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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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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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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会儿

(一)起飞

有那么些早晨,望见群鸟飞过。是寻常小鸟,亦如小学课文描述大雁: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每每惊叹这般默契,在深邃空无的天际。无论数量多少,线路曲直,队形都规律到毋庸置疑。每一只,展翅之间,似是持有约好的方向,知道身在何处。

我常这样望天,从小到大。小学时,老师讲降落伞,布置作业做手工——找只塑料袋,剪出一块完整方形,四角戳洞穿线,线的另一端聚拢,绑上一个重物,最常用是桔皮。往上空一抛,塑料袋兜住风,就张开,桔皮仿佛背上降落伞,缓缓飘落向下。

大家比赛,谁的好看,谁飞得更高,不亦乐乎。为赢同学,我与妹妹在家反复操练——说到妹妹,总被长辈问起:亲妹?你家一共几个?我解释,姑姑家的,小姨家的。我这代人,多是独生,便不曾在意,胞妹、堂妹与表妹的区分。

飞降落伞的场地,是奶奶家阳台。我们习惯叫平台,那年代,老家鲜见多层建筑,都是自盖平房或二三层小楼,家家户户可谓独栋别墅,也常有联排,奶奶家和舅爷家便是。楼顶即大平台,两家相连,翻跨也毫不费力。

在那阔大明媚的地点,我们一次次用力跳,向上抛去。比赛输赢,早已无从记起。印象里留有一个爽朗的十月晴日,我独自上平台,再一次挥手放飞。谁知风太大,桔皮太轻,降落伞没能下落,反而朝上飘。我跳着想抓住,已经够不着。我呆立原地,看它升上空,越飞越高越远,直到仅剩的一点透明色,似隐似现,消失眼底。楼下大街的吵,我全然听不见,只恍惚和它一同飞走了。

五年级时,爷爷躺在病床,不省人事。那一天家人到齐,大人要我带两个妹妹到病房外面去,我们在医院大院里,仍然懵懂地做游戏。过了一会,舅爷找到我们,说,你们的爷爷马上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一屋子人,哭得乱七八糟,爷爷面容安详,没有苦痛。这是我第一次亲见人的死亡,猝不及防,但很轻。我想自己当时望着他的样子,就像望着那只降落伞,一动不动,连带我折过的纸飞机,吹过的肥皂泡泡,一同飞走了。

爷爷是寡言之人,一天四次往返于家和我学校,送与接,帮我背书包,风雨无阻。我考全班第一,他表达高兴和炫耀的方式,就是放学路上,猛然拽着我一阵疯跑,快到我近乎魂飞魄散。更多时候,他静悄悄站在窗口,看我低头写作业,一站就是好久,像尊雕塑。

我不会忘记,他放肆奔跑快要飞起来的模样。算命先生说,爷爷来世会是一只鸟,我信。

外婆家格局类似,多出前后小院。前院枇杷树已四十余岁,粗壮繁盛。挑个结实树枝,悬下一根粗麻绳,麻绳两头绑在扁木板上,就是秋千。

扁木板,即洗衣用的棒槌。洗衣机尚未普及,人人家中大水池,压水井,在搓衣板上来回使劲,棒槌敲敲打打。冬天手生冻疮,肿得可怕,夏天起个大早,拎一桶衣服下河,抢占上游位置,择合适大石块,裤腿一卷,蹲在上头搓洗,锤打,一边和四周人闲聊,张家长,李家短。

眉清目秀的日子里,我荡自制的秋千,摇摇晃晃,前后左右,也或者静静坐着。

“有风来了!”

“风推着我在跑!”

想不起这是自说自话,还是在与谁说,总之是期待一阵风。大地也很可亲,以至于有一次我朝下栽倒,啃了一嘴泥。稀里哗啦地哭,而笑起来又不需要逻辑。天空是蓝色。天空也可以是紫色,也可以是大红,墨绿,或粉白。

隐约有布谷鸟穿透过来的清脆鸣叫,近处是琐碎人声。我问外婆见过布谷鸟没有,她摇头。真的一次都没见过?

看不到的。外婆回答。

(二)下大雨

脑海里最初的大雨,在外婆家屋檐下,看雨水哗啦啦往下掉,简单粗暴,容不得任何物体横插一刀。小姨在一边自言自语:“这雨啊,是要把天给下通喽。”

后来,每一年都有那些潮湿的时间,大雨落下来,不管不顾。遇到闪电,妹妹就往床下躲。弟弟则怕打雷,他用手指或棉球塞住耳朵,却阻挡不了雷声轰鸣,每响一声,他就随之尖叫,至今我仍记得,他尖叫过后傻笑不止的样子。

小孩子都不怕下大雨,还爱看大人在雨中狼狈。我们穿雨衣和胶鞋,安全得不得了,就想使坏,尽往水深处踩,溅路过的大人一身水,趁人开骂前逃跑。脱掉这身装备也不怕,淋成落汤鸡,还手舞足蹈。外婆忙喊,快回来打伞!用她的话说,人是熟的,雨是生的,熟人哪能淋生水。

有天上学,半路忽降大雨,转而冰雹,劈头盖脸,着实吓人得很。我与同学哪见过这阵势,混在人群里抱头乱窜,商场门口站满躲雨观望之人。有人拿大哥大在通话——那会儿还不叫手机,这么个又重又厚的家伙很稀罕,我们家第一个大哥大拥有没多久,在妈妈单位被偷,家里为此伤心许久——电闪雷鸣,一旁的老太太担心雷劈,劝他赶紧挂断,他不听,老太太狠狠说,这人真要死了。如同很多方言三句不离脏字,我的老家话爱把“要死”挂嘴边,以示夸张,外人听来像诅咒,我们则听而不闻。

那天多数同学迟到和旷课,老师一律不予追究,对我们来说,这便是大好事。

说起大雨,似乎离不开奔跑。有年国庆,晚上妈妈带我看烟花,在一空旷大广场。也是没有一点预兆,大雨滂沱。没带伞,离家不算远,那就跑吧。起先,我们还用衣服遮头,很快湿透,索性放开了跑。大约模样吓人,跑到附近超市歇脚,超市阿姨见状,嘴里不禁冒出:乖乖,你们两个!

继续跑,行人车辆,路牌楼宇,通通模糊了面孔。唯一清晰看到的,是一个拉板车大伯,光膀子,任凭雨打。迎面而过,他看看我们,打招呼一般,来了句:这雨下得,才他妈快活嘞!

他声音很响,板车空无一物。正在跑着的妈妈和我,同样什么也没有。所以无需小心翼翼,雨点打落,如刚刚看过的烟花,盛放不断。

我便是在这一场场大雨中,欢蹦乱跳。到不知何时,再看过去,路人行色匆匆,车辆互不相让,速度暴躁。物品也够多,手机,平板,名贵着装和包,它们在大雨面前不堪一击。可曾记当年,唯独怕淋湿的,无非书书本本——太阳出来,摊开晒一晒,也都好了。

雨并未越下越大,我们把自己围得越来越小。

大雨或成灾,亦是必须面对的事实。我未曾身临灾难现场,但对九八年洪水印象颇深。那年代,获取信息基本靠电视和报纸,一个话题可以谈论很久。伙伴们成天喊,发大水了,长辈说起来,今日又死多少人。

有篇报道一直没忘,六七岁的小女孩,被洪水冲走,独自抱一棵浮树,硬撑十多个小时,被救援人员找到,奇迹般生还。其家人大多已遇难,起先同她一起的奶奶,也为保护她而被大水吞没。女孩事迹感动众人,她简直是那时代真人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水灾不似大火、地震、泥石流等,一来便迅猛至极。它更似温水煮青蛙,不知觉越过某个临界,就成灾,过程如此自然。开始还嬉闹,那天放学,同路的一个男生因为数学考第一,喜形于色,扔了伞,一头冲进雨里。杂沓雨声中,他大呼好爽,像个傻瓜。自那不久,九八年特大洪水就成为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

那年洪灾,还带来地震传言。似乎是突然有天,家常或出门的话题,就从洪水变成地震。人说,地震局发布的,假不了。人说,时间都预测出了,8月22,起码5级。人说,不对,8月24,我老表在政府,消息灵通。人说,桐城肯定要震,躲不掉。人说,难怪,你看看这天,这云,一楞一楞的,就反常。人说,这几天,我家里鸡就乱跑。人说,鸡算什么,老鼠都多了,全跑出来。

一阵风,即可吹动一城草,何况这等大事。人见人,第一句便是,听讲今晚真要震了。恐慌感像散不去的雾气,冒着苍白色,在抬头呼吸到的上空,一寸寸向地表俯下。雾色里他们脸庞神秘,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表情僵硬。喷出和咽下的口水,并不比洪水浅。每个人淹在里头,都想探出脑袋,又都看不见。有些人家躲去外地,有院子的在搭防震棚,更多是和我家里类似,奶奶拿来床单和长绳,牢系在窗口,跟我说,震了就抓住,往下滑。

天始终阴沉,也或者那是大家记忆里共同的阴霾。毫无天晴信号,暴风雨在途中,听来隆隆有声,就等个交代,一触即发。终于,又惶惶过几日,那个交代来了。

傍晚,隔壁舅爷一家过来,开口照常“听讲今晚真要震了”。这回的真,比先前又真几分,听说有人目睹天放异光,霹雳一条,黑白红紫变色。有人说,是龙。

舅爷说,找到个地方过夜,比在家安全。爷爷奶奶叫他带我走,我泪汪汪问,那你们怎么办。奶奶说,不用管我们。我心里,第一次涌现伤感与沉重,近似生离死别。

我随舅爷一家,来到一大块平地,像是厂房仓库。住在一个小平房,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大人聊天,我与几个小孩玩耍,气氛是惴惴的和平,仿佛动作稍大,就将招来无从想象的灾难。夜渐往深去,我便困了,睡了。

不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待我睁眼,天光微露,万物安然。我们在早点铺吃饭,到家时,奶奶在水池边洗衣服,爷爷刚买好菜。整个世界变得默契,没人再提地震的事,大家在重又回复的日常里,都好像先前这半个多月,是一场梦。

十年之后,汶川大地震,我在合肥。震后有消息四面传开:合肥地处李四光预言的四个地震带之一,其他三个都震了,只剩此地。说法有理有据,随即网上一搜,发现远不止合肥,很多城市,都成了那即将发动的最后一个震源。记忆回溯,我才想起去问奶奶,十年前那一夜,你们怎么过的。奶奶说,我们在广场,大部分人都在,坐了一宿。

从那遥远的印象抽身,才意识到人言之庞大。我仍无从得知,是谁看见了龙,或者说制造了龙。亦不是单个谁,是集体气象,才使得波涛汹涌。那条龙既是险象,又是一个出口,输出所有人压抑多日的情绪。再经一夜焦虑,终于在天亮时,心照不宣地耗完这漫长等待,默然无语。

又过十年,再想彼时种种,皆显得荒芜,事件本身仍如一梦。唯那晚离别,越发真切与清明起来,奶奶说,我们没事,爷爷对我挥挥手。那才是我生命中消不去的回响。

犹记那场风声后,雨过天晴,我和妹妹第一次见彩虹。妹妹的形容非常直白,她说彩虹好大,比人头还大。大家听了直发笑。说着笑着,风吹来,吹蓝一整片天。

(三)吃

头一回吃到薯条,可一点不觉好吃,淡而无味。后来看《鉴证实录》,当年大火的香港刑侦剧,女子和同伴坐于街边,拿一袋薯条,咬半根,边嚼边说“你瞧今天阳光灿烂”云云。薯条看起来很美味,她又那么漂亮,以后我再吃,想起她的样子,竟也爱上这原本寡淡的味道。

我是个易受影响的人,类似转变还不少。初中时,我被父母带到合肥,放学跟着几个本地同学,没事瞎逛。粉丝凉皮很是流行,不光街旁小推车,很多文具店、小卖部都一并售卖。几副桌椅一摆,一小碗香喷喷,分量很少,回家照样吃得下饭,不怕家里发现。起先我是吃不惯的,看伙伴吃得畅快满足,遂被拉下水。

最先喝到酸奶,一脸苦相,什么玩意。可不知不觉,它就推广开来。盒装酸奶还不多见,更为普遍的方式,是在厂家订,玻璃瓶装,若干小店和社区都挂有“代订鲜奶酸奶”的牌子。六七成住户门外墙面,都装上小箱子,每天清早,专职送奶员挨家挨户取出空瓶,装入新的。街上报亭和百货店也都卖,现场喝,喝完退瓶。那时酸奶口味不如现今,但依然渐受欢迎。我也随大流,从不适到习惯,从习惯到喜好,从喜好,再变习惯。

后来搬家,上下学坐公交。三站以内五毛,我得坐四站,一块钱。星期五放学,我只坐三站,省下五毛钱,买一支棒棒糖,边吃边晃一站路。心情即将周末,棒棒糖又因节约所得,是天下最甜。

提起甜,脑海里很丰盛。五六岁过生日,家人带我穿过整条街,没能找到奶油大蛋糕,电视上那种。最终只买到小圆蛋糕,论斤称的。即便如此,大家也高兴得很,每块插根蜡烛,亮得宽敞,甜得明媚。

七月的绿豆汤叫人难忘。绿豆煮到皮破瓤出,表面一层翠绿。一整碗放进冰箱,或倒入做冰棒的模子。模子分两种,一种冰棍,一种方块格。晚上,从广场散步疯玩回来,第一件事开冰箱,冰绿豆汤,绿豆冰棒,一口下去冒冷气,清凉感顿如跳跳糖,闪烁在每一个毛孔。

跳跳糖,泡泡糖,还有棉花糖。我给奶奶吃棉花糖,自己吃泡泡糖。奶奶没吃过,见我咀嚼一阵吐出来,紧张道:“这要吐的啊?我直接吞了,怎么办哟……”

小学三四年级,干脆面开始畅销,从纯粹是吃,到为集齐卡片。一下课,同学纷纷去校门口买,或从书包掏出,熟练捏碎面饼,有人说越碎越可口,有人爱大块嚼过瘾。开袋取佐料倒入,捏紧袋口,快速摇晃。手抓一把,仰头送进嘴,脆生生,有滋有味。有些包装还配小袋油,调匀在一起,油亮亮,太诱人。一人吃面,总有几人厚脸皮,去讨上几把。还有同学偷吃,被面主人发现,跑去找老师告状。

我没零花钱,缠着爷爷买一袋,满心欢喜。回家后,宝贝似的,学大家的操作,捏碎,拆袋,倒料,晃——期许而慎重的模样,简直像某种仪式——许是没经验,也或者那袋面过了期,吃来不过如此,令人失望。

一个九月下午,课间。同学跳皮筋,踢毽子,捉迷藏,打闹追逐。少数几人看书,趴桌上睡觉。坐我前几排的女生,在发呆。她手握剥开的桔子,慢腾腾撇下一瓣,慢腾腾递到嘴边,没怎么张嘴,咬下极小一口。

桔汁溢出来,被日光映得闪亮,桔肉丰盈润泽,她定定望向某处。那是我见过最为安静的时刻。像超慢镜头,她分四五次,才吃完一瓣,时间流转,亦缓下速度。

另一次慢动作,最原始那种火腿面包,戳根棍子,里面夹小火腿,无多余调料。一个傍晚,家人不知从哪弄来两根,我与妹妹都是头次见。我们蹲在家门口斜坡,吃得极慢,也不说话,一心体会这新鲜口感。如今尝来油腻,当年则其味无穷,仿佛总也不曾吃完。那个傍晚,亦随之进入味觉记忆。

多年后,街角散落相似小推车,粉丝,凉面,凉皮,凉粉。某个炎热中午,我买凉面,摊子只一位慢条斯理的老人,一摊漫不经心的配料。我没见过做活像他这样慢的。取面,加入海带丝、豆芽、黄瓜丝、花生米、萝卜干,每加一样之前,都问声:“这个要吧?”

