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山这纸,纯凭手工造作,一撮一抔,从手里抻出薄薄的纸张,纤细,柔韧,素净,令人咂舌。纸有官家雅名,叫屏纸,而纸山人们才不管官不官家,一贯直呼土名,草纸。倘若城里人问纸农:“你家做屏纸?”兴许会领受一顿逼视的白眼。纸农那神情,是责备太打字眼面、文绉绉。山里人就这么淳朴、粗野,有点浑,但本色,宛如城里人说某处山冈风景独好,山里人愣是说那儿啊仅仅是个山旮旯。纸山的纸农行走在纸山上,骨子里那思想永远忠实地匍匐在脚下这方土地上。雅与俗,各各占理,南橘北枳、人言人殊嘛。
我的老家在温州西部的泽雅山区,这里祖祖辈辈,挨家挨户都做纸,于是成了“泽雅纸山”。我这人生的开始记忆,就是做纸,那拦溪引渠的水轮、隆隆作响的碓坊、纸浆膨松的槽坊、满山铺晒的湿纸、满屋堆叠的干纸……在这草纸的世界里,我听惯了做纸的声音,还有随处弥漫的做纸气息。那时,我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做纸就是父辈留给我的唯一手泽。于是,年少的我,曾经跟着大人们学习一段时间做纸。然而,体味到的全是累活、脏活,原先萌生的些许好奇和浪漫,很快换来了沉重、无望和厌弃,美好的憧憬瞬间碎裂了一地。想着此生跟纸为伴,内心那种荒凉和悲怆的愁绪恐怕一只舴艋舟也载不动。我想到逃离,离开这处纸山。当后来如愿辞别纸山,走进了喧嚣的市廛,内心还真有种如释重负之慨。
却有这么一个人,原本是山外来客,无论情感,还是经历,都跟这方水土毫无牵系,却执著于泽雅纸山,把自己的身影坚实地写在这里的山山水水间。而且这一执著,至今已是七十有余之年。一个人,且将平生都寄了纸山,到底源自哪样一种情结和信念,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请宥我等鲁钝,难解个中真味。
此人姓周,名荣光,今已年近鲐背矣。因与家父同庚,讳名,唤周伯。又因敬重,后来改唤周公。
周公出身在温州城里,与泽雅纸山,一处城,一处山,风马牛而不相及也。偶因一着巧,便与纸山结了业缘,难舍难分。人生因缘际会,其实离不开一个“巧”字,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巧,树上那只苹果掉至牛顿头上也是巧,鲁迅青年时在日本观看清国留学生在洋人斩杀同胞之时而面对的那种麻木又是另一种巧,诸如此类。周公的巧,是巧在走进了纸山。他与纸山,把此生的宿愿注定了。纸山的“俗”,遇着了周公的“雅”,于是撞击出了雨后彩虹般的绚烂色彩。说来,实乃纸山之幸!
我与周公因纸山而相识、结缘,虽谈不上交情甚笃,但也不浅。至今数十年间,交往频仍,每每晤面,必听他畅谈纸山诸事,那如数家珍般的娓娓道来、津津乐道中的深切感悟,如有清风拂面,时时回响在耳际。我惊其渊博,叹其执著,羡其见地,又隐隐哀其沉迷。我那犹如重轭在身的草纸,怎么在他看来会是这样如获至宝呢?
我的疑惑,在经过一番追根溯源后,才依稀找到答案。
周公的先祖周必大,南宋名臣,兼具文韬武略,孝宗淳熙末年官拜左丞相,主张抗金,功绩昭著,光宗时封益国公。后世几经迁徙,其中一脉择居东瓯之境,到周公祖辈,已在温州城里安居乐业。
搬出先祖,倒不是夸耀“我祖上很宽”,来个阿Q式的精神胜利,以引得世人另眼相看、人高一等之意。周公从来没夸过自己“祖上很宽”,而沉醉,而意满。若说炫耀,也仅在祭祖之时,率族中众人给先祖敬上三炷檀香而已。然而,只因有这先祖,周家一贯秉承耕读家风,踏实为人,勤俭公事,于是在历辈中都能冒出经世济民之才。周公出身书香之家,少承庭训,浸淫传统文化,恪守公序良德,基于这种熏陶,一旦机遇巧合,或致仕,或做学,或从商,必会脱颖而出,有着一番作为。
然而,周公独独选择了偏居一隅的泽雅纸山,执著于那短短的、薄薄的一笺草纸,其情何堪?
