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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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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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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万历门外的番人

----读《蒙田随笔全集》札记

阿 楷

蒙田先生站在万历皇帝的寝宫门外,等候觐见。他的样子,很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双手捧着《随笔集》,目光虔诚地凝望着鎏金的深紫的大门。这门太高大了,幽闭更添一层神秘,这使他想象着深宫里的龙榻,还有金銮殿,是否跟亨利三世和罗马教皇的寝宫一样豪华、气派,还有威严。内心袭来一阵莫名激动,表情也有点滑稽。

将到花甲之年的蒙田,跟正值盛年的万历,最该有这么一次历史的交会。像蒙田这等人,缺了东土之行,该是此生最大遗憾。

此趟东土之行,原本打算双手托呈自己的作品,顺带写几篇大明王朝的见闻或者皇帝老儿的访谈,唠唠明朝那些事儿,回头命仆人拿到大巴黎的书肆,想必定会换来一沓沉甸甸的埃居(他生活优渥,当然不缺几两碎银子,只是觉得这样才好玩)。如果可能,再跟几个嫔妃媵嫱晏坐片刻,最好是郑皇贵妃和王恭妃,啜几口品相上乘的龙井茶或大红袍,那样足可以在大巴黎的咖啡馆里就着甜香的现磨咖啡,喁喁私语着,将明朝后宫的故事添油又加醋,吹嘘给自己那些红颜和蓝颜知己们听听。他么,一味收获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一脸的羡慕。这样,也不枉这趟不远万里的舟车劳顿。

假如可能,蒙田真想向天再借五十或一百年(天妒英才,他仅活到60岁虚龄),继续着在巴黎那些贵族沙龙里大谈特谈明朝那些事儿。古来万事东流水,人世间的快乐莫过于见识了这等新鲜奇事了。比他迟几十年出生的明末清初那个张岱曾经讲过一则事:有人从海外归来,对乡人说到海外所见,山珍海肴,奇奇怪怪。乡人那个羡慕啊,纷纷争舐其眼。想必,巴黎那些贵妇人,也会争舐蒙田那双明亮的猫眼。

《随笔集》装帧精美,纸质采用法兰西最上乘的麻蚕两丝糅合的牛皮黄纸,柔软又坚韧,手指摸去,有种触摸少女肌肤的快感。内里的文字虽然难以保证字字珠玑,却随处闪动着思想的火花,足可以撩动每个人内心的琴弦。这样的书,最该献给最尊贵的人,万历是九五至尊,当然最该献给他。想必万历定会欢喜,蒙田是那么有底气。然而,墙壁一样紧锁的宫门,折断了想象的翅膀,这使他非常失望,甚至绝望。涌泉般的文思变成干涸的河流,宫门上回响着喑哑的嘶喊。

蒙田的大明之行,只是我的想象,抑或臆测。捧读译林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的《蒙田随笔全集》,内心那份喜悦和激动难以抑止,于是将遥远的法兰西跟咱们大明这儿勾连在了一块儿。

因为蒙田书写这部旷世之作,正是咱们大明的万历年间,十六世纪中后叶。原本风马牛而不相及,却正契合一个时间节点,于是架起了历史的鹊仙桥。书写历史那点事,真也讹,讹亦真,传讹会变真,到头来都是真了。君不见,风热一时的《明朝那些事儿》一书,还有明清两代后宫那些影视剧,诸如此类,戏说加演说罢了,哪是真,哪是讹?世间万物,往往就是这般造化。我是这么想的。

如炬的目光,坚挺的鼻梁,高昂的额门,络缌胡子环绕着生动且俏皮的嘴巴,招风的大耳警觉地伸张在脸颊两侧,配上顶上稀疏的头发……一切都透露着睿智的洞察世事的气韵。蒙田留存的肖像,颇有将自己思想装进别人脑袋里的那种霸气。这样的形貌,再配上那缕金镶丝的大氅般的贵族着装,那种风度和气质,如果站在大明这儿的丹墀之下,该会是多么的耀眼醒目。