再就是酱油、辣椒油等,有些我叫不上名,装在饮料瓶里。照旧是一样一样,像在精心点缀盛宴。

过程悠闲,其间少不了闲聊。

说,我们这的面,都是早上刚到货。到晚上,卖不完的,我们自己拿回家,炒着吃。

说,对了,差点忘加麻油,给你加上。

说,我退休没事干,在这弄个摊子。我一个月还能拿一两千退休金,光靠这个,我喝西北风。

说,这个辣酱够辣,我给你少放点酱,多倒点油,不然你辣得受不了。

说,你看这边的房子,都老房子了,80年代啊。

说,都老喽。

他把拌好的面倒进塑料袋,用筷子将剩余碎面、海带丝和黄瓜丝一一剐尽,不放过最小一根。

如此细致。

本是潦草打发的一顿午餐,我也不免细嚼慢咽起来。

(四)最夏天

大部分童年,我在老家度过,夏天早起。有时是被大人喊醒,去爬山,有时和姐姐去附近桐城中学,在操场玩。我们夹在广场舞队伍里,胡乱摇摆。有人跑步,姐姐跟我说:“我们就在这站着不动,等那人跑来,会有一阵风经过,可以凉快一下。”

阳光浓烈时,我们已归来,坐在院子吃早饭。窗口桂花树,向阳面金光闪闪,过渡到背阳面的深绿。

也常跟爷爷去菜场。爷爷拎菜篮子、瓷缸子,后者即带把和盖子的圆柱形瓷碗,用来打豆腐脑。菜市场里,豆腐脑盛在大瓦缸,满一缸,平平整整。老家话称娇豆腐,并非早餐,大家打回去,作为正餐后的汤食。两三毛钱,能打一瓷缸子,够五六人喝。我爱看卖家娴熟动作,舀一大勺,又舀一大勺,再添一小勺,平整的娇豆腐被舀出大小凹面,我就想提醒他:下一勺应从这里舀,不然那边陷下太多,这边又高出太多了。

回来摘菜,毛豆、豌豆、山芋梗、南瓜藤这类,手剥手撕很有趣。一颗刚剥的豆子,掉进一堆毛豆壳里,爷爷伸手去摸,口中嚷嚷:“就不信你能逃得掉!”不一会儿,那颗毛豆被他找到,抓了回来。

有天早上,外公带我去打酒。在小城,一路走,一路是熟人。每个人都问:这是到哪去呀?外公一遍遍扬起手中的瓶,回答:打酒去!每一遍,都兴致勃勃。

经过河边,外公说,看那块草地,在我10岁以前,那是枪毙犯人的地方。

真的啊?

是,好多人都站在桥上看,犯人就在那,被一枪打倒。

走到街上。外公指向一旁问,你看那些木头,都切成一样长,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摇头。外公说,做棺材呀,你看,正好10根。

10根?不能多也不能少吗?

那当然,盖三根,底三根,一边两根,不多不少。

从那以后,数字“10”在我心中,有了新的意义。

到店里,老奶奶打开大酒坛,香气瞬间扑鼻,飘得好远好久。

回去走另一条街,外公说,这条路你没走过吧,这地面,这石板,都还是解放前的。我们到街边小店,买些早点,外公倒了一碗水在喝,我觉得像古代。

很多年过去,那样场景不曾再有。唯记忆穿过流年,还像此刻崭新的光一样,落在眼前。

白昼酷暑,奶奶格外怕热,每年入夏,最见不得我留长发,把我剪成男孩头。午后知了越发带劲,太阳毫不吝惜,倾尽光和热。路面软绵绵,像要融化。空气和树都凝固,微小的一个摆动,也会大汗淋漓。

那就去水里。比起蛙泳,我更爱仰泳,游累了,就躺在水上,面朝天。云最是好看,大团,薄片,丝丝条条,像动物,像食物,纯白,层叠,带金边,深灰色,画在天上的,浮着的,要坠下来的,跑得快的,慢吞吞的……每一朵,都独一无二。

此前学游泳,则是可怕回忆。小学暑假,和妹妹一同去游泳班,第一课,就被教练直接摁头到水下。上课总在深水区,我因泡沫板被人打翻,淹得够呛;更多是累,没有歇脚机会,吭哧吭哧,游到头,沉重身子爬上岸,来不及喘息,又被逼下水。每节课临近,都令我们恐惧,在家祈祷,课程临时取消,教练有事,突然下大雨,随便发生点什么都好。

捱到毕业,总算逃离魔掌,发誓这辈子再不游泳。而后来,哪年夏天少了游泳,都不够完整。

这是最任性时节,暑假和蛙声蝉鸣是夏天,酷热和台风暴雨也是夏天。2012年,我在马鞍山,对一场台风印象清晰。南方来的台风,到我们江南地带,一般已较弱,而这场不肯歇。下午我在户外,抬头看,昏黑的天,水珠组成一幕一幕的帘,被风席卷。再看地,地表水流成河。

路上没几人,车也少,骑摩托车的家伙迎面而过,龇牙咧嘴,小情侣共用一把伞,那伞顶风,差不多要被吹断。我自己也踉踉跄跄。垃圾桶倒了,自行车、电动车是倒的,护栏也倒下。听说隔壁城市,有人被刮倒的梧桐树砸死。我身旁广告牌呼呼作响,也快倒了。

2013年夏,则是极端的热,连续十来天40℃高温。我说,长这么大,没遇到这么热,外公说连他都不曾遇到。外公是对天气敏感的人,仿佛跟气候混熟,伸头看一眼,便知刮的什么风,出门走一走,知道地面比昨天差几度,从一棵树辨认东西南北,七夕时就算被云遮住,也晓得银河该出现哪里。对他来说,年年转下来,人跟着转,自知了冷暖。

傍晚也极绚烂,大片绵延火烧云,人们会说,明天又是大晴天。吃过晚饭,端一盆水,到楼顶平台,各处洒一洒,闻到水在蒸发的气味。

外出散步,总能见洗澡花,白,红,黄,开得热烈。长相古怪的昆虫,比如有种蜘蛛是“X”型,织出的网上,带有英文字母般符号,背上花纹似笑脸,令人毛骨悚然。蚊子都放肆,我和妹妹一逛到大桥,就打蚊子,越打越顺手,一掌拍到两三个。我们爬到桥头打,在灯光亮处打,钻进桥洞打,边打边数,比谁更多。

如今看来非常小的广场,那会儿很大。广场上好多人,走路,跳舞,唱歌,有人聚一处组乐队,有拉二胡,有伴舞,有乐谱,有主唱,唱的都是甜美温软黄梅腔。不少听众自带小板凳,占好位,渐渐坐成一排,围成一圈。不需要太亮光线。也有一个人唱,也有独自拉二胡,也有较小的圈。

那年桐城开第一家苏果超市,谁都新鲜,小孩子尤其。跟着家长四处看,买漂漂亮亮小零食,高兴得不得了,一路蹦跶。那是浑身清爽大好时光,一脚就踩出一个夏天。

回到家,上平台,躺在竹床,谈天看星星。风也凉凉的,一直到很晚。

今年夏至,我骑自行车,绕啊绕,只想看最长的白昼,到底多长。八点多一点,算是黑下来了,确切说,是暗,含有各种漫射光亮。在城市,天到底是黑不下来,能发出光的东西,除去星辰,还太多,没有纯粹颜色。

我便又想老家夏夜,是黑的。夜本就黑,没人对此质疑。外公躺在摇椅,安然入睡。月光白净,星星有大颗,也有小小颗。北斗七星最好认,一颗一颗数下来,连成勺。

我小时候啊,外婆说,一整条街上,都是乘凉的。还没到晚上,家家户户就搬板凳、躺椅、竹床,出来占位。一条街都在聊天,一个人讲笑话,满大街,这头笑到那头,大芭蕉扇摇得啪啪响。

整条街都在笑。

路上没车,也没灯。走路就带手电筒,灯光一照,大老远。有些老太太怕热,打赤膊,吓得赶快拿芭蕉扇来挡。

现在啊,没人再呆外头喽。

(五)姑娘在路上

我正经背过第一首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外公向我解释其背景,我不懂,就是硬背。为什么背,外公因工常去周边乡镇,每次我缠着他,带我去玩,他都会说,你先把这个背下来。他口中“这个”,都是由他指定内容。我背过一些诗,还有十二生肖、子丑寅卯。

那是我最早的旅行,坐上外公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沿途大树小草,鸟儿和狗,每一样都能让我讲故事,胡编乱造、前后不搭。外公只顾骑车,到地方把我放下来,去忙他的。我自己玩,抓蝴蝶,看蚂蚁,折纸,吹树叶,偶有玩伴。

有一次弟弟妹妹也跟上,我们搭电动三轮车。那些年,三轮车是最普遍通行工具,本就颠,加上路面坑洼,我们东倒西歪,晃得乱糟糟。唯独妹妹,一个人站前头,扶着把手,小小身子,一动不动,不吭声也不回头看,任我们颠得嗷嗷直叫。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后来我不止一次提起,她早已忘记,但很多事情里的她,正如当年,不慌不乱。

小时我随父母频繁往返于桐城和马鞍山,单程200余公里,要坐一整天汽车,唯一过江通道,是轮渡。我晕车,每每吐得七荤八素,就盼汽车上船,过轮渡,不为看长江,只因能暂且下车,透口气。

此后坐车渐成平常,晕车症状好转。爸爸本也晕车,神奇的是,某次他出差,坐两天大巴,沉沉欲吐之间,大巴猛一个急刹,差点翻车,人一惊,打那之后,再没晕过车。

最近几年,轮渡出过事故,停航改造,恢复运营,马鞍山也有了长江大桥。每当过桥,看江水连天,我常遥想那时,一车人都下来,站在船上眺望,各自有所思的模样。

再说火车。头一回坐火车,我有些模糊印象,车厢不拥挤,我来回走动,精力充沛,看什么都新鲜。甚至连舅舅从家带出的饼干,也似乎比平日好吃些。

窗户打开,有那么些片刻,日光就带着风,滑进来,乘客趴在小桌睡着,桌边两瓶矿泉水,微微晃动,一闪一闪。

也有些时段,位子坐满人,走道站满人,车厢间挤满人,座位下面,也躺着人。来回穿梭的人,彼此推搡,焦躁不耐,一丁点儿碰撞,都极可能膨胀为争吵。狭仄近乎窒息的昏暗空间,人脸皆是毫无遮挡的疲惫,疲惫到没有尊严,精心妆容,只得狼狈退下。

火车本身就像一场旅行,匀速穿过村庄,江河,隧道,城市,郁郁葱葱也或者荒芜萧索。阴晴雨雪都无恙的轨道,如一个人在絮叨。从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是好几天。传统的火车座位,也让人更易攀谈与熟络。互不相识,反倒无从顾忌。

我见过一个年轻彪形大汉,刚坐下,就向对面老大爷讨教上世纪60年代的事。一个打工者,滔滔诉说从广元到常州艰辛历程。一个东北人,跟我聊江南的冬天,直皱眉道,受不了。一个大妈,说起日后遗产分配,悲叹儿女不孝,她两个儿子发起争执,热心观众纷纷从自身经历出发,七嘴八舌加以劝慰。一列火车承载家长里短,喜乐悲欢。零碎场景一幕幕,相似又不尽相同。

坐过最空旷的一趟,是2011年7月搭乘的7102次绿皮车,往返于黄山和南京西。它是全国屈指可数以“7”打头的慢车,只八节车厢,其存在意义,纪念属性已远超交通属性,多数人乘坐,是为着即将消失的南京西站。

我和几个朋友自中华门上车,到南京西约一小时,票价2.5元。车上多是和我们一样,单纯坐火车的人。我们大开车窗,吹风,拍照,肆意走到车厢最尾端,看铁轨远去,好像电影场面。

倒数第二站,有个男生趁停车,翻到车尾外,那里延伸有一小块平台。列车员叔叔来了,我们以为要管束,没想叔叔笑呵呵,把连接内外的门打开,冲我们喊,想出来赶紧的,都出来看看吧,车快到站了!当然也不忘提醒注意安全。过一会儿,叔叔走了,换成个阿姨过来,瞪着闹腾的我们,边走边骂骂咧咧:怎么又是这么没文化的!

