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楼顶看看布达拉宫吧
阿 楷
20年前那两记枪声,似乎是为我响的。这真玄妙。
那时,我们这家信报蜗居一个楼层,大家被窗槅似的分隔着,我这块在最里端,跟门口那逼仄的会客室距着十多个格子。我们正为昨夜一位厂长挺丫三陪女身上的新闻,上不上版争得面红耳赤。我说太桃色,记者却说猛料。记者袖子都撸起来了,眼里扑闪泪光。记者那熬了整宿的双眼跟清晨的太阳一样红。
这个倒霉的厂长其实很优秀,厂子倒闭时,他带着这拨下岗职工捧上饭碗。厂长吃住厂里,只是经常夜间溜达出去。溜达多了,就出事。这是侧面了解到的。我说桃色,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护厂长的名节。
如果没有枪声,我也撸袖子了。恰在这时,传来两记尖厉的响声,“嘭----嘭----”。枪声好像越过格子区,单单钻到我耳朵里。这是台阶,我于是循声而去。会客室的门紧闭着,透过磨砂窗玻璃,发现一男一女树丫一样分躺沙发两端,两人的太阳穴各有一个洞,好像在淌血。我记得我推了推门。也许发生着事,但没往最坏处想。
信报是下午出报,上午这时候正建筑工地一样热火朝天着。我从各个格子区走过,对一些人说,会客室里好像是肖若珊。她是我们的美女记者。如果头前发现地上丢着那支火药枪,我想我会惊叫的。可是,我当时仅看到肖若珊和一个男人,也许会客累了。这使我很平静地向沿途的几个同事说着肖若珊。我很快回到电脑前,继续上版当天的新闻。一去一来,气氛已缓过来了。
当门口粥一样吵嚷开来时,才知出大事了。
一周后,报社的例会上,对第一个发现出事的办公室吴主任、四五个或抱或抬肖若珊上医院的广告人员和保安,还有三五个在太平间轮流值守、换衣服什么的同事,进行了表彰。其中一个广告人员的工作服沾了一身血,报社补发了一套。我想,这都是应该的。
大家都记着这日子。4月4日。大约上午9时15分。
这么多年来,一些同事每到4月4日这天,都会鸟一样啁啾一声。这啁啾总会使我想起那天后来的事。其实后来我又踅到会客室,磨砂玻璃已捣碎了,门洞开,那个男人死猪一样侧卧地上,地上丢着那支火药枪。男人好像是被人踹下沙发的。有一股强烈的硝烟味,还有刺鼻血腥味。这场景着实令人发毛,走路都踮着脚尖。很快公安来了,封锁现场,将我们也鸡一样关在里面。
火药枪被公安收走。听说,公安后来在研究男人如何造出枪和子弹。这支枪需花足百倍心思,纵如此,枪声远比不上真枪。
我们照常狗一样采编新闻,豹一样遍拉广告,狼一样发行报纸。那时候,我们的报纸犹如往湖或河里投药,新闻一面市,电话就死鱼一样翻涌而来。大家都激情澎湃。
我们怀念肖若珊,她长得真美,走路风摆杨柳,又见人笑意盈盈。只是不知,那个孔小勇哪去了?一直没有音讯。
这个夏天,我有一趟西藏之旅。这跟枪声无关。
市里总工会组织职工疗养,有省内有省外,像我这种中不溜秋的头儿,安排去省外。这很令那些省内的翻白眼。这不管,多年媳妇儿熬过来,才修下这尿丁儿福分。心里酸楚又幸福。可以选择西藏、新疆、青海几条线路,我大胆勾了西藏。
选择西藏,主要是董文娟。董小姐、董总,跟我有一面之缘。
心里惧怕西藏,太高原。多年前去过丽江那玉龙雪山,爬上4500米那处平台,后来脑缺氧,头疼得要死,在家休息了近一个月。一些同事曾去过西藏,有上得去的,也有刚到拉萨就送进医院打吊液的,他们买了回程机票,都庆幸还能回得来,便大吃大喝起来。于是,对高原无限畏惧。但又觉得,西藏这片无比神圣的土地,不能只看看网上图片,必须打个卡、留个身影。要是老了老了,更上不去,会终生遗憾。