假如有一天,趁着天朗气清,万历携着一班嫔妃,抑或仅是万般宠幸的郑皇贵妃,走出深宫大院眺望远方的天空,再透几口新鲜空气,没准还会打几个喷嚏,心旷神也怡。末了,睃一眼丹墀之下正在翘首久等的蒙田,那么的鹤立鸡群,内心必会为之一颤。他见过太多的番邦使节,吐番的,鞑靼的,契丹的,突厥的……朝觐之时无不肃然而立,表情又是那般诚惶诚恐,各种奇珍异宝早已托在手中。可眼下这厮,一副恃才兀傲的样子,大有平起平坐的气势,心里那气早打一处来了。细一瞧,鹰钩鼻、猫儿眼、耳后飘着几绺鬣鬃似的棕发,肤色又跟番邦异族更深了一层,看着倒美,像是美猴脱胎成了一个人样,心头那气又压了下去。兴许会问一声身旁的太监:“这番人,何许人也?”

历史哪有假设。咱们的万历皇帝那时已开始为着废立太子一事闹着脾气,以至于这之后整整二十八年没有上朝理政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球就是咱大明江山,太阳绕着王土昼出夜伏,天地万物都归朕统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别事。他的眼里,天下是那般海晏河清,万世盛平。连朝政都甩手不管了,哪里知道王土之外还有一个法兰西?倘若见着蒙田,必是魑魅魍魉中的某一种,不骂一句何方妖孽才怪。蒙田这阿堵物,如果真的叩开宫门上前献书,也许万历会翻那么几翻,但等待的结果必是龙颜大怒,说不准一声令下推到午门斩首了之。毕竟皇帝杀人如同儿戏么,人命在他那儿如同草菅,多杀一个又何妨呢。这皇帝老儿,囿于小天地自得其乐,闭目塞听到这种程度,祸根便也埋下了。到了他儿他孙,那三两个“万子万孙”,城头变幻大王旗,亡国败家也就是必然之事。结局惨烈,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当然,蒙田可能也不知道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个大明王朝。在他那洋洋百万言的随笔集子里,也都是在西方那儿兜兜转转,看不到东土的只字片语。可见,在十六世纪,世界仍然隔绝,文化更不可能相通相融。蒙田深谙西方的诗歌、哲学、历史、宗教、自然和人文,却全然不知道在古老的东土也有灿烂又悠久的文化瑰宝。这是时代的局限,不是人力能够所为的。

好在蒙田只将《随笔集》呈送给罗马教皇和法兰西亨利三世。据蒙田年谱记载,蒙田的随笔集分两卷付梓后,于公元1580年先是跑到罗马谒见教皇,回头又找上亨利三世,所呈之书得到罗马教廷承认,又深得亨利三世迭声好评。之所以这么做,该是蒙田有底气,觉得自己的东西是好东西,好东西就该让最尊贵的人分享,于是才有如此大胆之举。他才不怕人家冷眼、嘲讽。没料想,教皇和亨利还真个都“圣心大悦”,这使蒙田不仅没有性命之虞,更为自己赢得了声誉。有此等“大咖”“网红”襄助,《随笔集》的流传后世也就奠定了基础。

窃以为,罗马教皇和法兰西亨利三世都是非常有胸襟、有识见,应该都是那个时代的明主。我虚拟了万历,真实着教皇和亨利,前者臆测,后者实据。我在“诬陷”万历,却丝毫没有冤枉他。这是一个不会接受外来一切的主儿,凭他那脾性和作派,听不下你唧唧㗏㗏,你磨叽着这书这好那好,却已耽误了他跟郑皇贵妃游龙戏凤的良辰美景。嫌烦是肯定了,触动龙廷之怒也是必然的。万历这老儿那德性,原本就是这么一个糟字了得。