大一暑假,看书和电影里独自旅行,深受感染,首次一个人上路。自合肥出发,去巢湖——是距离两小时车程的小城,现如今经行政区划调整,变成合肥下属县级市——到达后,谨遵父母嘱咐,“路边小旅店不要住”在我理解来,就是标有某某宾馆、某某旅馆之类,一概不能住,一定要某某大酒店才对。依此标准,出租车把我带到叫玉龙大酒店的地方,普通单间248元,那是2006年,又非旅游城市,此价远超父母给我的预算,但我认为别无选择。随后,还不知情地,消费了房间里若干食物。

也不知去哪,本打算闹市区,却坐反公交,误打误撞进市郊,不见什么人,目力所及,是树和朴素田地,长长的路,只能一直走,寂静到心里发毛。没吃没喝,日头高照,也没任何防晒,偶尔冒个人出来,目光诧异地路过我。而我,除了灰溜溜走下去,不晓得还能干什么。第二天回到家,晒成个黑人样,说起旅途,被父母狠狠笑话。

20出头的年纪,一个人随便走,是常态。或有目的地,抑或到车站,才爬上最邻近发车的那一趟,管它被带到哪里,都看一看,什么才是风景,并无界定。隔几重山,几条河,看日光顺流而下,碎布片做成的稻草人,空地上闲聊之人,像莫奈画里的干草堆,工地,窜过的猫,海报上被人恶作剧撕成豁牙的美女,破旧的窗,烟囱,吃苹果的小孩,深山老林或是一片海……甚至不需要有个名称。仅这些表象的白描与铺陈,也让我记得,在那些地方,都有过怎样的自己。

看过一档节目,专访盲人歌手周云蓬,主持人柴静问及旅行,既然看不见,四处游走又何必。周回答,还是不一样。比如呢?比如找路过程就很新奇,四周人说话口音,路的名字,你所感受的,完全有别于停留一地。

也是我在路上状态。到陌生地,安顿后,照例把旅馆门口公交站牌照进相机,以防找不回来。我方向感差,当时手机导航也未普及,买张地图,就是全部指向。有时地图也免掉,迷路就问。问路最多在重庆,当地人指路,也往往比划半天讲不清,说我们地形复杂,上坡下坡道道拐。

去小饭馆吃面,在步行街买饮料,发短信给喜欢的人,是些矫情、心地潮湿的句子。远处烟花盛放,近处灯火辉煌。无奈坐小黑车,怕得要命,设想坏结果,下了车,感到前所未有安全。有人前来借纸巾,拿走我一包“清风”,我再买一包,才发现是“请凤”牌。随处一坐,掏出笔和本子,记点什么。渔民与海,村民与山,几户寻常人家,河边妇女说,我昨天洗衣服掉了五毛钱,心疼死了!路面湿滑,鸡鸭物品人声,市井气味。凡此种种,于我,比所谓景点更丰实,原本地道,从宽敞大路,到边边角角,好像我跟这儿已混熟。

觉得有意思的某次,在苏州,听沿街甩卖声,大喇叭吵嚷:好消息好消息,浙江温州,最大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娘跑了,老板也无力经营。过几年再去,街巷仍流传此番说辞,这位老板有了名字,叫黄鹤,版本也升级,变成:王八蛋老板黄鹤吃喝嫖赌,欠下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也结伴同行,家人,朋友,以及因旅行而识、进而成朋友的人。景因人而有了颜色,琐碎小事和境遇,复制不来。

在张家界玩漂流,船老大平头黑脸,看上去不苟言笑,却特别会玩。衣服半扣半敞,划桨经过瀑布,熟练跳上石头,用绳索套住船,一船人被他摇摆于瀑布中心,来回颠荡,大呼小叫。我和弟弟几次想下水游泳,终于得到允许,扑通跳下,游得正痛快,被船老大吓唬,“你后面有水蛇,小心!”“哪儿呢?”“趴在你救生衣上,快咬到你了!”

在河西走廊,交通方式是自驾,有个同伴年纪轻轻,总让人喊他叔。他开车,我提醒道,下个路口左拐,他愣一下,突然冒出一句,“右手写字,左手打怪兽”,魔咒一样。我说你左右不分吗,他说有点。为什么这么念?说不清楚,习惯而已。傻句子我也有,从小带到大,往往趁意识未到,自己蹦出来,像极小孩子。

在青海湖,住西海镇,早饭只一种饼,无馅无味,干得掉渣渣。同伴一个姑娘,专注啃饼,吞咽勉强,自我安慰说,“为了生存”,像是要有多勇敢,才能吃下它。神态认真,越发显得可爱。往后吃到类似食物,总不免想起那姑娘,和那次远行。 

和妹妹去大连,那里有王叔叔,是我姑父战友,食、住、行样样安排到位。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想方设法抢着自己付钱,王叔叔急了,是真不高兴,说,你们这不按规矩办事儿,这南方人,跟北方人差别咋就这么大呢。妹妹和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好得让人心疼。

夏天在黄山,山顶天气多变,没来由下雨。我们是带了雨衣的,坐大巴进山时,又在座位捡到两件一次性雨披,顺手塞包里。此时拿出来,被旁人当成卖雨衣的,问怎么卖。我们赶忙接话说,10块一件,恰逢雨又下大,那人二话没说,掏钱买下。我们暗自窃喜,大声吆喝:雨衣便宜卖啦!10块一件!最后一件!先到先得!很快,第二件也顺利出手。意外的小赚,好比走路捡到钱。可天平不会倒向一边,得手伴随失手——回家后才发现,在山下买的笋干被调包,让卖场糊弄了。

2012年春节假期,和妈妈去深圳。世界之窗,于我并不陌生。因为年幼在马鞍山,有我最爱去的儿童公园——世界之窗是全球景观微缩版,儿童公园则是世界之窗微缩版。天安门,比萨斜塔,悉尼歌剧院,金字塔,以及深藏诡异的狮身人面像。还有迷宫,由许多棵小树相连构造。我比树矮,一转弯碰到死胡同,到处找不见出口。绕来绕去,急得眼泪哗哗淌。爸妈看着我笑,我就更气,哇哇哭。

儿时迷宫,其后这些年,去往各地找过的路。路上不尽然是美好事情,晴空或阴雨,都是不期而遇的部分。旅行意义在于,走得再远,总能知道归返。

(六)秘密

这回你信了,我没说错吧。同桌一脸得意。

在同桌说起之前,我也不止一次听说,班上那谁和谁,在谈恋爱。我和多数人一样,都表示不信,可是往往,若大家都信,倒乏了味,越有人不信,就越有人兴冲冲,添个油,加点醋:跟你说件事,你可得保密,千万别讲。每个人都表现得不知情,不在意,又暗暗关注。

为什么不信,因为想象中,这两人走到一起,着实很难。他小头小脑小眼睛,肤色苍白,走路低头驼背,步速还快,时不时颠两步。她一双大眼,戴高度近视眼镜,偏黑脸颊两片高原红,抬头挺胸间,显出发育之成熟。他永远坐最后排,寡言少语,要不是偶尔被点名提问,真让人想不起他存在,无论哪面的风头,都轮不到他。她一直在第一排,学生头,乖乖女形象,我与她少有交流,可关于她的传言,隔三差五冒出来。半夜躲到厕所写文章;一根根拽头发,拽上几小时;拿刀自残,胳膊上都是细痕……

我没见过她的疤痕,也没见过她穿短袖。我从同桌那听说,同桌从别处听说,别处再是别处——追根溯源,“听说是她亲口告诉人家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纯天然无任何添加剂假一赔十”。至于“人家”是谁,不见她有要好朋友,也没人会探究。

“不会吧?”“有没有搞错啊!”“就他那样?”“连她都敢要?”“太恐怖啦!”

为什么信了,某天下午,我离她近,看到他拿保温杯给她,“我妈说,你喝点这个就好了”。声音照样又低又小,话音未落,他已窜回到后排。她打开杯盖,是滚热红糖水的香气。

我也喜欢红糖水,尤其一到痛经。捧一杯在手,辛辣热度,自喉咙弥漫至胃,一种流着汗的暖,消散疼痛和软弱。

我也知道她这天确实不适。中午我留校,跟往常一样,和同学玩猜题和互动游戏,模拟当时正风行的电视节目,《幸运五十二》《开心辞典》《谁来比划谁来猜》一类。不记得是谁,先发现一张椅子,上面深红血迹已干,被抹得凌乱,但仍清晰可见,那是她的座位。我们晓得是什么,又恰巧没有男生在场。

我正想找湿抹布来擦,有同学提出,不如把他的椅子跟她对调。好啊,好呀,立即几人附和,趁现在没人,赶快换,嘿嘿嘿。我说,这不好吧……

管那么多干嘛,又没人知道是你干的。

喂,我可真没干……这工夫,第一和最后的两把椅子,已被调包。

此刻,她小口抿红糖水,慢慢吹热气。我恍若看到四溢的稠密浓香,浓如窗外深秋,而她的脸,映衬之下,更红彤彤的。

我朝他那儿瞄,他好像并未注意,一屁股坐下,该干嘛干嘛。直到第二天中午,也实在没看出什么动静,血渍已不知何时被擦干净。女生们懒洋洋趴桌上抱怨,哎怎么跟没事一样,真不好玩。

此后每天放学,他俩一起走,本来一快一慢的步伐,也同步起来。嫣红落日下,两个影子,拖得长长的。

“听说他们都接吻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有人看见了。”

“哇塞,发展这么快!”

“他们今天吵架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为什么?”

“也难怪呀!”

“她今天穿的羽绒服,还挺好看的,听说他给买的。”

“想不到,他居然还有点品位。”

……

我记起幼时,某次偷窥。我与两个妹妹在广场玩,很快注意到两对恋人,一对坐草地,一对在喷泉边,都很亲密。我们仨商量好,我来观察这对,她们去观察那对,随时会合,交流情报。

“那个哥哥把那个姐姐抱得好紧!”

“这个哥哥跟这个姐姐一直在抱着!”

“这个哥哥亲了这个姐姐一口!”

“这算什么,那个哥哥一直在亲那个姐姐!”

“这个哥哥跟这个姐姐好像在亲嘴!”

“是吗?我们那边大概也快了!”

我们煞有介事地,为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行人来回,有鸽子在飞,喷泉声很大。而广场上,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下学期开学,她没来上课,此后没人再见过她。只知她是退学,有人说,她住进精神病院,又是一阵七嘴八舌,或者把先前没编完的剧情,拿来继续。好像也没人去问他,大家更爱不明所以,并不需要得到证实。

他恢复从前样子,成了最易被忘记的同学,并且变得更沉默。可是我相信,他的沉默里,一定装着她的秘密,就像是属于山的秘密,属于森林的秘密,属于森林松鼠的秘密。

(七)坐公交

从中学到大学,坐公交是我的日常。日记本里,夹有好看树叶、大头贴、蝴蝶翅膀,以及公交车票。我羡慕售票员,不管多晃,他们走来走去,就是不会倒。羡慕没多久,这帮人一拨拨消失,塞硬币的方形铁箱,将其取代。不变是乘客,来回往返,日复一日。

从等车说起。每天早晨,我按时到公交站,不时伸长脖子,望向来车,盘算我那路还要几分钟。高峰期,人满为患也得往上蹭。赶车之人,顾不得什么形象,斯文女人动作凶猛,一手扒开挡路者,人高马大的男人,跑起来也可以十分女性化。

当年无智能站牌和掌上公交,运气好,你前脚到,车后脚来,刚好停在你位置,车门打开,像专程接你;运气不好,眼睁睁看车开走。有人实在不耐,且上了眼前这路,打算后面再转,才往里走,就见自己要的车紧跟其后,悔不当初。一刹那的小运气,有时能叫人迷信成一整天的顺,反之亦然。

最长一次等车,同时赶上放假前日,以及修路。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来一辆,门都打不开,司机大吼,挤不上,等下一班哟!几乎没停,直接开走。下一班,下一班,一趟趟过去,一次次闭门羹。有人误了回家火车,或是旅行,有人误了实习机会,坐在教室里哭。

出租车坐不到,黑车也不来,守在车站的电动三轮,俗称蹦蹦蹦,倒挺多,可到达范围极为有限。我不赶时间,边等公交,边听蹦蹦蹦司机扯嗓门,操着标准方言。

“我跟你们讲噢,现在这社会啊,妈的也不晓得贫富差距多大……乱得很,什么小偷,抢劫,强奸,噢,强奸变少了,现在花点钱就能解决实际问题,花点钱就能,哈哈哈……”

“哈哈哈……”其他司机也笑得火热,像是那种玩过雪后,双手摩搓的粗糙火热。

“你看那些有钱的,妈的有钱得要死,我们这没钱的,也没钱得要死,一天到晚,跑得要死,搞个二三十块钱,头缩得跟乌龟样!妈的不就跟乌龟一样嘛!哈哈哈!”

“来来来,送一下来,师傅啊,要到哪?”

“来来来,师傅,可要送啊,你讲,到哪?”

“你讲话嗨,到哪里?”

“小妹你讲,你要到哪,给你送一下,保证马就到,我这是‘跑得快’,比你那公共汽车快多了!”

“小妹,跑得快!”

“小妹来,给你送一下,不就两三块钱嘛!”

“跟你们讲,要不是天太冷,我早把我家小妹送过去了!小妹,跑得快!哈哈哈!”

说完等车,便是坐车。无目的时光,我偏爱坐公交,靠窗,自动投币,从头坐到尾,或随意下来看一看。标有“本部出售牛头狗”的小卖部;给违停车辆拍照的交警;董三包子店,斜对面的贾三包子店;公益广告牌上的“我喜欢看见小草笑”……一趟车,经过繁华,也经偏僻和荒芜。掠过点、线、面,把路串起。无意的零碎片段,亦近亦远,共生在一座城市,构成它有别于外地的面目。

大些的城市,行程长的公交,保留分段计费的人工售票。几年前在重庆,上一路公交,刚坐稳,就见售票员像空姐,面向乘客介绍,本趟车从哪到哪、欢迎乘坐,先说普通话,再是重庆话版、英语版,最后哑语来一遍。我所在的合肥不大,以往卖票和报站的大哥大姐,都一口合肥土话,他们消失后,车里的自动语音播报,听来总有点别扭。

所见公交司机,多是:“妈的你们就不能往后再动一动啊!怎这么不自觉咧!”暴脾气难免,所以性情平和,又能控场的,尤让人佩服:“来来,稍微往里走一点,不就能再上两个人了嘛!”“嗳,这就对了。”“门口的人,麻烦先让一让!”“后面门口的,先下去,让人家下车再上来,放心好了,等你们!”

有些场合,必须承认,司机暴躁是拜乘客所赐。车外人用力往上挤,车上人呢,就骂司机:脑子有病啊,这么挤还让人上,直接开走不就行了!

我看到一对男女,坐在车里吃甘蔗,朝窗外吐渣,比谁吐得远;看到老人步履蹒跚,下车时,每挪一级台阶,都伴随“哎哟嗨”一声;看到司机和同事聊天,抱怨公司制度不人性;看到红灯前,两辆公交并排停下,两个司机,一个开门,一个开窗,面对面嘻哈玩笑,没聊完,绿灯亮,各自开走,咧开笑的嘴,逗留一会儿才合拢。

座位与乘客,极少能协调。不知在公交上,占位是否算数,为此争吵的,亦不在少数:没看见这位被占了吗!——哟,这车你家的啊!

温暖场面也常有。挤得一塌糊涂,连让座都费劲,大家却不约而同,挤出一条道,招呼抱婴儿的女子:来,到我这里来!