微信董文娟,她高兴说,来吧来吧,怕啥怕?我都30多年了。我想是,又不是。她是她,我是我。可我最后还是决定去。董文娟这下高兴了得,说,来吧,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这悬念,很吊人。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细细查了网络,西藏气温也在20摄氏度以上,披件外衫就行。又照着旅行社吩咐,备办了牛黄解毒片、肠康宁、板蓝根、葡萄糖冲剂、三九感冒灵、红景天胶囊等一干儿。董文娟很豪爽地说过,只需空着手来,到时一切交给她。可我仍将准备工作做得更加充分。
我不迷信,只信善恶因果。但想着西藏佛盛,那佛跟我们的佛该是把手兄弟,都度人,于是特地去了近郊那座无量寺,给沉默着笑口常开的菩萨烧了三炷香,祈求保佑。我这是给空落落的内心寻找一份寄托,未尝不可。神灵如能帮衬一把,敢情更好。
飞机于下午5时40分从我们滨海机场起飞,经停贵阳,抵达拉萨贡嘎机场应是子夜时分。董文娟说好开车来接,我告诉说,跟着旅行社,统一接送,在西藏有6天时间,抽空见个面就行。我们没特别交情,不想太麻烦。
飞机进入西藏高原时,透过舷窗欣赏着那些积雪的山顶。夏天的雪,待在该待的地方,还有那刚烈的山楞,煞是好风景,让心透着舒心的凉意。但渐渐发现,好几次都是同样的山顶。后来慢慢被夜色掩埋了。飞机大约盘旋两个小时,广播说由于拉萨上空出现雷雨天气,飞机无法着陆,改降西安咸阳机场。空姐那柔软的声音未能消除躁动,我也跟着浮躁起来。无聊的熬煎,好像想起了肖若珊。肖若珊的爱情,曾经这么盘旋不止。哪跟哪的?怎么扯这去了。
飞机终于在距离拉萨两三千公里的咸阳机场降落时,已是翌日凌晨3点多,一舱旅客被带进一处候机室,纷纷擦把脸、喝点水,找着椅子,或坐或躺地小眯起来。一路的舟车劳顿,又汗渍渍的,不是滋味。不过还好,谁也很安静。7点整再上飞机,又在空中走了近三个小时,抵达拉萨快中午了。
也许冥冥之中有种感应。这过程,我又想起肖若珊。这脑子像附着一道魔咒。她那格子里,跟文娱一样美丽,总被鲜花装点着,有时远不止一束,而她都丢进了垃圾篓。曾记得,睃过我一眼,只是没有传情。那顾盼生辉的一睃,真的摄人心魄,让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柔情。我们的走廊里浮动着她那燕子一样的倩影,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小姐迟的老记们,平添了足球运动员高涨的荷尔蒙,干劲猛增了几倍。怎么又说她呢?这脑子,真个无可救药!
给董文娟发微信,说径直去林芝了。很快收到,回头见。还有三个拥抱。
说是疗养,其实奔命,拚的是体力。在西藏那些天,林芝、拉萨、那曲等地儿,大家乖乖被车运着,整天跑在高原上。不过还好,我仅在机场那会儿有过一阵晕眩,将声音压低,步子迈小,很快恢复了。路上,仅觉着喉干舌燥,问了导游,喝几包板蓝根,火也消了。看来,用不着上医院打吊液。
一路过处,看着路旁那些牦牛、犏牛在啃着稀疏的浅草,心里掠过阵阵荒凉之感。廓远、雄壮的高原景色之下,太缺乏大自然的丰饶、滋养了。想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会像牦牛、犏牛一样坚韧、负重。这粗犷的环境,真的无法与董文娟这个渔家小女子联结一起。
董文娟是西藏滨海商会的会长,坐头把交椅。本是女流,却当此大任,可见非同一般。她应该创办着实业,钱也青蚨扑面一样汇拢而来。真不知钱是如何赚的。
要不是接下来的亲眼见证,我更无法想象,董文娟怎会跟孔小勇绞扭在了一起。董文娟跟孔小勇,风马牛不相及的。宛如我们家乡的水牛山牛,不可与西藏的牦牛犏牛同日而语。但他俩绞扭了。世界真小,世事也真出人意料。
我前头饶舌20年前那两记枪声,重提着旧事,缘由就在这里。
