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晕子
□潘明祥
大凡喝酒的人分三六九等,潇洒风流的叫“酒仙”,贪杯海量的叫“酒篓子”,借酒滋事的叫“酒疯头”,经常醉酒的叫“酒晕子”。我一位同事就是个“酒晕子”。
他叫刘芸,一个女里女气的名字。凡是初次见面,他一定会自报家门:我是带草……草……草字头的……那个……“芸”!
他有口吃的毛病,讲话费劲,听他讲话更加费劲。因为口吃闹过不少笑话,有一次,客户来单位送货,刘芸站在一旁打着手势指挥倒车,倒……倒……倒……司机按他口令一倒再倒,眼看就要撞墙了,刘芸心里喊停,可嘴上说不出来,越急越结巴,直到嗵的一声撞击,他才说出“好了”二字。气得司机要揍他,被人劝阻。
自此,“好了”一词在单位成了流行的“反话”,如果你给别人倒酒倒溢了,对方会说“好了”,如果你说话太难听,对方说“好了”,如果你做事太绝,对方也说“好了”,总之,说“好了”表示极度不满,你要有自知之明,适可而止。
根据我的观察,刘芸喝酒特点可概括为四部曲:一曰馋酒,二曰找酒,三曰醉酒,四曰赖酒。
先说馋酒。刘芸喝酒有家传。据说,他爷爷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来客,叫他去镇上酒馆打酒,打了二斤烧酒,一路上一会儿抿一口,还没到家酒瓶子就见底了,结果被老子打了个屁股开花。刘芸血管里流淌着祖上的基因,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有酒场在外头喝,没有酒场在家里喝,天天酒气熏天,打个酒嗝能熏醉一片人。酒在别人嘴里是辣的,在他嘴里是香的,每次喝酒,他总是端起酒杯先闻一下,再小口抿一下,砸吧砸吧嘴,点点头,而后一饮而尽,好……好酒!那样子,享受,陶醉,贪婪!
老婆百思不得其解,说,我就纳闷了,嗝口气跟屎尿似的,有啥好喝?他头一摇,咦,那……那是你……不懂酒,酒……酒……是粮食精,越喝……越……越年轻!老婆不屑,切,也不撒泡尿照照,除了底下那玩意儿还行,你哪个零件还年轻?
再说找酒。刘芸爱喝酒,但不是在家里一个人喝独酒、闷酒,而是和同事朋友喝群酒、大酒,人多气氛热烈,斗嘴吵架打官司,猜拳行令论输赢,这才有意思。因为酒风不好,大家都躲着他。这没关系,既然找酒喝,脸皮就得厚实,一看快下班了,他就到各办公室转悠,察言观色,探听动向。他嗅觉贼灵,耳朵贼尖,只要有人组织酒场,他一准儿能打探得到,死乞白赖跟着去了。后来,大家提高了防范意识,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相互递个眼色,吹个口哨,说句暗语,而后分散下楼,直奔饭店会合。刘芸发现这一新动向后,立即调整战略,早早地候在大门口,守株待兔,只要看见谁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奔一个方向,保准是喝酒去,跟上就是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谁好意思拒拒他?
