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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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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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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父亲的一件事

父亲的这件事,在我记忆的海洋里已沉淀了半个世纪,它不因时间的推移而抹去,也不会因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而淡忘,因为它已成为故事,它只会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或者说终身难忘。

1966年,是十年特殊年代的头年,在那种大环境下,有的人仅为说错一句话或工作中的一点失误而被无限的放大,将其当成坏人,无情的打击与批判。而挨整的典型方式就是挂“黑牌子”游街。

那年,我11岁,因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天大地大不如父母给我生命的恩情大,所以,在我眼里父母亲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此之外,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也不晓得好人与坏人他们到底长得是啥样,看到许多人批斗和指责那个人,就断定那个人肯定就是坏人。所以,在他们游街示众时,也经常跟着人群一道起哄取笑,甚至,有时向他们扔杂物,认为这样帮衬则是一种觉悟,或者说是一种好的表现。

没想到,这年七月,自己的父亲一夜之间也成了“坏人”。头天还在参加厂里的表彰会,第二天,却就成了“走资派”。那年,父亲36岁,本命年。父亲1950年进入大冶钢厂,初做起重工,积极肯干,工作不怕苦,不怕累,年年被评为先进,66年之前就走上基层领导的岗位。

一天傍晚,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他剃着比“蜡痢头”还难看的头型,就像骂人说的“狗啃”的一样,脖子上挂着画有一条蛇的圆型纸牌子。五弟看到父亲挂牌子,以为是什么好事,连忙告诉母亲,母亲慌忙的出门,一把抱着五弟回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伤心得差点要哭了,五弟那时才两岁多一点,好奇,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天,父亲带的牌子换成一个“桃子型”的,比先前小了好多,又是五弟先跑着告诉母亲,母亲还是一把抱着五弟说,“你爸爸不是坏人,总有一天会出头的”。当时,我见此情景,既好奇又好笑,更是惊讶,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纳闷,怎么比天大,比地大的父亲也变成了坏人了呢,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想,这其中一定有事,反正不是好事,从那以后,我再也沒去街上凑那份热闹了。

夜深人静了,母亲把我们几个兄弟叫拢,对我们说,你们记住,如果有人来抄家,千万不要与他们作对。幸运的是,几天内虽未见陌生人来家,可屋前屋后每天易见一些带着红袖章的熟面孔,不停地晃来晃去,那些人就是这次运动居委会的红人,专门负责通风报信的,他们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针对我家人的一种限制与监督。

其实,父亲这个期间更惨,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驮着那个牌子整整四十八天,每天往返三十里地。因冶钢接送上下班的绿皮火车不让父亲乘,所以,父亲只有徒步来回。虽然早晚避开了人群,但是,白天仍然逃脱不了困扰,经常被一些人从生产车间拉出去批斗。

出事的头三天,父亲没回家。那时,母亲要照顾我们兄弟几个脱不开身,亲戚隔得远,没人把信他们不会知道此事,邻里街房都在疏远我家,平时跟父亲要好的同事生怕受到牵连,也都不敢接近,大热天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送不出去,后来,还是住在我家后排平房的一位女老师,跟父亲一个单位劳动,她义无反顾的帮忙送去几件衣服,这才知道原来父亲这几天在单位被挨斗,据母亲说,父亲每天光着脚板站在滚烫的钢管上,早、中、夜班轮番进行,逼着父亲写出交待材料,并要父亲挂脸盆,边敲边喊“打倒自己”,父亲坚决不从,他们就把父亲往死里打。第四天回家时,发现父亲汗衫撕破,两只手臂胳膊上露出红红的几条血印,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时变得非常焦虑起来,一担心父亲身体被整垮不能上班怎么办;又恐父亲如果被送去劳改,不发工资五个儿子谁管;再怕父亲一时想不通,万一有个三长二短咋办。所以,整天生活在恐惧惊吓之中,只到次月见到工资时,母亲一颗沉重的心才安然放下。

现在忆起,父亲如此受折磨,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十几年后,我兄弟五人都相继成人,父亲曾给我们讲述了他那段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

有一天,走晚了点,步行到上窑路段,天大亮,冷不防一扁担劈头而来,原来是被两个去江边抬水的小伙子欧打,他们看着父亲带着牌子,以为是坏人,父亲一头栽到铁轨上昏死过去,他们还想继续动手,被一位老者制止了,父亲醒后又慌忙赶路,生怕上班迟到。

因想不开,有一天清晨,父亲来到上窑江边,脱鞋后,面朝江水,坐在岸上,犹豫中,有个老大爷,看情况不对,上前盘问:“你坐在这里搞么事,快去上班“,父亲先不理睬,后愣了一下,连声回应老大爷“哦!我去上班,上班去”父亲说着说着便离开了此地,往工作单位方向去了。

据母亲回忆,父亲当时精神压力大,情绪低落,曾一度产生自尽的念头,有一天,父亲晚上12点左右到家,唉声叹气,流露出沮伤失望的神情,母亲及时发现后,对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这场运动是一阵风,过段时间就会好一些,要相信党,是好人说不坏,是坏人说不好,如果寻了短见,到时候更说不清楚”,母亲接着又说:“不然,我就把五个儿子送去丢了,你想这么撩撇,把负担留我,我也不管了”。父亲只是呆呆地低头于伟人像下一言不发,在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导下,父亲最终还是在彷徨之中毅然选择了生存。父亲也曾经对我们说过,不想抛下我们,是母亲给了他坚持活下去的勇气,可见,父亲是爱我们的,这种爱大如天。现在想起,母亲在父亲遭受莫大打击的逆境下,不离不弃,着儿女看,劝慰父亲坚强活下来的行为举止,确实令我们做儿女的敬佩,这种爱是一种母爱,大爱无疆。

当年最后的一天,得到父亲洗冤的喜讯,全家人为之感到庆幸,兴奋不已。母亲和大哥亲临父亲的平反昭雪大会,那天,天下大雪,大会在冶钢礼堂举行,会场里坐满了人,工作人员把调查父亲的几大萝筐文字材料当场全部烧毁了。原来父亲挨整的缘故,仅仅只为几张毫无事实依据的大字报,迟贴了几天,因此,遭受如此特殊的待遇。

如今,五十七年过去了,只要一想起父亲的那段经历,就会伤心,难以释怀。其实,对于父亲个人来说,这件事说大亦大,因为从此,父亲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好几年的时间都在“靠边站”,美好的光阴在等待中悄悄逝去。说小亦小,从大局着想,父亲不计较个人得失,早就淡忘了这次冲击,后复职兢兢业业履岗二十多年,直至退休后又返聘几年。回眸反思,事非曲直,正本清源,父亲不是坏人,是好人,是一个既正直善良,又能忍辱负重的好领导、好丈夫、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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