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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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
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牛春花姓牛属牛，那年本命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骑着一头肥牛，蒙着红盖头，吹吹打打出嫁了。她觉得很可笑，讲给婆婆听。婆婆笑盈盈地说，看来咱家今年时来运转，要进头金牛了！
这天上午，牛春花下课后正要端着讲义回教研室，村支书牛传财笑嘻嘻地迎面拦住：“春花，叔有事儿要跟你商量。”书记和老师能有啥事儿商量？春花吊起眉梢，一脸疑惑。村支书喉管咕噜一下说：“是这样，县里号召咱养牛致富。你是老书记的女儿，又是老师，两委研究，你家列为第一批……”春花不等听完，一双丹凤眼瞪成了牛眼：“我的个亲娘耶，我一个教书的，拖家带口的，恁叫我带头养牛？亏恁想得出！”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你这孩子……”村支书被晾在原地，半天没有合上嘴。
村里让牛春花带头养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故去的老书记在村里执政三十多年，闺女当老师，女婿当工人，家庭条件好，买得起牛；其次，牛春花当民办教师是村里特殊照顾的，看的是老书记的情分，应当知恩图报；第三，民办教师免义务工，关键时候也该尽点义务。但是，这几条理由都不好摆上桌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老书记威望高，女儿带头养牛可起到示范作用。两委在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共识，于是，牛春花家被列入第一批养牛示范户。
两委会定下的事当然要算数。村支书碰了钉子没关系，村委主任、会计、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接着上，轮番到牛春花家里做工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牛春花束手就范，很不情愿地认交了三百块钱。
老百姓常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村民对号召养牛多有顾虑，冷眼旁观。为此，村支书和村委主任苦口婆心，轮流通过高音喇叭进行动员：老少爷们仔细听好了，眼下买个小牛犊得五六百，村里补贴一半，个人交一半，一年后至少卖一千多，净赚七八百。咦，想想吧，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又煽动说，村里研究过了，只补贴第一批养牛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老少爷们儿可要抓紧报名啊！
头批牛买回来了，都是不足一岁的小牛犊，拴在村委会大院的老榆树上。大院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牛怯生，围着树干左右腾挪，躁动不安。牛角上都贴了编号，一号牛眼睛水汪汪汪的，毛色油光发亮，肌肉结实，腾挪有力，傲视群雄；三号牛跛足，显得很自卑，夹着尾巴躲闪，羞于见人。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翘首以待花落谁家。几户村民都声称非一号牛不要。村支书鼻子里哼一声：“又不是模子刻出来的，哪能一般齐整！”说着，手里摊开一把纸蛋蛋叫大家抓阄。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抓。牛春花急了，一把拨开众人上前：“我来，磨叽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说着，伸手随便拣了一个，展开一看正是一号，二话不说，上前解了绳子，欢天喜地牵着走了。
村支书嘿嘿一笑：“哼，这倔妮子，怪有福气哩！”
牛春花牵牛回家，乐坏了八岁的儿子，纵身就往牛背上爬，要骑着玩耍。牛春花一把扯下来，训斥道：“它腰里瓤着呢，压断了咋办！”婆婆先前就一直反对，不停地絮叨：“咱祖祖辈辈没养过牛，万一有个好歹，有你哭的那一天！”眼下，她正跟着老二看孩子，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男人在煤矿当采煤工，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下夜班回家，见院子里拴着头小牛，面无表情，进屋倒头睡了。牛春花见状，赌气说：“过年打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恁都不管，我自己养！”
村里免费提供秸秆饲料。牛春花用小土车从饲料厂推回鼓鼓囊囊一麻袋。可是，牛凑上嘴头嗅嗅，躲开了。牛春花以为牛渴了，风风火火端了水来，牛象征性地舔几口，又闪开了。她又跑到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用俩碗来回倒凉，凑上嘴唇试试冷热，端到牛嘴边，牛还是不理不会。这回牛春花急了，火烧火燎地找到村支书，劈头盖脸质问：“恁买来的不会是头病牛吧？”村支书瞪大眼睛：“净瞎说，一路上活蹦乱跳的，数它欢实呢！”“那它怎么不吃不喝？”支书挠着头皮想了想，说：“小牛才八九个月大，跟吃奶的孩子似的，也许想娘了呢！——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牛仍然不吃不喝。牛春花放心不下，这可是哗哗响的三百块钱买来的啊！再说，牛没爹没娘，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遭天谴？于是，吃罢早饭，领着孩子牵着牛，一起上学了。
牛春花把牛拴在教室门前的杨树上，地上摆放了草料和水，草料里加了豆饼，水里加了糖精，心想，人是铁饭是钢，俺就不信你不饿不渴！
校园里忽然来了头牛，孩子们一片欢腾，纷纷围着看稀奇，这个摸摸牛头，那个摸摸牛耳，这个摸摸牛背，那个扯扯牛尾。牛不胜其烦，昂起头哞哞叫唤，以示抗议。为了躲避骚扰，牛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几下就把绳子缠死了，然后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学校只得提前敲钟上课，把孩子们驱散。