其实,这是一次心的旅行。心系之,人趋之,像偶遇一个粉黛佳丽、恰逢一位金兰契友,这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心的萌动和召唤便难以遏止,就把一生托付了。
初次走进纸山,才16岁,正是束发走向弱冠之时,周公尚是小周。1952年,人民政权才建立不久,百业待兴,广纳贤才。他是文化人,经招录、选拔,入职政府财粮统计队,担任小组长。一次,被派往泽雅山区校对当时乡村的“田亩册”。一个城里孩子,从泽雅的山山水水间走过,却被这里的做纸深深吸引住了。那满山苍翠的竹子、溪间潺潺的流水、拦坝引渠的碓坊、翻晒满坡的湿纸、堆满农舍的干纸……偌大的纸山弥漫着浓浓做纸气息,令他联想到的是我们文明古国的造纸术,那伟大的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真想不到,在这闭塞的大山里,至今仍旧依凭独有的天然资源,在默默承传着古法做纸技艺。泽雅,这个把古老带到当今的地方,原来就是一处桃花源般的仙境啊!他那内心被震撼了,留下的印象紧紧地萦绕在心头,再也抹煞不去。后来,周公每当谈起这初次想见,依旧能清晰地说出当时走过的山、喝过的水、吃过的农家饭,还有那些相谈甚欢的纸农。纸山的桃花源,该是世界的桃花源啊。当时,他萌生了愿望,倘若来日再有机遇,必定将这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纸山,推向山的外头去。
这愿望有点幼稚,却暗藏在心头。再次走进纸山,已是十年之后了。其间,周公应征入伍,退役后履职民政部门。借着扶贫济困之机,于1962年再次来到纸山,却发现因囿于那个特殊年代,生产力受到严重禁锢、束缚,纸业已是非常凋蔽,纸山碓声稀落,一派颓势。做纸虽然仍在继续,草纸却卖不了好价钱,政府的救助钱粮杯水车薪,难以纾解眼前困厄,纸农大多贫病交加。周公心怀同情、怜惜和忧虑,决定暂不回城,着手一次全面的调查走访。
带着笔记本,扛起行囊,翻山越岭,一路走一路记录,走遍了纸山的80多个村落,探访了几乎全部的碓坊、纸槽,又跟纸农促膝相谈,往往直到深更半夜。双脚走过去,心跟纸山越是贴近起来。这诚挚又踏实的劲头,犹如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当年对江村进行社会学调查考察那般精细、严谨。当然,周公那时未闻费老美名,只觉得唯有将自己沉在其中、汲取精髓,才会真正读懂纸山,于是横下一条心,对纸山的民俗、历史、人文、产业、做纸技艺的传承等做了一次全面的调查了解。他把脚步和身影留在了这片纸山,也把心寄在了纸山。那时候,他是无奈的,也是忧虑的。后来,当他拜读过费老先生那些社会学著作时,才知自己跟费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甘愿在纸山苦中作乐,以获得内心那份快感。其实,这股拗劲,源自他那书生意气,是一个书生心底里拥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才促使了一种强烈的责任和担当,让心系在了这方土地。
从此以后,周公心心念念纸山,时时关注纸山,总是借着机会来纸山走走,为日渐衰落、濒临凋蔽的纸山而忧而惜。
纸山这草纸,于我,留下的仅是荒凉和困窘的印迹。我难以承受做纸那枯燥又繁杂的度日维艰,一直没有透彻了解这其中蕴含着的非比寻常的奥义,却只恨着没将草纸弃之如敝屣。然而,周公却视若珍宝,一直在孜孜矻矻地为着这纸而探源、寻根。心怀虔诚,在默然又寂寞地累积着、思索着,乐在其中,而不告之于人。
