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潘汉平的头像

潘汉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04
分享

忆念祖父

我的祖父是一位普通的老百姓,前半生恪守“塾师”,后半生躬行“耕农”,并非有所功绩值得回忆和文扬,而他是我的祖父,无他就无我,这份情我毫无理由忘却。祖父去世已经41年了,拟作此文时,浮想联篇,岁月悠悠,往事多多, 虽记忆的淡化与模糊,终还是有些沉淀,因此,不妨记录一些难以抹去的事情吧!

(一)

祖父潘伯梁(1908一1983),谱名潘义全,字厚全,藩号伯梁又号楚屏,法号运功。湖北省鄂州市杨叶乡古塘村潘家桥人。潘氏家谱九修编佐记载:“其赋性憨厚,光风霁月,好声好气,雄才大略,生花之笔,墨迹淋漓,曾书吾祠堂'天下为公'四字,深受新四军某部团政委的揄扬,劝其投笔从戎,先生谢绝,仍然从事私塾之教,解放后曾任古塘乡秘书”。这段高度概括祖父生平的文字是笔者撰写此文的主要依据。

在很早以前,潘氏家族在潘家桥已衍发到六个房头,祖父属第5个房头的人,在他所属的这个房头里,与他共祖父的堂兄弟共有六个,祖父排行老四。解放初期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四世同堂,吃的是大锅饭。

祖父的父亲,我的曾祖父(老爹)生养一儿一女,祖父与姑奶(祖父的姐姐)。姑奶嫁往戴家洲,这个洲为鄂州扬叶乡长江段鄂州扬叶与浠水之间的一个狭长的沙洲,小时候跟着祖父曾去过此地。

祖父之妻(我的祖母),鄂州杨叶乡邵家嘴人。赋性善良,十分贤淑,孝敬公婆,教子有方。祖父母1929年婚后生育六个子女,长子(笔者之父),生于1930年,长女早年夭折,次女从小抱养于他家,三子与三女早逝。所以,长居老屋唯有次子,1981年底祖父病重,折磨一年多,全靠次子夫妻二人精心尽力照料。

祖父母先后卒于1983年和1996年,合葬于古塘村潘氏祖坟山张毛滩,有石碑记。2009年我没来深圳之前,几乎每年清明都会去那里扫墓。去时,走在乡间小路,远远可见祖父母合墓,坐北朝南。离时,目光渐行渐远,当完全不见那片土塚时,远望成为念想,祖父母的容颜宛在,恩情铭记于心。因2017年国家修建鄂州花湖国际机场,征用土地,故坟现集体统一迁入浠水盛家冲潘氏宗族公墓。

解放前,祖父家为“耕农世家”,家境寒微,为了供养祖父念书,全家上下老小十几口,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七年私塾后,祖父学业有成,人称“潘秀才”,不久,先后在鄂州城几家私塾学堂任教十五载。主讲课程为《大学》《中庸》《论语》等国学内容,还有《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白话蒙学》等,同时加开写字课,终于成为方圆百里知名的“私塾先生”,(简称“塾师”,下同) 。随着时间的推移,私塾逐渐消失,解放后,祖父的“塾师”生涯也结束了。

祖父在世时,曾对我说,他的部分学生还记得他这位“塾师”,甚至有书信来往;有的学生仕途可期;有的学生事业有成;还有的学生是省政协委员,也有的成为国家的栋梁。他还常常提到一些荆楚名人,并为他们感到骄傲,却提起自己曾经的往事,难免沮丧,追悔莫及。没想到祖父常有反思,失败教训触及灵魂深处,数十年后仍将这个心结置于胸中,终成一块难以痊愈的心病。

(二)

上世纪50年代初,祖父在任鄂州古塘乡的秘书期间,因工作失误,从此离开政治生活舞台,人生轨迹发生改变,回村务农,走入人生底谷,开始了他漫长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

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一日复一日,如果长年过着平淡安稳的清贫日子,亦算是清闲、自在、安逸。 然而,梦想丰滿,现实骨感,家经难念,冥冥之中,祖父也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1953年长孙出世,得以安慰。1954年长江发洪水,淹倒了旧屋,兄弟分家,另立门户,筑起新居。次年长子(笔者父亲)在冶钢因工负伤,砸伤了腿,祖父风雨兼程,步行二十多公里赶往医院看护。是年8月,我哭着闹着来到人间,全家皆大欢喜,祖父心里愉悦,给我起名,借用了“汉冶萍”公司前后二字,又因大哥名字也是祖父两年前所取,而尾字为“平”,所以,之后兄弟五人的名字以“平”字作尾一嵌到底。1957年,由于祖父的常来,家里3个大人3个小孩6口人,住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子着实太窄,尴尬之下,转让了此间唯一的私宅,迁至“八卦嘴”福利房。房屋稍宽,也不过18平米,方便了祖父,而父亲上班的路却变远了。1958年,祖父的三女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此时,祖父一家子因饥饿日子难以维系。见此情境,我的父母于心不忍,次年将祖父母细爷(祖父三子)三人迁移到黄石。留下次子看家,可他却因故去了崇阳,老屋成了一个空巢。