明朝没有蒙田那些事儿。

继续饶舌那个时代。蒙田跟咱们明代的王阳明有得一比,这比是比思想,比胸口儿那巴掌大的地方,比所悟之“道”。

王阳明比蒙田早生了61年。王阳明去世四年后,米歇尔·德·蒙田才在法兰西波尔多那个世袭的蒙田城堡诞生。大明王朝走向没落之时,正是西欧文艺复兴的末期和近代的开端之期,他们生卒年月没有交集,又各处东西方,时空相隔甚远,将两人拿来相比,看起来非常牵强。但他们所悟之“道”,看似南辕北辙,却有着殊途同归之处。只是一个在龙场,一个在书斋。一个苦思冥想,一个潇洒自如。人在这世上走一遭,犹如大雁飞过,声音留在半空,回响不止。王阳明和蒙田都对人生做了有力的诠释。

历经磨难的王阳明,孑然一身来到贵州那个叫龙场的地方,寄身洞穴之中,枯坐在石棺之上,终于悟得“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格物致知,身心合一,惊世骇俗的“心学”由此喷横空出世。蒙田没有创立什么“学”,也没有像王阳明那样有众多粉丝慕名地追随而来,他只是在自己的书斋思索着,并将自己的所思所悟以随笔的方式兜售给了世人。两人也许出发点不同,归途却是那样的相似。归根到底,是“人”。世间万物,最复杂最深奥的,莫过于这“人”,他们却都看透了,读懂了,也深悟了,还说出了独特的道理。难就难在这儿,好也就好在这儿。

看过央视《百家讲坛》讲王阳明,也粗略接触他的“心学”。我辈愚鲁,别的没法领会,只是偶然得知,这“心学”传到人家日本,有人居然精研心学并得以运用,推动了明治维新变革,建立君主立宪政体,使这个国家很快走上了对外侵略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也得知,蒙田的《随笔集》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传到日本,“一万册在一年中便销售一空”(《蒙田随笔全集》序言《一个正直的人》一文)。这让我心头为之一震,也是让我将两人撮合在一起的初衷。

日本这民族就是认真,是一个非常注重学习、借鉴并善于创新的民族,这种精神值得学习和仿效。那么,假如,蒙田的著作早早就传入我国,最早在明代万历年间就引入并梨枣刊刻,兴许我们这个民族也会一代代传读下来。可惜没有。查阅一些资料,清末民国那时,才有留洋学生译介过蒙田的片断,但只因片断,也没有引起读者共鸣。要是那时,全集都译介过来了,各种好评也见诸报端了,那么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读者很有可能就会像热衷鲁迅杂文那样热衷蒙田随笔。要是那样,那该多好。当然,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们也全套翻译引进了,时到今日,又反复修订后再一次次付梓,终是让国人有幸品读一个完整的立体的蒙田。读书没有早迟,凡是经典,永远熠熠生辉。纵是现在开始,也不迟。

絮叨一下“认真”二字。小日本的制造业了得,国人用过他们的东西之后几乎无不称赞、青睐。这是“认真”的结果。鄙人某天陪同一个中日民间友好考察团,考察某山区的原始土法造纸民俗,那些日本专家边走边听边记,无不忙得汗流浃背,而我们的那些专家大咖都大腹便便地站在边上,要么玩手机,要么嬉笑地谈着昨晚跟哪个妞儿喝花酒、现在仍未醒转过来之类话题。一次游览西安碑林,游人如过江之鲫,一片喧闹,唯有几个人面对石碑在静静地誊录。一打听,是日本人,因不许拍照,只得一字一顿描画下来。他们那种专致、静默,令人肃然起敬。日本人研读王阳明、蒙田,并能深得精髓,应该非常可信。会浸淫书本之中的民族,是一个可畏可敬的民族。我们当警省。

