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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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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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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凉山--四季

                                       镜中凉山——四季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凉山--春篇

当无止境的大风顺着安宁河谷而来,卷起的尘土让山坡上的矮松、田埂上的野花,看起来多少都有点儿灰扑扑的。春风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像一群玩耍后归家的野孩子,让田里的麦子起了浪,也让人们的脸上仿佛起了皱。

冬春衔接之际,时令上似乎还是冬天,其实凉山河谷地带的春天早已来了,时节的气息是暧昧而懒散的,人们仍着冬衣,午间的日光晒得人有时也会眯起眼睛用手遮挡,回乡的人还在相聚的末尾和新春开工的时段里胶着,开春的大风却毫不商量地来了。

凉山的春日明朗却又不明晰,常常是你意识到她来了,事实上她已经过去了。花事赶的太急,温暖的早春总是这样,春花总是被突然的晴热蒙骗,一旦第一朵花性急地开,运气好的话,这一年的花事一拨接一拨就过去了。要是遇到倒春寒,花儿只能可怜巴巴地在早春里发抖,有时候竟遇上了雪。春花遇见了雪花,也只能面面相觑罢。

春节尚未过完,玉兰花已经灿烂了小城人家的院子。每次经过文化路一家独院儿的小楼,都会被院子里那株开得毫无保留的白玉兰吸引。想到早些年这一家热闹的光景,主人虽未见过,但院子里张灯结彩、贴了各种窗花剪纸,喜庆极了。后来这家人多半迁走,像这里很多人一样,随着孩子的长大、教育的需求,逐渐往南迁、往北迁,然后有一两年经过,院子里的张贴的福字再无人更换,而玉兰却始终在凉山早春的艳阳里,开得稀里哗啦。再后来,我们也不得不迁走了,不知那个院子里的玉兰后来被谁照顾着。

在那里度过了漫长又烙印深刻的童年。每一天走在菜市场那条充满新鲜玩意儿的小街上的心情,发生的许多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都能记得很清楚。不知为何,可能反复背了几十次的功课还是记不全,而那条小街上发生的一切,和同学朋友的笑闹、一些对话,市场上哪类蔬菜在那个地方卖的最新鲜,时令蔬果上新的顺序,家门口小卖部卖的几毛钱的零食种类,甚至一年级时候高年级“纠察”红领巾戴没戴的那个小男孩的问话,以及自己怎样怯生生地回答……诸如这样的场景,历历在目。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吧,因此那些怀旧类的文艺作品才会如此大行其道吧,虽然大家明知添油加醋的成分一定很多,可还是很愿意吃下这颗加了滤镜的糖果。

在所有的同学中,小学同学反而是感觉最恰到好处的呢。年级越小、玩伴的性质越单纯,也没有维系友谊的那种若有似无的包袱,一起玩儿就玩儿得坦坦荡荡、分离时也没有额外的扭扭捏捏。小时候我家住在父母单位那种类似单身宿舍的地方,特别羡慕本地同学独家独户祖传的农家小院儿。有一个姓陈的女孩儿,长得像个侠女似的,家里也让他学武术。她带过我去她家里吃过饭,认识了她的家人,那时候正是早春,我们去不远处的小河边上摘野菜。

春水淙淙,春风一来春水就活了,流淌起来都是咕咚咕咚的。那印象深刻又普通的一天,她带我认识了一种春天的野菜,叫做“水芹菜”。长在田埂水渠边、或者水中浅处,长得确实是芹菜的缩小版,叶子细小、茎管坚挺,从根部往上一点儿掐断,回来清洗后凉拌着吃,很美味。长大以后偶尔也在集市看到有卖,却再没吃到过那样清新的春天的滋味。还有一次,同住家属院的老师阿姨,带我们几个小孩儿去摘了白蒿,一种带白丝状的的春野菜,采摘最鲜嫩的部分,加在面粉里做了一种粑粑给我们吃。我自己的家庭里没有这样的饮食氛围,所以那种美味至今犹记,长大以后看江浙一带作家的散文,才知道了那些类似的习俗。“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里说的萧也是蒿草的一种,原来无意中都做了这么浪漫的事情呀。

