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我从树下走过。在这个初夏。
要跟这排树道别了,顿住脚步,把目光送过去。驻足凝望中,觉着今天的树很婆娑,也绰约,苍劲的虬枝轻轻地摇曳,翠绿的方叶浅浅地微笑,在街上喧嚣初起之时,令人亲切、喜感,也依恋。欣悦袭过,惆怅也紧随其后,思绪在飘扬,眼前晃动着西郊那排香樟树、老屋门前那两棵大树,还有老家那山片儿上长着的小树。仿佛有一个灵魂落在了后头,需要稍等片刻。我为树的灵性而惊讶,也百感交集。
从家里到求食之所,我从这排树下走过。无法估算,到底已来来回回多少趟。总是行色匆匆,踢踏踢踏中,苍颜爬上了脸颊,白发也取代了青丝。一路的脚印,却全被岁月抹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是个好天色,没有阳光没有雨。在这夏天的门槛上,薄云虽将太阳遮着,天却已闷热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水汽,树叶上凝成的水珠滴滴答答,零星又羞怯。水珠分了几滴掉落在身上,让我分享一分甘露,闷热里顿觉一股凉意。
我的树,我的水珠,总在无私地馈赠我。
这里的树,在街旁站成一排儿,从这头延伸到那头,长长,又静静,陪伴着我们的城市,在生长,也在守候。更主要,在陪伴我。
起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看样子,该是法国梧桐。我和树都是这片新区的来客,我开始从这里走过时,新区才刚开发,树也刚刚种下,彼此一样的新鲜和陌生。小小的树,身躯那般孱弱,每棵都用四根木棍拄着,腰身又被钢丝箍起来,这样才不会让雨打风吹去。我和树,在市廛里一动一静,其实都是蝼蚁。倏尔,一年又一年,树大了,叶茂了,木棍却朽烂了,长锈的钢丝嵌到了树身里去。我看着钢丝越是往树身里扎去时,有种往肉里剜着的感觉,心里悲戚戚,于是有一日给园林部门打去投诉电话。钢丝很快拆卸去了,我也顺带知道了这片熟悉的树原来是二球悬铃木,本土树,不姓“法”。我此后走过时,有时会抚摸一下树身那结痂的创伤,为树痛惜。我还曾给树一一作揖过去,并天真地默祷,生命就该自由地活着、生长。
是啊,树跟人一样,都是生命。生命么,就应该没有羁绊地活着、生长。
走过一个个寒暑,心里越是有了深深的感触。总觉得,悬铃木是最会报时的一种树,人行道旁站着这种树真是最好不过了。可爱的悬铃木,树枝嫩芽吐放时,它报来春天的讯息;树冠绿荫遮蔽时,它阻挡夏天的懊热;树叶枯黄飘零时,它传递秋天的气息;树头光枝摇曳时,它抵御冬天的萧瑟……曾有无数次,我从树下走过时猛然一惊,才知时节早已变换,于是总会摘一片树叶,待到家时,夹在一本无比珍爱的书本里。人,总是喜欢待在固板的办公室里贪图舒适,只知道随着天气的冷暖变化而添减衣物,殊不知已将美好的大自然舍弃了去,营营役役着,没有好好去体味。唯有走过这排树,才忽然发觉暑寒易节,时间早已从指缝间悄然地滑溜而去。
生活总是匆忙,可我感谢这排树,也赞美这排树。从乡间里走出来的我,骨子里是那么爱树,也因爱树,早已把悬铃木当作挚友。我走过这排树,我就拥有这排树,它们独独属于我,我占据着它们,我们一起喜乐,也一起忧伤。我甚至感觉到它们每时每刻都会发出噌噌噌的声音,在为我而生长。我为这种噌噌噌而欣喜。
我这么驻足,内心又掠过一阵惊喜。突然发觉,它们又长了一圈儿,树干更粗壮了,树顶也更高了。当年那孱弱的身躯,大多已有脸盆那般粗大,树顶都冲到街旁三四层楼宇去了,树冠也遮掩了大半的街道。原来,它们一直在生长,很自由,也默然。
也真是,一晃已几十年过去。我的年龄被岁月的鞭子抽打着,跟着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地扩展开来。在这个初夏,我已年龄到杠,往后再也不去那个求食之所了,一切理想、奋斗和追求也都已画上句号。告别这排树,我将开启另一段生活。
