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癌晚期

临近中午，曾方明正准备吃午饭，突然手机响起，“喂……”

还未说话，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哭声，间或还有断断续续地嗫嚅声，曾方明一时感觉有点发蒙。“怎么呢？”

对方喘了一口气，“曾哥，我是你兄弟，我不想死。”

听出来了，是朋友王志强打过来的，曾方明还是没闹明白，“志强，你这是怎么呢？”

电话那头一边哭着一边说着：“我刚在医院复查完，结论是肺癌晚期。我不想死，还没有活够。”说完，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什么？什么？”太突然了，曾方明的心猛地一悸，提到了嗓子眼，“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去接你回家。”

“不用接，到我家来吧。”

王志强，最初与曾方明同在一个单位，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哥们。这小子聪明机灵，很有商业头脑。八十年代刚刚兴起玩彩票，他中了一个头等奖，50万元。那时，一个万元户都是凤毛麟角，拥有50万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他成了同事、朋友中的传奇人物。不仅如此，他花10多万元买了一套别墅，其余的钱用作投资股票。那时国内刚刚兴起玩股票，买什么股都赚钱，恰好又被他撞上了，赚得个盆满钵满。于是，他干脆辞去了机关单位的铁饭碗，一心下海赚钱。

王志强辞职以后，一度与曾方明失去了联系，但彼此还是挂念着对方。

大约5年以后，一次曾方明在一家豪华饭店参加哥哥儿子的婚礼，意外与王志强邂逅。原来，他是这家饭店的副总，一副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神态。相遇后，他立即叫来餐厅的领班，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曾方明定眼一看，这女子长得好美！圆脸、细眉，长发，高个，楚楚动人，年龄至少要比王志强小10岁。王志强当即交待，这是自家人举办婚礼，价格按最优惠打折，一下少花了几千元；不仅如此，他还掏出了2000元的红包。这面子给得太大了，让曾方明着实在哥哥及家人面前风光了一把。

至此，他俩续上了旧情，一直往来密切。曾方明是机关的一个领导，很少恭维别人，但却在许多场合夸耀王志强，说他：事业有成，腰缠万贯，拥有别墅，家藏娇妻。

然而，令人没有预料到，王志强平时身体棒棒的，年龄刚刚50出头，怎么突然患了绝症呢？曾方明开着车，一路都在回想，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志强家门口。

他的家位于闹市区，当年10多万元买到手的两层楼房，仅仅过去了20年，如今这套别墅至少市值两千万元。走进屋内，王志强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与往日判若两人。平时，他总是西服革履，油头粉面，非常注重职业形象。而此时，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看来，精神彻底崩溃了。也难怪，肺癌晚期，无异于宣布死亡倒计时，据说许多身患癌症的人，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在曾方明的记忆里，王志强永远是一副潇洒、自信的模样，怎么突然如此脆弱呢？难道也要被“吓死”吗？

王志强望着曾方明，眼泪像雨点一般滴落下来，咽哽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年轻的妻子坐在一旁，也是泪眼婆娑，悲痛不已。这时曾方明才意识到，他还一直不知道王志强年轻妻子的姓名。

曾方明和许多朋友常来王志强家聚会，因为这里宽敞，加上两人没有孩子，方便自在。但是，曾方明有一个感觉，虽然王志强房子价格不菲，装饰富丽堂皇，似乎缺点什么。缺点什么呢？又一时难以说清楚。譬如此时，房间里窗帘半掩半开，光线略显暗淡，气温有点阴冷，是房子太大的缘故吗？曾方明想。

作为朋友，曾方明只能好言相劝，希望王志强放下包袱，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争取早日康复。由于下午还要开会，坐了一会儿曾方明就告辞了。

几天后，王志强打电话告诉曾方明，他已经住进了医院，是本市一家非常有名的专科医院。曾方明于当日去医院探视王志强时，他正躺在床上，似乎病情更加重了，只是朝曾方明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他比上次见面时明显地羸弱了，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脸色苍白，眼光无神，半躺在病床上。然而，曾方明还是从他那无神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求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那么专注！人啦！有再多的财富，有再靓的老婆，没有一副健壮的身体也白搭。有那么一瞬间，曾方明突然有一种非常庆幸的想法，庆幸自己有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有一副健健康康的身体。

王志强年轻的妻子没来，一旁伺候他的是一老一小两个陌生的女子。老的看上去至少60岁，头发花白，满脸皱褶，正在给王志强喂药，看来这是请的保姆。年轻的自我介绍道：“叔，我是王志强的闺女，叫王红艳。”