旅行团被那位姓邓的导游,像宠物狗一样牵引着。大家的游兴,被这位川妹子那执著西藏旅游、深谙藏族文化的热情点燃得蓬勃滋长,很快不高原了。川妹子没有高原红,能挤出川地的水来。她一年里的春、夏和秋三季都在高原上麇鹿一样奔跑着,对藏传佛教膜拜至极,对秃鹫叨尸的天葬更有深切体悟。川妹子水一样在高原流淌。
也许这是久驻藏地的感情,也许不是。我无法理解。
游了雅鲁藏布大峡谷,朝拜雪山之巅那神圣的南迦巴瓦峰,接着是鲁朗林海、卡定天佛大瀑布、念青唐古拉山、那木措咸水湖。邓导将拉萨的布达拉宫、八角街、大昭寺安排在中段,最后才是羊卓雍措。在这走马观花中,我都仅仅潦草一游,拍了照发送微信。立此存照,见证我来过,别的不重要。
最值得一游的当然是布达拉宫了。这矗立红山的奇伟瑰宝,我无数次在可爱的人民币上见过她,但当汽车绕过时远眺红山,却没觉着她有多么雄伟壮丽。待到那天亲临其境,才真正感触到她所迸发的人类瑰宝的无穷魅力。这种魅力,秃笔极难形容,各人心中的布达拉宫各有不同,宛如莎翁的哈姆莱特。我们的欣幸,是我们到此一游。
在布达拉宫广场徜徉那会儿,总被无数兜售小转经筒、手链、拜佛珠珠的小贩们缠住不放。当我挤身而出时,也看到有个头戴草帽的中年小贩,很快背过身去。这很另类,让我多看两眼那背影。
同团中有人备着一张50元面值人民币,登上广场那山峁子的平台,背枕巍峨的布达拉宫,用双手展在胸前拍照。我觉得这样很有意义,也借过人民币,拍照后立即发送微信。当然,点赞是少了的。
按着票上的时间,我们九个人一组,跟一位早已等在检票口的导演汇合,组了个十全十美,一边气喘吁吁地拾级而上,一边听着这位临时搭配的导演低声细语的讲解。那个邓导不止一次讲过,在这么神圣的地方,不可大声喧哗,不许穿着奇装异服或者扮酷的破裤什么的,每到一处厅堂也必得脱帽而过。我这虔诚的心,早已铭记下来,索性摘下旅游帽挂在背包上。在各世达赖喇嘛和众多大佛塑像的厅堂前走过,都合十作拜,还不忘将早已准备、用大钞换来的一元小钞,一一投了进去,以表瞻仰之情,略作小小奉献。
我曾去过巴黎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也过去北京的故宫,当然还有别的地方。但在这里,着实又是另外一番叹为观止。这里的藏传佛教,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可比拟的。内心一番震撼,心灵也受了一次彻底淘洗。参观的时间是限定的,但总是意犹未尽。于是,在下山的路上,我久久地偎着那剑一样挺拔的洁白墙壁,凝视圣洁的苍穹,让路过的旅友帮着拍照。我定格这表情。
我想,每个来西藏的人,都必须来布达拉宫的。于是,孔小勇说自己只逡巡在布达拉宫广场时,我几乎跌掉我的眼镜。
孔小勇在布达拉宫广场逡巡了20年。
最后的羊卓雍措懒得去了。我准备会会董文娟,董小姐、董总。
我从住宿的怡程酒店上了陌生人的宝车X7。陌生人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人清瘦,一脸高原红。问起,才知是董文娟的儿子。他在武警部队服役,特地请假接我。
宝车把我驮到拓宇路一家叫唐卡的大酒店。此番来藏,才知唐卡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色的绘画,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这使我有种神圣之感。却原来,这座取名唐卡的大酒店就是董文娟的实业之一。听儿子路上说,他母亲还有别的实业,比如藏药营销、雪域矿泉水、加工牦牛肉和旅游什么的。他非常感谢母亲创下这份基业,在武警服役,只是一种锻炼。