我任凭水珠拍打,久久地呆立。眼里已噙满泪水。我的挚友们啊,往后我还会经常从这里走过,并会用心体味,看看这种恬静和安适,也倾听噌噌噌的声音。我想再看看树,也听听树。
只因我这宿命的人生里,总是离不开树。忧愁的树。
二
我去了一趟城市西郊,寻访那排香樟树。我怀念香樟树了,想去看看、听听,重拾一段久远记忆。
刚上城那时,我孑然一身走进西郊那座大楼里。年少的我,人地生疏,乡间的出身又注定没有城里的体面亲朋可以投靠和依傍,于是白天忙事,晚上就地打开铺盖,逼仄的办公室成了唯一栖身之所。宛若一个旅人,扛着简单行囊,从一只夜航船登上一片陆地。行囊虽空空,但总算辞别了乡间,内心也曾经欣悦、新鲜。
那时西郊刚刚开发,四周田地里日夜响着隆隆打桩声,新街两旁种下了清一色香樟树。幼小的香樟树,透着一种昂扬、勃发的力量。然而,生活无法逃避沉重,欣悦、新鲜很快消去,愁闷、担忧已尾随而来。每当夜晚人去楼空、清冷的廊灯映照狐独的身影时,我便倚在窗头,目光朝楼下的香樟树凝望而去,愁绪也随之越扯越远而去。想着将来的日子,在这座城里,需要一片属于自己的瓦檐,需要一个安稳的家,没有过多奢求,只求可以拥有。然而,领来的薪水,托在手里就像一片树叶,估摸着纵是积攒几十年,也买不来哪怕鸡窝大的一处住房,一切美好向往变成了水泡泡,一吹就破裂。这前路茫茫的,内心那愁绪,恐怕一只舴艋舟也载不动。
从乡间到城里,忧愁总是影子一样吊在身旁,甩也甩不去。深夜里,我失眠了,于是来到街上,选择一棵香樟树倚靠上去。没有行人,街灯依稀,店铺也早已打烊,办公楼里一片幽暗,远处那些住宅的窗户里洒出来的灯光,平和、柔情地淋洒着我这烦躁的内心。树下的我,仿佛一个无处可归的流浪儿,茕然又无奈地站着,唯一能做的,就是抠着皴裂的树皮,再摇晃纤弱的树干,摇下几片迟早都要掉落的枯叶。
枯叶飘零中,我总会想起老家屋前那两棵大树,还有老家那山片儿上的小树。
说来也怪,我这么做着时,内心觉着释然、踏实。我惊讶这种朦胧的感觉。次数一多,恍惚间,渐渐参悟了似的,只觉得我就是树,树就是我,树总在生长壮大,而我,也应该像树一样生长壮大。
我跟香樟树一样弱小,我们一起度过那段苦涩时光。面对着树,内心有了触感,也充盈着无穷力量,于是默默地规划人生,决心钻研自己的专业。我为这种决定而兴奋,于是一次次跑到图书馆借书,深夜里伴着孤灯如饥似渴地啃读下去。实在太困乏了,就去香樟树下走走,倚靠着树,也摇摇树,回头再冲个冷水浴,继续读书。那一段时间,只听过树在噌噌噌地生长,而我已忘了自己。付出终有收获,我终于走出那座大楼,如愿来到城市另一头这个可以发挥自身专长的地方求食。掐指一算,我跟香樟树整整相伴了三年。
临别前那个深夜,我又来到香樟树下,留恋地看看、听听。突然发现,树已长到二楼那般高了,树干已有合掌那般粗了,树叶也早已密匝匝地遮掩街灯了。我把耳朵贴在树上,倾听着,仿佛听到了噌噌噌的声音。再过若干年,当我再次到来时,香樟树必定又会长高、变粗起来。心想,我会经常回到这儿,站在香樟树下,以一个旅人的姿态,无声地汇报我的行程。
心头的香樟树换成了悬铃木。我走过悬铃木的过程中,房子有了,家也安下了,虽难求闻达,但总算衣食无忧,这已让我满足。天天从悬铃木下走过,当初那种愁绪也早已淡去,消失了。
我一直喜欢看树、听树,城里的,乡间的,什么树都喜欢。闲暇时,我会上公园绿地走走,有时也约三五好友驱车去登一处高山,抖落一身的血压、血脂和血糖,更主要是看看、听听那些生长着的树。世间的树,总有千万种,可我只认得出寥寥几种,我对树的知识非常匮乏,但这不影响我看树、听树。我把树当作了人来看,人总是来来去去,走过看过,没必要叫出各人的名字。那么,我也没必要叫出每一种树的名字。我跟树打过照面,就像跟人一样,都是一种缘分,都值得珍惜。我甚至觉着,乡间的人就人,树也就是树,而城里不一样,人是流动的树,树是静止的人。树因生长的地方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会不一样。
