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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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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姓氏的姑娘

   青青走了。

天下着蒙蒙细雨,江南小镇初冬倒也不是很冷,连绵的雨水搅动着潮湿的空气渗透到大地的每一寸肌肤。久居江南的人都知道今年又是一个“烂冬”的季节。

夏萍是在下午三点接到电话的。警方叫她去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夏萍似乎早有预感,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在停尸间,夏萍一直阴沉着脸。可到了监控室,她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不听使唤似地涌了出来。透过监控画面,她再次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青青一个人沿着河堤缓缓行走。登上栅栏后,静静地坐着,任凭细雨淋湿全身。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她转身扶着铁栅栏缓缓地一步一步蹬下。没走几步,青青停了下来。夏萍的内心撕裂般地疼痛。她想高声呐喊,想穿越时空唤回那让她怀疑的身影——“孩子,你为什么要停住脚步?为什么不一直走下来、走回家呢?”就在此时,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念头吞噬了青青所有的理性。转身回去,凌空一跃。视频画面上只剩下浑浊的海水以及不断涌起的海潮拍打着岸边的涂泥与芦苇。

夏萍想不明白,自己苦心经营支撑起的家就这样因青青的离开又变得支离破碎。

二十二年前,夏萍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而且两个还都是儿子。可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与丈夫商量后,两人寻思着抱养一个女儿。

丹城野猪河镇,这里既是富人的天堂也是贫困者的地狱。平日里大街上冷冷清清的,除了几个采办货物的与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外,能听到的高分贝声音也就是持不同口音的粉末浓妆女子的嬉笑打骂尖叫声。其中就有来自夏萍姐富源酒店的坐台小姐。酒店坐落在小镇的古井旁。白天店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一到晚上,尤其是月底矿工领工资时,这里的热闹就不亚于县城了。矿区的生活凌乱而嘈杂。那些白天在矿窿里一身漆黑、满脸蓬垢的矿工,一到晚上,清洗后容光焕发、春风得意,似乎又找回那种重回人间的快感。他们游街串巷物色着自己心仪的粉末女子。

夏萍姐谎称自己有个亲戚想抱养个女儿的事情闲聊时自然也是对那些粉末女子说起过。有一次,一个领班的对夏萍姐说,近日里听一个跛脚的矿工说自己已经有四个女儿了,一直想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可偏偏老婆不争气,前几个月又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段时间来我们富源找“大奶”小施倒是勤快。只是钱不肯多花几个,却老是说自己想娶小施,说一看小施就是个会生儿子的好女人。

说起那个跛脚矿工,夏萍也特别留意过。除了脾气有点急躁外,倒也是个实诚人。一条腿走路有点跛。据说,一次替一位收废铁的老板装车时不小心被厚重的铁板压断了腿。老板把整车的废铁赔给了他,他也就爽朗地答应了。原本一家六口的生活就靠他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着。自从腿脚不灵便后,外出打工老是被人拒绝。最后,他干脆选择去矿窿里干苦重的拉车活了。

夏萍并没有自己出面,她让她丈夫的一个朋友去抱养那个矿工的女儿。据她丈夫的朋友回来描述,跛脚矿工的家住在偏远的山里,山中的村庄零星地散落着几间小屋。他的家就在村庄的最后面,木质结构的房子,已有点倾斜。木屋左边是黄泥与稻草混合的土墙,右边仅用竹子茅草围了一下。抱走孩子时,孩子的母亲依依不舍地叮咛了几句:“孩子抱去尽量对她好点。如果不愿意养了,把她送回来。”就这样,夏萍他们仅用两瓶酒、十斤肉,外加一些糖果就把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孩抱了回来。

那个小女孩就是青青。青青一直寄养在夏萍丈夫的朋友家。直到两年后,富源酒店关门倒闭,夏萍姐和他的丈夫才带着一家人,包括青青,去了北京开非正式的美容美发店。后来,“非典”肆虐,北京有上百人被感染了,出门找小姐的顾客少了,加上当时管控风声也越来越紧,美容美发店生意惨淡。呆了一阵子,夏萍一家也就辗转回老家了。

