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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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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屁大的梅花镇上多了一个修鞋摊。摊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鼻梁上搭一副蛤蟆镜,样子很酷。

兴许是羞于见人,年轻人的修鞋摊没有设在镇上最繁华的商业广场,而是安在镇北头人烟稀少的小路旁,不偏不倚正对着李大妈家的大门。每天早上,李大妈一开门就瞧见那个端坐在修鞋摊上的小皮匠。

李大妈对戴墨镜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排斥,每次看到小皮匠,心里就嘀咕,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干吗老戴着墨镜,搞得像黑老大。

小皮匠很敬业,整天守着修鞋摊寸步不离,除了上厕所,连午饭也是在摊上吃的,但即便如此,修鞋生意依然清淡。

那天,李大妈实在忍不住了,走到路对面对小皮匠说,小伙子,不是我赶你走,这里太偏了,没生意的,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小皮匠抬起头,瞄了一眼李大妈,慢悠悠地转动着手上的修鞋锤子说,生意是等来的,急不得。

李大妈往前挪了两步,试图跟小皮匠套近乎,没话找话说,听口音,你不是这儿人吧。

小皮匠“嗯”了一声,好像懒得说话,把头转向右手边的岔路口。

李大妈见小皮匠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继续说,小伙子,告诉你,别看我们这个小镇,现在富裕多了,修鞋的人越来越少,你在这儿摆摊真的挣不到钱的。

我挣不挣钱,关你屁事!小皮匠好像心里有怨气,说话硬生生的,还故意拿起修鞋锤子往铁鞋撑上敲,敲得两个铁疙瘩吵架似的铛铛响。

李大妈被小皮匠说得像吃了一个冰冷的糯米团子,嗓子眼一下子噎住了,心里暗骂道,小兔崽子,不识好人心!她瞪了小皮匠一眼,回过一口气,本想再说点啥,忽然看到对方蛤蟆镜里一个变形的自己,愣了愣,扭头就走。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小皮匠的修鞋摊仍风雨无阻地摆在李大妈家门口对面的小路旁。

那天,李大妈和女儿剑兰吃过晚饭,母女俩坐着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修鞋摊上的小皮匠。

李大妈说,门口那个小皮匠来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啥生意,他倒不急,那天我叫他去别的地方,他还火我呢。

妈,人家爱在哪儿就哪儿,你瞎操啥心啊。剑兰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不喜欢像她母亲那样爱管闲事。

兰儿,那个小皮匠天天在我家门口蹲着,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李大妈道出了做母亲的担心。

剑兰白了母亲一眼说,妈,你瞎说啥呀。

兰儿,你可得小心啊,那人一天到晚戴着一副黑乎乎的墨镜,感觉怪怪的。李大妈对戴墨镜的人始终心存芥蒂。

剑兰不以为然地说,妈,戴墨镜怎么啦,现在的年轻人戴个墨镜很正常呀。

怎么正常?又不是大热天。李大妈反驳道。

这跟天气没关系,年轻人爱装酷呗。剑兰道出年轻人的心声。

装酷也不能不分场合,他这个样子不是吓唬人嘛。李大妈叹了一口气,唉,年纪轻轻,怎么干这不挣钱的修鞋活呢?

剑兰反驳道,妈,别瞧不起修鞋的啊,那天我的高跟鞋扭了跟,就是让他给修好的。

李大妈瞋了女儿一眼,死丫头,谁看不起啦,我是担心人家没生意,现在的手艺人为何越来越少,就是因为挣不到钱嘛。

确实,李大妈心里并非看不起手艺人,只是对小皮匠鼻梁上那副墨镜有意见罢了。戴着墨镜,不说吓唬人,至少干活也不方便啊。晴天有阳光还好,如果遇上阴雨天还戴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问题的是,那个小皮匠,不管阳光明媚还是刮风下雨,总是镜不离眼地出现在李大妈的家门口。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小皮匠的修鞋摊仍天天在李大妈家的大门口摆着。李大妈决定再努力一回,如果仍劝不走他,能否让他把墨镜摘了。她翻箱倒柜找了一双旧皮鞋,来到修鞋摊上。