城市总在不断扩展,而跟随这种扩展的,是树。不论住宅区,或是街坊两旁,总是站着无数的树。不可想象,城市如果没有树,将会是何种境况。好在,人在繁衍,树也在生息。我在各处的树下走过时,总觉得树是最懂感情的,像一个个忠实伴侣,在向匆匆而过的人们展露着妩媚笑容,又倾吐着温言软语,让人温馨,也令人欣悦。我会为树的欣欣向荣而喜悦,每当遇着一棵枯死的树,便觉得这是一条生命在逝去,于是伫立在那儿,为它悲伤、叹息。
这么爱树的我,却已将西郊那排香樟树遗忘了。它们可是曾经激励着我,启迪着我,也鞭策着我,宛若神祇一样,在冥冥之中庇佑着我啊。说忙,其实是虚假托辞,只要有心,还会没有时间去看看、听听?我一直没有去过,说来实在不该,现在人已赋闲,内心便觉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我该去看看、听听香樟树了。
总以为这排香樟树已长成参天大树,见着了,会有故人重逢的惊喜。然而,当我这次从树下走过时,才发现它们跟几十年差不多大小。这让我非常惊讶,也失落。仔细观察,香樟树仍是原来的香樟树,绝然没有换种过,但它们怎么就不会长高、变粗呢?悬铃木可总是在噌噌噌地生长啊。
走过才发现,街旁竖起了围挡,像我初次进城那样,这里又开始新一轮旧城拆建,原先的办公楼已经拆除,围挡里面高耸着打桩机的吊臂,不久的将来,必定又有一批崭新的楼宇拔地而起。我的耳畔响起当年那隆隆的打桩声。我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抠着那皴裂的树皮,也摇晃着树干。树毕竟已粗壮,再也摇不动了,但有几片枯叶飘落到我身上。将耳朵贴在树身上,想听听树,却除了四周一片嘈杂声,什么也听不到。我觉得,这是香樟树在跟我怄气,责怪我迟迟不来探视,生气着,索性不生长了。也许会是这样。
真不知这排香樟树能否保留下来。祈愿人们怜惜这排树。那么,往后我还会经常来看看、听听,重拾一段久远记忆。
我这人生的旅程里,离不了这排香樟树。
三
我在人生之始,第一眼看见的是两棵树,很高很大的树。
人呱呱坠地,睁眼见着的该是妈妈那惊喜、和蔼和慈祥的笑脸呀,可我把妈妈的笑脸给忘了,只记着那两棵树。如今年近花甲,刚做的事刚说的话转身就再也想不起,幼小之时的片片记忆却总会越是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脑海里总会浮动着躺在襁褓里贪吮妈妈两只饱满的乳头、凝望门外两棵高大的树的画面,也许这不是真的,但我总觉得这种画面像胶片一样烙了下来,抹也抹不去。我肯定,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两棵树,它们陪伴着我慢慢长大。我对这两棵树的记忆特别深刻。
至今仍旧叫不出那是两棵什么树,只觉得很高、很大,树身直插云霄里去,树冠又像巨大的雨伞,那般恢宏又壮硕地挺立在我家屋前。只记得,妈妈从田间回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浑身的汗渍,抱起摇篮里的我,赶忙撩起衣襟,将乳头往我小嘴里塞来。我们坐在屋檐下,一边逗笑着,一边望着屋前的大树。妈妈那清澈的双眼里,闪动着两棵树,我这胆怯又幼稚的眼睛里,也许也闪动着两棵树。待到一顿饱吮,我们相依着,一起静静地凝望两棵树。那是最幸福、最静美的片刻时光。