青青从小就有些与众不同。两位哥哥喜好打篮球,而她却喜欢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不知是在里面看书还是玩其他什么古怪花样,时不时还会发出愉悦的傻笑声。直到她的父母敲门询问:“怎么了?青青。”房间里又奇怪地安静了下来。

渐渐的,青青一年一年地长大。但她的性格似乎却变得有些冷淡孤僻,见人爱理不理。就算碰到亲戚,有主动和她打招呼的,她也就抬一下头,看一眼,不声不响地走了。青青的父母老是当着那些亲戚的面数落她,“青,你怎么这个样子的?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青青尴尬地笑了笑。在父母的训斥下,她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但很快又故态重犯。这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脑海里突然飘过一个念头:我怎么与他们的性格相差这么大?这种莫名其妙的另类感如芯片般植入她的脑海。

但是如果因此就下定论说青青是一个冰冷孤僻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遇到快乐的事情,她会完全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喜悦还未经酝酿就瞬间迸发出来,甚至有时还会忘情地手舞足蹈。其失态的程度让人看到她粗野的一面。一点都不像平日里带点文艺范的小姑娘,或者说是那种冰冷孤僻的人应有的矜持。她反倒如一团速燃的火焰,除非毁掉所有可燃的能量,要不就会吞噬周围的一切。当然这种无所顾忌的放肆不仅会把自己身上的虚假烧成灰烬,有时也会灼伤到别人的尊严。

青青除了有些许的孤僻外,还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会半夜坐在屋顶,戴着耳麦,望着星空,大声唱歌;她会好奇地拿剪刀剪开沙发取出里面的海绵玩耍,但又担心父母责骂,于是会塞一些破衣服进去补救,然后用胶带纸把它贴好,再用沙发垫把它遮住;她会把父母叫她多吃一点的东西趁父母不注意倒到马桶里急忙冲掉。这些在夏萍的眼里都有点不可思议,只是当时不知道这算是聪明还是愚笨?夏萍有时心情好的时候,不仅没有责骂她,反而会当着她的面说:“嘻,我这个女儿可是只猴子投胎的,这么古灵精怪的。”当然,夏萍脾气差时,青青也难免会被责骂的。

后来,她的一次意外还是把夏萍夫妻俩吓出一身冷汗。青青竟然爬到五楼阳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一边晃荡着小脚,一边哼唱着歌曲。不知是幻觉的咫尺距离还是人站在一定的高度上会产生一种本能想扑下去的冲动,青青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摔了下来。如不是后面是稻田的缘故,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经历了此事,夏萍夫妇开始严格约束青青的举动。

小学毕业后,青青去了乡下一所中学。也就在那一年,那个温馨的家一夜分崩离析了。

青青的父亲因为迷上“六合彩”输了很多钱。原本是想通过假离婚将房子转到夏萍的名下以此保住他们在县城的唯一住所。可是除了银行追债外,原先许多借钱给他的债主也纷纷到法院起诉他们夫妻俩。最后,法院把他们的房子查封拍卖了。而此时连夏萍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丈夫不仅输掉了从银行里贷出来的56万,而且还瞒着她欠下了许许多多她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债务。夏萍知道自己的丈夫喜欢女人与赌博。在开富源酒店时,几个稍有姿色的坐台小姐都和他有一腿。但是丈夫对这个家和家人却一直关怀入微。家的温馨与浪漫,点点滴滴都是丈夫精心打造的,甚至是平日里所有的零星琐事也都是他过手操劳的,自己享受着皇宫贵妇般的待遇。丈夫在他花心的另一面却是无私地为这个家奉献着。而这或许也就是夏萍作为女人不得不妥协的一面。但是自己的丈夫短短几年欠下如此巨大的亏空,夏萍的内心腾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在关怀自己的同时也细心关爱着别的女人,在给自己营造浪漫的同时也给别的女人无私赠送浪漫。