搜罗大量遗落在荒野、猪舍、田间那些古老石碑,濯洗、拓片、誊录、句读,又遍查各类地方志和相关古籍,终于将泽雅这儿造纸的脉络梳理清了。
原来,从北宋天禧末年(1017年)始,乡人为避战乱、饥馑,从闽地迁徙到东瓯这个当时非常闭塞、荒芜的“蛮夷之地”,其中一些先民来到了泽雅,并将造纸技艺带将过来,开始依着古法造作草纸。南宋时,已日渐繁盛,家家都熟稔做纸,纸品挑到山外销售,一时洛阳纸贵。纸山之名,彼时已是遐迩。直至近现代,纸山的草纸一直销往东南沿海各地,甚至通过海路远销东南亚诸国,引得大番蕞尔争相抢购。昔时那通商寰球的海船上,总有那么几艘载着泽雅的草纸。这纸,纸品优的供人写字、印画,次之且当包装之用,再次之用作冥钱或解手之类。纸的用处,概莫大焉,纸山长盛不衰,根源也正在于此。那镌着“泽雅”纸印的草纸,在人们购得之时,可以想象,是何等引来那赞赏的目光!
人类发明了纸,比嫦娥奔月、龙宫探宝伟大得何止千万倍!我们的祖先从结绳记事,到竹简木简记载文字,是一个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古时的“学富五车”,那车里装的是竹简木简呀。到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文字的书写、付梓才有了便捷的载体。纸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岂可是千百年来各种科技能够比肩?当今支付宝、5G之类,罢罢,相比之下仅仅“小儿科”而已。这千年纸山那造纸技艺,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可以找到确凿依据,又在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有过详实记述。纸山造纸,原来照见着东瓯之地特殊的山水风情文化,在向世人展示着“东瓯文化遗存,活态保护传承”之瑰宝。草纸蕴含着如此深厚的意义,岂可待之如敝屣?
周公在对纸山的研究过程中,那内心是惊喜、激越的。这惊喜和激从此相依相伴,直至暮年。他越来越深知,纸山这颗遗落在偏僻乡间的珍珠,如果不去挖掘、探究,那是多么的遗憾!
他想扛起一份责任,于是总在一味地搜集,在执着地深思。一次,偶然读到费老先生的《中国乡村考察报告》系列篇什,深为他那“志在富民”的宏大志向所折服、惊叹,经一番审慎思索,心里确立了自己的志向,许下“富裕大众”“卫国兴家”“践行学术”的人生三大愿景,又将“三愿”归于“一愿”,那就是为穷人办事、富裕一方。
这种志向,不可谓不大矣。一个人,身处芸芸众生的风尘之中,大多无法傲立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时代涛头,往往是人微言轻,所做之事、所言之语、所经之世,会被喧嚣尘世裹挟并淹没而去。然而,周公将“英雄不怕出身低”作为自己一生信仰的灯、励志的号,准备着以匹夫之责,无论顺境、逆顺,都将心中认定的志向坚实地践行下去。
但毕竟冗事累牍,为着三斗小米、几两碎银而终日忙碌。在那么一段较长时间里,心有纸山,力却不逮。然而,梦里萦绕着纸山这般美境,醒来已是热泪湿枕。
距初次涉足纸山整整30年后,周公于1982年再次来到纸山。与以往不同,这次是人住下,也把心安下。这一待,跟这儿的纸农这儿的草纸,胼手胝足了10多个年头。从初来乍到,到后来叫响了“千年纸山”而引起世人注目,几番艰辛,终是赢来不凡的声响,曾一度引得媒体争相报道。人生何乐何求?这段美好时光足矣!