总以为,这两棵树是属于我的。从幼年到童年,彼此相伴,让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春天,满树盛开粉白色的小花,花瓣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夏天,满树的树叶挡住了毒阳,浓荫送来一阵阵清凉;秋天,成熟了的果子在秋风里摇着,便从壳里蹦跶而出扑簌簌掉落下来;冬天,稀疏的枝头又将暖阳筛了下来,把在树下玩耍的我晒得一片暖洋洋……我尽情地享受着这两棵树,内心总是充满好奇和欣喜。
相比树,我更怀念喜鹊。树大招飞禽,这两棵树上招来过乌鸦,也招来了喜鹊,每年都一样。妈妈总是双手合十地祈愿说,乌鸦报丧,喜鹊报喜,要是喜鹊栖落在枝头那该多好。好像喜鹊知道了妈妈的祈愿,它们总会把乌鸦赶跑了,独独霸占着而筑巢安家,每年都这样。
喜鹊总是春天来,冬天走。它们来时都是一大群,集结优势兵力,往往是多只喜鹊扭打一只乌鸦,彼此进行一场殊死搏击,鸟身绞扭在一起,叽叽又喳喳,奋力扑扇翅膀,尖喙又相互撕咬,啄掉的羽毛像雪花一样一片片飘飞起来。可怜的乌鸦那羽毛都快掉尽了,这才落荒而逃,嘴里又含恨地“咕咕咕”叫着,似乎不将喜鹊诅咒死去就不罢休。喜鹊们才不顾,欢聚在一起,欢叫着庆祝这场胜利。但很快,又忙忙碌碌着飞来飞去,各各衔来枯枝和荒草,选择各个枝头搭着,一个个鸟巢便渐渐在萌芽、变大,在枝头冒出来,变成一只只圆圆的鸟巢。它们那筑巢的本领,堪比世界上任何的能工巧匠;那鸟巢的完美无比,哪怕搜索世界上最优美的诗句恐怕也无法赞美。待到鸟巢筑好了,喜鹊却安静了,仅有一半的喜鹊在飞来又飞去。妈妈这时总会指着鸟巢对我说,雌鹊已在孵蛋,雄鹊在给它们叼食呢。待到夏天,鸟巢里伸出雏鹊们的脑袋,一伸都是六七只的样子,先是光溜溜的,慢慢毛茸茸起来,排成一片儿,都张着饥饿的小嘴,奋力地伸出巢来。那种嗷嗷待哺的样子,非常惹人喜爱。这段时间,雌雄双鹊不再啼啭了,只要天还亮着,总是一来一去地飞去觅食,一刻也不见停歇,衔来各种虫子或者谷粒,栖落在巢外,伸伸脖颈做着逗弄的动作,又静待片刻,对准其中的一张拼力张开的小嘴,喂了上去。这一喂,满枝头都响起雏鹊们那稚嫩的吱叫声……待到秋天,雏鹊们羽毛渐渐丰满起来,接着开始爬出鸟巢,哆哆嗦嗦着跳上枝头,又都惊怕地鸣叫不止,叫声混成一片。这时,雌雄双鹊会伸开翅膀让雏鹊叼着,引领孩子们爬到稍远一点枝头去。这种经历一多,雏鹊们便慢慢学会飞了,逐渐老练了,个头也都已长得很大了。这时候,从屋檐下眺望而去,已很难分得清哪是雏鹊哪是老鹊。待到寒风乍起之时,喜鹊们却举家飞走了,只把空空的鸟巢留下来,任凭寒风把枯枝和荒草撕扯了,纷纷吹落到地上来。枝头经历了这番热闹,又重归宁静。
记得我稍大的时候,有几只学飞的雏鹊掉落到了地上,我追赶过去,将其中一只逮了。我听着所有的喜鹊都在枝头发出令人胆颤的惊叫,还有两只惊恐地扑飞下来,想抢夺我手里的雏鹊。我想,飞落下来的该是雏鹊的爸爸和妈妈了。我妈妈当时见我这么着,赶忙从屋里追出来,小心地接过雏鹊托在掌心,轻抚一阵光亮的羽毛,又轻轻地放到地上后,便扯着我往屋里退回去,任着那雏鹊的爸妈栖落,用它们那尖喙将孩子托飞起来,重新回到枝头上去。这过程中,我还听窗里的爸爸在冲着我厉声喝斥。
那时,我顽皮,又不谙世事,好几次看着鸟巢好玩,于是用弹弓搭着石子击打上去。我甚至还为石子难以击穿坚固的鸟巢而遗憾,便跺着脚挑衅、诅骂喜鹊。有一次,终是被从田间回来的爸爸撞着了,揪住我耳朵,又朝我高高地扬起巴掌。委屈的我,后来找来一条长长的篁竿,想捅掉某一只鸟巢进行一次报复,却把妈妈吓着了,睁着惊恐的眼睛,夺去篁竿想朝我击打过来。在我委屈地哭泣之时,妈妈脸带愠色地数落说,那是喜鹊的屋啊,要是人捣了那屋,会遭报应,这辈子也甭想造起自己的屋。我觉得这话比石头还沉重,时至今日内心里仍旧无法抹去这种惊恐的记忆。
只是纳闷,喜鹊为啥春天来、冬天走呢。要是它们一直住着,跟我朝夕作伴,那该多好啊。它们拥有着一个安适的家,妻儿也满堂,这日子不是挺好么,干吗又在冬天迁徙而去,转年春天又返回来另起炉灶呢。多费劲啊,换是我,才不这样。这个疑团一直埋在我心底里。