走进唐卡的电梯时,脑子里浮想着马克思他老人家在《资本论》中的阐述:全世界唯有商人头脑最聪明,嗅觉最灵敏,他们总会在任何环境下嗅到商业机会。这话用到董文娟身上最切合。那些在荒凉浅草上啃噬的牦牛犏牛,断然想不到董文娟他们会将有关它们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种能力说不服,真不行。
董文娟早已在办公室迎候,我刚从门口出现,她马上箭步而上,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很快看清了,她没有儿子那种高原红,想必稳坐老板椅上指点江山,未经风霜雨雪侵蚀。
跟多年前相比,她几乎一点没变。高高的颧骨,往两旁勾起的大嘴巴,给人一种刚毅、果敢之感。一条藏毯一样的披肩,在她身上秋风中落叶似的窸窣作响。真是亲不亲,故乡人,她热情得快把冰都融化了。这使我特别局促,因为我们其实很陌生。
生意人的活络、客套罢了。
董文娟冲了两杯酥油茶,一杯递给我。当我凝视着杯里冒出的袅袅青雾时,她又忙着摆开糌粑、酥酷糕、奶渣包子、藏式面条等一干儿西藏小吃,接着将裙裾一撩,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仅顾及面子尝了那么几小口,有种生涩的呕吐感觉,她笑笑,于是打开一罐自己企业加工的牦牛肉酱,配上我们家乡口味的蒜末拌酱油醋。这回我可口了,滋味着品尝起来。
她笑着问起我们信报一些人一些事,好像特别了解一样。对上次我采写的那篇报道,再次拱手表示感谢。那次报道确实有较大影响,她后来受邀出席我们滨海市在外乡贤的招商引资大会,受到市长亲切接见,还有幸坐在主席台。她说,在那最灰暗的时光,是我让她有缘在家乡父老乡亲面前露露脸,给她树了永不言败的信心。
我有点腼腆了,说举手之劳,应该的。
董文娟身上的故事,跟西藏的牦牛犏牛还沉重、精彩。
原本学裁缝的她,15岁那年走出她的小渔村,在路上走了26天,最终来到拉萨。
是远房表兄请她进藏的。那表兄时常趴在她的裁缝铺窗前,给她吹奏海滩捡来的海螺子,逗得年仅十一二岁的少女格格格直笑。后来,这表兄外出谋生,当了个弹棉郎,从此四海为家。表兄到西藏不久,给她捎了一封信,说他在布达拉宫下面摆地摊,生意不错,会缝纫更好,加工一条牛仔裤可以赚五毛钱。表兄还邮汇了300元钱。小姑娘在小渔村裁缝一条裤子仅两毛钱。于是,她背起简单的行囊,怀揣表兄的钱,过上海,到青海,有车搭车,没车徒步,一路风餐露宿。
表兄妹那时白天摆地摊,晚上加工牛仔裤。后来,牛仔裤越是紧俏时,他们每晚都仅打个小盹儿。赚到钱后,他们在大昭寺前的八角街开起服装店铺,从此扩开了生意,加工牦牛肉、收购藏药等,什么赚钱做什么。还大量囤来冬虫夏草,涨价了再抛。表兄胆小,求稳,董文娟却胆大,总是有一分钱,做十分的事。他们的事业就凭这豹子胆撑了起来。当然,两人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远亲的表兄妹,成了白手起家的好夫妻。
但后来,丈夫在一个严寒的大雪天,去那曲采购牦牛,车翻了,人也没再站起来。原本可以留在高原,但双方父母都接受不了天葬,于是转年天暖时,由她一路护送着回到家乡。这一路,走了14天。
她说,永远不后悔15岁时的26天远行。纵是一万个14天,也无法抵消心中那份感情。这样的故事,都可以提升到感天地泣鬼神的层面了。
灵柩抵达小渔村时,我闻讯采访了董文娟。
我是含泪写完这篇报道的,整整一个版篇幅,有爱情,有创业,更有她身上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这样的报道,谁读了都会掬一捧热泪。于是,大家都知道,在西藏有我们的董文娟。
她说感谢我,我还真该感谢她呢。一个媒体从业者,没什么比捕捉到猛料更兴奋了。
我们的微信加着,但都忙着,唯有逢年过节,才相互问候一声。这也是人之常礼。
我这时猛地惊觉了,问,董总,这身在外的,怎么这么了解我们信报?