此时,我家最艰难最困苦的岁月终于来临。先说住房,两间土砖房,祖父母细爷和我家5人一共8人挤住一起。再说经济窘迫,靠父亲一人不过四、五十元的工资养家糊口。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人挨饿,祖父常常因“饿”而痛肚,甚至昏厥。长此以往,祖父厌恶稀饭,并留下阴影,之后,一旦遇上稀饭,他就会翘着嘴巴,双筷从稀饭碗里急速划过,再拿起筷子敲碗“叮当”作响,起先我见到过,但不在意,并不知原委,后来,母亲向我说破,这才恍然大悟。

1961年,祖父已逾天命,其三子溺水不幸身亡,壮年丧子,雪上加霜,他又一次受到致命的打击。心里有痛,肚有苦水,回想,五年之中,因为意外和疾病连丢儿女一双,心中郁闷。回到家中,祖母情感脆弱,思念已逝的幺儿幺女,没日没夜地哭,泪水流成河,眼睛都快哭瞎。祖父曾跟人说,望着八卦嘴高高的水塔,恨不得爬上塔顶纵身一跳。欣慰的是,当年又喜得一双孙儿孙女,我父亲添了老四,二爷添了大女儿,晚谷也是谷,得之不易,思前顾后,如今虽无荣华富贵,但人丁兴旺,珍惜当下,仍是活着好,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所以,这个期间,祖父经过反思之后,越发对我们几个孙儿疼爱有加。

记得一年的夏天,屋里太热,兄弟三人,晚上睡在一张竹床上。在屋外,子夜时分,突然间从屋顶红瓦上滚下一些小石子。那时,我不过六七岁,老三才四五岁,他吓得嚎啕大哭,兄弟几个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为是鬼。当时听说最多的是世上有“白毛鬼”,此鬼通常出没于深夜,乱扔石头,实际上说的就是“白颠风”病人死后变成的鬼;又说有“魔巫鬼”,青面獠牙,用一双大黑手乱摸小孩的脸,还说在厕所趁黑,站在茅屎坑里摸小孩屁股,白天趁大人不在身边,用糖果迷惑小孩后带去阴朝地府,生吞活剥。此鬼最可怕,听起来毛骨悚然,心神不宁。祖父见此情景,对我们说“生不认魂,死不认尸”,世上无鬼,不要怕,这是人在装鬼。我们一起到屋后去看看鬼还在不在,说着说着祖父立马把竹床搬到屋后,有祖父在身边壮胆,那一夜睡得真香,一直到次日早上太阳晒破屁股时才起床。因此,我原一直以为是细爷还魂的迷信想法被彻底打消。

(三)

为了响应国家号召,1962年祖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又返回故里。从此,祖父心挂两头,穿梭于黄石与鄂州老家两地之间,二十多个春夏与秋冬,风尘仆仆,多半的日子祖父都在来回地奔波中度过。

1963年。祖父的次子“千金”出世,二年后又得次女,然她不幸身患“脑疾”,虽保住性命,但落下终身残疾,此时,祖父家有6口人,家境越来越差,当时情况是,靠挣工分养家糊口,可祖父次子身体不够强壮,出工率低,每年收入微小。祖父年近花甲,重活不成,放牛挣点微薄收入,自留地以种蔬菜为主,附带种些甘蔗、红薯、豆类经济作物,可家大口阔,底子薄,无积累,生活拮据,面临艰难,祖父只得随遇而安。不过,三十多年里,父亲尽长子之义务,经济上一直在接济着祖父。

祖父个头不高,五官端正,仪表人才,谈吐举止,眉宇之间流露出儒雅之气。他读懂种植,精明能干,晚年的主要精力放在自留地上,种瓜种豆,施肥浇水,密保管工,是把好手,尤其是种植的甘蔗,又壮又甜,耐人寻味。