这次算是走到山穷水尽处了,一个昔日所谓的家说没就没了。

青青的父母离婚了。她的父亲为了躲债跑到乡下居住。可不到两个月,就又和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混到一起。与在没有诱惑的前提下做出的决断一样,喜爱沾腥的习惯老是不自觉占据上风。不过这次的浪漫之遇,倒不是纯粹的偷欢享受。里面夹杂着太多的计较与掂量,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除了一副娇好的皮囊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和青青的父亲贾先生混到一起的姿色女子是一个平日里在戏班“挂单”的戏女。所谓挂单,也就是名靠戏班,戏班业务繁忙时,她随戏班四处辗转唱戏;闲暇时,居家修养过日子。戏女有个嗜好,喜欢玩牌九。在江南山里常有流窜的赌窝,时常有三五成群的赌徒追随。里面分工清晰明确,有山下放哨的,有庄家护手的,有放高利贷的,有专门负责开车运送的。贾先生无所事事,偶尔也跟随大队伍帮忙放哨赚几个外快,时不时兴趣来时也会下注押个百八十的。一来二去,和戏女混熟了。每每看到戏女豪爽俏皮、体态风流,贾先生自是心猿意马。眉来眼去,几番接触,两人也就在山野苟合起来。

一年当中,两人倒也有几个月过着潇洒的日子。戏女是唱越剧的,她所属的民间剧团,从十月开始就有点繁忙起来了。江南有种习惯,家里老人做寿或者家遇喜事往往邀请戏班过来唱几天,虽然这种习俗现在是渐渐淡了,但是在农村还是颇受老人的欢迎。也常有村里的老人协会于逢年过节时主动邀请戏班前来表演几天,以增添节日喜庆。戏女除了身段曼妙,对于专业行当倒也认真,其唱腔优雅柔美,颇受乡间民众喜爱。贾先生倒也可爱,自从两个人走在一起后,妇唱夫随,他也时常跟随戏班辗转乡村,多于台前台后充当帮手。

青青最后一次看到贾先生是初三准备毕业那年。贾先生带着戏女一道来看青青,至今也不清楚当时他为什么要带上戏女前来。中饭是在一个酒店里吃的。青青一直低头闷声吃饭。贾先生不停地给青青夹菜,她也没有抬头看一眼。贾先生也没有多说话,仅叮咛青青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多听哥哥的话、要认真学习等等。也不知道青青有没有听进去,愣是没有说一个字。饭后,青青的表哥想尽地主之谊急着上前买单,但是戏女却抢着去付钱了。后来,贾先生还从戏女手中接过了几张百元大钞塞到青青手里,就坐车走了。

回来时,青青坐在她表哥的电瓶车后座上,一路上低声啜泣。

自从离婚后,青青的母亲夏萍带着三个子女在一条狭小的陋巷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两个儿子毕业后,一个去了西藏当兵,一个南下深圳打工。夏萍自己在城西路租了个店面卖一种韩国进口的保健床。店里的生意也不是很好。每天到店试睡的老大爷老太太倒挺多的,只是有意购买的并不多。一张保健床便宜一点的也要七八千,贵的高达两三万。所以,无论夏萍怎么说造床的玉石名贵精致,怎么描述常年睡这样的床所产生的奇特功效,还是让那些老人们犹豫不决。虽然失眠的痛苦让老大爷老太太们心烦意燥,现场试睡的效果也有几分诱惑,但是以昂贵的价格交换片刻的闲适,还是让经济并非十分宽裕的老人望洋兴叹。

但是,对夏萍来说,生意上的不景气还是其次,更令她烦恼的是隔三差五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债主过来讨债。面对气势汹汹的债主,夏萍也只能堂皇地说谁跟你们借的你们找谁要,她把要债人都推到她丈夫的身上,也就是那个过去一直对她温柔体贴的但现在却不知躲在何处的贾先生。客气一点的要债人也就告诫一下夏萍;粗暴的过来不仅威胁她,还翻动搬拿,恶语相骂。

面对这样的情形,青青也碰到过几次。看到讨债者气势汹汹、摩拳擦掌,看着母亲使出浑身解数争执辩解。青青常会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间进入某种真空状态,明明嘈杂的场景,可自己却似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看着他们频繁翕合的嘴唇与扭曲怪异的表情,青青总是纳闷这样的情景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现在只要声音超过一定的分贝,这种感觉就会自然冉升起来。