还有一个大眼睛小女孩,坐妈妈腿上。见有人下车,空出位子,女孩对站在一旁乘客指:阿姨,那里可以坐。对方微笑摇头说不坐,她又非常认真地,指给其他人。直到后来,没人站着了,见还有空位,她自己坐过去。没过一会,她又回来,受了惊似的,软绵绵扑到妈妈身上,不愿起来。

那一刻,所有风景都极尽柔软。

轮到下车。站累了,想坐,眼瞅在座各位,有无下车迹象。这女人把手机放包里,捋头发。该下车了吧,有点苗头。

我站到她旁边。

这女人真好动,手机重新掏出来,弄得我不好辨别。见她拿起地上的伞,把窗户关小,坐直身子,两手扶前排座椅,仔细朝外看,又急急朝前看……我这才确信,她很快会下车。

听说有日本人出了本书,专门介绍乘地铁经验,其中一部分,便是教你看出哪些人即将下车,快捷找座。

这么想着,到站了,女人没下车。

不急,估计下一站会下。

没下。

不急,下一站肯定下。

偏偏她又靠回椅背,按起手机来。我死心了。

再环顾四周,刚才站着的人,都已找到位子,唯我独站,还浪费一番分析。

就在此时,她后排男生突然起身,到后门口。也不事先给些暗示,毫无征兆。

而我,也要下车了。

(八)冬日落雪

窗台的月季花,只一朵,开在冬季,站得很直。

凑近发现,从那盛开的花朵中心,竟抽出一支细小花苞。叶子紧密包裹,只在顶端,稍显月季的红。那么小,那么奇妙,不动声色地长在了另一朵花之上。

奶奶说,今天晾衣服,不小心弄掉衣架,砸下几片花瓣,怪心疼呢。

我说,还好没砸到那朵小花,就快开了。

奶奶说,是啊,小花还真有意思,看着弱,生命力说不定强得很。

夜间开始下雪,早上出门,屋顶有些白,草地有些白,地面湿润润的。

姐姐带我在路上走,忘了是要去哪,只记得路泥泞,我俩又笨,尽踩泥里了。好几次,脚陷在泥潭,费好大劲,才拔出来。雪越来越大,起初还像个小孩,怯生生,落下来就化掉,站不稳脚。而后姿态渐成熟,也不怕了,大胆飞洒,终于成全漫天的白。

是的,就快要过年。这么说我想起来,或许我和姐姐,是去亲戚家送年货。我们拎着东西,不慌不忙。顾不上鞋湿,我们往雪深处去,跺啊,蹦啊,甩啊,泥鞋被洗得干干净净。因为前后对比,那种清洁,比新买的还纯。连路旁垃圾堆,也一点都不显脏,看上去就是一堆静物。经雪照耀的姐姐,清澈如冰。

于是隆冬自此热闹,每一场雪,都似一个空旷素净的盛大王国,清寒气味,即便刺骨也欢欣。窗明几净的年岁,桌上满是缤纷贺卡,我们挑来选去,拿在手里的喜欢,放回桌上的也爱惜。在上面认真写写画画,想方设法让它更漂亮。彩色的笔和信封,灿烂句子,塞进邮筒时,想象对方收信喜悦。

那会儿过年,没有拜年短信和微信红包,饭菜很香,鞭炮响破天。深黑夜空,一粒火骤然爆裂,洒开,无数颜色,星星点点。最美是那种叫“火树银花”的,真就是一树的花火,极短暂,便落下幕来,惊艳一瞬。

闹腾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大早,被拖起来串门。白色雪地,和遍地红的爆竹渣,每个人都散发着非常入戏的喜气。我被棉衣裤裹得像熊,鼻涕好似屋檐冰凌,手脚起冻疮,却仍到处乱跑,反正哪哪儿都冷。冷回来,围炉烤火,夹一块炭放进去,劈里啪啦,跳出火星子,还没落下就不见。

那年的雪,前后接连很多天。寒假未到,心就飞老远。早读课,窗外雪纷纷,可爱的语文老师索性放假,带大家来操场。雪仗,一下子便展开,那谁喊“×××看招!”,被喊的人,一时没提防,条件反射回头,被大雪球砸个正脸。细雪铺天盖地,老师也加入队伍,帮着被打的学生报仇。

没玩一会,教导主任闻声赶来,满脸严肃。后果是,全班集体罚站。老师也被他喊到一边,语重心长教育。站一排的我们窃窃私语,替老师抱不平,骂教导主任没童年。

越是寒冷,男生越来劲。班里的小团伙,有老大和小弟。老大命令小弟,抓几个人来玩。天寒地冻的室外,几个可怜家伙,被扒光上衣,泼冷水,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做俯卧撑,不准停。

很多年过去,不知曾趾高气昂的、曾被欺辱的他们,如今是什么样子。最近这一年,年初气温零下10℃,在江南地带,实属罕见。清晨我来到一片操场,雪白得耀眼,一如从前。有一群人晨跑。有一个人,脱了外套,只一件荧光绿短袖T恤,和大红围巾。跑着跑着,再一并脱掉,光膀子,在雪地做拉伸,凛冽寒气统统退去,热得十足。

而后不久,却是一场意外,将这个人早早带离世间。他走之后,雪静悄悄落啊,落啊。我又想起那朵月季,有时候,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比一朵小花来得牢固。一朵花开,一个人去,好的坏的,都可以是意外。为此,活着的每一寸光阴,均当鲜活,似花容,有血色。

回到那年的雪,对,前后接连了很多天。期末,放假,过年。年后天阴,我们望远方的山,山顶有白亮的云在漂移。

大门上贴着很花哨的“福”字。外婆没看出来,说,这贴的什么,是老头和老太太吧。

我说,是福。

外婆说,是福啊,可不像老头和老太嘛。

仔细看,还真是。左边的“礻”字旁,像扭着身子的老太太,右边一半,则是个正襟危坐的老头儿。二人相依,构成所谓的“福”。

原来“福”字可以作这般解释。

外婆和我散步一圈又一圈,外公在一旁等。他的身影,越远,越渺小,忽隐忽现的一个点。然后走近,点越来越大,还原成外公此时的一步一步。

远的远了,近的在近着。四周有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有一如既往绿着的桂花树。

一直走到太阳出来,照耀门上的“福”,也照到身上。冰雪开始消融,又将进入下个季节。

(九)演员

床单往身上一披,一个变成国王,一个是王后,整个王国就此诞生。再来几个大臣和平民就更好,没有的话,一人分饰多角也可以。

投入扮演,一场戏就是一个王国。极尽所能,奇装异服混搭,蹲地上把捡来的瓶瓶罐罐倒满水,被挥舞棍棒的男孩一脚踢翻,找爸妈哭诉,挂着眼泪,重新搭建。

演老师和家长,抱个布娃娃,模仿电视剧,故作老气:“你们家孩子呀,不是我说,真该好好管管了。”“老师您说得轻巧,我跟孩他爸都忙,哪有那闲工夫。”“再忙,孩子的事也是大事啊。”

姐姐听话,让着弟弟妹妹,尽管被逼急时,也会哭喊“宁愿不当姐姐”的气话,大人们的教导还是在她身上起到温和效应。体现在选角上,姐姐总让我们先选,剩下给她。

于是,《还珠格格》里,我们挑走小燕子、紫薇、金锁、晴儿,姐姐则根据剧情需要,随时转换为皇后、容嬷嬷、老佛爷,或反串皇阿玛、五阿哥、尔康;《女子特警队》里,我们挑走美女沙学丽、队长铁红等主角,把只出现几集就退伍的朱晓娟留给姐姐;《天龙八部》里,我们挑走段誉的诸多妹妹,让姐姐来当虚竹;《美少女战士》里,我们挑走月野兔、火野玲、爱野美奈子,姐姐则选了学习型乖乖女水野亚美……

记忆中,姐姐唯一不变的身份是白娘子,只在这部戏,姐姐就是天经地义的姐姐。她被困雷峰塔,盘坐床中央,一动不动。四面蚊帐放下,把她围住,她只要一想逃,一碰上,就触电似的,摔回去。我是小青,想方设法救她,身裹各类布料,胳膊一前一后伸展,大街上拼命奔跑。长长的布料飘啊飘,我真的像在飞。我不停呼唤,姐姐!姐姐!被自己感动,也觉得满大街都该为我的不懈努力而感动。

那是在暑假,七月天,我飞过很多次,可姐姐仍一次次困在塔底。日光火辣,地面热气升腾,叫人发软,许仙都走不动了,法海已回到家,偷偷啃西瓜,小鬼白福失去法力,我的汗水渗透层层长裙,而姐姐,闷出一身痱子。

演员不好分配时,就东西南北——裁正方形纸,四角对折,翻过来,再四角对折,外四面写东西南北,里八面写剧名、角色,从中线对折,手指套进去。横竖交替着,一开一闭,我要南5下——1、2、3、4、5,你是玉兔精。我要西6下——1、2、3、4、5、6,你是周芷若。我要北3下——1、2、3,你是大雄。

个个都很当真,搭档再奇怪,道具再简陋,也仍要照葫芦画瓢地演。哪怕不演,我们同样热衷于,将虚拟形象对号入座。

班里有个女生,名字带“静”,那时动画片《熊猫京京》热播,“静”与“京”谐音,她便被冠以熊猫京京的名号。这个集所有能量于一身的形象,既落到她头上,她认为自己就有必要不负众望,演绎好京京一角。

有天放学值日,我正低头擦桌,男生朝我脸上扔纸飞机。我好哭,而这令对方加倍得意。她在旁边扫地,看我眼泪汪汪,立刻拔帚相助——她抓起扫帚对准他,眼睛瞪老大,厉声说,你再扔一个试试。

这男生刚转来不久,人还认不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笑嘻嘻问,你是,你叫,什么静来着?

我是熊猫京京。

彼时,我与她还并未相熟。她回答得如此有底气,像极了正义满满的卡通人物,在打击邪恶势力或拯救地球之前,总有十几秒变身,变身之刻,定要念出“代表月亮消灭你”之类魔法。

此处,也应有几秒沉默。

哦,熊猫京京啊,他仍嬉笑,却见她举扫帚不放,没有商量余地,只好投降。她不依不饶,去告老师,亲眼见老师监督之下,他向我道歉,才罢休。

有个男孩邻居,时不时也凑过来,演一出。忘了是哪部武侠剧,他演一个大侠,为躲避追杀逃到山洞,受伤严重。电视里这一幕,大侠奄奄一息,只能吃老鼠维生,没想歪打正着,老鼠在他体内,产生了神奇功效。在他痛苦得满地打滚,昏死过去之后,醒来内力大增,不但旧伤全无,还瞬间掌握独门武功。

邻居躲进我家小房间,假装伤痛发作,嗷嗷直叫。吃老鼠要怎么演呢?见身旁苍蝇拍上,有只死苍蝇,他灵机一动,顺手捏起,吞进喉咙。

我有点害怕,万一苍蝇跟老鼠有同效,那他真变大侠,肯定要去浪迹江湖了,他爸妈岂不是要骂死我。

他说不用怕,苍蝇可能没老鼠威力大。万一真神了,我带你一块走,他们就找不到你了。

内心里,我们都更盼望奇迹,脚一蹬就能飞,手指一点,就把人定住,同伴们投来羡慕眼光。

等啊等,没有任何迹象。现实世界里,我俩得到的,是各自父母严厉教育。后来他说,他被他爸妈倒过来打,硬是打到,他把苍蝇吐了出来。

有段时间,每周五下午,班里请一位学生家长来,跟大家聊聊天。来最多的一位妈妈,儿子在班上很出名,学习不咋样,号召力强,带领一帮有劲没处使的少年,处处惹祸。看到他妈,便知基因之强大,长相个性如出一辙。说是家长,她倒更像学姐,不同于其他家长,回回聊心理健康、思想品德,她什么都能扯,我们玩的,她也一清二楚。

聊到《灌篮高手》,她点兵点将:你当樱木,你是流川枫,那个谁,你不是喜欢他么,我看你也不错,晴子就是你了。全班朝那姑娘看,人早就面红耳赤,恨不得躲桌底。

她可不管,还更兴奋:我看好你俩,真成了,你俩得感谢我。

有人起哄,那樱木怎么办?

一边呆着去。赤木谁来当呢,想当的举手。没人?那就你吧。

又是哄堂大笑。

给她儿子的,是三井寿。接着,谁当仙道,谁是安西教练、水户洋平、默默无闻的眼镜兄木暮,宫城和彩子也被热闹围观。

“可是彩子喜欢的是赤木啊。”“那我还觉得流川枫喜欢彩子呢。”“不过彩子还是跟宫城更配吧。”

好在男多女少,我同大部分女生暗暗庆幸,没点到自己。

总有人嘀咕,“就凭他那样,还能当流川枫”“有没有搞错,木暮也很帅的,一点不像”“我们家仙道比他高多了”……每个女生心里,都有自己的流川枫,正如每个男生眼中的晴子,都不一样。

我最爱的,还是披着床单扮仙女。演《春光灿烂猪八戒》,我死皮赖脸要当嫦娥,虽然这剧里的嫦娥不讨喜,除了长得美。对我来说,长得美就是最大诱惑。听说外婆年轻时,在剧团演七仙女,唱黄梅戏,正儿八经演出那种。妈妈也很会跳舞,现在还常参演,换上一套套舞衣。

我不会唱歌跳舞,只晓得整一堆飘忽裙装,窗帘桌布恨不得都用上,自以为神仙姐姐当如是。那天演的,是嫦娥要回月宫,我吭哧吭哧,爬上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山,站在山顶,仰望天空。

后面应该是,猪八戒朝我飞奔过来,口口声声“嫦娥姐姐不要走”,小龙女在追猪八戒,口口声声“朱哥哥你等等我”。我转头看他们,一脸的看破红尘、心如止水。

可实际上,我站了好长一会儿,两个小伙伴,一直未到。我实在无聊,扫兴往山下走。这是秋日午后,刚落过雨,台阶满是叶子,树上的,也在往下掉。听得见虫声,在很远处不停歇,又在极近处,将我环绕。也只听得见虫声。

路面湿滑,我险些踩到裙边。小心整好衣服,抬头时,面前突然多个人,是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我认识的人里,好像都没有她。一个生面孔,细眉细眼、肤色白皙、分外清秀的生面孔。

我呆呆看她,她的裙子着实美,从头到脚的白。乌黑长发披下来,头上戴一圈花环,好似画中小天使。

她对我笑,没等我开口,她先说,我乃奉玉帝旨意,特来接嫦娥仙子回宫。

我头脑一片空白,愣愣“哦”一声,下意识迈开脚步,要跟她走。这时,那头传来一阵阵“嫦娥姐姐!嫦娥姐姐!”“朱哥哥!朱哥哥”,那两个拖拉家伙,这才赶到。我看他们就来气:等你们等得我都迟到了!上面都派人来接我了!

哪个来接你?

这不是么!

哪儿呢?

一眼望穿的笔直台阶,两侧树木又落些叶子,飞虫惊慌,一闪而过。哪有什么小女孩?