我们打一开始时就错了。从留存的史料来看,万历没有赞赏过王阳明的“心学”,当然更不知道寰宇之内还有一个叫蒙田的人。在他眼里,什么狗屁的王阳明和蒙田,统统弃之敝屣拉倒,怀里有美人,桌上有馐馔,此生足矣。

其实,从明代开始,就不该缺了蒙田那些事儿。

触摸蒙田那文字的肌肤,是多么疏狂的幸事。

蒙田也许缺乏自信。他在《致读者》里说:“我写这本书纯粹是为了我的家庭和我个人,丝毫没考虑要对你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接着又说:“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书上。再见!”

蒙田自己确实是这部书的材料。他一直在写自己,写得非常深刻、奥妙,将自己的思想麻雀一样解剖开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恰好应了鲁迅先生的话:“真正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这种悲哀和幸福是怎样的?但造化却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流逝的时间,洗去了旧的痕迹,只留下了鲜红的血色和沙漠的哀伤。”(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我心即宇宙,宇宙是我心,人人心中装着宇宙,但唯有“猛士”,才能真正揭橥自己的内心世界。“悲哀和幸福”的蒙田,称得上思想的真正猛士。

可也信心满满,有底气。“怎么写书,我从未研究过,但怎样写我这部书,我确实有过一点研究……我的看法早已形成,只是通过读书给以帮助和促进罢了。”(《论揭穿谎言》)这话看似平常,实则震撼人心。“看法”人人都有,却总是难以诉诸笔端,正所谓“人人胸中有而笔下无”是也。凡天下才子,必饱览群书,反之,凡嗜书之人,不一定成为才子。这跟母鸡可以生蛋,而蛋不一定孵出雏鸡,是同样的道理。而书就是阶梯,有了“看法”,再借助着书本,就有了攀爬的力量。若能达到大道至简的奇效,说得通俗易懂,那就更胜于人了。蒙田做到了,抵达了这一情境。

蒙田的可贵,就在于更胜人一筹。读这些随笔,目光在他的字里行间游移,像在倾听一位智者在娓娓道来,文字简洁,描述精当,行文紧凑,语感又优美绵软,那是一种“糯”的享受,令人无比愉悦。每每叙述到紧要之处,都引用非常中肯、贴切又精彩了得的一些诗句,加以印证、诠释和映衬。这种笔调几乎俯拾皆是,却丝毫没有画蛇添足、狗尾续貂之憾,只觉着有种酷暑之时品尝一杯冰淇淋那般舒心、畅快。那些精彩的篇什,掩卷之时,往往会让人的思绪浮想联翩,宛如浮游在潋滟的水波之上,身下是柔软温婉的细浪,让人身心酥软。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一支支乐曲,沉浸其中,会让灵魂脱壳而出,人被甩在后头,唯有紧跟才能追随而上。“灵魂离开我们之后,只是从一个身体转入另一个身体,从狮子体内转到马的体内,从马的体内转到国王体内,就这样不断改变栖息之地。”(《论残暴》)要我说啊,这不是人等着灵魂,而是灵魂在等人。

其实,我们都被蒙田耍了。他把读书讲得这么轻描淡写,却在随笔里又随处见着读书所得的非凡养分,这种“滑头”,真个要命。试想,如果不是博古通今,他能够运用自如地“搬”来那么多的诗句、警句、典故和哲理吗?他的纯熟,决非一日之功,或急急就章啊!自己如此博大精深,却又过于自谦,其实是将自信和自谦的双面胶黏到自个儿身上,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实乃令人可恼。

有这种功力,写小说和诗歌该多好。“几年前,我因孤独和闷闷不乐,有了一种跟我的秉性截然不同的忧郁情绪,首先使我产生写作的古怪念头。我因完全缺乏其他题材,就把自己作为写作对象。”(《论父爱》)蒙田“写自己”真是对极了,如果写小说和诗歌,浩如烟海的世界名著中也许会增添那么几部经典之作,但肯定会少了这套《随笔》集。小说和诗歌名著汗牛充栋,少几部又何妨?但假如少了《随笔集》,世界随笔这一文学体裁里该会是多么的遗憾!