平静以后,夏萍会催着青青先回家。朦朦胧胧,似乎又在现实当中。一路上,青青擦了擦强忍着的泪眼,踱步回家。心中暗想要是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回到冷清昏暗的家,她一个人倚墙而坐,除了反复不停地抠动指甲发出声响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那双乌黑的眼珠失去了应有的调皮与灵动,呈现出一泓空洞与迷离。

中考时,青青没有考上县城重点高中。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失落。与这一年所遭遇的其他困难相比,或许这根本就不值得她去表达失落。

进入高中,青青的成绩很突出。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她就轻松地考了全年级第二。学校开家长会时,青青可兴奋了。夏萍也一身靓装地出席了青青的家长会。洋溢着的喜悦犹如冬日久违阳光让人舒适惬意。

青青的班主任和夏萍谈了许久,除了反复表扬青青聪明外,夏萍也没听到什么实质性话语。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谁表扬自己的孩子内心不会流露出幸福的喜悦?一贯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夏萍虽然内心鄙视这位时不时用余光盯着自己胸脯的班主任,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着倾听他的话语。在家长会接近尾声时,青青好奇地走了上去。看到青青过来,青青的班主任开了句玩笑,说:“青青,你长得这么瘦弱黑小,和你漂亮的妈妈一点都不像!”青青羞涩地笑了笑。可刹那间感觉这句话十分熟悉,只是一时不知道在哪里听谁说过。回神看看了母亲,感觉今天母亲穿得的确有点过于艳丽了,内心升起一丝莫名的厌恶感。

生活中喜剧的相似何其少,可悲剧的雷同却何其多。在高二时,情窦初开的青青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向自己心仪已久的那个男孩递上了自己的情书。满以为自己的大胆会开启一段浪漫而又甜蜜的青春之旅,或者退一步说,那怕是婉拒自己从此也能一心专注学业。可事情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这一次,青青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对于每一个青年来说,恋爱的甜蜜总是令人垂涎三尺。在读初中时,班上就有一个男生向自己表达了他的爱恋。当时,她不清楚这算不算恋爱,但起码两个人关系还是处得挺好的。男孩会时常送一些小礼物给她。而且更神奇的是,那个一向调皮捣蛋的男孩,他的行为居然改变收敛了许多。可是事情还是被青青的表哥,也就是她们的班主任发现了,那个男孩被训斥了一顿,从此远离青青。两个人倒也自觉,痛痛快快地分手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段初恋犹如水面掠过的蜻蜓,点水引起的波澜随着蜻蜓的远飞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可这一次,青青信心满满。她幻想凭自己的学识与成绩应该能够得到对方的青睐。那封信递出去以后,对方一直没有表示,直到星期五下午的自修课。那个男孩竟然莽撞地在班上“炫耀”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高高举起那封青青递给他的信,“这是青青写给我的情书哦!”班级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哄然而笑。

“青青,你瘦弱矮小,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哦。”那个男孩还不忘调侃地取笑着。

“你——”青青夺门而出。

教室里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穿透玻璃,飞过墙头,掠过田野,散布到世界各个角落。

呆在自己寝室的床上,青青又出现了幻觉,感觉这一幕在哪里预演过,她拼命地搜索那哄笑声。可除了能模糊看见大家的脸部表情外,在现实的生活中似乎又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那一定是在梦境里的荒唐事。

第二学期期中考,青青考得一塌糊涂。突然有一天,她和夏萍说自己不想读书了。夏萍问她怎么了?青青就是闭口不说。夏萍打电话给青青的高中班主任,只听他说,“青青受了点刺激,可能还没有适应过来。”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夏萍劝勉了她一番,说了句“好男人多得是,何必一定要在意这样的人”。

夏萍自关掉自己的店面以后,就很少在家。现在,她时常跟着一位曾经频繁光顾她店里的特殊客人全国各地东奔西跑,频繁出席各种会议。开开会、讲讲话,自是一派成功人士的风范。如今,她递给别人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全世界夏氏联合会常务理事、秘书长。而曾是夏萍店里的那位特殊客人,就是夏氏联合会会长,一位退休的老干部,热衷于姓氏文化研究,尤其是自己的本姓——“夏”姓文化的研究。因与夏萍同姓,算起来也是同宗同源,加上比夏萍年长几十岁,所以夏萍亲切地称呼他“夏大哥”。

