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节,然而,2021年正月十五却是我的哀痛之日,在这个阖家团圆、万众欢腾的喜庆之际,我的岳父溘然长逝。
岳父今年89岁,10年前因脑梗落下后遗症,刚开始行动不便,两年后瘫痪卧床,靠鼻饲维持生命。尽管家人早有思想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却也感到太突然了。半夜时分,岳父一阵剧烈咳嗽惊醒了二弟,眼见得喘息艰难,赶紧拨打120准备送往医院。同样的情形此前有过多次,均能化险为夷,然而此次却没有那么幸运,待医生赶到家里,发现岳父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
接到二弟的电话我与夫人立即驾车赶去,见岳父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熟睡了一般,十分安详。因多年的疾病老人早已瘦骨嶙峋,袒露在棉被外的面部根本谈不上有皱褶,只有一层皮包裹着脸的轮廓。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利刃,在日复一日的剥蚀中,将一个体型伟岸、脸庞圆润的山东大汉摧残得判若两人。
我印象中的岳父永远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威武军人,他器宇轩昂,说话干净利落,走路脚下生风。这是1981年春节期间,我以准女婿的身份走进一个陌生而温馨的家庭,第一次见到的岳父形象。那时,我和夫人都是军人,驻地在秦皇岛,正处在恋爱中,名为去她家过年,实则接受“考察”。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走近岳父时,却没有丝毫陌生感和局促感。岳父慈祥的笑脸,爽朗的话语,随和的秉性瞬间感染了我,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岳父生性豪爽,喜欢饮酒,每餐都要“引壶觞以自酌”。那时,夫人的4个弟妹年龄尚小,因而岳父总是安排我坐在他身边喝酒。此前不善饮酒的我刚开始硬着头皮陪酒,到后来能够豪饮,俨然成为岳父的“酒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岳父好客,春节期间家里来客不断,我便成了座上宾,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至此,我久喝成瘾,每天必酌,成为酒仙。以至于后来,我们潘家姊妹6人,包括姐夫、妹夫,唯一不抽烟的是我,但唯一能够豪饮的也是我。至今,我常常对小舅子、连襟引以为自豪地说:我的饮酒是得益于岳父的真传。
万万没有料到,第一次进入岳父家是在春节,离京返秦是正月十五,而整整40年后也是在正月十五,却是我与岳父的诀别。站立于岳父面前,突然一种奇怪的想法涌上心头。我们的每一个生命,就大千世界而言是渺小的,然而就家庭而言却又是十分重要的,是亲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生离死别却是永恒的,这是自然规律,于是就有了珍惜和回忆,当然还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岳父是山东曹县人,解放初期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在县某中学当教师。当时,正值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许多热血青年积极从军保家卫国,岳父瞒着爷爷奶奶也投身军营,随部队离开了家乡。岳父是单传独子,奶奶心急如焚,千里迢迢找到部队,劝岳父回家照顾两老。但岳父心意已决,对奶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留在了部队。于是,岳父又成为村里唯一的革命军人,要知道那时当兵就意味着上前线打仗,要流血牺牲啊!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岳父由于有文化被抽调到北京海军机关从事设计研究工作,直到退休。其间,全家人从山东老家随军定居北京,这是岳父此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因为他本人不仅一辈子从事国防事业,而且还将妻儿老小从偏僻的农村搬迁到了繁华的大都市。当然,我与夫人后来从部队转业回北京,也得益于岳父。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而岳父视我为亲生儿,经常在街坊邻里夸耀“一个女婿顶三个儿”。岳父对我恩重如山,关怀备至,当年我与夫人在湛江工作,唯一千里迢迢专程去看望我们的是岳父。他见我们生活困难,家徒四壁,返回北京后为我们打造了一套家具并托运至湛江。
1986年我与夫人从部队刚转业回北京时,正是岳父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那窘境真是一言难尽。夫人有3弟1妹,当时除两个弟弟刚参加工作外,尚有1弟1妹正在读书,爷爷奶奶刚从乡下来京,加上我们3口,总共11人全都拥挤在不足80平米的房子里。白天上班上学人都外出了,到了晚上大家都回了家,上班的需要休息,上学的需要写作业,蜗居斗室,那有地方?晚上睡觉更热闹,房间里上下铺不说,走廊上、客厅里全都是临时搭起的床。
真的,那段时期我的心情特别郁闷,感觉无颜面对岳父及家人,是我们的到来造成了全家人的住房紧张。刚转业到一个新单位又无法向领导开口诉求困难,我经常一个人在居家附近的菜地里、小河边徘徊,唉叹眼前纵有高楼大厦千万间,却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岳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却总是笑颜面对我,怕我更为难。于是,从不求人的岳父,唯一一次找单位领导,为我们三口之家借来了一套平房。
平房是岳父单位原来的仓库,有点破旧,于是岳父找来许多材料为我们修修补补,并拿来报纸,硬纸板,带领全家人一起糊墙壁、铺房顶,使房间焕然一新。冬天天气寒冷,岳父又买来炉子和烟筒,为我们安装了暖气,并亲自点燃炉火。搬进平房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解脱了,轻松了,心旷神怡!我真心体会到:房不在大小,温馨则宜;室不在新旧,心安则爽。
岳父业余时间喜欢玩麻将,有了空间就有了摆桌椅玩耍的地方,于是休息在家两个弟弟上场,开始了搓麻。搓麻就得带彩,方才有兴趣,有竞争,于是岳父就和我们一样赢了高兴,输了掏钱。几场牌下来,互有输赢,赢的钱不能统腰包,骑上自行车到饭店去买散装扎啤。
岳父与人为善,宽容豁达,和蔼可亲,没有一丁点儿架子。有几年我哥哥在北京经商,公司里有许多员工,厨子、司机和搬运工等,岳父经常去那里玩麻将,与他们厮混在一起。饭菜不管好坏,吃饱就行;麻将不管输赢,快乐就好。即便后来我哥哥一行回武汉了,这些人都还惦记着岳父,并亲切地称“老爷子”。多年来,无论谁来北京,总要去家里拜访“老爷子”,俨然成为大家尊重的长者。
岳父退休后,身体一直很好,坚持玩太极,游泳,舞剑,精气神十足。孰料,人有旦夕祸福,10年前突发脑梗,虽医治及时却也落得腿脚不便,步履蹒跚。2年后又一次复发,医生无回天之力,落得终生残废,常年瘫卧病榻。其间,虽有多次险情但总能起死回生,因多次去海军总医院,好几个科室的医护人员都认识,见面称呼“老爷子”。专家医生多次赞叹,说老爷子命硬,像他这等情况,许多病人熬不过三五年,而老爷子熬了整整10年。
岳父患重病能够活过10年,除了有助于先进的医疗水准以外,还得益于二弟的精心护理。为老人购买最好的营养品,每天定时定量鼻饲流食;购置电动按摩器,每日上下午为老人按摩。即便是在生命进入倒计时,核磁图像显示岳父脑内已有大半形成空白,说明淤积了大量的脑水,但也熬过了多年。
岳父逝世了,告别仪式在八宝山菊厅举行,岳父生前的部队派专人前来操持。北京卫戍区政治工作部、驻北京市老干部服务管理局等单位赠送了花圈,单位领导前来参加悼念仪式。岳父身着军装,安卧在灵柩中,身上覆盖着党旗。我想:这应该是对逝者的一个肯定,也是一份荣耀。
哀思如潮,泪似泉涌。素花环绕,哀乐低旋,现场气氛庄重肃穆,前来参加悼念的人们肃立默哀,向灵柩三鞠躬,祝愿老人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