哪有人来接你哟,做梦吧你。

就是来接我的,刚才还在。

任我怎么说,他俩也不信。回家路上,我一直东张西望,就是不见她身影。心头莫名失落,你别走啊,都没人相信我,你是不是王母娘娘的丫鬟,我还想问你,白裙子哪里买的呢……

我再没见过她。

后来连我也恍惚,想不起那个午后,和那女孩,是否真实存在过。

玩耍的日子一天天,我的头发变长,脱下缀满大花的床单,也穿上了素净白裙,对着镜子,想象自己与她一般美。

也许,那无非我的美丽臆想吧。

(十)猫

我养过一些猫,都是家门口捡到,有带回家养的,也有散养。本篇主角,不是我养的猫,它不算家也不算野,它是我见过最好的猫。

我叫它公主。

最先是听对门邻居说,楼下垃圾箱边,多了只黑猫。小区都有流浪猫,在此觅食,发情,养育后代,爬树,晒太阳,消失或者死去。我家属于居民密集区,猫来去频繁,多只黑猫也寻常。丑,丑得要死,邻居是这样形容。

没过两天,我见到这个新来的,知道了为什么说它丑——它是长毛,好比住惯桥洞的乞丐,常年不洗头理发,而不像有些猫,虽四处野,一身短毛仍整齐。它不耐脏,沾点尘土,就看着邋遢,特别是一圈围脖似的泛白颈毛,越发乱糟糟。

可它其实漂亮,只要好好打理。它长得贵气,是个品种猫,应该是被人养在家,懒洋洋一大团,窝沙发里才对。要说野外生存能力,它远无法和平民百姓猫相比,看看,搞这么个落魄样。

所以我叫它公主。

当你给一只猫取了名字,它好像就跟你有了点关系。

考虑它这流落民间的公主,必混不过当地土猫,我每天上学,便抓一把猫粮。猫有各自领地,它的足迹,多在我这栋楼,我想它会吃掉,不至于被别猫抢了先。

有时它在,但警惕得很,远远见人就闪,一溜烟,躲小角落,眼睛贼亮,耳朵动啊动。我把放地上的食物对它指,就往外走。走一段回头看,看它边吃边四下张望,便放了心。

渐渐胆大,它坐在一楼院墙,看自己直直垂下的大粗尾巴,甩得极悠闲,不耐烦就扑上去狠咬一口,然后舔了又舔。一派逍遥,尽管还与人保持距离。路过的姐姐拿手机拍它,那时像素低,她半天拍不清楚,一想靠近,它就跑掉。姐姐边把手机往包里放,边说:不知道是谁,怎么会把这样一只猫丢掉呢。

我没想到,它真是有故事的猫。

那是在不久后,听妈妈说起,说跟门口饭店老板娘聊天,无意间聊到这黑猫,原是她养的。

懒得烧饭时,我们家常在这饭店吃,老板娘健谈,跟附近常客都聊得来。而我爱来的原因之一,也是这里一直有猫。

养得好好的,就抛弃了?

哪是抛弃,它自己跑掉,老板娘费劲找,好不容易在我们小区找到。谁知带了回去,它又偷跑出来,像是要在我们小区安家,拿它没法子。

一个吃喝不愁的公主,跑这来体验民间疾苦了。

对了,它不是公主,它是公猫。

喊惯了,不改了。

我还想知道,会不会,它白天来体验生活,晚上跑回舒适窝里睡觉。答案是否定的。它跑了出来,就不回头,它睡在小区保洁大爷那里。

难怪大爷扫地,它毫不惊慌,还扑扫帚,捕猎似的。大爷的住处,紧挨自行车棚,极简陋一间屋子,勉强挤进一张床、一个堆满杂物的桌子、一只电饭锅。

大爷也不知为何,来了只猫,赖他这,跳上床,抵着他睡,睡够了,出来翻垃圾桶。老板娘来看过,喊它也应,就是带不走。

日子久了,小区跟它熟起来,当它是这儿一份子,聪明懂事,姿态优雅。毕竟,不是每只猫都有它的气质。

我叫,公主,它喵声喵气凑上来,蹭我脚边打滚。我蹲下摸它,它呼噜呼噜。有一次它蹭我爸,爸爸一身正装,要去参加活动,赶忙挪开脚说,脏兮兮的谁跟你蹭。爸爸回来时,给公主打包了酒店的鱼,搁老地方。

事实证明,公主绝非我想的娇滴滴,反倒一次次出乎我意料。

此前,我没见过猫抓老鼠。家里的猫,大概不知老鼠为何物。笨的猫,树都爬不上。身手好点的,顶多逗老鼠玩,还玩不过对方。更何况公主,这个黑漆漆、胖乎乎的一团,四肢很短,走起路来,肚子几乎贴地。

但我亲眼见,这么个小黑球,三下五除二,将一只老鼠制服,叼到领地,开吃。是的,它不仅能逮,它还吃,完全不像宠物猫。

更惊喜是,它还逮到麻雀。叼在嘴里,模样凶巴巴,一改往日淑女相。每当它吃起这些,我想到猛兽享用战利品,身为贵族,它骨子里的野性却在宣布:没有你们人类,我照样活得出色。

很快,它成家了,对象是游荡在邻近楼栋的狸花猫。我不懂猫审美,人类眼中,这只狸花猫再普通不过,一抓一大把。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都觉得可惜,这,配不上啊。我们说说而已,又相互取笑:多管闲事,瞎操心。

它们出双入对。往后我再给猫粮,总是狸花猫先吃,公主在它身后,静静坐着,等老婆吃好,自己再吃。

它们生儿育女,小猫的毛色像妈妈居多。我们的模范丈夫,更加辛勤劳动。它给孩子们舔毛,陪它们打闹,教它们本领。有天,对面人家养的大狗晃过来,好奇凑近小猫。公主箭步冲去,弓背,全身黑毛直竖,尾巴高耸,张大口怒吼“喵嗷”,我见了都被镇住,大狗更是吓得拔腿跑。公主跟后头追,如一道黑色闪电。直把大狗逼到无路,才罢休。

此后一家子安安稳稳,过着小日子。

小日子并未持续多长,那个开始飘雪的冬季,一天,两天,好几天,公主没有现身。再等下去,狸花猫也不见踪影。然后是小猫们的失踪,只剩一只出没,大家喂些食,不多时,也没了去向。

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

每天我习惯性朝它那里看,心想,说不定回来了。看不见,我又想,本来这里的猫,就更换不停。

可总少了点什么。

我梦见,公主跑呀,跑呀,天鹅绒一般,跑到开花的大树顶端。它用黑色隐藏全身,茶一样的眼睛,又闪着光。

梦柔软,如黑猫的身姿。

而我再没见到它。我常设想,它们举家迁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像丛林里的虎。

如果你见到它,请一定告诉我。

(十一)疯子

在儿时,外婆与我说,不要去看疯子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好的东西。她说得如此认真,似乎他们真有神话里美杜莎的魔力,让人瞬间石化。

我见过这么一个,在老家,是个女人。每天清早,她坐在广场,开始日常工作:脱下一只鞋,朝人砸。路人避而远之,她奋力呼号,近似咒语,时而突发大笑。

不砸人时,她举起鞋,往地面敲击,一下一下,伴着激越节奏,双眼仍紧盯过往行人。我至今忘不了她的眼光,像有大怨,叫人生畏,碰不得,躲不及。

她曾让我十分惧怕,不久她走了。所谓走,长辈告诉我,大城市的疯子,被层层转移,逐级向小城市。过上些时日,再被转至乡村,就算结束迁徙。也可能,在同级别几个小城间,轮番被交换来去。

“他们还能找到家吗?”我问。

“基本上,是没可能了。”

老家是小县城,一段时期内,驻留的疯子相对稳定。我念小学时,有两个声名在外,一男一女。

男人蓬乱长发,无论冬夏,一件棉大衣。同学起哄,看谁敢和他打招呼。我一本正经向他招手说“Hi”,他即痴笑向我走来,我吓得够呛,拔腿跑。

又一次走在小桥,稍一侧头,见他紧跟,手里竟执根鞭子。只听得“啪啪”,声声跳跃于栏杆,我脑中全然空白,又不敢跑。软着双腿,强装镇定朝前走。一步一慌张,一步一侥幸,撑过了桥,直直走,壮胆转头斜眼看,已无他身影,我活了过来。

算是有惊无险。很多人被他逮到,至少一次。同学正吃干脆面,突然被他抢走;老师家的狗,在门口被他踢;外婆老友,吊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逢人便道:“我被疯子打了!被疯子打了!”

他在这儿逗留够久。后来听说,在几个夜里,有人到他睡觉的角落,将那破棉被浇得透湿。起先浇水,他就湿着睡。再是小便,他仍睡。再然后,是一地玻璃渣。自此,再也不见了他。

女人短发,衣衫不乱,只是脏。怀里抱着孩子,喂喷泉的水、捡来的饼。没多久,只剩她一人,抱孩子的双手空荡荡。她神情涣散,面容倒一直和善。

从此她爱找小朋友。同学之中,被她亲密接触的,不在少数。她抱住谁的头,一大口亲上去;她抢走谁的冰棒,在手上糊了又糊,向人脸抹去。她这么做时,表情也像小孩。

接着是妹妹。我们在广场玩,她走来问,几岁了?家住哪?在哪上幼儿园?妹妹认真回答,她靠近道:“这娃真有意思!”猝不及防,妹妹的脸蛋,便遇上她响亮一吻。我表示同情,暗自庆幸。

我到底没逃过。几天后,类似情形重演,比妹妹那天更直入,没有对白,她自然走过来,“这小孩可爱!好耍!”即刻在我额头“mua”一下。我有点懵,回过神,已被同伴假装怜悯地嘲笑了。

没有人关心,这个母亲从哪天起消失,自动还是被迫。关于她的笑谈,也就自然而然,淹没于其他欢声。

几年后我住到稍大的城市,疯子轮换节奏明显加快。但也有例外,比如高架桥这个。他不吵不闹,不挥拳舞棒,是我见过最文雅的疯子。他把窝安在桥墩下,像个大洞,洞口散着破旧被褥。周边绿色植物,一贯蔫蔫的,让这窝更像枯草丛。

大多时他呆在窝里,最常见动作,是伸头往垃圾桶里瞅。窝边有锅碗瓢盆,他捡些吃食、物件,生起火来。他把植物围栏当晾衣绳,挂上勉强算作衣服的布片。

有时他卧在洞口,看似一团黑气。我以为他也免不了很快被转移的命运,而事实上,每当我路过,都仍见他在此,安然过生活。大红褂子褪了色,他最爱的黄裙子一层黄土,也总有人远远指他,大笑不已。凡此种种,并不对他日常构成妨碍。他精神红火,走路大摇大摆。

再回老家是放假。听妹妹说起我最熟悉的疯子,那是小学同学,三年级转到班上,已经13岁。看不出异常,他那张脸,还算得上好看。他被安排坐在最前,紧贴讲台侧面。

我不曾忘记他努力读书的样子。课堂书声琅琅,老师到他身旁,手指课本,逐字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他跟着念,一字一顿,非常乖,专注似熟睡婴儿。

可在普遍的时间里,状况并不好。课上胡言乱语,课下棍棒打人,耍流氓。几个漂亮女生早已被他锁定,一不留神,他凑过来,靠近再靠近,总想往人脸上贴。女孩拼命朝座位里边躲,他也随之往里倒……我印象中,他没得逞过,关键时刻,少不了英雄救美的男生。

他常去广场的喷泉池游泳,屁股戳破了,脚戳破了,还游。

三年级混完,他就不知去向。这一次听妹妹说,前不久看见他,已彻底流落街头。

还有两个,都有固定住所,早出晚归。一个男人,一个老奶奶。男人没出过声,每日晃荡,更换怪异服饰,像是把捡来的衣服撕碎,再混乱拼接。那老奶奶,打我记事起就在,与大家相熟,见人便喊“叔叔好!”“阿姨好!”,无论对方作何反应。她叫过我外婆“姨奶奶好”,对我,则由当年的“小朋友好”,变为“姑好”。

近几年,她老了好多,而且开始要钱:“阿姨好!阿姨我肚子痛,能借我一块钱吗?”“姑好,姑能借我一块钱买早点吗?”她的“借”即为“给”,看人抽烟,也热络着:“叔叔好!叔能把烟借我抽抽吗?”对方把快要吸完的烟扔地上,她捡起来接着吸。那群人发出哼笑声,她也跟着笑,笑弯了眼。

文雅的疯子还在。每次我忍不住猜测,他是否还活着,或者被赶走,每次都有下次,他在,大大咧咧守在原地。寒风吹彻,我还在想他怎么过,他已不知从哪儿弄来厚毛衣,新的,很干净。

似乎他就永远在这了。公交车大大喇叭,和他小小喧哗,同样从行人耳旁穿过,重复。

(十二)挨打挨骂

我极少挨打,记得住的两次,都因同一件事,学男孩上厕所。被奶奶打,仍不甘心,又站着学一次,弄湿厚棉裤,再被妈妈打,才悻悻作罢。挨骂次数要多些,不免会想,凭什么大人打碎碗,跟没事一样,自己摔碎个杯子,就要被教训半天呢。

刚上学那会儿,没少挨批。幼时散养,没上几天幼儿园和学前班的我,才入小学,极不适应。第一回考试,连自己名字都没写全,成绩下来,只得16分,同桌则是96分。我一蹦一跳回家,“妈妈!妈妈!我考了16分!”大方递过试卷,问16分和96分哪个更高。

随后家人发现,我不但智商跟不上,情商也是。一天下午快放学,爸爸和很多家长一样,在教室窗外等。这堂课的规矩,随堂作业让老师批完才能走,大家埋头苦写,写完拿上本子,在老师身边站出一条歪斜的队。我写得不算慢,在队伍中间,身后还排着十几号人,很是得意。

可当爸爸接到我,他的黑脸像大雨,将我那冉冉升起的得意,瞬间浇灭——“你看看,可还有人了?”

咦,人都不见了?明明后面有好多人,为何我成最后?

“别的小朋友,都晓得往前插,你呆啊!”

我认知里,尚未有“插队”概念,那一刻,我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以为,大家挨个站着,自然是挨个来,怎会有人想到,不这么来?而他们塞到我前,我居然还不知觉。

或许正因此,受欺负也正常不过。有那么几个小孩,天生聪明,这让他们在班上呼风唤雨。有天,同学来我家玩,告诉我妈说,某某某好坏,老欺负黄惠子,让她吃屎她就吃屎。我只知辩解:并没让我吃屎啊。

家长为了不让我这样“哈”(三声,桐城话懦弱之意),花不少气力。奶奶吃瓜子也不忘给我上课,趁我上厕所,将我的瓜子抓走一把,见我回来仍嗑得若无其事,按捺不住提醒:你就没发现?

发现什么?见我一脸茫然是确实,奶奶急了:哎哟你啊,瓜子少一半都不晓得,一点没个心眼,吃亏喽!