这是一条选择得多么正确的创作路子。

“假如我的书无人问津,我花了那么多闲暇进行了极其有益而恰当的思索,是不是就浪费了时间呢?我在书中的形象是我的真实写照,所以,为能从我身上提取更多的东西,我必须经常训练和塑造自己。”(《论揭穿谎言》)可见,创作这活儿终归是苦活计,我们只知道无限欣赏,却无法体味这背后凝结的心血和汗水。大凡成大业者,必先苦其志气、劳其筋骨,说的就是蒙田这样的一种追求。

与蒙田交流,需要一场静心的耐力和意志。蒙田曾经说过:“对这个孩子(指《随笔集》),我做出了无私又无法改变的奉献,就像大象对亲生孩子所做的奉献:我给予它的些许好处,已不再处于我的掌管之下;它知道我不再知道的许多事情,它记住了我已不再记住的事,在需要时,我得向它借用,如同向陌生人借用那样。它比我丰富,虽说我比它聪明。”他那么的坦诚和真挚,会让流淌在他内心里的一切情感,同样会流淌到我们的内心深处。生命是独特的个体,每个人都流着不一样的鲜血,但就像血总是温热的一样,每个人的心灵也都是相通的,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崇高而又世俗着,卑贱而又纯洁着。西方人的情感,也会是东方人的情感,白种人的喜怒哀乐,也同样是黄种人、黑种人的喜怒哀乐。人心总是与大千世界息息相通。

哲学的幽邃大门,被蒙田撬开一道缝儿,通向绚丽的圣殿。迎门而入,早有等候的仙子把贾宝玉引向太虚幻境,琼林醴浆盛筵而开,佳丽粉黛婀娜起舞,那般的万种风情、缱绻缠绵。蒙田闪烁的哲学光芒,宛若这个太虚幻境,令人乐不思归。

我们的哲学,真个枯燥乏味。打开那些教科书,一大堆的概念,形而上学,唯心论,唯物论,名词解释一大堆,必须照背不误,不然必会挂科,没法领到毕业证书。到头来,概念全忘了,哲学也稀里糊涂。哲学摆着生硬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蒙田会将哲学讲得通俗易懂、生气勃发。闪现在字里行间的哲理、哲思,会令人莞尔一笑、口齿生津。原来,哲学应该是蒙田这般俊俏的模样。

苏格拉底、柏拉图、伊壁鸠鲁、亚里士多德、德谟克利特、普鲁塔克、毕达哥拉斯……蒙田犹如取囊中之物,时不时掰那么几瓣,溶入自己这杯文思涌泉的美酒里。蒙田说得真好,“他们做到这点,是通过长期实践哲学思想,而哲学思想注入他们的心灵,如同种子落到美丽、肥沃的大地上。”(《论残暴》)只有咀嚼透了先哲的饼干,才会汲取这等养分。

“健康、良心、威望、知识、财富、美丽等以及与之相反的东西,在进入心灵的时候要剥去衣服,换上心灵给予的新衣,染上心灵喜欢的色彩:褐的、绿的、亮的、暗的,刺眼的、顺眼的,深的、浅的,每个心灵都是各选各的。因为它们没有一起共同确立它们的风格,标准和形态:每个心灵在自己的王国都是王后。”(《论德谟克利特与赫拉克利特》)“只要被病犬咬了一口,灵魂的所有功能都会瘫痪和混乱,它的思想就没有任何活力,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没有任何美德,做不出任何哲学的决定,它的力量就不够强大,无法避免意外事故;我们看到,一条可怜的看门狗把口水流到苏格拉底的手掌上,就动摇了他的全部智慧和有条不紊的伟大理念,把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雷蒙·塞邦赞》)我引用上述这话有点长,已可以构成剽窃行为。但且慢,这话通透,理也透直,内心那是情不自禁的欢喜,实在不愿舍弃。既然如此,暂且占为己有,还望大先生见宥。

