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怪癖行为

今年十一从北京回武汉，刚到家几日，兄弟姐妹们纷纷对我说：老妈怎么呢？话毕，摇摇头，咧咧嘴，那语气和神态透露出无奈和埋怨。

老妈今年92岁，一人独居老屋子里，多年来一直由在汉的兄弟姐妹轮流服伺。我则因为定居北京，距离太远，只能每年抽空回家省亲，陪老妈呆一两个月。

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确实有道理。妈在，家就在，尽管我快奔七了，但每次去武汉仍然有小时候回家的感觉，人在路上，心早已飞到了老妈身边。老妈就像一块磁石，只要我回到家，兄弟姐妹们就有机会团聚，亲情、温情弥漫在老屋子里，其乐融融。

老妈虽说年龄大了，胳膊蹆脚不灵便了，但五脏六腑无恙，没有常见的基础病。更重要的是，老人思维敏捷，聊起家常来口若悬河，全然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但是有一点十分明显，从不认错，即便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她也一概不认。比如我每次回家，她总乐意与我单独聊家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数落这个如何如何，指责那个怎样怎样。我趁她正在修剪花草，便提醒道：老妈，您记住我的话，多种花，少栽刺。她立即反应过来了，矢口否认道：我从来不说儿女们的不是。

老妈住在一楼，正对着楼道门前的垃圾投放处，那里有4个垃圾桶，每天早晚有清洁工前来收拾。此前，总有小区居民来这里翻箱倒柜的捡拾垃圾。常常搞得尘土飞扬，臭气熏天，直接受害的就是我家。每当这个时候，老妈总是紧闭门窗，对那些人嗤之以鼻，俨然一幅鄙夷、厌恶的神态。

老妈爱整洁，从年轻时就开始，即便如今90多岁了，也坚持自己清洗自己的衣服、被褥。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妈就像中了邪一样，也开始捡拾垃圾了。尽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什么塑料袋，木材板，破盆子、旧布料。

大家都对老妈的这种反常行为颇感费解，以前她对别人捡拾垃圾厌恶有加，现在则自己主动参与了。别人捡拾垃圾是为了卖钱，而老妈呢？她不缺钱，每月都有几千元的退休费。况且老妈也不需要钱，她连院子大门都难以走出去，哪有机会花钱。经过观察，老妈的行为非常怪异，她将垃圾按质地不同分类整理，甚至对有的肮脏东西进行清洗晒干，然后包扎起来，存放在自己睡觉的床底下。这是为什么呢？我也百思不解。

起初，我对老妈的这种行为还不知晓，兄弟姐妹们认为这是一桩小事，没必要告诉我。去年春节，我与夫人回汉过年，除夕之夜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夫人与妯娌、小姑子玩麻将。中途，夫人感到手脸奇氧，出现了许多红疙瘩，随之呼吸急促，剧烈咳嗽，难受之极。我立马开车带她去医院看急诊，医生诊断：皮肤过敏，呼吸道过敏。夫人服用了扑尔敏，几个小时后症状消失了。

夫人年轻时毕业于医校，后在医院工作多年，并且有过这类病史，因而具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和经验，她立即判断是麻将桌的垫子有问题。果然，那垫子是老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虽然经过清洗，但没有彻底消毒，仍然残留有尘螨和异味。

由于正值除夕之夜，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都不愿因这个“小插曲”而冲淡了喜庆的氛围，就没有深究此事。只是嘱咐老妈以后不要再捡拾垃圾，尤其不能将垃圾拿回家里，年后一定要将家里存放的垃圾全部扔出去。

老妈坐在一旁，闭口不语，神情漠然地看着大家。

节后，我与夫人离汉返京，原本以为老妈接受了大家的意见，此事圆满解决了。然而今年十一回汉得知，老妈捡拾垃圾简直上了瘾，频繁光顾垃圾桶。谁说她都不听，兄弟姐妹们也由过去的无奈、埋怨，又添了几份担忧！他们说，上个月小区一老太婆探着身子捡垃圾时，一不小心头朝下栽进桶里了，幸亏被别人看见救了出来。小妹说，她亲眼看见一个捡垃圾的人将垃圾桶里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喝下去了，真恶心。

唉！我顿时紧张起来，生命安全，身体健康对于老妈，对于所有的老人来说多么重要啊。以前，我从来不关注老人捡拾垃圾的问题，自从老妈有了这个坏毛病，我才特别关注。

在北京，我居住的小区有一群老爷们，邻里关系不错，经常聚在一起聊天。其中有一位老大哥也像中了邪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捡垃圾。原本蛮清爽利落的一个人，搞得整天灰头土脸，脏兮兮的。至此，大家见了他都绕道走，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总是神情黯淡的独来独往。见此情形，从内心来说，我非常同情他。