想当初,周公来纸山,不是一般干部调动,而是一次主动请缨,又经一番辛劳奔走,终才遂愿。
他的妻儿一直在大上海工作和生活,而他在温州民政部门工作,长期两地分居,彼时交通不是轮船就是长途汽车,探亲路上就得两三天。一次“鹊桥会”后,等待的总是遥遥无期。顾念家人所盼,几经周折,调到一个上海医药部门任职。从此家人团聚,大半生奔劳漂泊之后,终于可享天伦之乐。然而,人在上海,想着跟泽雅纸山情未了,缘未尽,从此再也无缘,内心那种失落之憾难以言说。时间一久,那股潜藏的情结便翻涌而起,再也无法抑止。于是苦心说服妻子,又在上海、温州两地奔走,终于获得一纸调令,再次走进了纸山。
他仅在上海待个两三年,只身扛起行囊绕道温州,搭上一天仅有两班的公共汽车,孑然一身来到泽雅。当年已46岁,仕途已何所求,一心只想实现自己那“三愿”。其实,这是一次“谪守”,小乌纱不升反降,背后引来那无数的猜疑、不屑和奚落,自然难免。人家的疑惑,他耳有所闻,却全然不顾。这是一次心的召唤,身如宦海里一粒微小又轻盈的芝麻,唯有寻觅到了施展抱负之地,心即安处,那背后种种,任人说去呗。
开始仅当副职,可他没有二话。甫一到,就将纸山的山山水水走了个遍。纸山地大,散落着80多个村落,更有数百个零散的自然村,且又地处崇山峻岭之中,勾连各村的仅有委蛇、峻峭的山路,唯有爬坡过涧才能抵达。那段时间,往往累得精疲力竭,脚底的解放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彼时正逢改革开放,山外商业蜂起,可纸山依旧凋蔽,纸农收入歉薄。周公心急了,于是带着几名干部走到沿海各个商业发达的城市,一路走一路吆喝,终将纸山这纸打入各地市场。草纸销路开了,纸农收入有了,做纸热情便高涨而起,昔日碓声隆隆、满坡晒纸的盛景又再次呈现在整个纸山。从此,整个纸山几乎全部家庭都铆着劲做草纸,年产达四亿多张,且全都销个精光。纸山焕发生机,做纸再次达到繁盛之时。
幸有上级肯定周公这种热情、干劲和开拓思路,不久后任命他担任正职。他倒不计较当多大的官,而是重在能做多大的事。如此重托在肩,更是夙夜为公。然而,一道难题摆在眼前:纸山还有哪些作为?一番冥思,灵感来了,这纸山,何不开发成为风景区,让山外人前来观光旅游,而带活整个纸山?于是,又是历时数月,白天带着一批干部爬涧过坡进行考察,夜间撰写纸山总体开发的初步规划。大概轮廓有了,又遍邀社会贤达、业界翘楚,予以借力吆喝。那段时间,周公大有“周公吐哺,殷勤相待”之诚意,每闻客人前来,总是到车站久等恭候,又带着客人一路考察一路解说。这些人在为纸山惊奇之余,回头纷纷将所见所闻、探幽揽胜之事诉诸笔端,刊发于各种媒介。泽雅纸山,愣是叫响了出去,很快声名远扬。
恰如牛溲马蒡幸逢有识之士,牝牡之合足以水火相济。昔时闭塞荒僻,今朝熙来攘往。一时间,纸山似有灵气显现,游客纷至沓来,处处喧闹不绝。人们游过了,赞叹了,又总顺带买些草纸,以备实用或纪念,直把纸山盘活了起来。古老的做纸作坊里,融入了骎骎日上的烟火气息。
此时的周公,身旁云集了许多文人雅士,谈笑间指点江山,决事时挥斥方遒。周公本又家学渊源深厚,儒雅风趣,睿智机敏,谈吐尽显博学,行事决断得体。其结果是,外客蜂拥而至似是争观世相,纸山也青蚨扑面得以润泽家资。更有后学之众,簇拥而来,一时大有葵藿倾阳之势。那种闹猛,实出人意料。
其实,哪是敝地显灵,皆因人力所为也!