至今想起这种情景,依旧无限向往。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没有了。每每想起这些,我总是无限的感慨又唏嘘。
曾有一段时间,妈妈的眼圈总是红红的,爸爸却将双手叉在腰间,狠狠地往地上啐着。当然,这都是在屋里进行的,出了门,两人依旧脸带笑容,虽然苦涩、难堪,却没有哭出来。
在爸妈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小小的我终于知晓了。原来是东屋的大伯那一家子在跟我家争着这两棵树。大伯那家说,两棵树都是他们家的。那时,拥有这么大一棵树,就是一笔不菲的资财,卖了,可纾解困窘日子。大伯家跟我家一个太老爷,到他们这辈,已是第四代。两棵树就是当年太老爷种的,原本已说好两支脉各分一棵。到我爸这代,大伯那家却一口咬定,他们一脉是长子长孙,付出辛劳多,贡献也大,两棵树都应归他家所有。这理当然歪,但大伯有三兄弟,而我家仅爸爸一根独苗,他们这是仗着优势力量,在欺压我家,生心夺财。人起了这心,歪理也会变成正理。起先,大伯一家还仅仅口头说说,我爸当然没答应,可大伯家哪会甘休,终有一天,那三个兄弟一起抡起扁担闹到我家门上来。可怜我这爸妈只得将大门闩上,又死死地顶住,才没让他们冲进来。那天,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爸也害怕这样闹下去,后来央来当时的地方干部作了一次调解。尽管干部们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但大伯一家仍旧认定两棵树就是他们家的。我爸当然死活不答应,这事也就暂且搁置着,只是三天两头,我家大门都会挨那么一顿扁担。我觉得扁担抽打在我身上,小小的我,于是盼着快快长大,为爸妈撑腰,也为这个黯淡又可怜的家分担一分忧愁。
还真预料不到,这种难事很快解决了。那时,国家的大形势是走公社合作化道路,各村组建生产队,人人是人民公社社员,集体出工挣工分,所有田地和山林都归集体所有。其结果是,这两棵树都被生产队收去了,私人要是砍伐,那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后果可想而知。这时候,大伯家还想占树,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了。
这真是最好不过了。我仍旧拥有这两棵树,拥有树上这些绰约的喜鹊。待到上村里小学时,我一直跟树和喜鹊相伴相依。转眼到公社里上中学,放假回家,我就坐在树下看课本、做作业,也拣一些树上掉落的果子,还有树叶。我会挑些漂亮的树叶夹在课本里,又让妈妈煮熟树果子。这秋天里的树果子,成了我那时唯一的零食,经常带到学校去,解馋,也分一些给同学们。
忽然有一天,回家时发现,两棵树不在了,仅留着两个稻桶那般粗在的树桩。我家屋前顿时显得一片空旷、敞亮,有许多喜鹊在半空盘旋,吱叫着,那么的不舍,又像在咒骂砍树的人。妈妈神色黯然地告诉我,生产队已将树卖给城里的木材厂,城里来人,将树砍了,用大型吊车拉走了。妈妈说这话时,连声唉叹,不觉间眼圈又红红起来。
两棵大树轰然倒下之时,该会是多么的雄壮又悲怆!那天,我坐在一个树桩上,只觉得屁股下的树桩在呜咽,在流血。而我,心情特别失落、阴郁和痛楚,目光仰望半空,也无法求得半个答案。
属于我的两棵树,就这么失去了。没有栖息的大树,从此喜鹊也不见踪影了。那天久坐之时,我这已渐谙世事的内心,似乎有了一种朦胧的触感。我觉得,凡事总是运动着,也变化着,一切纷争都是徒劳,真实的结果,永远不会是每个人当初的那番想象。在我往后几十年的职场生涯里,每每遇着跟人纷扬之时,就是想起这两棵大树,于是心绪平复了,一切也都释然了。我想,我的这种为事处世,都拜两棵大树所赐。细想,我虽然失去了两栖棵大树,可我拥有人所未有的一笔大财富啊。