安宁河再往南,到了攀西一带,泥土的颜色、常见植物的风貌种种,有时恍若来到了亚热带海边,暖风一来,阳历二月里春花便按捺不住了。邛池边山寺里的高盆樱花敏锐地监测着春之温度,每一年不尽相同,印象里最早一次是二月中旬,稍晚一次是三月初。在那里得到了无数次的慰藉,尤其是春夜里游人退去后,从熟悉的侧门走进寺院,看着早樱开在明月之下,身心内外都似乎平静了,禅堂里点亮了橘色的灯光,猴子们也不知躲在哪里休息去了。静静地看着早樱初绽,似乎轻轻地听她在春风里诉说,看似娇弱的团团粉花,每一次大风吹过,都会紧紧地抓紧枝干,绝不会让自己轻易被吹落。

三四月之间,气温因日晒骤升,若不是山间的春花、若不是看到香樟新发的新叶在风里欢快的翻腾,恐怕都忘了春还尚住。三角梅是这时节的主角,不过我喜欢她的另一个名字——九重葛。暮春时节,在晴热之下开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花儿,明艳灿烂,色彩也很多。我记得她们爬满了中学时候的三层教学楼,爬满了老单位大楼的后面整面墙壁,确有扶摇直上九重天之势。

从古时的宁番卫到建昌阁,从故乡安宁河上游往南而下也不过百里,地域的人情风貌却各有不同。有江南般的温婉清新的角落、亦有高原干燥下的泼辣热烈,隐藏在那些看似纹丝不动的大山河谷之间,穿越时间的漫长又短暂,与其间生存的人们相互浇灌铸造彼此的风貌。

倘若自己是一只鸟儿,识着西南丝道的山川河流不断往高处飞升,也许会发现那凝聚多少人爱恨情仇的百里空间,不过是人类南北交流、相互沟通的长长的生存之路上的一小段缩影,那曾经坐着班车来来往往看似慢无尽头的国道、那数着日子过也过不完的童年时光,匆匆一瞥、惊鸿不再。

镜中凉山--夏篇

从什么时候开始热爱夏天的呢,也许是开始有那么一丝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算青春的那一拨人了。夏天正似人的青壮年,初夏时光青春无敌,暑热之后看似盛年之下却有了急转而下的隐忧似的。因此夏天既惹人爱,爱到深处却是怅然了。

与蜀中的粘人不同,凉山的夏天是惬意爽快的。午间的烈日透亮,亮晶晶地普照着荞麦、玉米,还有哗啦啦的白杨树,植物欢腾地透出盛夏油绿的亮光。大地在释放一年中最强盛有力的生命力,庄稼、草木一个劲儿地疯长,南瓜有时长得太大个,到了秋天也许都会吓自己一跳。

在我看来,夏天分开两截儿。五六月份夏意渐长,这个时候夏天的花木早早地开着,雨季尚未来,有时候一年里这时节最是干热难熬。木槿、紫薇、绣球、荷花,还有各种白色香气馥郁的花。广玉兰、白兰、栀子,漫无边际的夏日香气,是夏日的前调。路边槿花随处可见,花期亦长,除了朱红、粉红,也有白色、紫色,要是雨点洒下了,更加多姿惹人怜爱。凡时令之花,统统都开得比蜀中平原早大概一旬。

等到集市上的出现了大把的艾草、菖蒲,老奶奶们就背着背篓、拿着圆簸箕到集市来,他们把背篓扣起来,在圆簸箕上展示她们的货品:颜色各异、小巧精致的各类香包,偶尔也卖小包的雄黄,串起来的白兰花一毛钱一串儿。看着那些香包,我会联想她独自坐在屋檐下带着老花镜,用裁衣店讨来的碎布片儿,精心搭配色彩的样子。对她们来说轻车熟路的小手工活儿,点缀着我们曾经在故乡小小的家。一到那个时节,家里都是那种香包的草药味儿、或者挂了许多天的白兰的略带酒味儿的枯香。

