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我的美的世界》,是因为疫情封控在家时,想找一点儿不太费脑子的“轻阅读”提振情绪。没想到很意外地遇到这样一位犀利有趣、帅气利落、一针见血的日本女作家,和轻阅读什么的倒没关系,但书很有意思,读完也领会了书皮推荐上作家止庵的推介语:“日本近现代的女作家,只有森茉莉可与第一流男作家抗衡,自成气象”。
整部评论随笔集对象宏广,从微细的个人喜恶之吃穿用度物品,到以艺术家为主的人物及作品评论,再到对社会时政多层面的描述与评价。这是作为读者的我的大致分类,但实际上不同评论对象之间也往往相互穿插。前两节提到的日常细软,乍看起来貌似儿时优渥家境下对事物略带“凡尔赛”的个人品评,实际上她的傲慢与中肯拿捏得恰到好处,本质上还是对美本身的品评,是对物品、人、现象、艺术创作、艺术形象等种种人类精神附着产物的纯粹的审美。
森茉莉对艺术的洞见精微,令人惊叹于她对美、或者对评价对象特点的精准捕捉力,并且能通过高超的感官描写表现,让读者有共鸣之感同身受。这也许与她常提到的普鲁斯特有共通处。她写曾在柏林听到一场简朴的小提琴演奏会,乐手发出的一个音符,“那是忽然从宇宙的宁静中迸出的音色”,令她联想到曾经住过的雪国,“雪花落在厚厚积雪上那寂然的声音,撒豆子般打在蛇目伞上的大粒雨珠,吹枯万木的风声,一切都是音乐。” 她用寂静之音来表现高超的音乐,似乎有点儿“大音希声”之意。
她对艺术家的评价一样犀利精准,他们中有她或熟悉、或欣赏、或敬佩的室生犀星、三岛由纪夫、与谢野晶子、池田满寿夫等人,他对待他们的态度,没有常见的文坛前后辈之间习以为常的客套,更没有因对方艺术成就大而过度的仰视或逢迎(她也绝不是这种性格)。就如森茉莉自己说的,“文学家、演员等艺术家本人的名字就是敬称,所以我不给他们加‘先生’之类的敬称。”然而,她对他们切中要害的评鉴、相互之间的同频共振,却衍生出不掺杂质、超越年龄性别的“君子之交”。这一点在他写《室生犀星之死》、《你的纯真、你的恶魔——致三岛由纪夫》,还有时常提到的女诗人富冈多惠子等文中都有表现。
文艺评论最鲜明的是写三岛由纪夫,她通过了解1965年三岛创作的戏剧《萨德侯爵夫人》,逐渐领悟到三岛和萨德侯爵一样“是个兼具纯真性与恶魔性的人。”她更进一步说,“他的纯真与可怕和‘恶魔’相通,至于他老后会不会像萨德侯爵一样升华到圣洁的境界,我因为会死在他前面而看不到那一天,所以不能确定。不过也许他会的。”这一段最令我唏嘘,因为后面的事实是三岛由纪夫1970年以那闻名的惨烈方式自杀,比他大22岁的森茉莉活到了1987年。读了茉莉的解读,仿佛也就明白了三岛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结尾。
她写室生犀星之死时,用了像“梦中梦”一样想象或模拟对答的方式,希望犀星是能够与死神搏斗的战士,然而犀星最终还是死了。她虽然会说犀星长得像青色的鲨鱼、青色秃鹫,她虽然说“犀星辜负了茉莉的想象”,她没有说什么高大全的悼词,却能感到真正的善良柔情流露在言辞内外,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去世真实的不必情感归类、也不是出于人情应答的本真情感。
茉莉对社会、时政的评价也多让人拍手叫好,那些明明是丑陋俗气却被奉为主流的千奇百怪,“毒舌”茉莉帮读者畅快说出来。最集中展现她的价值观的也许是《反人道主义颂》,她妙语连珠地“吐槽”中反对的是那种类似于作秀大于本质,“激起某类老百姓生理的、动物本能冲动的廉价人道主义、伪人道主义”;抨击的是为了营造出作为知性、知识分子的外在氛围而努力在行住坐卧中都贯彻一种模式的“伪知性”。我对这里不禁又拍手叫好了,现在的时代这样的气氛依然存在,比如明亮的橱窗展厅售卖的不止是衣服、书籍,而是在有意识地引导拥趸们去贯彻某一类型的生活,被类型化的生活理念影响的人,全身心贯彻着,而真正具有、或者从中攫取了自己精神力量的人有多少?看似贯彻的是环保、极简、森系、盐系、运动……各种“真善美”标签的生活方式,实际上还是被那一标签奴役而已,不是人主导物,依然是物牵制人。而森茉莉认为的人道应是“从人类的本性,从真情之中生发出来的东西,否则就无意义”,创作也是如此,“艺术应该能够洞见人性幽微,并让观者或害怕,或共鸣,或觉得有趣,进而让观者真正懂得人性。既然打起人性的大旗,就要不得一点儿庸俗气。”
我没看过她的小说作品,不过就从这本书看来,印象里与她关联的“耽美”、小资之类的标签和各种传言真是片面了。也许她早点儿开始,不要太“懒” 、不是被父亲森欧外宠爱的“万年少女”,写出类比《源氏物语》的大作也不意外。不过那也许又是另外的人生了。洁尘写室生犀星的一篇文章里曾提到犀星生前对森茉莉的评价,他认为世间把森茉莉当笨蛋的人,是把她的“空茫”当作“傻蠢”。而她这种和昭和社会转型时期主流价值观不同的“傻蠢”,是否也类似三岛由纪夫那带着邪气的纯真与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