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临终前瞟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放在床前的小木箱上,颤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头,然后无力地闭上双眼,像熟睡般地走了。我们姊妹五人都围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逝去,失声痛哭起来……
料理完丧事,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此时正值午后,天气阴沉,光线暗淡,心情格外压抑。小弟按照我的吩咐,将母亲的小木箱抱到桌子上,又将母亲的遗像靠在小木箱前,而后点燃了三柱香。顿时,轻烟袅袅,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们依次给母亲敬香,叩拜,表达对慈母的无限哀思。
完毕,小弟张罗大家坐下,准备沏茶。小弟是老幺,我拦住他,说:“别忙了,近段时期大家都很疲倦,早点回家休息吧。”
“怎么呢?大哥,你撵我们走啊。”小妹说话了。她排行老四,说话刁钻,爱贪点小便宜。
“有事吗?”我反问道。
“当然有,趁大家都在,赶紧打开小木箱,清点一下里面有多少钱?”
“小妹,妈刚刚去世,我们就清点遗产,合适吗?”
“我是说,遗产是大家的,我们都有知情权。”她环顾了大家一眼,开始拉统一战线,“大姐,小弟,你们说呢?”
她叫的大姐是我的大妹,排行老二,低着头没理她。小弟在抽烟,也没搭茬,行为似乎有点反常。
“钱锁在箱子里跑不了,着哪门子急呀。”大弟说话了,他排行老三,性格耿直。
“是啊,妈尸骨未寒,大家又悲伤之极,还是听大哥的安排吧。”大妹退休前是语文老师,说话文绉绉的。
小妹见没有人支持她,呶了呶嘴:“我是替大家着想,怕有什么猫腻。”
小弟掐灭了烟蒂,说:“二姐,这话太难听了,谁有猫腻呀?”
大弟一挥手:“拉倒吧,小人之心。”
大妹打圆场:“都别说了,没完没了,耗时费神,赶紧回家休息吧。”
我说:“请大家放心,箱子只有一把钥匙,是妈亲手交给我的,我一定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弟妹。从今天起,木箱锁在这间房子里,钥匙由小弟保管。下周是妈的头七,我们给妈扫墓后再回到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打开房门,打开木箱。”
弟妹们点头称是,我提高嗓音:“但是,有句话我必须慎重地提醒大家,我们都是一家人,绝不允许再出现七年前为分配遗产争吵打架的事情。这个木箱里面装着两样东西,看得见的是金钱,看不见的是亲情,孰轻孰重希望大家认真考虑。”
说完,大家都散了。当我离开时,望着这间曾经给我无限温暖的房间,如今缭绕着凄凉的轻烟,内心倍感酸痛,不由泪流满面。
二
父亲是七年前去世的。
几个月后母亲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提出了分配遗产的事。因为小妹和小弟三番五次地缠着母亲,说母亲年龄大了,留着钱没用,还不如早点分给大家。母亲的意见是五个孩子平均摊,然而当场闹得不可开交。
小妹忿忿不平地说:小弟不应该参与分配,理由是父母居住的房子将来要留给他。这套楼房160平米,价格不菲,按理小弟不仅不参与分配,而且还应该拿出一笔钱来分配给大家。
小弟振振有词地说:我一家人住在这里没错,但一直替大家照顾父母,房子给我顺理成章,凭什么不参与分配?并提出父母与谁居住在一起谁应该分配最多,因为替大家承担了一份责任。
大妹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应该按劳分配,这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
大妹的话显然打痛了小妹,她反驳道:“这里是家庭,不是社会。姐,你真是个书呆子。”
大弟说:“我不同意妈健在时分配遗产,因为大家都不缺钱花,万一将来有个三病两疼的需要花钱怎么办?留在手头可以应急。”
此话一出,立即惹怒了小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退休费是我的好几倍,当然不缺钱花。你明的不要暗的要,儿子结婚买房时在老妈这里拿了20万,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放屁!”大弟一着急,口出脏话。
“你骂人,臭不要脸的。”小妹也急了。
“骂你怎么呢?还要打你了。”
“你敢。”说完,小妹直奔大弟去了,一头撞到怀里。
大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伸手“啪”地一个耳光,打在小妹的脸上。
小妹平时最受母亲宠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欺负,哭着喊着冲上去就要挠大弟的脸,被身手敏捷的小弟一下抱住了,我和大妹立即跑上前去劝架,拦住了双方。
母亲当时非常失望,非常生气,她说:“你们五个孩子,都是我的五个手指,根根连着我的心。原本我打算把遗产提前分给你们,让你们的生活过得富裕一点,但你们不知好歹,闹得鸡犬不宁,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于是,大家不欢而散。自此大弟与小妹一直不往来,不说话,视对方为仇人。
事后,母亲单独找我交换意见,问我如何处理遗产纠纷?我说:“如果因为遗产分配闹得亲人不团结,倒不如先放下来,冷静思考思考再说。妈,你年迈多病,需要留着钱应急。再说,从维护自身利益出发,钱在你手里,大家都尊重你,不敢得罪你,怕你不给他钱,这样你就处于主动。如果你手里没钱,你看看,肯定有人疏远你,甚至不来看你。虽然都是你的儿女,但铜臭把人的心薰坏了,社会上不孝敬父母的事太多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是长子,责任最大,也最明事理,好,让我再想想。”
三
母亲的小木箱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个秘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有多少钱?