我只顾看电视,哪会盘算瓜子多少。奶奶语重心长说,你这样是不行的。

经过一连串打击,我在成长——成绩上升,常考全班第一;考砸了,会在试卷模仿家长签字;在别人插队时,说你这是不对的我告老师,也学会了自己找机会加塞儿。当奶奶再一次抓走瓜子,我装出疑惑表情:我瓜子好像少了啊!奶奶便乐呵呵。而事实上,我仍没在意瓜子数量,只是进屋时,恰巧将她转身的最后一秒收入眼中,猜到她又使小动作考验我。

我之后的学生生涯,中规中矩,没什么大逆不道,没什么值得骄傲。家人开心,我也免掉许多责骂,何乐而不为。

那些不怕打骂的同学,令我羡慕。羡慕他们和怪老师、凶老师作对,被罚也不在乎的样子。

思想品德课老师就很怪,一个老太太,从不讲课,就让抄课文,每次只抄第一课,《专心听讲的小八哥》。说的是树林里,由小乌鸦、小喜鹊、小山羊、小八哥和小公鸡组成的动物学校正在上课,小山羊想吃草,小公鸡想踢球,小喜鹊要找麻雀玩耍,小乌鸦看着小松鼠,只有小八哥认真听,老师夸它是专心听讲、大胆发言的好学生。

抄完便快要下课,老师毫无悬念地问“小八哥好不好”或“大家喜不喜欢小八哥”,我们齐声回答“好”“喜欢”,就是一节课了。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最后排的男生,站起来说:“我喜欢小山羊。”

全班打起精神,包括老师,“你说什嘛?”

“我爷爷家有好多小山羊,最可爱了。我爷爷说,山羊特别善良,羊妈妈为了保护小羊,敢跟大灰狼打架。小山羊不是坏学生。”

下堂思想品德,他被罚站一节课。而此后,我们抄的课文,换成第二课,比第一课稍长,抄完正好下课,老师也再没多余时间提问。

比起无聊的思想品德课,数学课叫人血脉贲张。数学老师是个大叔,嗓音沙哑,厚眼镜闪烁一弧一弧的光。他最不留情面,在课堂翻看学生作业本,冷冷吐出一句“简直糟透了”,或“写的什么玩意儿”,或“真没救了”。他声音低沉,夹带某种神秘色彩,尽管语调平淡,却让被批的同学觉得,一语道破人生真谛,自己没希望了。有人眼泪汪汪,有人憋得脸通红,他看着,面无表情。

他批过我:“我看也完蛋了。”我没反应,但我会默默记很久。我和大家一样,选择在沉默中灭亡。而总有人在沉默中爆发,这个人是数学课代表。当她不可避免地被否定,两个人大吵一架,她坚持说我没错,老师一改往日冷酷,火冒三丈,说你就错了。

她被免职,一到数学课也不听,但她数学成绩依然最好。她总说,是我自己努力的,我去外面上数学补习班,跟他没关系。

我心生佩服。通常的思维模式,我们会把对老师的恨,代入这门课程,从而双双放弃。我数学一向差,恐怕也有那时埋下的祸根。

自然课又是另一种伤害。教课老师年轻,个高,随身带把直尺,不是画线,是用来打手。讲课前,他随机点名提问,检查上节课吸收程度。答不出的,站着,手摊开,啪!他会根据你回答质量,调整下手轻重。我挨过但比较轻,大概意思一下。对完全不会的,他让人把手摊平,狠狠打,又快又脆,听着都疼。那人弯腰缩手,脸皱一团,嗷嗷叫。

有阵子他没打人,但尺子仍在身边。他一放松,我们跟着放松,气氛慢慢活跃。一活跃就乱哄哄,眼见大家不给面子,他必须整顿。

进入公堂审判,顿时肃静。他下令,小组长起立,从第一组开始,把本组刚才讲话的人点出来,至少一个,点到名的站,组长坐。

第一组,组长点出一个,第二组,组长点两人。第三组组长是我,我学第一组,点了一人,是素来捣乱的。事实上,他刚有没讲话,我真不知,前两组难道留心观察了吗,我也不知。总要拽个人出来,拽他不会惹争议。四五组依次进行,被点名的,无一例外都是惯犯。

到第六组,那个乌黑麻花辫的瘦小女生,一字一字告诉老师:我们这组没人讲话。

老师皱眉:刚才那么吵,我不信就你组安静,你给我站着,再好好想想。

暂且晾着她,老师走向其他组,将被拎出的同学,一个个打手心。打到我那组,我心虚得很,生怕他说自己被诬陷。可他没有,乖乖挨一尺,我又生出些许歉意。

打完的坐下,大大的教室,只剩六组组长站着。目光齐刷刷聚集她身上,她面红耳赤。老师走过来,尺子晃来晃去,问,想到谁了没。

我们组没人讲话。她还是这句,音量减小,但字字真切,眼睛也不看老师,微低着头,几乎哭出来。

漫长的几秒无声。老师总算说,坐下吧。回到讲台,又补充道,下不为例,再这样,被打的人就是你。

我才发现,自己掌心捏出一把汗,其他同学,我想也是有的。这些汗加起来,能将地面打湿薄薄一层。而时光流动,地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幼时尿裤子。那些挨过的打和骂,谁经此而怯懦,谁又变更勇敢。

(十三)独角兽,比目鱼

初中语文课,老师讲鲁迅当年念书,先生出上联“独角兽”,请学生对下联。对者纷纷,唯鲁迅对“比目鱼”,最令先生满意。

对此我记忆深刻,尽管我做不到准确描述它的好。我问最要好的她,你见过独角兽吗?她答,白色,像马一样,头上有一只角。接着问我,你见过比目鱼吗?我说没有。

一年多后,我在画册看到独角兽,确如她形容,而且竟那样美丽。彼时她已转学离开。我以为她一定在哪见过,总打算给她写信问问,却又总忘记。

为何与她要好,就如我无法说出,独对比、角对目、兽对鱼,为何这般恰好。她性情外向,自来熟,我则比较闷。才进初中,放学路上,她从后面来,和我打招呼,问我名字。

随后两人突然没话讲,看落日高悬,我来了句:太阳好圆哪。她笑开:太阳当然圆,有不圆的太阳吗?我听了也很好笑。

之后气氛变自然,我们住得近,每天同路。她能找到街头巷陌小吃,带我去大广场学溜冰。别人不知我怎么就和她好,同学告诉我,邻居阿姨告诉我妈,大致都是,少跟她一块玩。

第一节政治课,选课代表,没人自荐,老师说,我看最后一排那女生,听课怪认真,就你吧。是她。身边女生议论:凭她那样,还能当政治课代表?!初中那个班,大多同学从同一所小学过来,相熟识,我是新生。

她发育早,几个男生不知何以得知她月经初潮,大喊“月经小姐”,抢她卫生巾。她不害羞,追出去夺。女生说她不要脸,说她父母离异,她跟父亲,后者成天喝酒打架。说那帮男生逃课,拽几人去男厕所,也包括她,谁晓得干什么。说她借钱不还,她也找我借,两块五块,借过不提。几次后我只好说,爸妈不给我钱了,她就没再向我借过。

那时流行交笔友,校园杂志封底,通常登有学生留言和通信地址,彼此写信交流。她说,不如我们两个当笔友。于是,我们各自准备日记本,写日记交换看,再在对方本上写回去。

她向来很多话,我写得短,本子上是她整页整页,穿插我短短几行。她从未写过同学说她那些事,她写路边流浪猫,写树叶变黄,写老爷爷牵着小孙女散步,写喜欢的张信哲。

体育课,老师让双手支撑走双杠,她走到三分之二处,快掉下来,我在旁小声为她喊“阿—哲—阿—哲”,对她来说,这比加油管用多。老师白了我一眼,她已铆足劲,顺利通过。班上能从头撑到尾的女生,不过五六个,她们因此获得自由活动的福利。剩下的,要么半途而废,要么像我这样,只够把身体撑起,手一挪,人就掉。为此我们受罚,是整节课的蛙跳。

她文化课倒数,常拿我作业抄。但自从当上课代表,政治成绩倒不差。她负责,胆大。政治老师的凶狠程度,在我看来仅次于体育老师,动辄发火,她却嬉皮笑脸,到办公室,老师抬头招呼,来领作业啊,她应声道,嗯,顺便抓一把瓜子。有一回我好像听她问老师借钱,不晓得借到没有。

有消息传来,说她一篇作文,得全年级最高分。同学都不信,“要是她,那我不活了!”很快消息验证,语文老师在全班朗读,夸她文笔好。

这是头一回她写到家人。平日听人三言两语,经她写来,有言情小说味道,加上老师深长缓慢的声调,场面该很煽情。然而煽情也可能因人而异,漫天洁白雪,在她身上,变作头屑纷纷,老师念到“我就是想不明白,爸爸怎么会爱上别的女人”,有人偷笑,有人鼻腔哼哼,有人“噗”,有人“切”,交头接耳扩散,已没必要隐藏。我不禁回头看她,她无动于衷,也好比在听故事。

那天放学路上,她无端说,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愕然。她说到爸爸,“他说我什么来着,你都听讲了吧”。我“嗯”一声。她爸爸说她是妓女,班里人都知道。她露出胳膊,红紫疤痕,横竖深浅,“我爸打的”。

她说起某趟公交车上,人很挤,她站着,身旁座椅上男人,顺她小腿往上摸,到裙子里面。她吓得要命,不敢动,不敢吱声。“啊”,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觉像新闻里的事。转而她谈起人格,尊严,信念,像在上政治课,她非常投入,口若悬河,讲得比老师好。

突然她打住,说,我不是来给你上课的。语气夹带严厉,我那瞬间竟有些怕她。但持续极短,她恢复舒展面容,问我,最想过什么样生活。我一时答不出,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又自顾自说起来:我最想的啊,就是骑着自行车,听随身听。

就这样?

你不觉得好吗?一路吹着风,哼着歌,不要太爽!她眯眼深吸气,天空当真就蓝澈澈,有扑鼻青草香,房子间的杂乱电线,也像都飞了起来。

关于喜欢上副班长的事,她只告诉了我。照她说,教室门口堆着垃圾,好多人视而不见,唯他不声不响去清理。能说清的,就这么简单,余下的,都说不清。

她摸清他每日往返路线,知道他习惯去小卖部买面包。在他可能出现的点,她鬼鬼祟祟,看他经过。还一定要拉上我,说一个人不敢。我说,怕什么呀,过去。我拖她去,她硬把我拽回来,慌里慌张道,我跟他基本没讲过话,千万别。

就只是看一眼。一眼晴空万里,星辰璀璨。他若没出现,她神色萎靡,又神经兮兮,随便一个路人,眼睛像他,笑像他,走路还是像他。

有天她突然对我说,我感觉他喜欢你。

我心里扑通一声,倏然一落,“怎么可能!”先前我与他相熟,只因课外补习碰到几次,也就笑笑,打声招呼。

“他老问你题目,还看你作业。”

“这又怎样呢!”我愤愤不平,又故作镇定,好像她推断已属实。“明明是没有的事嘛。”按理,我有何好辩解,却不由慌张,与其说意外,不如说害怕,怕她如此确认,是我有事瞒她,在与她争。她若疑心,滴水也成汪洋,我又如何撇清。

后来她不再提,也不拽我陪着看他,但话题间,他仍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嘴上说,日记写。

直到运动会。

他爱拼,体质不好,偏报名跑5000米。当天果然出状况,跑到后半程,他手捂肚子,身子弯下,步伐也乱了,看上去非常艰难。他做过手术,阑尾炎。看台上她对我说。

围观者上前劝他停下,他不听,硬撑。她拉我到终点处,等其他选手都冲线,再等,攥着我手,不说话,足足十分钟,手上都是冷汗。见他身影,跌跌撞撞,连走带跑。踩过终点,他一屁股瘫倒,脸通红,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她与我,和好些同学围站,有人递过水去。

待把气喘匀,他手伸向我,要我拉一把,他好起来。我就握紧他滚热的手,全力去拉。

我自然没多想。这之后她便不理我,哦,晓得了。在她面前,我似乎也像做错。我们变得极少讲话,路上看到,有意避开,各走各。明白我其实什么没做,那是后来,能够从旁观望的时候了。就如我此前什么没做,她心怀感激一样。

当时我并不明白。我想在日记本里去解释,绕在头脑的那个问题——那么些人围着他,为什么是我——我解释不了,言语落荒而逃,终归是没有写。

这敏感而抑塞的沉默啊。

好在并未持续太久,因他有了女朋友,隔壁班的。我在她眼神里,坦然松口气。

几天后的合唱排练,我班练习曲目是《童年》。放学路上,我对着刚发的歌词,小声唱。听到熟悉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她问我,学得怎样了。我唱给她听,她笑,不对不对,你跑调了,应该是: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我们慢慢走,一起唱: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十四)她唱起歌来

我开始晓得女孩的好看,在音乐课。老师教《小红帽》,磁带放歌,喊人上台即兴表演。两个女孩同时被抽上去。一个羞羞答答,一个大大方方。

害羞那个,呆站着,勉强动两下手,低头笑,巴巴熬完一首歌。大方那个,自然踩着节奏,真与这歌亲切。“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摆手走路,“带给外婆尝一尝啊”,抬手朝嘴里递吃的模样,“进入甜蜜梦乡”,合掌耳畔,侧头枕上,闭眼睡得甜。

生动表演赢得全班掌声,我亦羡慕,怎么可以这样好看。

又有次,老师教首有难度的歌。都没学会,男孩只管起哄,一堂课皆是气话和笑话。我忘记叫什么歌,记得开头是像春雨声。下课铃响,大家走出音乐教室。有四个女孩,认真留下来,想再学一学。

下节课快到,四人学会了,“淅沥沥沥”“滴沥沥沥”“哗啦啦啦”“嘀嗒嗒嗒”,她们边走边唱,边走边跳,一蹦一跳,蹦蹦跳跳。她们是把自己全放在歌里,眉目脚步都活泼,声音清清亮亮,直把春天唱来了。

不似大多数,红花绿草小鸽子,风吹光照暖洋洋,有首儿歌,是冷的。外地来的实习老师,在黑板一笔一划写下歌词:清冷的月光照地上/月光照地上/照着那一束小白花/小白花呀小白花/它真傻/它以为是太阳光照着它。

轻飘飘写满黑板,词和谱,字越写越小。月光清冷,花白。老师把它唱来,声声轻淡,没有烟火气。

这么个仙女似的老师,说话细声细气,倒也可爱。实习期满,她走时,女孩们都哭,男孩好心好意捣乱,哭不出来,就吐口水抹脸上,当眼泪。

再及军训。吃饭前,要排队唱歌走步,我班队形松散,唱声稀拉。班长是女孩,外形嗓音举止都很爷们儿,看其他班气势相当,她不服输,扯嗓子喊:“都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字字饱满有力,一句一句亮起来,大家纷纷跟上,依了她的狠劲,从无力感中鲜活过来,姿态里有了齐整与浩荡。

她这样唱歌,是叫人服气的。若我是男生,想必会追她。

也为着听人唱歌,跑过一些地方。演唱会,音乐节,更多是小酒吧现场。那晚去看民谣歌手张浅潜,酒吧灯光暗沉,观众为数不多,存在仿佛只她一人。迟到半小时,抱起吉他开唱,嗓音有果壳般的锐利,也明亮。