别了,我的大树,还有我的喜鹊。
四
树的忧愁仍在延续。忧愁爬在爸妈脸上,也扎进我心里,在那段长久时日里,纵是使力驱逐,又更被缠身撕咬而来。不堪回首的往事,至今想起来,仍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口上。
我家这屋子是太老爷那代起造的,太老爷早已变成荒冢里一堆白骨,老屋也已届风烛残年而喘息飘零,造座新屋迫在眉睫。还有,爸妈随着年岁日增,也总得备办两具可供容身的寿材。造房屋、办寿材,是一代代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大梦想,两个梦想成真,人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然而,造新屋需要大批的柱子、檩子、椽子和梁子,办寿材也需要上好的杉木,最差也得松木。可是,树在哪里?
爸爸那低沉的唉叹,妈妈那如怨的诉苦,总喋喋着响在耳边,那般清晰,又刺耳。现如今,多少个睡梦里,我都梦见了树,在寻找着树,待到惊醒过来,呼吸短促,禁不住泪流满面。
那时,打大集体啊,一切都归生产队,没有自己的山和地。后来,各家总算分到一小片山地,据说这也是当时上头体恤民情,给难以活命的大集体稍许松些绑,于是颁发一个什么红头文件,生产队这才敢挑了一片山分下来。分到的山有个名称,叫自留山。可我家分到的自留山,是长宽仅有两三丈的山片儿,且非常贫瘠和荒芜,只长着一些高过肩头的小松树和小杉树,蕨类杂草却有齐膝那般高。这些可怜的松树杉树被杂草侵袭着、撕扯着,要想长到可用之材,恐怕至少也得几十年。然而,虽然微末,却总算也是希望。
爸爸经常带着我,将原本肥田的人粪节省下来,挑到那山片儿,给这些树喂去,盼着它们快快长大起来。我盼望能听到噌噌噌的声音,却总是发现树跟山一样的沉默。爸爸站在树旁那沉思又凝望的目光,还有他那抢在岁数前头的苍老黑脸,像胶片一样烙在我脑海里。我当时觉着这神情非常热切和欣慰,现在想起来,却总有一股悲凉扑袭而来。
每到年终,生产队会按社员一年到头的工分计算分成。爸爸领到少得可怜的那几张毛票,都塞到枕头下去。待到农闲,趁着夜晚偷偷出发,去后山那些人家偷买树木,又趁夜扛回来,藏到屋里,用稻草掩盖起来。爸爸在用这种蚂蚁搬家方式,积攒着造屋和寿材的树木。却在一个凌晨带着满身伤痕空手回来了。原来,偷贩树木是政策禁止的,爸爸那夜倒霉透了,半路上遇到打私办的人,被一阵狂追猛打,树木丢下了,幸亏人有体力,挣脱开来,没被逮住。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天,我听到爸爸躲在屋里掩嘴痛哭,妈妈在一旁劝慰,却也低低地饮泣。
我有了车后,往来城市与乡间便捷多了,有一次特地开车回老家,沿着爸爸当年偷买树木那条山路,徒步走了一趟。这才发现,这条山路来回大约有一百公里,不是健步如飞,一个夜里绝然无法走完一个来回。我还寻找一些后山农家,让一些上岁数的人回忆当年偷卖树木的记忆,却得到的都是摇摇头,没有人能再回忆得起来。大失所望之余,我甚至怀疑爸爸当年是否有过这段经历。
我家那片自留山至今仍在。爸爸健在时,我去老家看望,也会去那山片儿走走,看看;爸爸去世后,我便都在清明那天,给爸爸坟头烧了纸,顺道也来那山片儿走走,看看。山仍旧贫瘠、荒芜,树也比几十年之前高不了多少,满坡堆积着蕨类杂草年年枯萎、朽烂的腐殖质。很纳闷,土壤都这么肥沃,又都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树却怎么就不会像悬铃木那样往高往粗处生长呢。
看过城市西郊那排香樟树之后,我特地又来一趟自留山。坐在山坡上,陷入久久冥思。我怎么就听不到香樟树那样的噌噌噌声音呢。