只是听奶奶说过,小木箱是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我也曾问过父亲,父亲说那是母亲的隐私,他从来都不过问。
记得小时候,大妹在父亲的老家读完小学,升初中时父亲坚决不同意她继续上学。理由是生活贫困,村里的许多家庭,女孩连学都不让上,反正长大了要嫁人。当她哭着向母亲求情时,母亲打开小木箱,从里面拿出家里仅有的生活费,给她缴了学费。大妹很争气,学习成绩非常好,一直上到省师范学校毕业,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我当兵时,临走的那天,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她打开小木箱,从里面拿出50元钱给我。50元啦!是当时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含着热泪,揣着钱走进了军营。尽管后来我提了干,加倍偿还了母亲许多钱,但母亲都存放在小木箱里,我结婚时她全部拿出来又还给了我。
父亲也是军人,我们全家随军那年,从老家来到城里,母亲将家当全部送给了亲戚,仅随身带走了这个小木箱。在我看来,这个小木箱不仅装载着家里的全部财富,而且还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离开老家几年后,赶上了拆迁,老家的房子和宅基地被国家征用,补偿了一笔巨款。当时准备分配给儿女,但父亲坚决反对,他说这是老祖宗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家业,分下去了对不住老祖宗,除非等他去世。于是,母亲把钱全部存进了银行,将存折锁进了木箱里。父亲去世后,这笔钱始终没有分配下去,不仅如此,以前亲亲热热的兄弟姐妹关系也变得疏远了,亲情被金钱腐蚀了。
母亲病重时,在她去世的前夕,把我单独叫到她房间,交给我一把钥匙,指着木箱对我说:“等我走了,你一定要在头七以后当着弟弟妹妹的面打开木箱,一定要维护好这个家。”
几十年过去了,那天我第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审视这个小木箱,它是用橡树木制作的,呈长方形,表面涂抹着一层桐油,光滑如镜。由于年代久远,木质的原色已呈暗黄色,朴实而精美,简单而厚重。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横开挂锁,估计市面上早已消失了。就是这个木箱,跟随母亲一辈子,虽然多年来我想探寻它封存的秘密,但当我即将开启它时内心却五味杂陈,这意味着我要失去母爱,意味着我要承担长子如父的责任。
四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正准备出去锻炼,小弟敲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
“大哥,我看你来了。”
落坐后,小弟说:“大哥,昨晚我想了一夜,向你汇报一下。”
我说:“来看我是应该的,不要这么客气,有话就说。”
小弟压低声音:“妈的小木箱究竟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俩有机会先打开看看。”
“为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拿出一半,剩下的再给大家分配。”
小弟平时鬼心眼多,几次要求分配遗产他闹得最欢,昨天小妹跳出来,他却非常平静。看来他早有预谋,有我一份必然有他的一份,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说。“胡说八道,这样做对得起爸爸妈妈吗?对得起你哥哥姐姐吗?”我断然拒绝了。
“大哥,你不要死心眼,家里的所有人都向妈借过钱,说是借,其实是只借不还,就你一个人实在。”
“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大哥……”
“不要再说了,拿着你的东西走人。”我下了逐客令。
我打开大门,他难堪地走了。
上午,小妹来到我家,送来一箱水果。几十年了,她从来都没有主动上门看过我这个大哥,这次倒是十分热情。
“大哥,都怪小妹不懂事,没来看望您,昨天又顶撞您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我是您亲妹妹的份上。”
我说:“你也是替大家说话,能够理解。”
“大哥,兄弟姐妹中我家里条件最差,我们两口子退休费最低,加上玩股票亏了几十万,儿子马上结婚需要用钱。”
“小妹,你不用说,哥心里有数。”
“感谢哥!感谢哥!遗产您就多分配我一点。”
“这不可能,还是按照妈七年前的分配方案,大家平均摊。”
“那我白求你了?”语气立马变了,一幅蛮不高兴的神态。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其实我早就做好了打算,自己少分配一点。
见我如是说,她高兴地走了。
下午,大妹来了,进门就送给我一套红色羊毛衫。“哥,今天是你的生日,忘了吧?”
“哎哟!还真忘了,你总想着哥。”
“我今天来不是做说客的,是来慰问你的,这段时期你够辛苦的,刚忙完妈的丧事,又遇上了难解的家事。妈那么精明都没有解决好遗产问题,更何况你这个长子,又要顾及亲情又要平衡弟妹们的利益。”
“你也一样,妈病重长达半年,都靠你照料。”
“哎!我是在感恩,当年咱家那么贫穷,妈砸锅卖铁,甚至几次抽血换钱给我交学费,才有我今天。”说完,大妹眼里溢满泪水。
“是啊,妈多次说,她这一辈子最遗憾的是没有进过学堂,所以她一定要让几个孩子都能上学。”
“算了,别说伤心事。时间不早了,回家做饭去。”
临离开时,大妹说:“哥,钱是财富的象征,谁都想拥有多一点,但如果以牺牲亲情为代价那就得不偿失。我相信你,你的任何决定都代表我。”
送大妹出门,她坦然地走了。
晚上,我正在吃饭,大弟来我家,手里什么都没拿。
给他拿上碗筷,倒了一杯酒,哥俩好,首先干了一杯。
我问:“你是为遗产分配来的吧?”