小伙子,换个鞋跟。

小皮匠从李大妈手中接过皮鞋,推了推鼻梁上的蛤蟆镜,从鞋箱里找出一块与旧皮鞋差不多大小的新鞋跟,拿起锤子一阵“叮叮当当”,不一会儿工夫,乌黑贼新的鞋跟就服服帖帖安在了皮鞋底上。

李大妈拿过皮鞋,看了看新换的鞋跟,又仔细瞧了瞧鞋边的接缝,笑着夸奖道,小伙子,手艺不错啊!

马马虎虎。小皮匠咧嘴一笑。

李大妈掏出钱夹问,多少钱?

小皮匠摆摆手说,不要钱。

怎么可以呢?李大妈的脑子一下子短路了,上回跟她说话还硬生生的,怎么今天像换了一个人,连修鞋的钱都不收了?

小皮匠见李大妈一副惊讶的样子,咧嘴笑道,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给啥见面礼,我们又不是亲戚?李大妈一脸疑云。

小皮匠又咧嘴一笑说,能在你家门口摆这么长时间,算是有缘吧,你不赶我走,在我看来就是亲戚啊。

李大妈连忙解释道,小伙子,别误会,我从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小皮匠一阵脸红,那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李大妈见小皮匠说话不再冲人,忽然觉得对方并非她原先想象的那样,就跟他拉起了家常,小伙子,哪里人啊?

湖南。小皮匠不想把老家说得太具体。

哦,湖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大前年我儿子陪我去湖南张家界玩过。李大妈说起儿子,脸上就会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小皮匠说,你们这边也有山有水啊。

李大妈转了话头问小皮匠,你这门修鞋手艺跟谁学的?

小皮匠说,祖传的。

李大妈用长辈的口吻说,年轻人有一门手艺是好,但如今富裕了,修鞋的人不多了啊,你应该学一门容易挣钱的手艺才是。

小皮匠谦虚道,别的学不会,我只会修鞋。

你这么年轻,学啥都不难啊,只要肯吃苦,不愁找不到挣钱的活,看你一天到晚守着这鞋摊,绝对是个肯吃苦的人。李大妈滔滔不绝起来,说着又自豪地提起她的宝贝儿子,我儿子以前啥也不会,后来学了一门扦脚手艺去了南方,在那边挣的钱比我们这边多好多呢。

小皮匠听李大妈说起他的儿子,立马打起精神问道,你儿子在南方哪个城市?。

李大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好像是广州还是深圳,具体哪儿我也搞不清楚。

小皮匠似乎对李大妈的儿子很感兴趣,又问,他平时跟你联系多吗?。

唉,刚出去那会儿经常给家里写信,后来就不写了,现在要联系也是打电话给他妹妹。

小皮匠又问,他每年都回家过年吗?

嗯,每年都回,每次回来大包小包要买好多东西,给他妹妹买化妆品,给我买新衣裳。李大妈指指身上的花棉袄,笑着说,这件就是我儿子去年买的。

小皮匠没再问下去,目光转向路上的行人,有些心不在焉。

李大妈收住笑容,吞吞吐吐说,小伙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

小皮匠把目光收回,啥事?

李大妈怯怯地说,我说了,别怨我多嘴啊。

小皮匠说,你还没说,怎么怨你?

那我说了啊。李大妈深吸了一口气,壮了壮胆子。

你说。小皮匠被对方吊足了胃口,期盼着。

李大妈的嘴巴张了张,终于开口道,小伙子,你能不能别老戴着墨镜,这样对视力不好。

小伙子看着李大妈说,我不戴怕你害怕。

李大妈说,你戴着我才害怕呢。

你不怕的话,我就摘给你看。小皮匠说着就摘下墨镜。

李大妈看到摘下墨镜的小皮匠,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

小皮匠用墨镜脚指着干瘪无光的右眼说,不戴好看吗?