再往南到了建昌城周,瓜果草木更加丰茂得一塌糊涂了。木瓜硕果累累挂在铁路单位老宿舍的院子里,仙人掌不知长了几年已经成了一堵墙。它这样的粗犷却开着黄色淡雅的花,像一个糙汉子却有颗少女心。铁路老宿舍的院子周围花草丰茂有时令我惊叹,像是无人打理的地方,却会长出意想不到美丽的花儿。比如暮春发现的两株颜色纯正的日本晚樱,比如一个烦闷的雨天一念之间转身走进的那个旧院子,看到了一场夏日雨中花事盛宴。在雨中,打着伞,看着湿哒哒的木槿花,想着刚才的会面,本来希望对方说一句什么,不知为何怀抱着那样的期待。而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在那样的怅然中打着伞在那院子里逗留,逐渐被盛大的夏日花事转移了注意力。除了夏天常见的花,竟然还见到了几树早开的金色桂花,碎花被风雨打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才阳历六月下旬呢,心里感慨着,原来《红楼梦》里的泼辣歹毒的“夏金桂”,她的名字是有时节依据的呀。

不过奇特的是,来年的同一时期我再去看那些在夏天早早开放的桂花,完全没有什么要开的迹象,让我感到去年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一个夏日雨天的境遇令我难忘,幸好用图片文字做了自己的记录,才有了证据,也像是埋下了奇妙的伏笔,那一天是因为与他人沟通的遗憾、抱着种种失落临时起意走进去的。过了不久,因为工作的缘故,有了几年非常密集的交流,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期待着他说什么的时候,那人正在被一个关系着我们大家未来的问题深深困扰着。

五六月干热时节渴望着雨天的到来。也许是那里雨天太少,或者雨季来的时候又太猛,甚有不幸至灾之时,因而对雨天有很深的印象。和一位自己的老师,也有许多关于雨天的回忆。雨天的分别、谈话的内容、反复的叮嘱,那些别人注意不到他能注意到的小事情,他的鞭策与事无巨细的耐心指导,都在后来影响到了自己的成长。那时节空气里不知为何总弥散着艾草的气味儿,在那座被雨浸湿、墙面斑驳的旧楼里,我们对未来充满了隐忧,但更多是充满了期待。最好的时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拥有过又逝去了呀,原来等你意识到这是好时光的时候,他已经要逝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一段缘分,父母亲人也好、挚友明师也罢,往往总在就要到头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一样。正如夏天不是吗?七八月时候,就是盛夏转而向衰、隐藏悲意的第二环节了。

农历六月底,一般在阳历七月底八月初,热闹的火把节是暑期里人们的期待,也是相互间问候的最好话题?用彝语相互问候“好久火把节呀?”“拿什么过的节呀?”,这几句话就能立刻拉近大家的距离,围绕着他们说好久。即使有一些区域的彝族不过火把节,大人们也能围绕这个彝族地区分支的话题说好久好久的话。然而火把节过后,“七月流火”,夏季的顶峰,也是看似凶猛的伏天暑热即将急转直下的前哨,有一层悲凉潜伏其后。每一年此时,大概就能看到栾树的黄花在零星开放了。一看到栾树开花,总感到警醒又伤感,像在抱怨酷暑的时候,时刻提醒你,秋意不远、夏天的余额你要且用且珍惜。我对作家洁尘书里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夏天越往深处走,悲意越浓”,深有同感。

蝉鸣激昂过后的夏日夜晚,火把节的火把晃过玉米地、挂满棕色大果子的梨树,乡间的孩子们还唱着歌谣、摇晃着火把,点亮山路,把这一年最盛时节的瓜果佳肴敬献给天地神明,感恩并回馈自然的慷慨哺育。自此以后,时节就将逐渐转凉,由盛而衰。不过,人们始终怀抱着这样的敬畏与审慎的话,转入秋凉冬藏,一样有硕果累累。

《辉夜姬物语》里有一首《天女之歌》,里面唱着:往昔的遥远时光,把四处远游的心唤回。鸟虫野兽草木花,也孕育出世间百味。松涛轻响,犹似唤我归乡。四时轮回的巅峰在夏季,盛极而衰的隐喻与悲意却也在夏季。尤其在故乡乡间夏日傍晚的玉米地里,那火把节欢愉后夜里嗅到的不远处的秋意,清朗气息令人从混沌中倏尔清醒。