曾方明吓了一大跳，王志强的闺女竟然这么大了，可他从来没有听王志强说过。她看起来有20多岁，比王志强年轻的妻子小不了几岁。怎么回事？曾方明一头雾水。当然，面对一个重病缠身的绝症患者，曾方明也不便细问，权当没事一般敷衍了几句。

离开时，王志强的闺女送曾方明，在走廊上，王红艳说：“叔，医生说我爸的肺部全是黑的，最多只能活3个月。”说完，眼泪潸然流下。她强忍着，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由于痛苦之极，欲言又止。

曾方明说：“我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你爸爸的。”

王红艳没说话，抹着眼泪点点头。

然而，仅仅过了几天，王红艳用他爸爸的手机给曾方明打电话，说他爸爸去世了。

“怎么这么快呢？不是说还有3个月的时间吗？”

“是的，我爸从发现肺癌晚期到去世，仅有10天。”

“怎么回事，是吓死的吗？”

“叔，有机会我会告诉您的。”

第三天，在殡仪馆，向王志强进行遗体告别时，曾方明意外发现，前来送别的家属队伍中，站在第一个的竟然是王志强的闺女和保姆。而且，他年轻的妻子，竟然没有到现场参加告别仪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方明被彻底搞糊涂了。难道自己最亲近的好哥们，在一直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曾方明感到，自己在低沉悲凄的哀乐声中，送走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但却在内心深处留下了一团难以破解的密码。

半个月以后，王红艳打来电话，约曾方明去她家。

这是九月仲秋的一天上午，天高云淡，艳阳高照，曾方明驱车来到她家。这里地处农村，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派田园风光。这是一排很宽敞的平房，前面是偌大的庭院，种了许多花草，五彩缤纷，花香飘溢。走进门来，迎接他的是王红艳和保姆。

寒暄了几句，稍坐了一会，王红艳说：“叔，我陪您出去走走，不介意吧？”

曾方明说：“我正想出去看看风景。”

出门，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通往山上的小径，两人款款而行。

王红艳说：“叔，您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您最关心我爸。我是记者，喜欢问答性的对话，您有什么需要知道的问题但说无妨。”

曾方明问：“王志强是你亲爸吗？”

王红艳答：“毋容置疑，经得起亲子鉴定。”

曾方明问：“那你妈呢？”

王红艳答：“就是您刚才见到的，她不是保姆，是我亲妈。”

曾方明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爸可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他在乡下有个老婆，有个闺女。”

王红艳答：“这里，就是我爸我妈的家，也是我的出身地。我爸很聪明，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后来调到了城里。”

曾方明问：“你知道你爸在城里的事吗？比如他买别墅，比如他与领班的关系。”

王红艳答：“当然知道，我爸对我妈太狠心了，我会恨他一辈子。”说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泪流出来了。接着，又继续往前走，“自从他下海后，尤其是当了饭店的副总，与餐厅领班勾搭上了，他俩同居了10多年，这期间几乎没有回过家。”

曾方明问：“那就是说。你爸与你妈没离婚，与领班也没结婚。”

王红艳答：“是的。我妈特老实，思想特守旧，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我也感谢我爸，他每月寄生活费给我们娘俩，供我上大学。”

曾方明问：“从你爸住进医院后，那个领班怎么一直没露面？”

王红艳答：“叔，我爸为什么提前去世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爸从医院复查回来，确诊肺癌晚期，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他对领班说，如果费用不够，就把别墅卖了。由于那套别墅早已过户在领班的名下，领班听到我爸的这话后，偷偷将房子买了。买完房后，她就跑了，手机也扔了，跑得无影无踪。我爸无家可去，给我打电话，要回家。我妈二话没说，把我爸接回家，又送他去医院，并一直伺候他。我妈说，哪怕是卖房子卖地也要把我爸的病治好。”

曾方明说：“真难为你妈了。”

王红艳说：“我爸后悔莫及，痛苦不已，一方面感觉对不起我妈；另一方面对领班气愤难咽。于是，精神上的折磨和身体上的疾病，导致他身体每况愈下。”

曾方明说：“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至少我可以劝劝你爸。”

王红艳说：“我爸住院时，您去医院，我打算告诉您这一切。但我爸央求我，说您俩是最好的哥们，他一直在隐瞒您，对不起您！让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您心中留下一个完好的形象。”

曾方明说：“闺女，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也感谢你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一直感觉你爸和领班之间缺点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缺纯洁的情，缺真诚的爱。”

王红艳说：“是的，他俩都有各自的需求。因而，维系他们之间的是金钱和美貌，貌合神离，情感虚伪。”

两人说着话，登临了山顶，眼前是辽阔的蓝天和无边的旷野，山青青，水碧碧。两人都有一种感觉：是那种一吐为快，酣畅淋漓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