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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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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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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眉眼

宋人王观送好友鲍浩然去浙东时写下一阕词——《卜算子》,这首双调小令的上半部分是这样写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以眼喻水,以眉喻山,词人可谓是匠心独具,此番巧妙设喻,将静态山水写出了动态味道,宛若佳人,眉目传情,顾盼生辉。

对于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乡村来说,山水原是最能表达其神韵的。无山无水便无趣味,譬如一个人失了眼眉,纵然身材婀娜、舞姿翩跹,总觉得欠了几分味道,又或者穷山恶水生就一副歪眉斜眼的相貌,也叫人提不起兴趣来。关于山水的描绘,属唐人刘禹锡最有见地,他在《陋室铭》里写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而杭州的山水正是这样的佳山佳水,不高不深,却最是有名有灵。

同样是一场雨,落在杭州比落在其它地方总要多几分味道,无论是烟雨迷蒙,还是白雨跳珠,常常诱惑着远方和附近的人向此处靠拢。斗转星移,岁月更迭,这里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条路,都被刻上了一段段或深沉或感人的故事。

2200多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郡县制,杭州在灵隐山麓设县治,称钱唐,隶属会稽郡管辖。其后,经过多少个朝代的演变,始有“水牵卉服,陆控山夷”的地位。而杭州之所以名列“八大古都”,与吴越国的立国和南宋的定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冯梦龙的“三言”里,有许多关于杭州的民间传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在其中一个传说里,钱镠因为放生龙王幼子,获龙王借地一十四州,得以立国。虽然传说多是虚妄的,但杭州的繁华却是真实的,终其一生,吴越国“境内无弃田”。北宋年间,欧阳修在《有美堂记》里亦写道:“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待康王南渡之后,定都临安,杭州的繁华愈甚。

正如一个人的气度可以从眉眼间窥得,杭州的繁华亦附着于其境内的山水之间。杭州有很多的山,也有很多的水,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一段典故,每一条河都是一段传说。若将杭州比作人,山是眉峰,水是眼波,保俶塔,雷峰塔,印月三潭,则是他的一枚枚牙齿。山不张口,故而山是静的,水不睁眼,故而水如明镜,牙齿未曾松动,故而清波之外便无风波。

人的眉毛有剑眉、柳叶眉、拱形眉、上挑眉、平直眉之分,眉毛生得好不好,会影响一个人的皮相。古龙的武侠小说里有一个潇洒不羁的传奇人物陆小凤,擅“灵犀一指”,长“四条眉毛”,名动武林八方。与之相比,杭州的眉毛可不止四条,宝石山、吴山、紫阳山、云居山、孤山、栖霞岭、万松岭、凤凰山、玉皇山、天竺山,每一条眉毛都是那样地出众。

譬如孤山,就是一条挺有意思的眉毛。传言西湖有三怪:长桥不长情意长,断桥不断愁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长桥的故事源于《梁祝》,断桥的故事源于《白蛇传》,而孤山的出名只是源于一个人——林逋。孤山介于两湖之间,山不连陵,是西湖中央的一座孤岛,因“神清骨冷无尘俗”的林逋先生曾在孤山脚下结庐隐居而为后世所重。

有的人归隐林泉只是为了走一条终南捷径,但林逋不是,他是真心喜欢这杭州的山山水水,觉得青山绿水与自己性情相宜。“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无论是真宗皇帝相招,还是地方官员笼络,林逋都视若寻常,不改初衷。

林逋终其一生未曾婚娶,他在孤山上植梅养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有一首《山园小梅》写得极有味道,为时人和后人所称道,诗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看过这首诗之后,词人辛弃疾甚至奉劝后来的文人墨客千万别写梅花诗,因为有西湖林处士的珠玉在前,旁人是分不到半点风月的。

除了孤山,富春山与黄公望,宝石山与葛洪,吴山与伍子胥都有许多值得言说的故事。古人称眉为七情之虹,汉代远山眉更曾流行当时,足见眉毛之重要——眉如远山含黛,江湖风尘,人间喧哗,到此便该止步了。

想来,山与水并不是孤立的,不然何以有眉目传情一说?山水原是美妙的伴侣,有山方显豪迈,有水方有灵气。眉毛若是人的门帘,眼睛则是心灵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向外看去,西湖水里藏着一个沉鱼落雁的世界。一个人通常只有一对眸子,不管是龙眼、凤眼、桃花眼还是月牙眼,概莫能外,即便是史书上记载的英雄和圣人如仓颉、虞舜、重耳、项羽、吕光、高洋、鱼俱罗、李煜八人,生具一副异相,也不过重瞳子。与之相比,杭州的眸子绝不止重瞳而已,杭州的水有新安江、富春江、白云源、钱塘江、京杭大运河、苕溪、千岛湖、西溪、龙井,皆像极了飘忽若神、明亮动人的剪剪眸。当然,若要细说起来,西湖无疑是其中最美的一对眸子。且不说她对你青眼相加,就连翻白眼时,她也是美的。

水的美原有多种,譬如桂林、丽江、凤凰向世人展示了山水的原初之美,让人流连忘返,但论诗性之美,它们加起来亦敌不过西湖一纸画卷。古往今来,多少诗人为之停留,不思归去。孔子曾说:“水有九德,是故君子逢水必观。”来到这里的人,都想为西湖做些什么。于是,在杭州望眼欲穿的期盼中,那个人称“居长安易”的白居易来了,在这里修了条白堤,那个“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也来了,修了条苏堤。