李大妈的心怦怦直跳,你,你,你的眼睛……

瞎了,被人戳瞎的。小皮匠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平静地说。

李大妈像闯了大祸,赶紧赔罪。对,对不起,真不知道你这样,快把眼镜戴上!

没吓着你吧?小皮匠瞥了李大妈一眼,把墨镜送到嘴边,对着黑黢黢的镜片哈了口气,然后用衣袖缓缓地在镜面上打着圈,最后才把墨镜架回到鼻梁上。

没,没有。李大妈本想问被谁戳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里一阵难过,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不再反感小皮匠鼻梁上的墨镜,忽然觉得戴着蛮帅气的。

这时,李大妈的女儿下班回家,见母亲在修鞋摊上跟小皮匠说话,便走了过去。剑兰朝小皮匠招招手笑了笑,小皮匠也向她挥了挥手,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剑兰跳到母亲跟前,把手挽进她的臂膀里,半开玩笑道,妈,你不是不喜欢戴墨镜的,怎么跟人家聊上了。

死丫头,就你嘴臭!李大妈瞪了女儿一眼。

剑兰摇晃着母亲的手臂发嗲道,妈,饿死了,快回家烧晚饭吧。说着就拉起母亲往家走。

李大妈像一头犟驴被女儿拖拽着,边走边扭头大声对小皮匠说,小伙子,等会儿收了摊,来我家吃饭啊!

听母亲说这么好客的话,剑兰有些不解,瞪大眼睛问母亲,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还要我小心人家,怎么一下子来了180度的大拐弯,叫他来我家吃饭,不怕引狼入室啊?

李大妈看了女儿一眼,解释道,兰儿,我已经弄清楚了,小皮匠是个好人,戴墨镜是有原因的。

啥原因?剑兰把眼珠睁得葡萄大。

小皮匠的一只眼睛瞎了。李大妈说得有些哀伤。

啊,这么帅的人,眼睛怎么会瞎呢?剑兰把眼珠睁得更大了。

李大妈说,不知道,我又不敢问。

难怪呢。剑兰自言自语道。

那天,李大妈烧好晚饭,特意多弄了两个菜,让剑兰去修鞋摊请小皮匠,可对方已经收摊走人了。

李大妈有些泄气。虽然小皮匠没能品尝她拿手的厨艺,但经过接触和了解,已深深打动了老人家的心,尤其小皮匠那只眼睛,更是牵动了她那颗柔软的豆腐心。

 

一天,小皮匠去家乐福超市买方便面,碰到正在货架上理货的剑兰,两人便聊了起来,聊到了她哥。

小皮匠说,听说你哥是一位手艺高超的扦脚师傅。

剑兰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小皮匠说,你妈告诉我的。

剑兰说,我哥以前在广州做,做得已经小有名气了,后来不知咋的,去了深圳。

小皮匠问,现在还在深圳吗?

剑兰想了想说,好像又去别的城市了,上次电话我的时候,说在东莞。

他现在在东莞?小皮匠两眼放光。

也许吧,可能竞争激烈,老是换地方,说不准下回电话他又去别的城市了。剑兰边说边把手推车里的方便面往货架上放。

小皮匠侧了一下身子,斜靠在货架上,你哥有手机吗,以后我修鞋摊摆不下去了,可不可以拜你哥为师?

当然可以啊。剑兰说着已经将架子上的方便面排好,把货架前的手推车拉到一旁说,不过他好像没手机,每次联系都是用公用电话打我手机的。

小皮匠“哦”了一声,那我以后真的想拜他为师,怎么才能联系到他呢?