话也得讲回来,蒙田也在大段大段“剽窃”前辈们的诗歌和语录啊。这么一说,内疚开脱了,我心也坦荡。

总是直抵人的内心深处----灵魂。毕达哥拉斯认为,“上帝是散布在万物本性中的神灵,我们的灵魂从万物中脱离而来。”(《雷蒙·塞邦赞》)欧里庇得斯在思索,“我们的生是否是生,我们所说的死是否不是生。”(《雷蒙·塞邦赞》)蒙田又进了一步地剖析,“一个罪恶的,仍受撒旦摆布的灵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祈祷、真心实意地复归上帝的。一边干着坏事,一边呼唤上帝帮助的人,就好比小偷一边割着别人的钱袋,一边要求法官帮助,或者就像撒谎者抬出上帝的名字来为谎言做证。”(《论祈祷》)

可见,经过淘洗的灵魂,才会变得纯净、超脱和晶莹,甚至可以抵达凤凰涅槃般的情境。读点哲学,懂点哲学,就是这么的重要。

想起爱玛,那个包法利夫人。爱玛在内心极度空虚和痛苦之时来到教堂,想跟布尔尼贤堂长聊聊宗教和上帝,以求一种解脱。当堂长放声笑着说“包法利先生是身体的医生,而我呀,是灵魂的医生”时,她对这种肤浅的教解不仅没有丝毫抚慰,甚至还有些愤愤然。堂长那麻绳般粗粝的内心,怎会知道爱玛内心的需求啊?窃以为,福楼拜大师在《包法利夫人》这部巨著中的这段描写,是全书不能缺失的精彩之笔。爱玛的心路历程,不能少了这一段经历。

那么,假设一下,福楼拜老先生如果安排爱玛读读蒙田的《随笔集》,那么悲剧的结局是否可以避免呢?《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法国的外省,距离蒙田《随笔集》喷薄而出已长达300年,在人文精神浓郁的法兰西,福楼拜和他的爱玛不可能不知道有蒙田这个人吧。如果安排爱玛读读蒙田,总比找寻那位愚蠢的堂长好得多,也许还会得到解脱,豁然开朗地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悲剧也许就可以避免。然而,福楼拜实在太狠了,他宁愿让爱玛服毒自尽,也坚决不让她读读蒙田。福楼拜让自己的狠,直抵人的“精神和内心深处”,那目的就是成全一部旷世巨作。福楼拜大师,您可把爱玛害惨了。这是何等的自私!

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禅家说,尘归尘,土归土。儒家倡导经邦济世。道家主张“无为而无不为”。清代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说:“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然儒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于身,释道皆自为之学,而以余力及于物。盖儒如五谷,一日不食则饿,数日则必死;释道如药饵,死生得失之关,喜怒哀乐之感,用以解释冤愆、消除怫郁,较儒家为最捷。”一切宗教和哲学都站在金字塔的顶上,俯瞰着世间万事万物。人在微尘之中,只能仰望的份儿。唯有蒙田,或像蒙田这样的人,才会牵着你的手,朝着金字塔攀爬而上。