       镜中凉山--秋篇

凉山的秋天走得越深,越发浓墨重彩,气温也随之往下掉。高山地区的杂木林地带,阳历十月末,山间空气清冽、天地净彻分明。大山在绿意中夹杂染上了深浅不一的各色金黄褐色系,与秋日清晨那清透又带着冷气的光影交相辉映。金色的晨光打在金色的大山上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是奶奶去世上山将要火化的时候,一束从云间漏出的光柱刚好温柔洒在她最后留存给我们的那一团深色上。她被层层叠叠彝族礼仪服饰包裹着,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物质世界上看到代表着她这个人的那一团被包裹的躯体了。可是我们都知道,在这深秋的清晨,她已经完尽了她一生的使命。不管子孙后代再怎样去替她解读描述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她自己讲完了。

曾经年轻貌美的她,走在小相岭山系的山道间,她自己走来,有兵家小姐的勇毅亦有天真,然后她就再没有走出这分明冷冽的山水了。很小的时候,隐约记得奶奶家还住在山脚,那里没有电视没有糖果,所以对我们小孩子来说特别无聊。到了秋天,大人非把我们抓回去看一趟的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山里。秋天落叶,农人会背着很大的背篓进山去用竹耙搂满一整筐叶子,外婆家那边是寻松针、奶奶家这边是用干阔叶来铺家畜的圈。因此,跟着农人进山,我们小孩子被大孩子领着,顺着山脊、垫着几根厚叶的树枝,从铺着落叶的山道上滑下来,这就是山里孩子们原始的滑滑梯了吧。这样的经历并不多,却因为很好玩记得很清楚。也尝试在山后树枝上搭建树屋,像在课本上看到过的,不过最终以失败告终。

离住家不远的山林里真是充满了乐趣,太远的地方我们小孩子不敢去,不过村子里的人们会从遥远的深山里带回各种山货、还有见到野兽的各种传说。而我自己亲见的,只是在奶奶家不远的山梁上,看见了尾巴漂亮的野鸡,表哥试图带我们去抓捕,不过终究没抓到。

印象里奶奶并不令人感到亲热亲近,也许是早早守寡、操持家务,也或许是她的性格底色。不过,她有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像那些长在寒地高山里的树。在我的印象里,以为她并不算对情感特别敏感的人吧。不过有一次却令我意外,我们平时并没有什么过多交流,但在所有家人当中,她是最早发现我当时在恋爱的。也许她那些汹涌微妙的情感体验,在孤独地抚养孩子们长大的一年又一年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也无处诉说吧。而我们这些子孙,也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叫做“奶奶”的符号而已,听着大人们零星讲起的那些民国时期西康地区的传奇故事,却并没有谁真正地愿意或者深刻地理解过她的内心吧。

秋天,尤其是凉山北部高山里的深秋。会有一种与四季其他节点截然不同的气质。每个季节的联结处总会有所关联,而凉山高山清冷的深秋是遗世独立的。她默默地成熟了山果、也令人惊艳地让自己长成了一副清冷成熟的美丽形貌。然后,偶尔闯入的人在幽潭的倒影里痴痴望着上了色的秋山倒影,才发现秋日的大山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一定是在表达自己的情绪呢。

海拔较低城镇聚落处的秋意虽然一样清冽,不过就更有人情味儿的多了。艳丽的紫色、黄色菊花铺满了人家的院子,在国道边团团簇簇。桂花并不似蜀中那么常见,偶尔有那么一两株聚集,因香气辨识度特别高。往南边儿泸山的秋色沉静温柔,曾经伴随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秋天。那样的小菊花、偶尔一两株桂花静静地栽培在朴素的山寺墙垣之后,只有几只慵懒的猫咪、一两位打理院子的妇人相守。泸山里的秋光温暖朦胧,穿透山间的零星的橡树、无患子和松树,透过矮木楼的雕花围栏,洒下的光影令人恍惚出神,灰尘啦、小虫啦……都被照得分明,他们平静地停驻在短暂的秋日时空里。高处缥缈的秋云薄薄点缀在同样淡薄的蓝天中,那时候我总想到一句话,“人情薄似秋云”,原来秋云果真很薄呀。点缀在泸山之间的三教合一的古建筑,是泸山可贵的人文珍宝,只可惜一些场所也许管理方财力有限,只能通过铁皮加固的形式修缮旧屋,偶尔也经营一点儿简单的斋饭,顾不得更多美学的考量。更高处的山寺,因为维护的成本更高、游客相对更少,看起来更艰难一些。记得曾经爬山到菩提寺门口,和孩子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望邛海,内心和那一刻的大湖水一样风平浪静。我在菩提寺门口的简介上才第一次知道泸山又叫蛙山。蛙山月色,听起来可亲可近。