事不迟疑，我决定与老妈好好谈谈，争取在汉期间帮助她改掉这个坏毛病。

那日下午，午休后老妈的精神状态蛮好，我特地冲了一杯茉莉花茶送到她手里。此时，秋阳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地上，温馨的氛围氤氲在静静的屋子里。我开门见山，“老妈，您不愁吃、不愁渴，为什么要捡垃圾？”

刚才还是满脸笑容，突然严峻起来，“怎么，你嫌我脏，嫌我丢你的人。”

我轻声细语地说：“我是担心不卫生，影响您的健康。”

妈语气生硬地说：“我这个年龄了，死得着，怕什么。”

“但是，您还有子女，有孙子，有重孙，他们都要来看您，如果感染了病毒，怎么办？去年春节您的儿媳妇从北京来武汉看望您，不就是因为感染了病毒，大年三十跑医院看病吗？”

这句话打中了要害，老妈不说话了，一个劲地喝茶。接着，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老妈始终缄默不语，似乎在沉思。我信心满满，心想，我的话奏效了，要让兄弟姐妹们看看，老妈认错了，决定改掉坏毛病。

翌日，兄弟姐妹们来了，在院子里做饭，聊天，我特地将昨日与老妈谈话的事讲给大家听，让大家高兴，使大家放心。

不一会儿，小妹从屋子里跑出来，悄悄地说：“老妈又捡一包垃圾回了。”

我听罢，一股火窜上了脑门子，冲进屋子里。老妈正坐在靠椅上，手里还在摆弄垃圾。我大声嚷道：“老妈，您怎么又捡垃圾呢？”

老妈：“不是垃圾，是三个好塑料袋子。”

“您就不怕脏，不怕细菌吗？”

“不脏，没细菌，我用水冲过了。”

“把垃圾给我。”我异常恼怒，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妈不作声，两眼盯着塑料袋，脸上毫无表情。

我说：“如果您不听话，就把您送到养老院，没人去看您。”我知道，老妈最怕去养老院，因为我姥姥曾经住过养老院，在那里孤独去世。

老妈一愣，沉思了一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塑料袋递给了我。我严厉训斥了老妈一通，然后冲出大门，用尽全身力气，将塑料袋扔出了院外。

回到屋子里，再看老妈，一个人坐在靠椅上，低头抽烟，脸上似乎有一种痛苦的表情。我立即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当受到委屈，就是这幅神态。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感觉自己刚才太冲动了，有点对不住老人。

我在心里想，可能老妈会记恨我，至少会有几天不答理我。那曾料到，仅仅过了半个小时，老妈跑到我跟前，说：“那么好的东西，你把它扔了，被别人捡去了。”

我问：“妈，您出去找过了？”

老妈点点头，转过身，默默地走开了。

看着老妈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发生的事，近一段时期发生的事，以及自从老妈捡拾垃圾以来发生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一个疑问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为什么有那么多老人捡拾垃圾？是偶尔为之，还是另有缘由？

清晨，我迫不及待地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是我的好友，是北京一所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长期为老年人看病。我毫不客气地、一股脑地将老妈的“症状”甩给了对方，希望他能够化解我的“疑难病症”。

好友静静地听我讲完，哈哈大笑，说：“你还是一个文化人，怎么如此鲁莽，粗暴？”

我说：“我当时确实太冲动了。”

好友说：“你知道吗？你在伤害一个老人，一个有疾病的老人。对待这类老人，应该细心、耐心，加精心。”

我追问道：“这真是一种疾病吗？”

他说：“你老妈的这种行为叫‘囤积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疾病，可能是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

我说：“你就别拽专业术语了，说通俗一点。”

他说：“这么说吧，有些独居的老人容易产生这种‘怪癖’，是因为有心理危机，只能把捡拾垃圾作为精神寄托，以排解独居所带来的失落感和孤独感。”

我说：“我们兄弟姐妹一直陪着老妈，怎么可能有失落感和孤独感呢？”

他说：“还有一种现象，许多老人都是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过怕了苦日子，因而囤积物资才有安全感。”

放下电话，我感觉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我的无知，我的鲁莽确实伤害了老妈，回想起来既后悔又愧疚。痛定思痛，我意识到，照顾老人也得与时俱进，传统的照顾老人的方法和观念也要创新。照顾好老人，让老人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不仅仅要有丰富的物资生活，还应该有丰富的精神慰藉。对待老人的“怪癖”行为，要科学的，理智的进行分析，绝不能简单、粗暴的加以指责。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照顾好老人，才是真正的爱护、孝敬老人。

我想，这是我们家对待老妈的养老问题，也是许许多多家庭对待老人的养老问题。家庭小问题，社会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