你真的想拜我哥为师?剑兰瞪大了眼睛。

真的。小皮匠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剑兰抿嘴一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码给我,下次等哥跟我通电话,我就跟他说,让他联系你。

让他联系我,行吗?小皮匠皱起眉头。

剑兰说,怎么不行,我哥都听我的。

那好吧。小皮匠说着就把手机号码报给了剑兰。

剑兰掏出手机,把小皮匠的号码存进自己的手机里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小皮匠愣了愣说,人家不叫我名字,都叫我小皮匠,你也叫我小皮匠好了。

有这么称呼人的么?剑兰嘴上这么说。心想,妈和她私下里也是这么叫他的。

小皮匠咧着嘴笑道,叫小皮匠亲切。

剑兰噗嗤一笑,看着小皮匠。

小皮匠也看着剑兰,你叫啥?

孙剑兰。

这名字好!小皮匠奉承道。

好啥呀?剑兰嘴上不认同,心里甜甜的。

小皮匠从货架上拿了一盒五连包的“今麦郎”说,我有事先走了。

剑兰挥挥手说,走好。

小皮匠也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对剑兰做了个打手机的动作说,以后家里有事需要帮忙,叫我好了。

嗯。剑兰点点头,看着小皮匠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在说,唉,要是眼睛不瞎该有多好啊。

 

冬天的雨,冰冷如箭,打在脸上生生地疼。小皮匠的修鞋摊似乎跟季节无关,跟天气也无关,因为不管晴天丽日还是刮风下雨,每天在李大妈家门口对面的路边总能看到他魁梧的身影。每逢下雨,小皮匠就在摊上支一把黄褐色的油布伞。磨盘大的伞面,虽然挡不了多少风雨,但至少给人一种被呵护的感觉。

那天,老天下了一会儿雨,觉得不过瘾,又任性地抛了一会儿雪珠。硬冷的雪珠如米粒大的小玻璃球,“啪啪啪”打在油布伞上,发出钻心刺骨的响声。老天似乎故意要跟小皮匠过不去,不一会儿又使出了杀手锏,扬起了漫天的鹅毛大雪。这下,那把油布伞就再也无力招架了。很快,修鞋摊被大雪包围。

小皮匠搓着红彤彤的双手,冷得左脚跺到右脚、右脚跺到左脚。

这时,李大妈家的门开了。李大妈探出半个脑袋大声招呼小皮匠,小伙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收摊啊,快来我家避避吧!

小皮匠朝李大妈笑了笑、点点头,收了油布伞,拎起修鞋箱,一头扎进李大妈家。

还没等小皮匠站稳,李大妈就从腰间解下油渍渍的花围裙,一个劲地给他拍打身上的雪花。

自己来,自己来。小皮匠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躲避李大妈的好意。

李大妈边拍边心疼地说,这种鬼天气根本没生意,你还出来摆啥摊,不是空遭罪嘛。

小皮匠苦着脸说,不摆摊心里闹得慌。

年纪轻轻,有啥可闹的?李大妈不以为然地说。

唉,闹心的事多着呢。小皮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李大妈问小皮匠,成家了吗?

小皮匠想不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成家?像我这种瞎了眼的穷光蛋哪个女人要。

李大妈和蔼地看着小皮匠说,别说泄气话,不是还有一只好眼嘛,只要勤劳,等有了钱,自然会有姑娘要的。

小皮匠苦笑道,呵呵,托你吉言。

李大妈抖了抖手上的花围裙说,对了,快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小皮匠又苦笑了一下说,在外闯荡惯了,回不回家无所谓。

李大妈担心地问,怎么,跟家里人闹矛盾啦?

没,没有。小皮匠说。

李大妈把花围裙系回自己的腰间说,我去给你倒杯热水。说着就转身往里走。

小皮匠见李大妈走进后面的屋子,就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起来。

李大妈家的房子不大,简朴而干净。朝南三间平房,进门正中的一间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和一对沙发,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台32寸的液晶电视,一看便知是吃饭兼会客的地方。东边一间的房门开着,西边一间的门却紧锁着,客厅后面还有一道门,门里正往外冒着热气,估计是厨房间,刚才李大妈就从这扇门里进去的。

小皮匠见东边的房门开着,正想把头探进去。这时,李大妈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出来了,小皮匠连忙把头缩回来。

李大妈见小皮匠一副拘谨的样子,就指着东边的房间说,我儿子住的,你进去好了。

小皮匠随口问道,你儿子回来啦?