她面容线条分明,只安静唱着,热闹时亦耸肩欢呼,吊儿郎当。自己唱,自己笑,自己鼓掌,自语“这些都是我的生活”,旁若无人,不带任何讨喜元素。唱20分钟,下台休息,好一阵子,再唱上20多分钟,演出完毕。说嗓子不舒服,唱不了。便是这么个硬邦邦质地的姑娘。

可当她唱起歌,整场氛围便叫人心软,沉和,略有颤颤。“很多的歌都没机会发表,”她悠悠道,“其实,它们都写了很久很久。”她有她的力度,刚刚好,这些歌从她身体里长出来,与她彼此接纳。看她一心唱歌,会感觉一心舒适,舒适到我几乎忘掉自己在失恋。

歌因人,而有活的音律。我小时路过学舞蹈的女孩们,舞蹈教室飘出一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我慢下来听,可真好听啊,只听一遍就心欢喜,一路哼唱不止。

哼着哼着,变了调,回到家,后面都忘了,只还会唱开头“蓝蓝的天空”,仍舍不得放下,仅此半句也反复唱。奶奶听见,竟也唱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她坐在沙发,小声唱,唱完整首歌,十分顺畅。

这将我带进另一片天空。一边银河碧落,船深不知处,一边草原广袤,歌唱新生活,本不沾边的,在我童年一段时期,合在一起,我只觉都好。

这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在外婆那儿又听到。外婆爱唱爱跳,家里常放歌,是她跳舞曲目。最多是邓丽君,我最记得《美酒加咖啡》,因歌词简单上口,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喝完了一杯/又喝了第二杯。

我又好奇,明明只要一杯,却又要第二杯,还一杯再一杯,写作文要像这样,可是不行的。

外婆说,不是喝完了一杯/又喝了第二杯,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外婆又说,小孩子瞎学,你哪来什么过去哟。

再还有《又见炊烟》。电视机里唱,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外婆很是喜欢,见外公在旁捣腾摄像机,忙喊他录下。外公手慢,录时这句已唱过,后句“诗情画意虽然美丽”也过去了,磨磨蹭蹭录下的,只最后那句,“我心中只有你”。

(十五)害怕

这两天睡不好觉,原因是睡前看故事,看前并不知里面有鬼,看完也只觉,写得美而动人。上床躺下,关了灯,却不得入眠,故事里一笔带过的红衣女子活过来,站在深夜无人的高速路。她的形象,连同我以往看过的白衣女子、流血泪长发女子、对镜梳头女子,一连串扯来,喋喋不休。

我反复想她们,这反复,一来不自控,二来有意——从小听大人说,看了什么可怖东西,睡前脑子里过一遍,就不做噩梦。我每每照做,无非两种结果,一则稳睡到天亮,一则如此番,过一遍未能刹住,便醒着。一个人住惯,倘若这时有人陪,也并不缓和气氛,我反倒疑心,身边人被鬼怪附身。

第二晚很早睡下,被室内响动弄醒,看手机,一点零一分。房间里所有不起眼的声响清晰入耳,地板轻微迸裂,床头柜小幅晃动。屋里除我和一只巴西龟,并无活物,也可能有蟑螂。每突兀一响,敲打我的专注力,让我不由得竖起耳朵,紧紧等待不规律的下一声。外头亦窸窸窣窣,但不如里头这般,将人黏住。

任由灯亮着,听歌,听有声读物,以覆盖屋内这独自喧嚣的夜。待一切重归寂静,窗帘那边天光微亮,各种声响,便淹没进白日,不易辨识了。

我知道响动是它们自己,是房屋上了年纪,日久夜长,一些声音累积与衍生,不可避免。它们恰巧与我的臆想碰到,与听来的故事有了联合。正如夏天我听床板响,会记起那个“你和我,背靠背”的故事。等天亮,当真壮胆往床下看,确认空无一物才放心。而它们照常发声,无所谓昼夜,我也只偶尔触碰敏锐,更多时听而不闻。

我最初的怕,在某一晚。那时认知限于极朴素的界域,男女、大人、哭笑都分明。睡前,我见到不一样的东西,在电视里,白色,只一个大头,没有眼珠,双眼是两个空洞。我大惊,人还可以这副模样。妈妈告诉我,这是雕塑。

我不敢再看,死死闭眼,心神不定。等再睁眼,屋内氤氲一层层的黑,向我扑来。眼前的天花板,拨开黑气,悄然间,亮出一小块雕塑般的白,无从抗拒。那个我害怕的大头,从里往外,一点点凸现,直至轮廓彰显——我发不出声,只有望着,望着他空荡荡的眼,望着他缓缓张嘴,吐出几个字:故事不多。

我听到了,是个老爷爷的嗓音,非常缓慢,浑浊而森严。

于我,这算不折不扣的噩梦,以致忘不了。梦里那四字,不知从何来,梦境天马行空,一不小心当成某种暗示,落入现时,胡思乱想也好,又往往逼真得很。

当然,日子本没什么故事的。

但也都爱看故事。鬼故事流行时期,和同学玩笔仙,桌上铺张白纸,两人面对面,一上一下握一支笔,口中念念有词:“笔仙笔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是有缘,再续前缘。”闭上眼,清空思绪,任笔领着手,在纸上乱走一气,一拨人围观,屏息静气,窃窃点评。睁眼,纸上无非疯乱一团,本看不出名堂,却被头头是道地分析,定要往邪门上靠。好像谁都略知一二,笔仙在显灵,你看不见,是你心不诚。

对声色的恐惧,渐渐伸展到心智上。犯罪心理测试题一时兴起,水草和头发,姐妹俩参加葬礼,山顶听见夜半敲门。据说答对几题是变态,再多对几题是杀人狂。其实多点想象,答案倒都不难,也有些谜面实在是扯。但故事里那股邪气,当时真切地在每个人心里游荡过,冲击过,被试图抵抗,亦被隐隐接近。

再往后,故事没有了答案。有两则,我至今想来仍悚然。一是一群人登山,留个女孩看营。女孩等了七天,大家才归来,唯独不见她男友。大家告诉她,在攻峰第一天,她男友就不幸遇难,他们担心他来找她,赶在头七回来。半夜男友突然出现,浑身是血,一把抓住她就跑,告诉她在攻峰第一天就发生山难,大家都死了,就他还活着。

另一则仍是恋人,男孩女孩被困孤岛,只能活一个,石头剪刀布,赢者活。两人约好殉情,同时出石头。真正出手时候,女孩剪刀,男孩布。

恐怖感渗进骨血,因其不可知,不可测。后一则恐怖更为切实,要猜下去,越猜越多解释的可能。无法看见人心,生死面前,它究竟有多深,它可善可恶,皆无边际。

像是《大逃杀》这类电影观感。

以上皆出于故事。身边发生的,倒并无多骇人,不是鬼,是魂。奶奶从前会看见,魂和人一样,不过时空有别。有人敲门,她开门见三人,前头两熟人,后头一生人。熟人进屋,奶奶问,后面人是谁,怎么站着不进来。两熟人讶异,就我俩,哪来后面人?奶奶说,不在你俩后头么,个子高高的。两人回头,面面相觑。奶奶再一定睛,人呢?没了。

爷爷病危在医院时,妈妈出来买药,看到对面台阶上站着爷爷,灰色外套,抿嘴笑,与平日并无二致。外公去世前几天,老家门口的裁缝,看到他在家中院里走动,还以为外公回老家来看一看。

外公走后不久,我也见过两次。一次大约是梦,他坐床边,整理衣领,停留片刻,我分不清他是否来过。另一次更真,我夜半醒来,看到有人打着手电筒,推开我房门,一簇光映到天花板上,慢慢进了屋。未及见到他模样,只听他浑浊叫我一声,“惠子啊”,如幼时梦中那位老者,又明明是外公声音。我应一声,“哎”,转过身想看真切,却没有人,没有光,四周又黑又静。

此时当下,并不晓得怕,只有些戚戚落落。我于是又想起多年前,同学和我说的事,彼时我不能够体会,这才得到理解。

同学说,她有个朋友,爷爷过世后,她经常在夜里看见,爷爷坐在一旁,也不出声,就安静望着她。

“她不怕吗?”我问。

“不,她觉得很幸福。”

(十六)读课文

把字句读来、听来,和用眼睛看来不大相似,它往往以更为活泼的方式,让人从另外层面有所想见。刚认字那会,学的是“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香山红叶红满天”。这篇课文,被副班长读得饱含热情,她每一字都拖长音,又句句递进,如诗如醉,我因此忘不掉。

中学语文老师喜欢喊人读课文,他惯常做法是,从某一排、第一位开始读,读出错字、别字或口误为止,换第二位继续。挨个接龙,很像玩游戏。有人一两句就结束,有人则能顺当当读好久,乃至全文。

还有背书。背过的课文大都忘记,唯记一回背书场面。那次要连背两篇,《马说》和《说虎》。周末作业,周一抽人上讲台背诵。上来一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背不下去,一边站着。又上来一人,磕磕绊绊,也在半路卡住,一边站着。又上来一人,好不容易背完《马说》,《说虎》不行了,“虎之力,于人不啻倍也……”此文篇幅短于前篇,读来却拗口,即便理解文义,也觉一句绕一句。于是,仍一边站着。后被抽到的同学,因多些准备时间,基本能把《马说》背下去,也都败在了《说虎》上。

老师不甘心,一定要找个人背全。讲台边,已挤挤挨挨站七人,老师说,这是历史上英法七年战争;然后八人,老师说,八年抗战;然后九人,老师告诉我们路易十四时代的九年战争。

第十个,我被喊上来,没想竟一字不漏背完。一边站着的,都很高兴,总算可以回座位。下面坐着的,也都很高兴,不会再抽到自己。老师最高兴,终有人搞定《说虎》。因此,我得到“打虎英雄”之称号。

那时,老师常讲课本以外的东西。有次讲到王勃,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时我们尚未学《藤王阁序》,单听得这句,我不由一惊,怎么会有这样好听又好看的句子。直到多年后,在一场旅途中,和句子相遇,心有颤悠悠的远意。

有一学期,每周五下午,两节语文连堂,我们过得很愉快,像是提前周末,因为这两节是听书时间。老师有天带来一本《巴山夜雨》,读上一段,问想不想接着听。当然想啊,不用学习还能听小说,这等好事。于是每周这时,约好了似的,老师带书,我们带着比平日活跃的双耳。

说不上双方谁更入戏,也或是相互渲染。看到语文老师,就像看到李南泉来了。虽只是听,却真如看到,什么是水烟袋,什么臭气熏天的纸烟,咸鸭蛋分外好吃的样子。老师边读,边充当解说员,人事与场景都活脱脱,故事进展很慢,每句读来,都能细细玩一玩。很长一段时间,我弄不清这本书的作者,李商隐?张恨水?有时我又觉得,他们都是李南泉。

后来我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提到施耐庵说“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就自然记起老师读书的情景来。

可惜才读完两章,刚到《斯文扫地》,老师突然宣布:“从现在起,巴山夜雨的雨停了。”我们没反应过来,老师又说一遍:“不明白吗?天晴了,雨停了。”却没说原因。我们自然不情愿,但老师此后,便只是上课。

大学念的外语专业,少不了叽里呱啦读课文。体会到掌握一门外语的好处,是在外教课。上课中,辅导员鬼鬼祟祟,从后门推开一个小缝朝里看。我们都看到,德国老师也发现,对我们说:“zählen, ob Sie alle da sind(数人数,看你们是否都在)”,又补充道:“kontrollieren(控制)”。老师一说,大家忍不住笑,只辅导员一人听不懂,还当是讲课内容。

读书场所随便找,我最常去教学楼顶。这是个好去处,开阔无人,偶尔看到相邻教学楼,顶端也有个把人。碰上与人同在,也各读各,因为都有事做。只一次,那人以为我在发呆,问了我许多问题。

在楼顶不光读课本,也看杂书。往下看,风景并无特别,操场与人,一小片湖未开发。楼顶很脏,起先就站着,后来我带报纸,铺在石墩上。炎热时,干脆把整张报纸铺开,就地而坐,像野餐。有时看一整下午的书,一恍惚,天底下已无任何人了。就是一条路,静静寂寂,大大远远。夏天夕阳沉落,火红的云,暮色很大也很长;冬天则清淡,云是丝丝透明,太阳落山,是一瞬的事。

快毕业时,楼顶入口突然多出一道深绿铁门,拦住去路,霸道看着呆立门外的我。如今我离校多年,想来那些读过的句子,原都是经过的日子。

(十七)老朱和狗

外婆家在一个小巷道,巷道走到头,有个大土堆,插着一根电线杆,一棵树。土堆旁是个小屋,门前杂草疯长,乱石一堆,零散摆放些木柴,破鞋几双。

屋里住个人,大家喊老朱,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老朱六十上下,一张圆脸,眼皮耷拉,一只眼几乎睁不开。额头皱纹如沟壑,发须花白,皮肤极黑,粗糙厚实。长年一身深蓝布大褂,配灰布长裤,说不清是本身颜色,还是被无数灰尘所侵染,夏天不嫌热,冬天不怕冷,从未换过。无需靠近,便闻见他身上霉酸汗味。

老朱有一只狗,土狗,长相乖巧漂亮,上黑下白,外婆说这种花色叫乌云盖雪。之前我写过公主,是我见过最好的猫,它则是我见过最好的狗。我却没想到为它取个名字,只与大家一样,称它为“老朱家狗”。

狗是自己跑来的,老朱说能看家,就给留下。旁人都道,那家徒四壁,有何好看,再者,狗干嘛偏跟老朱,吃上顿没下顿,饿得皮包骨,算倒了霉。然而,狗这一跟就是好多年。老朱不在家,就把狗拴住,门关上。门是矮木门,底下一大块豁口,刚好让狗伸个头出来。老朱在家,就把狗放开。狗也不走,生儿育女,直到老死。

早些年见老朱拉板车,满满一车货物,吃力行进。烈日咄咄逼人,那场面总让我想起《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般他上午拉货,中午回来,睡到三四点,出门拾破烂,一路四下低头,看到别人在捡,也会凑过去。或者不外出,就坐门口抽烟,喝大半缸茶叶。老朱烟酒瘾大,胃口也极大,早上要吃十个大肉包,中午晚上自己烧饭煮粥,就着大瓶腌菜。有次我看见滚滚浓烟,从老朱家屋顶直往上升,还以为着火,原来只是他在做饭。他双手比划着,这么一大缸饭,堆这么高,我一口气就吃下去,不吃饱,身子就发软,人打颤。

后来没见他拉板车,大多时在外闲逛,偶尔捡些东西,主要靠吃低保。三个月去一次澡堂,他一去,其他人自动让开,他一洗,整池水变黑。外公外婆和邻居曾送些衣物给他,他都不要,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过问他吃穿。听人说,老朱一直没结婚,母亲去世早,有个弟弟,被人拐走,就剩他一个。

我常在饭后去老朱家喂狗,外婆打我招呼,别往屋里跑,小心屋顶塌下来。老朱在时,我往屋里瞅,没有灯,连在最明亮午后,也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看上好半天,才能发现人在哪。阳光很可怜地漏一点下来,屋子气味与老朱身上一样,还更庞大些。通常,狗早就在门口大摇尾巴、上蹿下跳,吃得特别香,还不忘时时抬头看我,蹭过来感谢。看到我和狗玩得开心,老朱便也乐呵呵。

老朱家狗不怕人,跑到人家门口,乖乖趴地上,知道哪能进,哪不能进。有时把人舔得痒痒,有时追蚂蚁玩。从不乱叫,无论被怎样摆弄,似乎都不生气。尾巴总高高翘着,摇来晃去,讨人喜欢。闻到过路人身上有熟悉气味,跟后头跑,不太远又折回来。几户邻居都养成习惯,留些食物来喂它。狗虽瘦,倒挺精神,毛也算顺滑。

每回我来喂狗,他总问,你都吃下去了啊(你都吃过了啊),我点头,老朱说,麻烦你走路了!我笑笑。看见我出门,他都会问到哪去,我就指前方、左边或右边。

老朱说话声非常响亮,字字如敲钟。我很少主动和他说话,因为他几乎听不见。非得像外婆那样,凑到他耳边,大嗓门喊,重复几遍,他才能听个大概。偏偏他话多得不得了,见到熟人就说,说个不停。常见情形是,老朱路过我们几户人家门口,见门敞着,便进来看看,站院子中央,看屋里有人在,也不管人在不在听,自顾自说起来。比如说有人怀疑他偷了簸箕,“我是做那种事的人吗!”接着将对方痛痛快快骂一通。

又比如:

“这场雨一下,大概早晚要凉些了。”

“早上撒泡尿,正好对着一只蜘蛛,把那蜘蛛浇死了。”

“肚子不舒服,喝一口浓茶,一下就舒坦。”

也常发感慨:

“我现在是没人理喽,也就只有蚊子小姐,时不时还来亲亲我。”

“人啊,一生滑完就没了,有屁名堂!”

