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工头儿对我说,下一个施工的地方,是在我家所在县城的实验中学。我听后心里一阵兴奋,那不就是我女儿就读的学校吗?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犹如中了五百万彩票一样,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因为我要与女儿在同一所学校,可以陪伴她上学放学了。
女儿今年已经十五岁,就读初二年级,平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和妻子常年在外务工,每年与女儿见面的时候很少,一般只有在春节相处半个月时间。可以这么讲,女儿从幼儿园到初中,我几乎从未接送过她上学放学,甚至所在的班级也不知道。随着女儿的慢慢长大,我与她之间的隔阂开始显现出来。我们很少像其他父女一样随意地聊天谈心。
我第一时间赶回了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也让她知道,他的父亲每天也可以像其他同学的父亲一样,送她上学,接她放学。
当女儿知道我要在她就读的学校上工的时候,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相反,她说话有些支吾,眼神里闪烁着一丝躲避,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我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认为她有些不习惯。
我家所在小区与女儿就读的中学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平常她都是走路上下学。女儿的上学时间与我出工的时间差不多,午饭和晚饭在学校吃,晚上上完自习后才放学回家。
我上工的第一天,早早地起来做好早饭,叫醒女儿吃早餐,然后想与她一同出门。但在我收拾碗筷的时候,女儿一声不响地提前走出了家门。我慌忙拿上上工的工具,追了出去,还在心里埋怨:“这孩子怎么回事?说好了,我要送她上学,怎么就提前走了?”
当我戴上安全帽,扛着工具,穿着有些破烂的衣衫,追上女儿与她并排行走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神情有些慌乱地朝四处张望,好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发现。她把我拉到路边一棵树下,上下打量着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爸,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一个人上学习惯了。”她说完,扭头快步走掉,生怕我再跟上她。
我脸上一阵发烫,像被女儿狠狠地抽了几个大嘴巴。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到她匆匆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才缓缓地朝学校走去。
晨曦下,校园整洁干净,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新鲜又充满油墨香,让我这个长年混迹在钢筋混凝土中的中年人得到洗礼。
这是我第一次到女儿的学校,不是以家长的身份,而是以一名施工者的身份。
我所施工的项目是清理整治学校下水道排水沟,在仅能过一人的狭窄区域,污水臭气熏天,硕大肥实的老鼠上蹿下跳,黑黢黢的淤泥没至小腿。任何现代化的机械工具无法进入,全靠人力掏、挖、运。不多时,人就如同掏炭工人一样黢黑,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恶臭。一同施工的工友捂鼻躲避,遇臭不前,但我从不推让。因为我有私心,我的女儿在这所学校上学,她正坐在敞亮的教室里读书。
当天,我买了一包香烟,塞到工头儿手中,犹豫再三,才私下对他说,我女儿在这所学校读书,如果出了施工区域,我想自称是带班搞管理的。工头接过香烟,对我笑了笑,撂下一句话:“我懂你的意思。”
下工后,我连忙回到家,把全身上下洗了个净,然后换上体面的衣服,守在学校门口等女儿放学。
女儿出校门看到我的时候,我明显感到她神情一愣,也听到她跟身边同学告别的时候在说:“我爸爸来接我回家……”我能感受到她语气里带着小小的炫耀。那一刻,我内心涌起一股暖暖的热流。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与女儿并排行走,而是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长高的个子,似乎时间过得太快,而我的陪伴显得太慢,内心一阵唏嘘感慨。一路上,我们没有说多少话,快进小区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还是开口对女儿说,爸爸在你们学校工地上是带班的,手下管着好几个工人呢!