我的思绪在飞扬。我想,树只要活着,总是会生长的。那么,过个上千年,上万年,树又会长到多大呢?又想,山永远不会生长,原先怎样,后来也会那样。那么,山上的树,经过无数的年月,必会长得比山还大,会将山也覆盖了去。那么,这世界,必是树大而山小。却没有,从来没见过比山还大的树。现在忽然明白,大多数树长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长高和变粗,要是真个长高变粗了,就会枯死而去。自留山如此,西郊也这样。经常见着那些高耸入云的千年古树,那是它们的生命非常顽强,它们是树中的伟丈夫。我家老屋前头的两棵大树,就是伟丈夫,而这世界更多的树,永远成不了伟丈夫。
假如,我家一直等待着那山片儿的松树和杉树,给自家造屋,给爸妈办寿材,愿望还会成真吗?这种想象,让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脊背也冒冷汗。好在,时代已大变,一切都在变化,凡世间之事,都像我家老屋前头两棵大树那样,永远不会是原先想象的那种结果。
造屋再也不用树木了,寿材也被一只小小的匣子取代了。有关树的忧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庆幸这个好时代。
五
我总在遇见树,又告别树。瞧这话说的,生活着的人们,谁不在愚见和告别树?嘿嘿,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我的遇见和告别,饱含着忧愁,那裁成一段一段的忧愁。这,可谁也没有。
昔日,树只图实用,打造房屋、家具这些;如今,树变成了景观,与人和谐相处,营造着宜居环境。树还是树,但已从物质层面跃升到了精神层面。可在我心中,树永远很物质。
总是执着地认为,是树,就应该在天地间挺拔、伟岸地站着。最不喜欢庄子《逍遥游》里那棵樗树了,“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这样的树,纵然再活五百年一千年,只能算是苟且偷生,活着又有何价值?非常喜欢三毛那首《树》的诗:“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朴实的语言,道出了由树及人的至理。我不知来生能否做一棵树,但在此生,我的生命里无法舍弃我的树。我其实就是一棵树。
现在的城市和乡间,都在变美,人穿行而过,随处触目着郁郁葱葱的树,那一片片绿啊,俏生生,鲜嫩嫩,又娇滴滴,真令人赏心悦目。每当从树下走过,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看看树,也听听树。我觉着,生活着的人,也应像树一样,不做一棵樗树,而应笔直地挺立着,默然地从树下走过,走过喧闹的市廛,走向茫茫的人海。
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树,我应该多多地看看树,也听听树。往后,我还会多多走过悬铃木,走过香樟树,走过爸妈留下来的那片自留山,坐在树下,跟树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我已决定,在老家那座早已变成废墟的宅基前,像我太老爷那样,种下两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待长成参天大树时,再引来喜鹊,筑巢,安家,一代代繁衍下去。
树,于我,曾经有过一段忧愁。现在,仍在忧愁,忧愁着它们枯萎,也忧愁着被人任意斫去。我愿世间每一棵树,都在快乐而自由地生长,永远与我们紧紧地相伴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