从蒙田这儿出发,会抵达哲学的下一个驿站。

蒙田的背后闪着一个倩影。明眸顾盼,柔发轻拂,暗香浮动,娇喘微微,衣袂也窸窣有声。

刚开始,只是一种隐隐的感觉,在行云流水的文字背后潜藏着某种力量。很快,就忽然明白了。

《论经验》《雷蒙·塞邦赞》《论虚妄》都堪称大部头,特别是《雷蒙·塞邦赞》有近250个页码,体量想当于一部长篇小说。创作这种随笔,酷似一场马拉松长跑,整个行程下来比拼的是耐力,当然还有丰富的学识。而蒙田却行文沉稳,有条不紊,没有重复,更不会累赘,且又长话短说,待到短处又率性发挥。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只是在中途里,才发现了一个“您”。根据注释推测,这篇长文是写给一位名叫玛格丽特·德·瓦罗亚,抑或是为着凯瑟琳·德·波旁而写的。还有《论父子相像》这篇长文,是写给一位名叫德·杜拉斯的夫人。不管写给谁,背后这女人的地位尊贵和在蒙田心中所占的分量,那是必须的。

一个有话想说,一个乐意倾听,书写者便徒增了莫大的动力,一项浩繁的工程于是大功告成。这类似于红袖添香。才子总得配佳人,纵是身旁缺了红袖,佳人相会也无期,那么,隔空喊话也罗曼蒂克,鸿雁传书更其乐无穷。插播一句京剧《红灯记》中李铁梅独白:“奶奶,你听我说……”蒙田也说:“亲爱的,你听我说:神的灵魂无舌、无眼、无耳,但却有感觉到其它神祇的感觉,也知道我们的想法。同样,人的灵魂在睡眠或狂喜时脱离肉体能猜出、预见和看到它们的肉体里无法看到的东西。人自称聪明,反成了愚拙,将不能朽坏之神的荣耀,变为偶像,仿佛必朽坏的人。”这样的话语,想来会有当年汉代大才子司马相如抚琴弹奏《凤求凰》、勾得卓文君当夜携手私奔一样的奇效。蒙田在不少篇什里都毫不讳言拥有许多红颜或蓝颜知己,虽然没听说过他想跟谁私奔,但相信做为一个倾听者,经此一说,心旌摇曳那是少不了。女人那多愁易感的脆弱内心,最容易被这种甜言蜜语哄得昏昏欲醉、迷失心窃,如果再添上文采飞扬的佳语妙句,不血脉偾张、五体投地,那才怪呢。人的血总是热嘛,更况女人。

综上看来,我相信,蒙田不少随笔都在写给这样的倾听者。“说句实在话,我觉得我们跟那些将圣言神语用来施展巫术魔法的人一样,也在滥用我们的祈祷:我的希望、祈祷的效果取决于语言的形式、声音或排列,或取决于我们的态度。”(《论祈祷》)又善于直抒胸臆:“我读书只是希望更加明智,而不是想更加博学或更有口才,因此,对我来说,这些涉及逻辑学和亚里士多德学说的部分毫无用处。”(《论书籍》)或直陈内心的怯懦:“我甚至胆怯到这种程度,看到杀鸡就不舒服,听到野兔被我的猎狗咬得惨叫就感到难受,虽说打猎是一种巨大的乐趣。”(《论残暴》)接着又在谈到妇道时说:“别去注视泪水盈眶的眼睛和凄惨的声音,而要去观看黑纱后面的姿态、气色和面颊,这些才能显示寡妇的真实心情。”(《论三位忠烈女子》)。

大凡创作,就像在谈一场恋爱,最需要的是真诚,唯有将真实的、立体的自己呈现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才能赢得人家的真心和好感,还有心灵的共鸣。蒙田就是单独的自己,“世上从未有两种相同的看法,也没有两根相同的头发或两粒相同的种子。人类看法普遍特点是多样性。”(《论父子相像》)蒙田深谙此理,也真实地付诸了行动。