周公因纸山而倾囊施才,纸山也因周公而焕发神彩。命运已给了周公一次机遇,他在珍惜,又心怀恭谨,戚戚又勉勉。按理,闹出这番动静,政绩昭显,比如劳动模范、优秀干部之类名头,那也当之无愧。荣誉加身,既是肯定,也着实是一种慰藉。然而,他本性淡泊,只静默,不争求,纵是有意赠予,也觉只是虚名,于是一概推却不就。
主政纸山那些年里,周公经常去各个村落转转,看看碓坊、纸槽,问问纸农、乡村干部,对听闻到的做纸现状、家庭收入、纸农忧乐,以及历史掌故、乡风民俗、基层构建、社会弊端之类,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周公“游兴”如此之酣,酷似南朝之时东瓯之境的太守谢灵运,所不同的是谢公借公务之暇游山玩水,脚蹬他那随身备带的“谢公屐”一味高乐,游冶温州山水,而周公则是浸染纸山,在纸山这本展开在青山绿水间的书籍上进行精耕细读。当年谢公游兴之时,激情勃发,即兴吟诵,每到一地无不留下山水诗篇。他老人家预料不到,这些有关山水的诗篇,会开创一代诗风,他本人会成了“山水诗之鼻祖”,诗和人会被世代传诵。周公这番考察,初衷只是觉得需要把纸山进行一次忠实的记录,并经思考后,也书写一些这一独特区域的著述。虽虚实有殊,但功用归同。那时,周公的解放鞋,就是他的“谢公屐”,磨破一双,再换一双。
时光犹如白驹过隙,一待就是10多年。后来因为行政区划调整,周公只得转任他处。虽有万般不舍,却也只得收拾行装,辞别这处倾注着无限深情的纸山。临别那天,纸山数千纸农纷纷赶到车站,给他送了一程。此种离别又依依,化入一掬热泪中。而周公那轻便的去途行装里,只装着一摞薄如蝉翼、柔韧纤细的草纸。他要把这纸带在身边,以作永久念想,备着往后回望这段经历,抚摸这纸,权当故人重逢,以慰内心。
人过花甲,周公终于在上海跟家人团聚,很快又添弄璋之喜。那时,一切完美,衣食无忧,也曾一度就此将这后半世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算了。却总是将纸山这纸摆到案头,抚摸、细品,如与故人对话,此情绵绵,总会凝结一片相思的热泪。于是,铺开信笺,将泽雅纸山搜集、记录下来的那些笔记本翻找出来,撰写着有关纸山纸农的区域济、历史和文化的著述。又趁暇借阅各类有关造纸的书籍,便越来越觉得,泽雅纸山这纸,是造纸术的“活化石”,它虽深藏在大山里,却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有关纸山,有无以计数的内容值得深挖,并可诉诸著述。当初内心那许下的“三愿”,不是尚未竟达吗?他那内心,又一次冲动而起。
最终还是听从心的召唤。74岁时,周公重拾行囊来到泽雅纸山。又是一村又一村地走过,又是一人又一人地拜访,又是一事又一事地考证。随后,借着泽雅纸一处农舍的小窗,人住下了,心更安下心,奋笔疾书,往往通宵达旦。
又是十年有余,周公陆续撰写了《泽雅纸山经济探索》《泽雅·纸农乡味》《泽雅·纸后时代》《天地方寸间》等,达500万字。铸成如此煌煌之作,别说耗去多少工夫,费尽多少精力,仅仅留下的手稿和资料,后来摞起来,就重达1000多斤。试想,人到暮年之时,有谁会废寢忘食、积腋成裘到如此境地?而周公每到书成,又联系出版社,用省吃俭用而积攒的退休金,一一予以付梓,又有谁甘愿如此付出?可周公每每在书成之时,嘴角都会舒展开心的笑意,为着一份耕耘而高兴。
此生有涯,周公深知年岁日增,该做的事只得跟年岁抢时间了。耄耋之时,他着手撰写《中国纸山学概论》,将泽雅纸山提升到“中国纸山”这一高度。这本《概论》不仅达百万字之巨,还配以数十年间搜集、整理的原始资料、图片、史料拓片等。如此浩繁的工程,青壮之年也难以抵达,但周公愣是给以完成了。此时,周公已落得老弱之躯,最终裒揖成功,实乃令人惊诧、唏嘘。
《概论》即将煞尾之时,周公病倒了。一查,已身染沉疴。毕竟将至鲐背之年,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延寿至此,生命已蒙上天怜爱和眷顾。然而,此事未竟,周公毅力仍然不减,在抱病之时,拖着羸弱之躯,仍在夜以继日地增删、考据、校勘、润色这本沉甸甸的《概论》。当初来时,那装满行囊的饱满生命,在纸山一路洒落了去,终是将内囊都倾尽了。想着来日屈指可数,周公便以药物济体,跟生命做了一次最后的赛跑。
《概论》样书打印之际,周公微信我,准备邀一些故友,就在泽雅纸山开个读者会,谈谈得失,征求一些建议,以免补阙拾漏,以求少留遗憾。他问我能否“拨冗莅临”?如此谦意,于我,就是沉甸甸的垂问,哪有推托之由?