在知道青青想辍学,夏大哥自然也帮助夏萍出谋划策。凭着他的人脉关系,他想帮青青转到县城高中就读。但青青以自己不愿意离开那所学校为理由拒绝了她母亲眼中的那位“夏大哥”的帮忙。

青青的状况还是引起了夏萍一些担忧。除了无意中听到青青独自说了句,“春天的抑郁症,你能走得快些吗?”还有一次,在KTV里唱歌时,当着众人的面,青青竟然失控地痛哭起来。夏萍上前扶住她,问她怎么了?青青摇摇头,说没什么。而那夜青青却在自己QQ空间的日志里写下了:我相信走爱的这条路都是充满艰辛坎坷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为“爱”写下这么多痛苦的歌曲。或许正如夏萍所说的,她陷入那段感情一直就没有再走出来,也或许她自己就根本不想走出来。

终于有一天,青青对夏萍说,“妈,我有病。”夏萍放下了自己手头的工作,带青青去市里医院检查。医生看不出有什么具体的病,也就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就开了一些缓解精神衰弱的药物。青青吃药断断续续的,甚至趁她母亲不注意把药扔了。有时她又会突然对夏萍发火说:“妈,我根本就没病。”

青青辍学了。住在家里,她不想触碰任何事情,怕细微的接触都会勾起她伤感的回忆。夏萍没有责骂她,反而默默迁就她。可让夏萍不能忍受的是,每次“夏大哥”来家做客时,青青总会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和自己大吵大闹。“夏大哥”一直关心着青青,甚至愿意帮助青青转学,这本来就是件极难办到的事,可青青竟然漠视这种关心,如此冷漠寡情让夏萍失望透顶。夏萍有一两次曾痛心地想把她送回去,送回到那个偏僻的村庄。

后来,夏萍也不愿再过多理会她。无聊的青青只能听歌看书,而她不断翻阅的还是那本《红楼梦》,算起来,她应该反复看了不下七八次了。自上高中时,青青的好友静无意说起,“青,你的眼神、还有脸蛋与87版《红楼梦》里演林黛玉的陈晓旭长得挺像的。”青青诧异之极。此后,她自觉不自觉地爱上了《红楼梦》。一个人在家显得烦闷时,她就会打开电脑看87版的《红楼梦》,一集一集细细观看,或者拿起书籍一章一章对应着影视情节慢慢比对着看。时光就在凝眸遐思处轻轻滑过。

这种表象的平静并没有给青青带来太多的内心安宁。除非沉浸在书里,烦闷就像一个贼一样常常潜入她的内心。甚至有时晚上一个人在家时,家里的寂静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那种从未有过的氛围不断弥漫布施,会越来越浓,会越缩越紧。让人变得急促,甚至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青青歇斯底里地害怕这种感觉,她想驱赶它,可是又找不到如何驱赶的办法。急匆匆地跑到街上去、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慢一点都不行。到了街上人多的地方,内心才会又慢慢平静下来,原来那令人窒息的急迫感又舒缓下来,一点一点退去。

青青清楚如果再不走出去肯定会被自己逼疯。而且她逐渐明白,只有肉体的疲惫才能使内心的躁动安分下来。她在居住的小区附近,找到了一份让自己暂时告别胡思乱想的工作——在超市当服务员、当搬运工。每天到点上下班,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洗漱后就进入梦乡。

这样维持了半年,青青的脸上又依稀浮现出原有的黯红色彩。为了纪念自己在超市里工作度过的第181天,青青更新了自己的日志,写下了“理想在下沉,而我在努力。加油!加油!!”的话语。

“青,你现在还好吗?”昔日的好友在留言栏里一句温情的问候。除了让青青感动外,又勾起她对校园的向往。

那天,她没有去上班。坐在家里,看着夏萍进来。她把手上抱着的枕头扔在地上,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嘭”地一声甩手把门关上。夏萍愣了一下,问了一句,“你又怎么了?”“以前,我说不读书你就可以让我不读的!为什么都不劝我、都不管我?现在管我有什么用啊!”夏萍无言以对,不过还是僵硬地说了句,“你自己选择辍学的。我、还有你哥哥都叫你别辍学。你就是不听嘛!现在还有什么理由的?”沉默了片刻,夏萍开口说:“好了,好了。别耍小姐脾气,晚上带你出去吃饭。”