话到这儿,又想到了万历的后宫。假如蒙田当年能获得万历这皇帝老儿恩准,移步后宫,不奢求面见郑皇贵妃,哪怕任何几个嫔妃媵嫱也行,只消见识几张玉面,那就是另一番别开洞天的景况了。隔几而坐,细品香茗,汲吸芳香,在茶盏碟盖相扣那当儿,偷眼睃着宛若天仙的姣美面容,加上周遭钗环林立、铃珮叮当,内心的慌乱那是难免了,恐怕早已眼饧骨软,手中的盏碟“砰”的掉落在红地毯上了也未可知。依蒙田那丰富又多情的内心,只怕跪求万历赐他一两个妃子、让他携带回到巴黎的心思也早有了。只怪自己生错了地方,原来东土才是一等的温柔富贵之乡,今夕何夕,咖啡哪抵绿茶,碧眼也会在黑眸里黯然失色,棕发比起青丝那就是粗糙的鬃毛,这不是人间,而是琼宇宫阙啊。

回到自己的蒙田庄园,心情依旧激越难抑,什么红颜蓝颜,统统一边凉凉去,老子这就闭门写随笔。那样,此番随笔的篇幅必是比《雷蒙·塞邦赞》还要宏大,分量又会比砖头还要厚重,信鸽是衔不动了,只得通过海路携带到大明这儿来(蒙田必会四处打听,大明这儿在郑和之后,还有谁在下西洋?)。世界从此又多了一部人文巨作。

蒙田是个可爱的人,可爱得天真,可爱得有趣。他的这种气质和风度,必会搅得万历后宫那些嫔妃媵嫱在幽闭的深夜里难以入眠。兴许在不久之后,还能收到一沓沓来自大明后宫的信笺,那般斑竹点泪,满纸诉说着相思之苦,月朦胧鸟朦胧,海棠依旧,只是红肥绿瘦。蒙田读着,早已泪流满面。于是,这个世界便添了一部最早的《两地书》。

一切没有假如,世界也多了一分缺憾。

一只秃笔,难以撼动蒙田那如椽之笔。蚍蜉撼不动大树嘛。品读这套随笔全集,只是在蒙田那一身漂亮的皮毛上,捉几只虱子。浅尝辄止,少捉几只,读深读透了,就多捉几只,罢了。遥想当年,阿Q看到王胡在身上捉虱子比自己捉得多,就不服气,差点动手打了起来。依我粗陋之愚见,他们在比谁比谁幸福,虱子多了才幸福,你比我幸福,我才不服呢。好好学习阿Q和王胡两位好同志,在蒙田这儿多捉几只虱子,放在两排牙齿之间,咬出“嘣”的一声脆响,尝尝一种幸福的滋味。

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说的是经邦、济世、治国、平天下。王阳明那天人合一的《心学》,说的是“心”,根子里还是济世之事,让人在天地间发挥着应有的作为。鲁迅先生的杂文,说的是“国民性”,那是民族的脊梁。凡留世之作,各有各的玄奥深刻,各有各的无尽价值。而蒙田看以非常“自我”,其实包罗万千,历史的、哲学的、人文的、宗教的、社会的、情感的、健康的……随处可以俯拾而来。蒙田总是非常有见地,也总是金句迭出,会给人焕然一新、原来如此之慨。“他用知识渊博的里拉琴弹出诗歌,跟金托斯山的阿波罗用手指弹出的一样美妙。”蒙田这话恰好印证了他自己。

拿蒙田相比鲁迅、王阳明,乃至孔老夫子,就像拿篮球比足球、拉菲葡萄酒比贵州茅台酒是一样道理,品类相同却又无可相比。蒙田仅是蒙田,他的初衷仅是扫自己的一庭一屋,至于能否扫天下,各人自去体会、遐想。蒙田说过,“蛆虫和大象都会有相同的欲望。”品读蒙田,可以做一只蛆虫,也可以做一头大象,纵是退一万步,能像阿Q跟王胡那样比着捉虱,让阅读的欲望飞那么一会儿,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俯仰浮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俗的追名逐利、蝇营狗苟,往往会让人迷失心性。蒙田奉献给我们的恰恰是一剂人文精神的心灵鸡汤,捧读了,读懂了,必会裨益多多,让人陶冶情性、感悟人生,从而变得淡泊、静谧和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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