公元822年农历七月,不受皇帝待见的白居易调任杭州刺史一职,于三个月后抵达杭州。在他之前,刺史李泌曾治六井,为当地百姓解决饮水问题。然而这六井“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堙塞”,白居易到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疏浚六井,以利城中百姓,其后又见西湖淤塞,农田干旱,在钱塘门外的石函桥附近修筑了一条白公堤,用来贮蓄湖水灌溉农田,费时许久,终于完成了一次意义非凡的“五水共治”。

为了给后来的管理者提供参考和借鉴,白居易将自己治水的经验心得写成《钱塘湖石记》,刻碑置于湖旁,于离任之际更将自己的俸禄尽数留下,作为继任者公用不足时的周转。据《旧唐书》中记载,“乐天罢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明明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颗石子,抱了两只自己放养的白鹤,他亦觉得取之有愧,“诚知是劳费,其奈心爱惜”,由此不难想象,在杭三载,白居易两袖中除清风外,别无他物。

官若为民做主,民自会将官的好处深深地铭记于心上。千年以后,白居易在杭州任职期间的皇帝为谁,人们多半已经不记得了,而“白居易”三个字却被牢牢地记着、传颂着。如今,白公堤的旧迹已无从寻找,因白居易曾作《钱塘湖春行》诗,诗中有“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之句,为了纪念这位老市长,后人便将碧桃杨柳夹道而立的白沙堤减去一字,更名为“白堤”。

与百姓对白居易的爱戴一样,白居易对杭州和杭州人民的爱也不可谓不深沉。离别之际,他面对扶老携幼前来相送的州民写下一首诗,道是:“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甘棠一无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或许,他的心中还是放他们不下的吧。即使后来被调到与杭州并称为人间天堂的另一个好地方——苏州,为了便利水陆交通,也曾在那儿开凿了“七里山塘”,但时常觉得意兴阑珊。离开多年以后,白居易对杭州仍是念念不忘,他曾作《杭州回舫》诗:“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后更创词牌《忆江南》,告诉世人自己最怀念的始终是杭州,不管是山寺月中寻桂子,还是郡亭枕上看潮头,都值得一游再游。

这种一个诗人与一座城市之间的真挚情感直到二百年后苏轼再临杭州才得以延续。相传灵隐寺大雄宝殿上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古迹重湖山,历数名贤,最难忘白傅留诗,苏公判案;胜缘结香火,来游初地,莫虚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由此足见白居易与苏轼在杭州人民心中的地位。

苏轼曾两度在杭州为官,先后任通判、知州之职。“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地灵人杰的杭州被苏轼视为第二故乡,“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短短一十四字,让我们看到他对这个第二故乡的好感已是好到了极致。晚年回想起在杭州的这段岁月,他更是直言“居杭积五年,自忆本杭人”。

苏轼任职期间,因北宋初年水利失修,杭州经常发生旱涝灾害,西湖之上,野生茭白泛滥成灾,淤塞严重。《宋史》中曾有记载,“(当时)漕河失利,取给江潮,周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等他第二次任职杭州时,西湖水浅葑横,淤塞近半,治水已是迫在眉睫。于是,心系民生的苏轼向朝廷起草了一份报告《乞开杭州西湖状》,请求重新修造堰闸,疏浚河道。他在报告中称:“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

在得到皇帝和上官的首肯后,苏轼发动20万民工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治湖工程,大家齐心协力挖淤泥,除葑草,并将从湖中挖出的葑草和淤泥筑成了一条连同南北的长堤,以通行者。这条长堤就是现在的“苏堤”。堤成之后,苏轼命人植芙蓉、杨柳于其上,望之如画图,其后更募人种菱西湖,使葑草不复生,兼得收其利以备修湖。前后历时四个多月,苏轼为蓬头垢面的西湖洗净了眼眸,使它得以恢复旧日的神采。翌年苏堤春晓时,整个杭州都热闹了。随后,桃花柳树桂子冬雪,将四季一一标注。可以说,西湖的光彩照人与苏轼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在任期间,苏轼爱极了西湖,常在雨中、夜里、雪后、秋日泛舟西湖,作为回应,西湖也为苏轼洗去一身的风尘,给了他灵魂的自由和欢愉。显然,这已不只是一个关于湖的故事,更是一段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佳话。“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眉眼之间,遍地繁华,眉眼之外,再无其他。

当然,水不只是柔媚的,激越处,也可穿墙裂石。“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当钱塘江的潮水汹涌袭来,江南儿郎勇立潮头,彰显着英雄气概。

杭州既有眉眼,自然也能俯视苍生。苏知州的利民之举,杭州人民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以至于当时的杭州,家家都有苏轼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宦海沉浮,东坡居士早就看淡了功名利禄,但百姓的这份情他却不能不在乎。千百年来,上任杭州的刺史和知州不知有多少,唯独白居易和苏轼名垂千年,其治水史为后人津津乐道。

而今,我们站在千年之后回望从前,杭州是白居易的杭州,是苏轼的杭州,是钱镠的杭州,是赵构的杭州,是林逋、苏小小、白娘子的杭州,更是每一个杭州人的杭州。杭州的眉眼自然也是如此。于是,当我们发现它的每一座山都有一段传说、每一条河都有一段故事的时候,其眉眼间的神采在我们心中也就变得越发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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