校长严厉批评牛春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牛牵到学校里来呢？”牛春花理直气壮：“没花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把牛舍家里死了，你赔我三百块钱吗？”
课间休息，有个女生掏出苹果喂牛，牛竟然欣然接受，香甜地吃了起来。牛春花大受启发，骑车跑到镇上买回来满满一筐苹果。眼看苹果快吃完了，牛春花犯愁了，牛啊牛，你咋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光吃苹果谁养得起呀！
眼下正值秋收，牛春花家的一亩南瓜金灿灿地铺陈了一地。牛春花牵着牛犊去收秋，牛见了南瓜，低头闻闻，欢快地啃了起来。牛春花心花怒放，天无绝人之路，这下牛有救了！整整一亩地的南瓜堆满了屋子，她决定一个也不卖，一个也不吃，全部留着喂牛。南瓜吃到一半的时候，牛犊渐渐开始吃草了。牛春花欢天喜地，到处奔走相告，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俺家祖宗开始吃草了！——她把牛犊看得比爹娘还亲。哎，想想也是，两个月来，牛春花为牛事愁白了头，心里的苦楚，谁能理解！
消息传出，养牛户纷纷前来交流取经，人们围着牛品长论短，有的夸牛精神了，有的夸牛长胖了。忽然有人诧异说：“咦，春花啊，我看这牛怕是包窝了吧？”此言一出，牛春花顿时瞪大牛眼，她看看说话的人，再打量眼前的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咦，你这么一说，牛肚子还真比原来大了耶！”第二天，牛春花牵着牛犊到镇兽医站做了个妇科检查，进一步验证了牛犊怀胎的猜测。
直到这时牛春花才明白，牛厌食、挑食，原来是妊娠反应呢！她很自责，她是过来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几家好事的妇女闻讯赶来，围拢孕牛叽叽喳喳热议开了。这个说，没想到，牲灵原来跟咱女人一样，也有妊娠反应呢！那个说，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家牛怀上的指定是个国（公）儿，要不，它那么爱吃苹果南瓜呢？牛春花接上说：“可不是嘛，听兽医站的人说，母牛怀胎九个月生产，跟咱女人差不多呢！”听罢，一群女人顿时笑弯了腰。
不几天，有人上门买牛春花家的牛，开价一千元。牛春花乐开了怀，花三百块钱买了头价值六百元的牛犊，不到俩月一头变两头，价值上千，一转眼赚了七八百，怎么跟做梦似的呢！牛春花闭上眼，想象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七八百张崭新的钞票，清新的油墨香气扑鼻而来……她要当着男人和婆婆的面抖搂抖搂，笑话他们鼠目寸光，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争口气！但是，牛春花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诱惑，一来，她坚信将来生下小牛肯定比现在值钱，二来，她是过来人，不忍把怀孕期的牛撒手不管，她要好好照料它，直到它顺利生产。
俗话说好事多磨。牛春花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外号李大孬的养牛户李有才找上门来了，声称，牛春花家的母牛怀的是他家公牛的种，将来生了小牛卖了钱应该分给他一半。牛春花一听火了，横眉冷对说：“空口无凭，拿证据来！”说着伸出手去。李大孬毫不示弱，将一段桃色故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据他说，在两个月前村委大院选牛大会上，牛春花家的母牛情窦初开，他家公牛把持不住，当众把她家的母牛给办了。现场的老少爷们亲眼见证，大家还热烈鼓掌喝彩了呢（那天牛春花去得晚，事后了解确有其事）！牛春花听罢，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家公牛当众耍流氓，不追究你监护责任便宜你了，还好意思来找茬，给我滚！”说着，牛春花从牛棚里抄起粪叉朝李大孬直逼过去。李大孬一边退一边嚷嚷：“我李大孬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你等着，咱这事没完，没完！”说着，拔腿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牛春花家的母牛和李大孬家的公牛寻欢的事，随着两家的官司迅速传遍全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不快活。时下，公开的配种行情是一牛一次五十元（包怀上）。村委会拗不过李大孬反复纠缠，身为人民教师的牛春花也赔不起时间，更丢不起脸面，于是，经村干部调解，按半价给了李大孬二十五元，了却了这桩节外生枝的桃色官司。
自从知道牛怀胎后，牛春花用尽了心思。她想着自己怀孕那会儿，像公主一样被家人供到天上，想吃啥做啥，想要啥买啥，就差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了！所以，她将心比心，把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专门请教了养牛专业户，又得到了兽医站技术指导，粗料精料合理搭配，牛舍里冬天保暖，春天通风，夏天避暑，经常牵着大腹便便的孕牛到野外溜达，有助于将来顺产。她经常俯首贴在牛肚子上听胎音，感受胎儿活动，跟当年丈夫听她肚子似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牛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大得像驮着个大麻包，走路一步三晃荡，行动慵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春花就盼着抱牛仔了。
这时，村支书牛传财来了。他关切地围着牛棚询问了一番，自鸣得意地说：“春花，叫你养牛不后悔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叔那是向着你哩！”有了上次的经验，牛春花预感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村支书话锋一转：“闺女，上级马上要来验收存栏量了，咱村不能落后，到时候你得配合一下工作啊！”“咋配合？”牛春花瞪大眼睛，一脸警惕。望着牛春花一双咄咄逼人的牛眼，支书欲言又止。“到时候组长会具体交代，配合好就行了。”说完，背起双手走了。