而秋月,是自古泸山下建昌城的标识,“清风雅雨建昌月”流遍了灵关道的古与今。建昌秋夜的华彩中,月色当仁不让。虽说如今“画阁灯辉邛海月”,在我看来,灯火再辉煌绚目,究竟比不上建昌月的光彩。夜晚出门散步、无论踱步到何方,她总会和你不期而遇。抬头撞见秋月,硕大如天灯,想起东山魁夷画作中的圆山之月,不过如此吧。

秋天傍晚带孩子在泸山观景台上拾榛果,从刺球里取出包裹着的坚果,捧在手上给他玩耍,是秋凉风气思绪缥缈之时内心的蕴藉,久久难忘。碰巧在书店翻到《万叶集》的句子“无经线或纬线,帮忙定型;仙女们织就的山中,红叶华锦上——寒霜啊,切莫降下。”故乡秋山织华锦,倘若真有仙女织锦、点染秋山,能否依稀窥见奶奶年轻时候的笑影。

镜中凉山--冬篇

冬天来了,追逐阳光的日子就开始了。凉山的冬天有明媚干燥的阳光,是支撑偶尔翻涌的“冬抑郁”之良药。冬日晒太阳,攀西地区有一个专属词汇叫“烤太阳”,短暂的白日里烤太阳、低温漫长的黑夜里烤火,是冬日寻暖的接续。

“烤太阳”对我们来说是个脱口而出的词汇,后来在外求学被同学指出这种用法的特别以后,才意识到它的趣味。烤太阳就像烤火,不是被动的,是主动地伸出手去,向那温暖之源靠近。多妙呀。早晨上班的时候,看着橘色的阳光洒在了不远处的山顶,山顶的白雪像围巾几乎一整个冬天都挂着。而后,日光照亮了高山顶上孤独旋转的硕大风力发电机叶片,慢慢向河谷平原下移,很快就透过省道边的南桉树,稀疏洒在人们的身上。

早上日影斜,北部小相岭山系气温更低。但太阳一出来,世界就分外明亮、心里也有了暖意。阳光是要为冬日土地上色的刷子,从高山顶处一点一点向山脚人家刷下来,等到十一月的温暖的刷子覆盖到了奶奶家的院子,亲戚们已经在院中临时搭造的火塘上,在大锅的热水蒸气中,收拾好了过年猪。可怜的白胖的猪曾是一年里山里人的肉食来源,随着生活方式的转变,这样的仪式我们参与的越加少了。幼小时候过彝族年的那几天,印象里有些年到了阳历十一月就格外地冷。山中降下厚厚的雪,我们瑟缩着身体,红扑扑的脸上常因寒冷有皲裂。没什么可玩儿的好吃的,但小孩子们总还是有办法,比如大人们会把年猪的膀胱吹起气做成“皮球”给我们玩儿,比如围在火塘边让老人帮我们烘土豆吃。火塘里黑乎乎的土豆熟了以后,老人们用火钳拾起来,统统放在簸箕里使劲儿摇晃,把焦黑的外皮去掉,金灿灿的冬日烘土豆在我看来可比白水煮肉香多了呀。运气好的话,再配上一个水煮荞馍馍,就是我的“冬日限定”了。这些渺远的记忆似乎过去太久,需要刻意去想才能想得起来。