听者有意无意,并不停下手中活计。听到兴头插几句,老朱也听不到,顶多从对方口形和表情中,捕捉一些反馈。这对他不重要,看上去他不过是想把肚里的话吐出来,否则就难受。

有时他说些我听不懂的,我听来也津津有味,比如天有天道,地有地道,鸟在天上飞,来世变成人,人分等,不是现世的等,要看前世,前世是什么畜生,来生变作什么畜生,都是算好的……

不知觉过去这些年,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每次回来,老朱模样似乎永远不变。他那么一个人,巷子最里头的小屋,定格成为一种静态。狗也老样子,生了四只小狗,两只颜色和它一样,一只头黑身白,一只全白,都是卷毛,不知父亲是谁。小狗们生活方式和母亲差不多,靠吃几家饭长大,竟也都跟着老朱,老朱走路它们围在身边,颇有阵势。

小狗如保镖前拥后护,大狗则当真救过老朱一命。人都说,要不是狗,老朱早不在了。那是个夏日午后,蝉声连绵,四周在日光下,静得无言。忽听狗吠迅猛,踏着热浪起伏传递,传入每户人家。人都听得,分明是后头老朱家来的,怪了,从未听狗吵得这样拼命,它可是最乖顺。推开门看,见狗正朝邻居家冲来,汪汪吼。这才有人想起,莫非老朱出事?狗像是听懂,调头把人往自家方向引。几人跟去,果然,发现中暑的老朱倒地不醒,七手八脚给送医院。

事后大家都想着法子向老朱传达,这狗是你救命恩狗,你可不能亏待。老朱心里知道,此后与人说起,总要夸狗一番。他不栓狗了,有时和狗聊天,望它找个好人家安度晚年,省得跟自己受罪。狗也明白似的,安安稳稳趴地上,尾巴摇来蹭去。

前两年听说狗死了,在老朱家,寿终正寝。小狗都长大,越来越像流浪的模样。之后不久,老朱也病逝,走得静悄悄,亦很快从人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中消失。

我再回老家时,老朱的屋子搬来一位老太,同样是独自一人。小狗各奔东西,只剩那只白的,在附近游荡,晚上在老太屋边睡。

大家仍继续喂着。

(十八)毕业

毕业这件事,最记得是小学。当时五年制,加上我是转学来,说起也不过三年时日。上完最后一节课,心里却十分当回事,年少尚未经离别,觉得不舍,这不舍就很大了,就把自己塞满了。

同学大多类似,那天放学,该有十几人吧,不约而同留在教室。也不说话,都红着眼,伏在课桌,或默默徘徊,或向窗外傻望,或在走廊发呆。空气寂静像肥皂泡泡,没人敢碰,一碰就碎。所以即便哭,也是沉默的,大家默契守住这时刻,不忍用大哭来将它击溃。至多,一点小小的抽泣,不打扰什么。

回过头看,那可说是我们的仪式。一种年代与年纪里的仪式,在1999年,世纪末的五年级夏天。不懂狂欢与聚会,没有散伙饭,没有花样,却又都懂似的。

过了多久,其实不会多久,半小时,顶多一小时,只是我们觉着漫长。渐次散去,各回各家,我仍与她一起,我们每天同路。这一路也不像平日嘻嘻哈哈,各自无语,只并排走着。快到家时,我突然涌出坚定的心思来,坚定要后会有期,坚定地抿嘴点头,却什么言语都说不出口。我想,她该也是。

路上遇到数学老师,那是位清瘦严肃的老先生,很少见他笑,上课骂人很凶。王老师好,我们小声道,他仍如往常淡淡回应,不多说一个字。我成绩不错,总得语文老师表扬,数学老师当众提起我只有一次,那天课堂,他在讲三角形,我在和同桌讲话,他顿了顿,忽然来一句,黄惠子这阵也不行了。说完,接着讲课。我一惊,头低下,懵懵的,随后难过了一长段时间,乃至做梦都是他当大家面夸我。毕业这天碰到他,打过招呼,想到以后不会再上他的数学课,再没机会得到他表扬,我反倒放下了什么。

及至初中和高中毕业,都忙于考试,并未有多少记忆。初三夏天的世界杯,男生偷偷去网吧看球,那是至今唯一一次有中国队。中考结束那晚,恰逢决赛,已不记得谁对谁,只记得终于是吃着冰淇淋,痛快看场球。那样彻底松弛状态,当时并不知,日后会越来越少。

大学毕业有充足时间来准备,各奔天涯的遥想一次次被铺垫,倒显得从容。整理好寝室,每人拎一大袋饮料瓶,排队去找门口老大爷卖钱,几人一排,路都占满。大爷忙不迭一个个算钱,前排两女生老练泼辣,操着标准方言,锐利地磨:“人家都8毛,就你7毛5,你都赚死的了!”“不行,讲好8毛就8毛!”“喂,这个还没算!”“喂,还有这个!”“你看好了,实事求是,我们不卡你,你也别卡我们!”磨得大爷直叹气:“哎,你们都大学生,都国家栋梁哦!”

计较半天,她俩总算走了。轮到我们寝室,大爷仍是叹气,说被她们吵得头昏脑胀。我们见他不容易,干脆让他,结果比我们预计亏损不少,当中也有人想理论,但气势远不及刚才两位。这回轮到大爷不依不饶,刚还像霜打,现在精神百倍:“就这些,给你们这么多钱,还少了么?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换人家还不收嘞!”

再四下逛来,食堂卖面条的叫面条哥哥,爱在女生面前打趣,扮酷。大概受工作影响,身躯总像面条软沓沓,直不起来。最常去的包子店,最常见店员包子哥哥,也似乎因此称号,越长越像包子。澡堂阿姨非常友善,每次笑脸相迎。凉面店老板的儿子是小凉面,还在小学,放学就来店里帮忙,动作比父母麻利得多。

也都喜欢在众多人脸中,尝试辨别年级,曾在寝室闲聊,你一言我一语:“我现在基本能看出,谁是大几的。”“对,大一都一脸茫然,一看就知道。”“大四都不怎么在学校了。”“大三就比较成熟稳重。”“大二呢,就是想装老、又装不出的。”那时我们刚上大三。

然后,包子哥哥不知去向,包子店更换着包子叔叔、包子爷爷、包子大妈。面条哥哥离开食堂,澡堂阿姨被新人接替,小凉面目前还算稳定。我们就毕业了。

时间将过往稀释,留一些光点。第一次对时间存了心,我想起是在初二,学校组织的演讲比赛。两个环节,命题演讲和即兴演讲。我班参赛选手是我好朋友,命题演讲正常发挥,到即兴环节,抽中题名为《时间》。

其实不太算数,选题事先有透露,参赛者都是提前就每题写稿,背熟,抽中哪个都不怕,仍相当于命题。只她没来及,选其中两题写稿,很不幸,没有《时间》。趁他人演讲的当儿,她匆忙潦草凑出一篇。

站上去,说出第一句,“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卡了壳。她想继续发挥,支支吾吾吐不出字,现场静得理所当然,都在等她,静得不合时宜,都在迫她。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清晰到绝对,把她一生都袒露在此了。她只得翻出稿纸,慌张掩饰,囫囵念完,得分自然低。走下台,她掉了大把眼泪。

我在想,如果是我,索性就站着,什么也不说,等,等时间。

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实际上做不到那般坦诚。正如时间流走,毕业远成一个话题,它可以再有,它可以永恒,而每一个夏天里的人事景色,从此回头,也只是想想而已。

(十九)开花结果

儿时盛夏,奶奶家楼顶平台有若干盆栽,种着葱蒜、辣椒、茄子,开些纤细单薄的小花。葱拔来做菜,小辣椒和茄子似乎只作观赏,吃不得。蒜被奶奶视为万能,摔得腰身青肿,不搽药,只天天拿蒜擦,说很见效。唯一单纯算花的,便是金银花,同样纤细单薄,飘摇敏感。当时只认它作花,很多年后才知,金银花可入药可泡水,仿佛将它重新认识一回。

那时我与很多花草认识,特别在夏天。只一种叫不上名,照着外形,喊它五角星花。日后想起去查,知道本名叫茑萝松,仍习惯了俗称。它长在外公的阳台,枝蔓向树上攀援。外公把它牵到外面电线上,这样它就会顺着电线一直爬,外公说,一直爬到那边,那边,再那边。

我问,它肯爬那么远?

外公说,它喜欢朝树上爬,却不爱这般横着爬,所以得靠人牵。

它真一天天在爬,电线上星星点点,都是绿枝和小红花,沿线生长,像龙。爬到很远,许多花枝聚集,空间所限,无法被牵至更远,原地彼此缠结,成为一团。

但它并未疯长,花开在夏天,秋天里便枯去,显出颓态。外公将它们扯个一干二净,说,这一季花开过去,留着无用,需等下回再开,从头开始。

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下个夏天,它是否再勃勃生长。关于花的记忆,总是这般断续,穿插在话语举止间,随人来去。

树可能要久一些,因为有花还有果。外公有好几棵树,枇杷树,石榴树,桂花树和梅树。外婆曾说,如果站在树边,对它呼吸,吸进它的气,呼出你的气,时间一长,你就好像和树有了沟通。

我猜外公外婆就是这样和他们的树相处,处得很好,好到每年都有枇杷和石榴吃,有腊梅与桂花香。桂花还能采集满满几瓶,用糖或蜂蜜腌制,我习惯泡水喝,外婆则在做饼时,舀一两勺做馅儿,香气可续到来年。

枇杷在冬天开花,五月里结果,很慷慨,喂饱不少鸟儿和松鼠。据说我出生时,有被考虑过叫“黄金果”一名,因为那天外公的二哥,见一院枇杷正盛,张口便道,满园枇杷黄金果。外公离世也是五月,在2017年,我生日前一天。往年此时,都要找亲友爬树摘枇杷,这年,枇杷落了满地,无人摘。外公卧床仍惦记它们,好在临终也尝到一口。

枇杷过后不久,石榴花开,火红火红。再等一等,至白露前后,便可摘石榴来吃。对外公来说,外面石榴再好,总比不上自家所种。年年他都会讲,市面上卖的,多是红花石榴,甜归甜,吃了上火;我们院里白花石榴,籽也是白的,透亮,清淡爽口,舒服。

有一年我自老家坐车去外地,外公准备好一袋石榴,让我带上。临走我忘拿,到车站等车,不一会,远远看见外公拎着石榴,朝我一路快步加小跑。送至我手中,沉甸甸。他喘气说,还好赶上了,跑得心脏病差点犯。外公心脏一直不好,遇上赶车这样眼下限时的事情,更是控制不住性急。他嗓音带浑浊,又一次教起我,用小刀先在上头划一圈,把盖揭掉,再顺里面的膜,从上往下划几刀,拿手一掰,石榴就是一瓣一瓣了。

我还记起杨梅,亦与亲人有关。前两年,定居杭州的姐姐回来过端午,我去她家玩,吃仙居杨梅。她爸爸是我爸爸的堂姐夫,我喊作大姑爷,也一道回来。我小时候,时常被放在他们家,在此玩乐且多受照顾。大姑去世后,大姑爷随女儿去杭州,极少回。

仙居杨梅真是好吃,饱满又柔软。我这里不产杨梅,未见过杨梅树,问姐姐,杨梅也开花吗?开的,姐姐说,一般四月开花,红花,非常小,不怎么起眼。

大姑爷在房间整理旧物,桌边摆着本汉语词典。他模样没有大改变,外形上看不出年岁渐增,神态和言语却都黯黯,比身体更老一些。我随手拿起词典翻,里头被他用铅笔勾勾画画不少。他说这是他最爱的书,没事就翻来看。我说,不会枯燥吗,看小说该更有趣吧。他说,小说没这个有趣,你看这个,一字,一词,能七嘴八舌组合成这么多个意思,这么多个句子,多有趣。

我点头,这倒也是。我能明白他体会的有趣,但若放自己身上,我仍是嫌寡淡。而他心里已经很静了,连小说也觉得吵。他与外界往来本不多,去了异地更是。我想象他在杭州的生活,买菜做饭,带外孙女,偶尔散散步,其余时间在房里看词典,边看边记,那里只他自己。

后来我说,下次我去杭州看你。他说,你不用来看我了。说时他仍未停下整理,这一句轻松带过,亦不曾有思虑和迟疑。我听来却动了心,如他一般涌出黯黯的神色来。我清楚他这句,与其对我说,不如说是对所有人;与其说来与所有人,更不如说是给自己听。他已经合上,将不再会打开。时间流动在他周身,停在他眼里。

日后我常想起这句,特别在杨梅时节。有时候触感流年,亦会想起。我也一直没有去杭州看过他。记忆里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形状、颜色、香气和味道,总与人来人往相融合。风景掠过,而我们都将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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