他答:“是,也不是。”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这遗产再怎么分配,都难以满足每个人的心愿,因为都想多分一杯羹。就像这瓶酒,我多喝一杯,你就少一杯,我喝下去了一杯,你舍不得再倒。”
他是怪我没给他续酒,在指责我。“对不起!对不起!兄弟,哥心里有事着急,一人正在喝闷酒。”
续上酒后,他接着说:“这是回答你的是为分配而来。不为分配而来,其实很简单,捐献算了,省得扯皮拉筋。”
“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呢?”我追问。
“没有这笔钱,我们的日子照样过得好,因为有个好政府,每人都有退休费、医疗保险,没有后顾之忧。有这笔钱,就有矛盾,小弟找过我,他说如果分配不公,准备大闹一场,不认你这个大哥。”
我说:“小妹也是这个意思,她说如果分配不公,准备上法庭。”
“是呀,上了法庭,遗产清了,亲情没了。所以,我的意见,干脆捐了。”
我说:“这事我得认真想想。”
两人痛痛快快干了一瓶酒,席散,他儿子开车来接他走了。
是夜,我几乎没睡着,回想这一天的经过,还真有点小家庭大社会的境况。
五
头七扫墓回来,打开母亲曾经居住的房间,兄弟姐妹们围坐在母亲遗像前。房间里静悄悄的,每个人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盯着小木箱。估计都和我一样,积攒了几十年的好奇心,今天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大家都统一了思想,先清点一下再说,看看究竟有多少钱?
我慎重地掏出钥匙,打开锁,掀起小木箱的盖子。里面露出一个包裹,红色的,绸缎的,特别精巧。摊开包裹,豁然露出一面镜子,是那种老式的白铁圆框镜,斑斑点点写满了悠久的年代痕迹。估计是母亲出嫁时与木箱一起从娘家带来的,我分明嗅闻到了浓郁的母亲气息。
镜子下面压着一个绣花袋,非常简洁素雅,质地为粉红,上面用白色丝线绣着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晶莹剔透。伸手从里面掏出几页折叠得十分齐整的白纸,再往里掏什么也没有了。小妹和小弟跑上来,里里外外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想象中的银行卡或存折单。
太出乎意料了,所有的人都疑惑了,呆呆地凝视着木箱。难道是谁打开木箱取走了钱款吗?一个疑问突然涌上了我的脑海,弟妹们都看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找出答案。而我则将目光转向了小弟,因为只有他具备进入这间房子的条件,他也曾经亲口说过要取走一半的存款。
但是,不像,小弟也非常着急,再说他绝对没有这个胆量,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啊!
“啊!”大妹突然一声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正站在桌前一页一页地铺展白纸。我们围拢一看,竟然是5张出生证明和5张收款发票。出生证明上面分别写着我们五姊妹的名字,纸质和制式显露出不同年代的印迹。一看都知道,这是母亲精心收藏的,时隔这么多年还那么规整。
再看另外5张发票,都是扶贫基金会开具的,一张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正好是我们五姊妹的。每一张上面都写着一行同样的字:给贫困山区建立学校。
这结局太意外了!相信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快速地思考,这是为什么?
小弟大声喊道:“妈,你为什么做得这么绝情?”
小妹气急败坏:“妈,你的心也太狠了。”
大弟生气地说:“吵啊,闹啊,都是你们逼的。”
我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妈是怕我们兄弟姐妹再为遗产分配吵嘴打架,这就是为什么。”
大妹仔细端详琢磨了一会,说:“哥,我给大家解释一下,怎么样?”
我点点头:“可以,都坐下,听你姐的。”
大妹说:“妈没有文化,但她在用她的行动和这些物件给我们上课。”说着,大妹拿起镜子,“这面镜子,是让我们照照自己,如何对待亲情和金钱?你们看,这面镜子的背面写着一行繁体字,‘家和万事兴’,这是妈的嫁妆,虽然妈不认字,但娘家肯定有人告诉过她这行字的含意。”
大妹放下镜子,又拿起绣花袋:“这个绣花袋上有一枝荷花,洁白如玉,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妈是教育我们要向荷花一样,不要被铜臭污染,保持一颗如玉的心灵。”
大妹激动地说:“我个人觉得,虽然我们没有分配到遗产,但是我们得到了比遗产分量更重的东西,那就是亲情。”说完,大妹热泪盈眶。
显然,大妹的情绪感染了大家,都在低头思考,垂泪。到底是文化人,有激情,有联想,说得头头是道。究竟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她的杜撰无法考证,但每个人都在用心听,用脑想。此时,我讲再多道理都是多余的,让他们自己去品味。
抬头看去,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母亲的遗像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房间,光线十分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