女儿清澈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的谎言戳穿;我慌忙把目光挪开,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亏心事儿。
从那以后,我每天身着干净体面的衣裳与女儿进入同一所学校,等她消失在我视线中的时候,然后在一处角落里换上又脏又臭的工服,下到阴暗的下水沟里工作起来。工作间隙,我从教室窗户下走过的时候,有意识地朝里张望。虽然我不知道女儿在哪间教室,但我知道她就在教室里坐着。我还跟工头儿讲好,午休的时候我提前半小时上工,换取每天学校课间操的十分钟时间。我喜欢在课间操的时候从下水沟里爬出来,趴在墙上看操场上跑操的孩子们。因为那里面有我的女儿,虽然离得有点远,我根本看不见她在哪儿,但乐此不疲。我还喜欢听到从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每当我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那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传进我耳朵,精神就会为之一振,浑身充满使不完的力气,因为声音里有我女儿的读书声音。
我下工后,会用水把自己冲洗干净,然后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回家,等晚上的时候再出来接女儿。
渐渐地,女儿的话开始跟我多起来。我们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并排行走,她还时不时跟我说起一些班里的趣闻。我从女儿稚嫩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就跟她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
但我在学校里,却害怕见到女儿。
每次吃午饭,我都会躲在下水沟里,生怕出去后碰到女儿;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也不像其他工友一样,还在学校悠闲地转几圈,我同样害怕碰到女儿;我也不再口无遮拦地大声说荤话,哪怕是在臭水沟里,我也不会说,生怕被女儿听到。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一天下午,我正在狭窄的下水沟里,一身泥,一身汗,一身臭地掏挖着。而在排水沟上方的堡坎栏杆处站着几个学生,他们正有说有笑。我最初没有在意他们,只管埋头一锹一锹地铲淤泥,突然有一个稚嫩的女声惊呼道:“那沟里的人,好像是你爸爸。”我听到这句话,刚铲起的一团淤泥,手里一滑,掉落到地上。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的女儿,她正在上方一脸通红地紧紧盯着我。我在下方如芒在背,故作轻松地解释道:“今天有个工人请假了,人手不够,所以要亲自干。”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我跟做贼一样,心里一阵发虚。我再抬头朝上方看去的时候,女儿已不见踪影,我心理的愧疚无法言喻。
那一下午,我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我在想怎么跟女儿说起这件事。
晚上,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大门外,等候女儿放学出来。她是最后一个出的校门,独自一人。我看见她眼睛有些红肿,连忙上前跟她解释。女儿低垂着头,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我能感受到她内心十分难受,在做着复杂的斗争。
那一晚,我失眠了,辗转难眠。
一连几天,女儿都没有跟我说话,我和她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上学的时候,她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视线不离地远远跟着她。放学后,我又站在学校门口不显眼的地方,看到她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后,再跟上她。对于我来说,就算这样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儿,身为父亲的我,这是陪伴女儿时间最多的时候。
过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午休的时候,我蹲坐在下水沟的角落里打盹,恍惚间,看到一个女学生走了进来。我猛然大睁眼晴,是我女儿独自一人走进了施工现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先是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又脏又臭的下水沟,也不管我大声呵斥,只管沿着下水沟走了起来。我慌忙跟上去,从呵斥之声到细声劝说,让她离开这里。但她根本无动于衷,坚持走完了施工地段。出了施工区域后,我连忙拿出毛巾给她擦拭鞋子和衣服上的淤泥,嘴里不断地抱怨她不听话,就像小时候责骂她贪玩一样。当我抬头要给女儿擦脸的时候,看到她噙满泪水的双眼。
一瞬间,我眼眶也有一些湿润,忙低下头给她擦拭小手,依然对她抱怨不停,责怪她不该进来,这里太臭太危险。她这才对我说,学校要写一篇作文,是来做实地调研,收集素材的。我又对她一阵责备,什么素材不好收集,偏要来这脏臭的下水沟里,太没出息了,然后将信将疑地把她赶出了工地。
一连几天,女儿的态度依然如故。在我们同去学校,我上工,她上学的路上仍然保持着一段距离,只不过她脸又恢复了天真无邪地笑容,时不时还显得有些神秘。
又过了一周,工头儿对我们几个施工的工人说,明天学校要组织一次社会实践活动,组织参观施工的过程,要求我们把安全保障做好。这一天我做得特别仔细,再三检查了工地的安全。下工的时候工头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对我说,明天要么休息,要么就真当一天的管理人员。我对工头的照顾很感谢,犹豫再三,最后决定休息。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做好早餐等女儿吃了饭后开始收拾碗筷。当我收拾停当后,女儿却在门口一直等着我,没有像之前一样先我一步出家门。我告诉她快去学校,今天不送她,要在家休息一天,不上工。女儿一反常态挽住我的胳膊拉着就往外走,还神秘地对我说,今天要有个惊喜送给我,让我务必去上工,不然就永远不理我。我见女儿态度很强烈,只有和她一同去了学校。
这一次,她是挽着我胳膊一同到的学校,一路上似乎并没有在意同学的注意,还落落大方地介绍我是她父亲。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隐隐知道一定与今天学校组织的活动有关。我在忐忑不安中上了工,没有在乎工头儿的再次友好提醒。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女儿与几个同学还有一个老师提前到了施工区域。她很自然地跟老师和同学介绍了我是她的父亲,让我一阵尴尬,脸烧红得如同朝霞一般。从女儿口中得知,老师是她班主任,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女儿的班主任老师,而且是在我施工的工地上。我木讷地说不出一句话。班主任老师握着我的手,他的一翻话让我陷入恍惚之中,以至于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听了个大概。他说我女儿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在学校引起很大的反响;还跟学校提出让所有同学参观自己父亲劳动的场面,以此教育大家理解什么是伟大的父爱……
之后,我看到女儿灿烂的微笑,她以一个介绍员的身份,毫不掩饰地向同学们讲出,我和她一同进入学校的故事。从她得知我要到学校施工时的反感,逃避,到我欺骗她是施工队管理人员被同学戳穿时的羞辱,再到亲临施工现场看到我工作环境,辛苦劳动带来的灵魂拷问,总结出了她对父爱的理解。
那一天,我很自豪,我的女儿长大了。
那一刻,我也很羞愧,作为父亲,我很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