晚饭,青青被两个哥哥拉着走了出去。坐在饭桌上,青青闷声不响,旁边她哥哥倒时不时开导她,给她盘子里夹菜。青青懒洋洋地盯着盘子。夏萍紧挨着“夏大哥”,两人说说笑笑。

自从“夏大哥”关照这个家以来,家里倒是宽裕起来。不过,青青却和她父亲贾先生一样厌恶那位“夏大哥”。甚至,青青还通过自己的父亲才明白就是因为这位“夏大哥”的出现,自己的母亲才背叛了这个家,才抛弃原定的假离婚计划,从而投靠这个糟老头。

回到家,青青一个人又拨通了贾先生的电话,只说了句“爸,我想你了!”就匆匆挂了。

贾先生电话回拨过来没人接。他直接打给夏萍,问:“青青怎么了?”夏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孩子偶尔没事闹情绪罢了。”贾先生也就不再焦急了。贾先生和夏萍聊了许久,关心地问起“夏大哥”对她好不好,如果不好就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自己还有口饭吃就不会让她们母子挨饿。夏萍姐默默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应答、如何接上他的话语。

第二天,夏萍还在睡觉时,青青带上自己的旅行包就走了。

直到两个月后,青青的好友打电话给青青的表哥,说青青似乎有些精神恍惚,时常半夜起来说要寻找自己吃的药。问她找什么药又不说。

青青被她的两个哥哥接了回去,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夏萍每天傍晚都会带着她,还有一头雪白的毛发蓬松的宠物狗一起逛街散步。

“妈,你能叫那位‘夏大哥’给我在市里找份工作不?”

“可以啊。但是,你要先等等,我先让你见个人后,再谈找工作的事情。”

心病要用心药医。那位关心着这个家的“夏大哥”建议夏萍应该给青青找个相亲的对象了,说青青年纪也不小了,谈恋爱找男朋友可以帮助她尽快回复内心的健康。

介绍给青青认识的那个男孩和自己的二哥长得挺像的,这倒出乎青青的意料。两人接触了几次,那个男孩还是好奇地问了句,“青青,你怎么和你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长得一点都不像?”

带着好奇与怀疑,那晚青青终于问了夏萍。夏萍诧异地说,“从你出生到现在,你哪一天离开过妈的身边,别疑神疑鬼的?”但游离的眼神还是让青青捕捉到了一些值得深思的信息。

去了市里一家企业打工后,青青很少再和大家保持联系。

在企业里做了两个月,老板只支付了她一个月的工资,理由说是第一个月工资要先押在厂里,以后再统一结算。今天是月底也是周末,员工寝室早已“人去楼空”,显得有点凌乱和空荡。“她们都回去了。我该去哪里呢?”青青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回家。揣着一千多元,坐车到了码头。下了车,一个人行走在河堤上,天空飘起了细雨。内心的惆怅却一点一点弥漫开来,望望天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从脸颊上流下。她鼓足勇气登上铁栅栏,坐在台阶上,看着浑浊的海水一浪一浪涌起。“爸、妈——对,他们还在家里等我。不!老爸根本就不在那个家里了。那个家里只有一个叫‘夏大哥’的男人。”青青转了身,下了台阶。“哎,没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啊。家这个样子!生活这个样子!都让人感到窒息。”她又转身登上了台阶……

“老师,青青葬在哪里啊?我们想去看看她。”

“我也不清楚——”

在我的QQ好友里,她的头像依然存在。点开她的日志,一句“世界在下沉,而我一个人在努力!”让人遐思不已。

青青走了,而我却连她真实的姓氏都不知道。几个月后,春天的荒草早已漫山遍野,淹没了她最后的憩息地。流水流年,还有谁会记起在那段时空轨迹里有这么一个女孩留下了浅浅印记。生之时尚且被忽略,死之后又还有谁会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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