李大妈把茶杯递给小皮匠说,没呢,开着门透透气,快过年了,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哦。小皮匠点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大妈跨进儿子的房间,热情地招呼小皮匠,进来,进来。

嗯!小皮匠应诺着,用脚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鞋底,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跨进房门。

李大妈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就是我儿子,他跟你差不多年纪。

小皮匠把墨镜拉到鼻尖处,抬起眼让目光越过墨镜上方的框沿,盯着她儿子的照片看了看说,哦,你儿子长得挺帅的。

李大妈听小皮匠这么一说,喜在眉梢,侧过头上下打量着小皮匠说,你也长得很帅,我看你俩的体型都差不多。

小皮匠问,你儿子叫啥名字?

孙剑兴。李大妈自豪地报出儿子的名字。

小皮匠“哦”了一声,把目光投向旁边一张“全家福”照片,羡慕地说,一家四口,好幸福呀。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爸走得早,现在就剩我们娘儿仨了。李大妈一下子伤感起来,说得眼泪快流出来了。

小皮匠瞥了李大妈一眼,淡淡地说,我父母也都走了。

李大妈立即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惊讶地看着小皮匠,想说些安慰的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大门被敲得咚咚响,像来了强盗。小皮匠打了个寒颤,脸一下子紧绷起来。

谁呀?李大妈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边问边往外走。

小皮匠跟在李大妈身后,走到房门口就收住了脚步,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手抓着门框张头探脑地往外瞧,并不急于走出去。

这时,大门开了,一股寒风裹着雪花直扑进来,土匪似的在屋里打转。小皮匠把头往衣领里缩了缩,就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

死丫头,我以为谁呢?李大妈骂着女儿。

妈,冷死了,冷死了。剑兰说着就往屋里钻。

懒死你啊,怎么不自己开门?李大妈扯着大嗓门。

剑兰说,早上走得急,忘带钥匙了。

李大妈继续埋怨,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丢三落四。

小皮匠听着母女俩的对话,抓着门框的手终于松下来,轻轻舒了一口。当他跨出李大妈儿子的房间时,正好与剑兰的目光碰在一起。

诶,你怎么在我哥房间里?剑兰一脸惊讶。

小皮匠扬了扬嘴角,想解释,可不知如何开口。

李大妈忙说,是我让他进去的。

剑兰转过身对母亲说,妈,今天哥跟我通电话了,他说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李大妈沉下脸说,不是每年都回家过年的嘛,怎么今年不回家了?

可能工作忙呗。剑兰说。

站在一旁的小皮匠突然插嘴问剑兰,你哥还在东莞吗?

剑兰回头看了一眼小皮匠说,他说东莞生意不好做,又去厦门了。

哦,真会换地方。小皮匠低低地自言自语道。

剑兰看着小皮匠,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不好意思,把你的事给忘了。

小皮匠说,没关系。他说完前半句,又轻声道了后半句,忘了也好。

你说啥?剑兰没听清小皮匠后半句话。

小皮匠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没说啥,我是说,等下次告诉你哥也不迟。

李大妈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你俩叽里咕噜在说啥呀?

小皮匠红着脸说,没说啥,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说着就走到墙角边,去拿他的修鞋箱。

李大妈拦住小皮匠说,外面雪这么大,你怎么走啊?

小皮匠说,再不走,外面的雪更大了。

要不就在我家吃晚饭,晚上就住我儿子房间。李大妈热情地挽留道。

小皮匠一愣,拒绝说,那怎么行?