白日里虽有暖阳升温,但太阳落山之后山区的冬天就会显示出他凛冽的本性来。温差太大,让人对夜间的寒冷一时间难以适应。围着火塘取暖,是较久远的过去,近些年物质条件有了改善,大家烤火盆、电炉,最是难得冬夜围炉说说家常话。大人们围着火炉谈论家长里短,孩子们依偎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听完了又把那断章取义的话在小朋友里圈子里当作新闻传递着,然后一起笑笑闹闹又忘掉。安宁河边的白萝卜到了冬日最为清甜甘美,我记得母亲总爱在冬天把萝卜作为水果给我们吃。放寒假的时候,白日里的事情忙完了,坐在下午的太阳里晒一会儿,吃白萝卜;夜晚家人相聚,坐在火盆边儿聊天儿,也吃白萝卜。我们都聊了什么呢?不过是别人家的故事,谁家的小孩有出息、谁家的小孩没名堂,听着一个又一个似乎很近其实很远的别人的故事,有一种自己也许会与众不同的错觉,憧憬着未来自己的故事。

冬季最为隆重的,还是当属汉族的春节了。生活在凉山河谷地区的我们,因为习惯了不同民族融合共生,在我自己幼时的印象里,和同学只有性格合不合得来的差别。生活里虽有各自民族标志性的习俗仪式,但并没有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感觉。因此家里一年要过两次年,一次彝历新年、一次农历新年,而且都隆重且充满期待,这对孩子们来说可快活了,压岁钱往往也能得上两份。小县城的春节氛围浓厚,在冬季最滋味浓厚的腊月里,等待春天的心转化成张灯结彩、洒扫庭除的快活劳作。而在我看来,春节的美妙也全部在等待她到来的那十几天里。人们像要焕然一新把自己重启一遍似的,尽己所能给孩子张罗点儿新衣服,给家里添一点儿亮色。临近过年那几天,背着竹背篓顶着油头在菜市场采购的阿姨们三三两两,细数她们背篓里的食材,可以遥想家里的热闹情景。

那时候年三十的夜晚,小城里临近十二点就没法睡觉了,老人们嘴里虽然骂着吵,看着儿孙欣喜闹腾也只是唠叨着注意安全。小孩子们撑着眼皮也要等到十二点,等到鞭炮声响彻小城、响彻河谷,以这样的仪式开启新的一年。烟火大会偶尔也会上演,我们曾在旧家的楼顶看焰火,美轮美奂、梦幻泡影、转瞬消逝,焰火的隐喻总是太明显,可是无论多大年龄,我们都还是忍不住留连贪看吧。每到此时会联想到《红楼梦》里过年的时候,嫁到宫里的娘娘元春派人送来的爆竹灯谜。不过,这些年因为控火防灾需要,这样的经历也不大会有了。

辞旧迎新,是一个奇妙的时间点。也好像因此,旧历的最后这一天也会给人们带来某种“特赦感”:想做未做的事情、平时种种不平遗憾都在这暧昧的一刻握手言和,哪怕只是这一个晚上。就像各种消费积分第二天清零、优惠券过期就作废一样,会在这时刻发生戏剧性的事情。比如因为种种心结多年无法联络的人、比如忘记了的人也因为群发信息突然努力想一想这是谁。我记得这一天里发生过不少印象深刻的事情,久未联络的朋友突然出现,甚至专门跑来看我,感动之余我也做好了第二天他们就消失的准备。果不其然呢。

即使在最寒冷的时刻,想到接下来并不是终点,而是四季轮回的全新的起点,这样的念头会让人安心地欣赏酷寒时候冻成冰挂的矮松、深深地体悟那寒气笼罩的滋味。幸好在物质保障上,即使印象里自然环境艰苦的地方,太阳能、风能转为了日常能源,高山里的草甸、明珠一样的冰川湖泊有所节制地转为了观光之地,山区特有的作物蔬果精心培育也转为了收入来源,冬日里的山民的生活不再那么冷了罢。

《易经》难懂,不过作为文学作品观赏里面许多卦辞极美。我最喜欢里面最后一卦“未济”,字面意思是未能渡河、事情未完成,阐明的却是“物不可穷”,事情没有完尽、还要向前发展的道理。作为四季末尾的冬天也好、如今在凉山大地上一代接着一代的前行也好,都应始终抱着“未济”之心,心无旁骛、一往无前。(本人原创,目前分篇在个人公众号 樱桃班的春天 散发,受众面很小;在地方报纸《凉山广播电视报》分篇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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