她笑笑说,其实也是随便问问。不是说了么?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东拉又西扯时,我得知,这个董总为了此番相聚,特地从滨海空运了梭子蟹、子鲚、象鼻蚌和大黄鱼。这实在太费心、太隆重,受当不起。于是我站起来,准备告辞。这时,董文娟抄起手机,催着什么人能否赶快回来,打个的。
当一个同样高原红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时,我立即认出布达拉宫广场那个身影。前天那小经洞、手链和拜佛珠珠的叮当声,在躲避的过程中响得分外清脆,让人深刻。这是个没穿藏服的藏民。
当他惊喜地张开双臂时,我马上用那声音里辨认了出来。孔小勇?于是,一个友好的大拥抱。
当然,我们都没谈布达拉宫广场那事。
董文娟这时哈哈地说,惊喜吧?
如此意外,梦也梦不到。
董文娟说,她也想不到。
那天,她又一次去布达拉宫散心,以抚慰内心的伤痛和思念。从广场走过,一个售卖小饰品的中年男人蹲在一角掩面而泣。她起先没理睬,但听着男人叫了一声“窝天三界”时,立马顿住了脚步。“窝天三界”是我们滨海这边的土话,“天呐”的意思。她于是用家乡土话问怎啦?男人扬扬手中的饰品。她笑笑说,做生意么,最忌这急的。男人说,4月4日快到了。她纳闷,说哪跟哪的?男人说,他要回家见女朋友。这好办,她从LV坤包里掏出一沓钱,说,这些纸,你收着。
男人后来拿着同样的纸,找到她的公司。
董文娟说着时,孔小勇都有点腼腆起来。他那黑脸膛,闪着高原的光彩。
而我,耳边仿佛响起两记尖厉枪声。
我跟孔小勇没什么交集。他来信报时,我已在社会新闻部当头儿多年,老油条了。只知道,孔小勇大学毕业后,混过下面县里报道组、招商局什么的,喜欢写诗,也给信报副刊写散文、随笔。他摇头晃脑地来当广告公司头儿那时,乍一看,这人油滑了得,老油条于是很嫌着。当然,广告嘛,需要这种混江湖人物。两个频道的,尿不到一壶儿。更有一次,孔小勇给我们版面拉了小刊花,却迟迟不见钱到账,为这我还揪过他脖子。他倒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呵呵,将头乌龟一样往宽大的风衣里缩去。
那两记枪声过后,我才听说,孔小勇跟我们文娱部的美女记者肖若珊搞上了,先暗通款曲,很快人约黄昏后。一些同事暗地都递话了,只是没人递我。文娱的浪漫跟泛绿的铜钱,咋地也会火柴一样溅出火花?真的费解。据后来公安从提枪男人身上起获的遗书来看,他们原本都谈婚论嫁了,无法容忍被人横插一杠子。在多次劝说无效后,才仿造了火药枪,还有两颗子弹。男人仅造两颗子弹。男人将无限的绝望、绞痛和憎恨装进了枪膛里。
当时,我痛惜肖若珊,却暗骂孔小勇。要不是他山魈似没影了,没准我会无数次揪他脖子。
同事们鸟一样啁啾时,我总会嘀咕一句,孔小勇哪去了?