李大妈说,有啥不行,上次叫你吃晚饭你没来,还欠着一顿呢。

小皮匠腼腆地笑了笑说,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吃你们的东西呢。

李大妈继续挽留道,上次修鞋,你不收我钱,还说有缘要做亲戚,今天怎么就不可以吃住在我家呢?

小皮匠一阵口吃,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一个男的,你们两个女的,这,恐怕不妥吧。小皮匠内心起了波澜,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别推辞了,今晚就吃住在我家,就这么定了。李大妈的口气像梅花镇一把手大领导最后的拍板,已没有商量余地。

 

雪,下了一整夜,大地像被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原本嘈杂的梅花镇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仿佛变成了一个纯净、美好、神秘的童话世界。

小皮匠躺在李大妈儿子的被窝里,身子被温暖包裹着,内心却布满了雪花般的纠结。他想了很多,几乎一夜没睡,在做了几个恶梦后,终于熬到了天亮。望着窗户上爬满的雪花,小皮匠的眼睛湿了,忽然有一种难于言说的冲动。

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裤,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从外屋墙角边的修鞋箱内取出一张做鞋样的牛皮纸和一支没有笔套的圆珠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将牛皮纸和一百块钱用一块橡胶鞋跟压在桌子上。

李大妈醒来时,小皮匠已经走了,躺在桌子上的一百元钱和一张牛皮纸算是向她打的招呼。李大妈走出房间,看到桌上的东西,虽然不知道牛皮纸上写的什么,但她立即意识到小皮匠已不辞而别。她推开儿子的房门,如她猜想的那样,小皮匠真的走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好像他未曾住过。

李大妈走出儿子的房间,立即跑到对面敲女儿的房门,兰儿,开门!

啥事?剑兰被母亲急促地敲门声扰醒。

李大妈扯着大嗓门说,小皮匠跑了,留了一张纸和一百块钱,你快给我看看纸上写的啥?

剑兰被母亲叫醒了有点不快,嘟着嘴说,妈,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

丫头,别哼哼了,快开门让妈进来。李大妈恳求道。

剑兰揉着惺忪的眼睛,披了一件红色的中空棉衣开了门,冲着母亲埋怨道,难得睡个懒觉,全被你搅了。

李大妈一心想着小皮匠,已顾不得女儿的情绪了,焦急地说,小皮匠不吱一声就走了,会不会出啥事?

剑兰钻进被窝,没好气地说,妈,他要走就让他走呗,又不是你儿子,看你急的。

李大妈喘着粗气说,死丫头,人家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怪可怜的,以后你要是能找到像他这样的人,就不错啦。

剑兰瞪了母亲一眼说,妈,你瞎扯啥呀?

李大妈唠叨道,过了年,你就二十三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妈,哥还没对象呢,您老人家还是先为他操心吧。剑兰最怕母亲提她的婚事。

李大妈把牛皮纸塞到剑兰手里说,不跟你贫嘴,快给妈看看,上面写的啥?

剑兰接过牛皮纸,掉了个头,念道,“感谢你们热情招待,一百元钱吃住费可能少了点,见谅。我走了,谢谢!小皮匠。”

李大妈一听,顿足拍腿说,小皮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说走就走,我还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剑兰瞟了母亲一眼说,妈,你胡说啥呀?。

李大妈从剑兰手中抓过牛皮纸,急吼吼地说,不行,我得把钱还人家。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剑兰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声道,妈,冰天雪地的,去哪儿找啊?