一年,他同几名乡友一起去武汉卖甘蔗,身穿长衫,带上礼帽和墨镜,风度翩翩,正是风华正茂,年富力强之时,可谓是“陈焕生上城”,见广开浑。当他走在武汉长江大桥桥头处,想看看这个苏联“老大哥”援建的工程,桥的究竟,东张西望,不料被桥警疑为台湾来的特务扣留,后经村长证实才给放过,成为乡民而后笑话的把柄。

还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祖父虽有七十冒头,但身子骨依然硬朗,动惯了,闲不住,起了个大早。挑一担甘蔗进城赶集,来到黄石港新街口,已是正午,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爱日温温,时光正好。祖父的甘蔗也很抢手,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几十根甘蔗一抢而空。下午带着笑脸来到我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有么喜事?家里午饭刚吃过,问他“您老吃否”,他说已吃,并轻言细语地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今天爽快,一担甘蔗,人家卖一元一根,我打八折,半个钟就抢光了”,原来他是薄利多销,少嫌点钱,赢得了时间,又早来我家歇息聊天,围炉取暖,说他平时书生意气,时而迂腐,观念守旧,亦不尽然,可他懂得生财有道,时间就是金钱的硬道理。对他干活挣钱的事,我经常劝他不要劳累过度,要保重身体,多活几年,可以多看看世界的美好与精彩。

祖父是无神论者,一生不信鬼,也不怕鬼。那年夏日,与往常一样,五更起床,牵牛到村边“蜜山”吃草,这个“蜜山”是自家的祖坟山,一个小丘上墓塚成群,石碑众立,杂草丛生,长年阴气萧森,按理说都是自家人,也没有可畏俱的。祖父牵着牛边走边哼着小曲,走来走去,徘佪于山间,始终在山里打转,走不出山,他说这次是“活见鬼”了,进得去,出不来,用乡里话说就是“鬼打糊了”。祖父跟我说这些,无非是让我明白,人会变老,甚至老去,但不可脑痴,那样只会变成累赘。他以为自已真的变老了,而且可能大脑出现状况,不然,怎会连回家路的“南北”方向都找不着,如同走进“迷宫”似的。如今有想。说有鬼我始终不信,但我相信人有魂魄。祖父在山里打转,出不来,如同人们说的落了魂,祖父是阴盛阳衰,失魄落魂了。

  (四)

文行至此,本应该让读友了解关于笔者自幼师从祖父学习书法、国学以及一些相关的生活片段,然因本人前几日于该网先后已发表《回乡的路》《言传身教》《师恩难忘》这三篇文章,讲述的便是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和祖父笃行传承,教导有方等诸多方面的故事,所以。在此不宜赘述。

祖父一生先甘后苦。而立之前,成家建业,雄才大略。不惑之年,风雨逍遥,大好时光,悄然而逝。人生如戏,而后三旬,命途多舛,艰难困苦,然祖父视危难于寻常,善于思考,理智面对,心亦安然。

1966年我的父亲受到运动冲击,祖父也遭受一定的牵连,因此,几年内祖父守望老巢,与次子全家在一起,几乎未来我家,有事差次子动步。三年后,父亲官复原职,祖父与我家来往渐渐加密,两家风平浪静地过了差不多十五年的平淡、清贫、安稳的日子。

岁月不饶人,生活多磨难。1981年,祖父七十有三。那年是祖父最为不幸的一年,夏天到了,他自信身体壮实,学习伟人去江边游泳,拿家乡的话说叫做“洗冷水澡”,本身有“糖尿病”病根,不打紧,病魔果然上身,身体发抖,四肢酸痛,他固执己见,没有看医生,并不在意,来我家几天后的一个深晚,一声“哼”响,他从床上突然滚于地上,父亲和我两人将他搀起,祖父仍不在乎,他说“莫怕,你们不要为我着急,人总会有走的那一天,我不怕死”。祖父的心态也真好,其实,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发出极度危险的信号,那一摔即为预兆。

那次,祖父从我家回去,病情恶化,卧床不起,病于膏肓,心力衰竭,四处问医,无济于 事,油干灯熄,于1983年5月仙逝,在他弥留之际,仍在嘱咐家人 “生不认魂,死不认尸, 死后随风易俗,一切从简”,为后人作想,再度体现他的人格魅力。

送葬那天,孙儿泪愧,对着东流而去的滚滚江水,向天呼咒,为什么苍天不赐于我为祖父送终的机遇,不曾想,那年祖父离开我家却成为最后诀别,逝者如斯夫,尽落得孙儿冥冥思念也!

2024年8月2日于深圳荟港尊邸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