那天,我如约而至时,周公早已在谦谦地等候。我发现,座中仅仅寥寥十多个故友新知。想当年,周公主政这处纸山,把纸山叫得几乎震山而响之时,虽谈不上应者云集,但也门庭喧闹,各色人等穿梭不绝,谈笑风生,美言盈耳。这个读者会,对周公很有可能已是最后谋面之缘了,甘苦滋味都已蕴含在简约又沉重的微信里,想必会有更多的人闻讯而来。然而,今番冷落已非昔比,几近门可罗雀了。心里猜想,周公必定不止邀请这么一些人的。可人都到哪去了?又暗忖,人到残年之时,除非依旧头戴光环、一言九鼎,权势尚未旁落,不然邀人赴约绝非易事。不叹世态炎凉,一切都合乎情理。这么一想,我心也释怀。
然而,周公虽然脸有倦色,身子孱弱,声音也沙哑,但依旧笑声朗朗,那种坦然,毫无忿懑之意,将这种“冷场”挂怀在心。他那言行举止,将书生那种超脱淡泊尽然烘托出了,却又掩藏去了。此情正印证了他那一贯为之的处世境界。当谈起这书、谈起纸山之时,却依旧不减当年,激情满怀、滔滔不绝,好像永远也谈不完似的。是啊,一切了然于心,谈资怎不丰足呢。
人,一辈子有所追求,执著于某一件事,其实多么幸福。有人在故宫修文物,有人在敦煌守壁画,也有人沉浸在卢浮宫那璀璨的文化里难以自拔……这些人都将毕生付诸了,只为心中那座圣殿,无怨无悔,乐此不疲。周公心中的圣殿就是纸山,圣殿里透射出那一束神圣的光芒,变成他心中的一盏明灯,照彻着他这一生。
我捧着沉甸甸的《概论》样书时,没有悲怆,唯有祝愿。周公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笔,如此浓墨重彩,值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自古至今无数饱学之士的一大抱负。徐渭、顾炎武他们,在命途多舛之时,仍旧秉笔直书;苏东坡、王安石、王勃他们,又无不以名篇遗世而流芳百世……这种典范,不胜枚举。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假如一个人在自己这一生里能够画下绚丽的刻痕,不是显得更有意义?周公以数百万文字书写泽雅纸山,内中不乏珠玑字句,对泽雅纸山,那是前无古人,想必往后也难有来者。人海茫茫里,大多营营役役,熙熙攘攘中为名图利,哪有将平生所许之愿当作一种契约来完成的?也仅有周公这种殷殷赤子才能做得到了。周公那“三愿”,当初看似是在夸下海口,至此还真圆满还愿了。
出身纸山的我,纵然有诗和远方,飘扬的风筝也无法挣断长长的牵线,人的根须永远深扎在这片纸山里。相比周公,我实乃碌碌又慵慵,该当自励自勉。周公将毕生奉献给纸山,在他这人生即将完美收官之时,我提起手中三寸秃笔,以稚拙之文略记一笔。纸短情长,只为周公把七十余年奉献给纸山的那种精神,谨表敬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