原来在拉萨。20年了。
这场聚会安排在小包厢里。我、孔小勇,还有就是董文娟和她的一儿一女。他们那融洽的气氛,好像仅我是客。
菜品精致,除空运而来的家乡生猛海鲜,还有齐全的藏地特色菜,再就是有点贵的法国羊头干红。珠玉琼浆,觥筹交错,还有频频相劝。我顾着身在高原,万一闷塞了心脏,自己倒逍遥,可麻烦了大家,于是尽量节制着抿小口儿。但经不住轮番相劝,又或许毕竟身处空气稀薄的环境,没会儿便头重脚轻起来。我想我高原红了。
我来时叮嘱自己不提旧事,但话题又绕到旧事来。孔小勇留恋着信报的日子,问起这些年人人事事。一边感慨一边唏嘘。确是发生着许多事,信报从原先的一个楼层,乔迁到新城区的一幢大厦,白驹过隙的,又从鼎盛进入如今传统媒体的疲态。有门路的早各奔东西了,像我这么坚守的,已屈指可数,油条都熬焦了。那些去的,有当官,有发财,也有锒铛入犾,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单位也罢,人也好,命运宛若手指头,总参差不齐。正常的事。
这么着,就绕到肖若珊这儿。这才知道,当年孔小勇不辞而别,径直来到拉萨。当时的想法是,也许唯有到了这么个圣洁的地域,才能消弥伤痛,才能忘却一切的忧郁和思念。
孔小勇首先是去看天葬。看着天葬师熟练地肢解着尸体,也看着秃鹫们一口一口地叼着尸块,还有那些敲碎的人骨。他真想让天葬师也将他剖了。孔小勇说到这儿,仰脖干了一杯红酒,抹抹嘴角说,只怕秃鹫不会叼他的骨头,因为骨头里残留着太多的尘世欲念。
我们都被这可怕的念头逗笑不止。
笑过,又觉得头皮发麻。我这肤浅又世俗的见识,无法通透灵魂转世的藏地文化。有关西藏,我只是绕门而过的一个匆匆过客。
但当孔小勇怀着无限的深情,继续回忆着他跟肖若珊的心灵交融之事时,我已没了他那油头滑脑的抵触。他的内心深处,该有外人或者凡人,无法抵达的一种情境。这才决定他永远留在西藏,永不休止地在布达拉宫广场逡巡。
唯有每到4月4日,孔小勇都会回滨海一趟,在肖若珊的坟头焚香沐烛,再祭上三杯清酒。
听着这话,我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端起酒杯,想纾解一下僵硬的气氛。孔小勇拭了把泪,又仰脖一干而尽,接着如释重负地开怀大笑。他的豪爽,很快将气氛拽回轻松和活跃。
酒劲催发孔小勇的诗兴,他随口诌了一首《我在拉萨等你来》,接着吟诵起来:人影憧憧中,你顾头、我回避,惊鸿一瞥,遥想往昔岁月……诗吟罢,仍意犹未尽。孔小勇打开手机,翻出献给肖若珊的诗,一首首朗诵起来。
这么些年,每到空寂之时,孔小勇遥望故乡的星空,写着一首首诗,以解相思之苦。
自诩文化人的我,很惭愧,不会吟诗。在我有限的诗歌记忆里,都是有“啊”的,“啊长江,啊黄河……”但孔小勇没有“啊”,他那无尽悲怆、痛彻的心扉里流出的诗句,像奔涌的江湖,像飘逸的白云,又像刚烈的雪山。当年的肖若珊,也许无限欣赏这澎湃的诗情。
我从沉思中猛然回神之时,发现董文娟一直倾耳而听。她那创业的面孔,泛着绵绵的情丝。
孔小勇收起手机时,挽起我的胳膊,说,走,去楼顶看看布达拉宫吧。
犹豫、纳闷的我,被孔小勇推搡而去。
灯光依稀中,发现唐卡的楼顶布置成了雅致的回廊。小径通幽处,两旁是篱笆墙似的喜马拉雅云杉、长叶松和巨柏等,这些雪域植物将唐卡装点成了小小的原野。绕过回廊,尽头洞开一方大窗。凭窗而眺,前头正是红山上灯火璀璨的布达拉宫。这灯火无比绚烂多彩,仿佛弥散的佛光,朝着夜空庄严、肃穆地迸射而去。这里确是观望布达拉宫夜景的好去处。
我不知趣地问,这是来客们的观景台吧?
孔小勇说,不,专供我一人。
我又愣头愣脑地问,你还看不够布达拉宫啊?
他将脸伸到我前头,非常严肃地说,我只在布达拉宫广场走着,永远走下去。说罢,孔小勇伫立窗下,将他那深情的目光朝着红山越拉越远。穿越夜空的目光,饱含着无尽的内容。
一个依稀的身影轻轻地附上去。朦胧里,好像肖若珊那燕子一样的倩影。当身影搭住孔小勇的肩头时,我听见一阵低低的哽咽声,接着是喃喃的呓语。那身影说,天底下再找不到这么深情的男人!
难忘又顺利的西藏之旅结束后,我特地去了趟肖若珊的墓地。她的墓安厝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公墓里,两侧苍松翠柏,前头流水潺潺,微风过处,鸟儿送来一阵阵清脆的啁啾。我把孔小勇的话捎给她。我默默说,等到你的男人再也走不动时,他会挽起你,一起去远方。
办过这事,转身给孔小勇发了微信。我说,4月4日那天,是我第一个顺着枪声走向肖若珊!
(全文84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