李大妈没搭理女儿的话,“嘭”的一声,已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妈,别出去!剑兰的声音很大,但从床头的位置出发,显然已追不上母亲的脚步。她看看时间,还早,就蒙头钻进被窝,一个人生闷气。

剑兰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被一个恶梦惊醒。她有些担心母亲,伸了个懒腰,鼓足勇气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拔出来。刚穿好衣服,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梅花镇派出所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孙剑兰?兴许是女人的敏感,剑兰接到这个电话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对方在确认她就是孙剑兰后,就告诉她“你妈被车撞了”。短短一句话像一颗杀伤力巨大的炸弹从电话那头直愣愣地扔进她的耳朵里,炸得她天昏地黑,几乎失去知觉。此时离她母亲出门还不到一个小时。

剑兰失神地靠在门框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问警察,人怎么样?警察说,人已送镇上的卫生院,让她马上去。

 

等剑兰赶到卫生院,母亲已昏迷不醒。幸好梅花镇不大,好多人都认识这个在镇政府食堂打零工的李大妈,否则不知何时才能通知到剑兰。可气的是肇事司机已驾车逃跑,剑兰一时半会儿又联系不上她哥,一个人很无助,只能哭着求医生快点抢救。

医生说卫生院条件有限,只能送城里的县医院动手术。

一会儿救护车到了,李大妈被抬上车。剑兰忽然看到母亲裤袋口一张露出半截的牛皮纸,不由得想起那个不辞而别的小皮匠。

雪又开始下了。

救护车像一个喝了酒的醉汉,在白茫茫的冰雪路上歪歪扭扭走着。剑兰在颠簸的车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有可能与她哥在一起的老乡的电话,但对方的回答都令她失望。最后,她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到了小皮匠的电话,犹豫了许久,咬了咬牙按下了拨打键。

小皮匠接到剑兰电话,已经在火车站买好了去厦门的票正准备排队上车。手机里的哭声立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他不知如何安慰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问了一句在哪家医院?

这时,上车的人们已簇拥着往检票口去,小皮匠拿着行李逆向挤出了人群。他不知道做这样的决定是否正确,但至少在心里少了一些负疚感。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手术,李大妈总算被医生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

小皮匠从决定不走的那天起,天天守在ICU病房门口,他期盼着李大妈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换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当然,或许他还有更多的期许。

每当剑兰坐在ICU病房门口的排椅上,小皮匠也会默默挨着她坐在一旁。两人沉默着几乎不说话,但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好几回,剑兰坐在排椅上睡着了,疲惫的身子时不时地软到小皮匠的身上。

起初,小皮匠有些不好意思,想挪开身体,但又怕惊扰酣睡中的她,只能忍着。这样的次数多了,小皮匠也就坦然接受了,甚至有时会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盖在对方起伏的胸前。

 

一天,在通往ICU病房的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小皮匠眼尖,虽然戴着蛤蟆镜,但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跟他长得一样粗壮的男人。

“孙剑兴!”小皮匠条件反射地从排椅上跳起来,几乎要把这三个字喊出来。他稳了稳情绪,瞥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剑兰,迅速向那个男人走去。

你终于来了!小皮匠走到孙剑兴面前,把“终于”两个字咬得咯咯响。

孙剑兴面无表情,耷拉着脑袋说,你动手吧。

动啥手?小皮匠故作镇静。

孙剑兴举着双手说,随你怎么动,希望今天我俩做个了断,我保证不还手。

你想了断?小皮匠耸了耸肩膀,笑道。

孙剑兴两手一摊,那你想怎样?

走,去外面说。小皮匠拉了一把对方脏兮兮的衣袖管。

外面就外面。孙剑兴扭着身子挣脱了小皮匠的手。

这时,剑兰也惊讶地发现走廊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过来,哥,你怎么来啦?

嗯。孙剑兴木然地点了点头。

剑兰快速插到两个男人中间问道,你俩认识?

孙剑兴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有些尴尬。

小皮匠抢过话头说,不认识。

剑兰左右晃了晃脑袋,瞧着眼前这两个男人,露出疑惑的眼神。心想,明明看到两人拉扯着说着话,一副亲密的样子。

孙剑兴看了一眼小皮匠,又看了一眼剑兰说,嗯,不认识。

小皮匠伸出手说,不过,现在认识了。

嗯,现在认识了。孙剑兴也怯怯地伸出手。

 

(发表于《连云港文学》2017年09月刊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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