不过,也有空手而回的时候,他就回小区里转悠,听见谁家猜拳行令,噔噔噔上楼,擂开门就进,指着众人骂道:恁……恁这些家伙,喝……喝酒也……也不叫上我,瞧……瞧不起我……不是?不由分说,抓起酒瓶,咚咚咚倒满,慷慨道,我……我来晚了,自……自罚三杯!说罢,一仰脖子,半斤酒灌肚里去了。
次说醉酒。刘芸酒量不大,半斤酒一大关,但是他贪杯、嗜酒,从来不节制自己,所以,每喝必醉。他有个好处,喝再多不吐酒,任凭酒精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不影响环境。也有个坏毛病,醉酒后送不走他。去饭店喝酒,饭店要打烊了,他赖在店里不走,咋咋呼呼朝店家要酒。去同事家喝酒,人家要休息了,他屁股沉得灌了铅,你怎么也拉不起来。好不容易拖到楼下了,他又搂着你的脖,拉着舌头掰扯开了:你……你说,咱俩……关系……怎么样?同事烦的要命,赶紧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你别……别打岔,你必……必须……说实话!这就这样,两个人架着他,走一步退两步,越走离家越远,一直纠缠到凌晨。
后说赖酒。为了限制他喝酒,老婆把钱包捂得死死的,兜里从来不留给他一分钱。刘芸只好蹭吃蹭喝,白吃白喝。实在找不到酒场,自己就吆喝着请客。听说刘芸请客,大家呼啦一下都去了,众人说,不能光叫刘芸吃白食,也该他出出血了!见众人捧场,刘芸慷慨大方,酒拣好的点,菜挑贵的要,端起酒杯致开场白:今天……我……我请客,大……大家敞……敞开吃,放……放开喝,谁……要给我……省钱,我……我跟谁急!同事们听了,撒着欢吃喝开了。可是,等到结账的时候,刘芸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大家自认倒霉,乖乖地凑份子买单。第二天上班,刘芸指着众人骂道,昨天谁抢着结账了,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瞧不起我不是?下次谁再这样我跟他急!经历几次之后,大家长了记性,再也不上当了。
从此,刘芸又多了一个绰号——“达赖”。不知道的以为是达赖喇嘛的传人,其实就是“大赖”“老赖”的意思,之所以不直呼“大赖”,为的是听起来含蓄、婉转,足见人们的文明程度提高了。
其实,人们躲避刘芸不光是嫌他赖,更主要的是怕他老婆找麻烦,因为刘芸醉酒,老婆没少到单位吵闹,有几次还找到饭店,当众掀翻桌子,揪着耳朵把刘芸拽走,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围绕着喝酒与反喝酒,刘芸家经常战火纷纷,两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结果可想而知,乒乒乓乓下来,刘芸被抓得云开日出,满脸开花。第二天出门,脸上摆着呢,不由得别人不说。刘芸极力辩解,别瞎……瞎说,蚊……蚊子咬的!——哈哈,编瞎话也不看季节,时下三九严寒,哪来的蚊子!
刘芸老婆性子刚烈,每次打完架,披头散发嚎哭半天,发誓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就去民政局离婚!结果,第二天醒来,烟消云散,该干嘛干嘛,只字不提去民政局的事。这次没去,下次也没去。去年没去,今年也没去。二十年过去了,架打了无数次,离婚说了无数回,时光流水,日子照过。不仅没离婚,两口子还天天挎着胳膊出双入对,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就跟谍战剧里的假扮夫妻似的,令人毛骨悚然。大家背地里议论,你说,二十多年了,这两口子咋过来的呢?要是搁别人身上,早离婚一百回了!
我把大家的困惑回家告诉妻子,感慨说,人家真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若是换作咱……不等我说完,妻子横眉冷对说,怎么,还眼热人家了?不行你也打一回试试?我赶紧辩解,岂敢岂敢,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然而,就是这子虚乌有的假设,妻子断然不能容忍,接下来,不说话,不做饭,不洗衣服,冷战了半拉月,天天逼着我深挖思想根源,狠批打老婆“一闪念”。我自愧不如,彻底佩服了刘芸!我仰天长叹,天下的夫妻千千万万,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为了解开困惑,我主动设局请刘芸喝酒。趁着刘芸尚未烂醉如泥,我替大家抛出了这一跨世纪疑问。此时,刘芸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结巴得得更加厉害,真……真……真想知道?我说,真想知道!真……真……真想知道?真想知道!那我……我……我来告……告诉你,说着,身子一歪伏在我耳边,作窃窃私语状,感觉就像一张鱼嘴贴在鱼缸壁上,一张一合,弄得我奇痒难忍。一桌人呼啦侧身过来,竖起耳朵倾听。忽然,刘芸身子一软,像一块年糕糊在我身上,鼾声大作。
事后,同事们追问我刘芸到底说了啥,我说啥也没说。大家不信,都说我瞒着大家,不够哥们。
哎,天地良心,我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