见地上有一滩血,紧张地问道:“爸,你怎么呢?赶快去医院?”

他摇了摇手,气喘吁吁地说:“不用了,等明天过完生日再说吧。”

儿子还是不放心,赶紧给在医院当医生的原高中同学打电话,让同学来一趟。同学是内科中医,通过切脉、察颜观色后,悄悄地对他儿子说:“你老爸的病远非药物能治。”

儿子问:“为什么?”

同学回答:“你老爸可能是重度抑郁症和心脏病,你妈去世对他影响太大了,需要尽快换个环境。”

儿子说:“明天是他的生日,我打算给他办完生日后陪他出去休息几个月。”

第二天早晨,儿子起床后,见老爸的精神状态格外的好,便放心地外出替老爸预订过生日的饭店,并通知亲戚朋友参加。

窗外,雨越下越大,滴哒的雨点像重锤敲打着他的心。他伏案继续写信……

亲爱的梅子:今天我给你写第五封信,前四封信你都收着了吧,怎么没见你的回信?

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你,一切都没有意思,还谈什么过生日。

还记得吗?几天前,你躺在床上,该死的癌症已经折磨得你鸠形鹄面、气息奄奄了,我在床前陪着你说话,为的是减轻病魔对你的折磨。那天,你的眼神黯淡无光,依依难舍地看着我,两个相依为命的病人手拉着手,我问你:“这一辈子嫁给我后悔吗?”

你微微地摇了摇头,喘着气轻轻地说:“下辈子还想嫁给你。”

我含着眼泪说:“这一辈子我欠你的太多了,下一辈子我一定好好地报答你。”

你说:“这一辈子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嫁给了一个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

你的这句话让我当时非常非常地感动,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当时我想:是否世界上每一个妻子都认为自己的丈夫是最优秀的呢?

这时,你十分孱弱地说了一句话,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根说的:“过几天就是你62岁的生日,我要好好给你操办一下。”

这是你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你就了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了。这是我俩在阳间的诀别!简直无法相信,你在临走之前,还在想着为我操办过生日。老天啦,你怎么这么不公平呢,怎么能够让这么好的女人离开我呢!?

信写到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由号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断地袭来,胸闷得几乎要窒息了,他不得不张开大嘴用力地、急促地喘息着。他用颤抖的左手捂住胸口,伸出右手去拿桌子上的镜框--镜框里梅子面带笑靥,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他。平时,他伸手就能拿到,今天却变得如此艰难,手臂似乎托着千斤重负,使尽了浑身地劲才终于将镜框拿到了手。他吃力地将镜框抱在怀里,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浓雾,天和地都是雾气腾腾、浑浑沌沌的,他的身体仿佛一片秋后的枯叶随着雾气的涌动而翻转、飘零……倏忽间,一道红光自天而降,像闪电般劈开浓雾,梅子迎面朝他冲将过来,将他轻轻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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