检查组到来之前，村民小组长牛大全召集养牛户进行了部署动员，给各家交代了任务。交给牛春花家的任务是，自家验收完后，把牛牵到西胡同李家再数一次，完事后由李家把牛送回来。这时牛春花才明白，村支书所谓“配合好”原来就是配合造假啊！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像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牛大全纠正说：“别说那么难听，这叫讲政治！”并一再叮嘱大家：“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咱村丢不起那个人！”牛春花不屑地说：“嘁，好经都被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说罢，撅起屁股率先走了。
尽管说话难听，牛春花还是很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况且，村里给自家补贴了好几百块钱，确实叫她养牛发了财，配合一下工作也是应该的，所以，也就满口应承下了。但是她没想到，到了迎检那天，借给李家的牛半天不见回来，她沉不住气了，前去催要才知道，她家的牛又被组长借给了另一组，等送回来时已经日头偏西。牛春花不依不饶，指着牛大全的鼻子骂道：“你个熊孩子，说话不算数，知不知道牛快生产了？要是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一千多块呢！”牛大全是晚辈，平时没大没小，嘴不把门儿，他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婶子，人家也帮助咱组了，咱不能属狗逼的——兴进不兴出吧？”牛春花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牛回来后，一口气豪饮了满满一盆水，海吃了满满一槽料，这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舔主人的手，昂首长牟一声。原来，牛借出去半天没吃没喝啊！牛春花她越想越有气，越气越想骂人。正要开骂，牛大全火急火燎地折了回来。牛春花逮个正着，刚要指着鼻子骂个痛快：“你这个熊孩子……”牛大全双手作揖：“婶子，你先留着以后再骂，侄子有急事求你！”“啥事？该不是又要借牛吧？”“叫你猜对了。张店儿（邻村）求援来了……”“啥？还要借给外村？门儿都没有！”不待组长说完，牛春花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婶子，人家不白借，普通牛给二十，包窝的牛给五十……”“给一百也不借！”说完，把牛大全连推带搡赶出大门，咣当一声把门拴上。
不出一袋烟工夫，咚咚咚，敲门声起，牛大全陪着村支书来了。牛春花很不客气，说：“谁来也没用，就俩字：不借！”村支书习惯性地哼一声，柔声说：“春花，你听叔把话说完。叔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替村里想想不是？迎检是镇里布置下来的硬任务，叔压力大啊！”牛春花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恁爹还干着，你也这样说吗？”春花不说话了。村支书趁热打铁：“这回张店儿向咱借十头牛，别人家都落实了，你是老师，可不能扯后腿啊！”牛春花心里明白，这回是大闺女上轿——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叔，不是我不支持你，你也看到了，这牛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 “这个叔已经替你想到了，我叫大全亲自牵着去送，亲自给你牵回来，全程保护——这叫啥来？对了，完璧归赵！”从一个大老粗村干部嘴里能冒出“完璧归赵”，春花不由地笑了笑。
牛大全牵着牛往村外走，牛春花跟在后头，一直跟到村头儿。临别，她深情地抱住牛头亲了亲，两行清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牛大全说：“你看你，搞得悲戚戚的，又不是永别！”牛春花白他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放心吧，天黑前保证给你送回来！”说完，和其它牛一起赶着走了。
下午，牛春花给孩子们草草上完课，早早地来到村头驻足瞭望。她心里像是长了草，慌乱得很，又像是揣着一窝小兔子，百爪挠心。从昨天早上起，她的右眼皮就怦怦直跳。她给男人说了，问是吉是凶。男人只顾睡觉，胡乱搪塞了她几句。她不放心，又问婆婆，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你处处小心就是了！——处处都要小心啊？她拿不准了。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牛大全赶着牛群回来了。牛春花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欢天喜地上前牵牛，却忽然发现牛肚子瘪了，两腿间还淌着鲜血。牛春花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坐地上，哇一声哭喊出来——
“牛大全你个孬种，你说话不算数啊！”
“恁合伙欺负我个当老师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可怜我的牛啊，辛辛苦苦怀胎六月，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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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据传，牛春花家的牛因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影响了牛群进程，挡住了检查组的车队，汽车鸣笛，惊吓了牛群，酿成拥挤踩踏事故，牛春花家的牛就这样流产了。（2021.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