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把畲(sha)刀(散文体小说)
山里人(土家族)
三月的阳光,闪烁在午后的旷野里。
一阵清新而熟悉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这股好久好久没有闻到的气息在鼻孔中打转转,让人忍不住只想美美地打个喷嚏。
为什么不能美美地打个喷嚏?
那一定有人挂念着!再过一条小溪,再转一个弯弯,再爬一道长坡,他就到了山地里的那个家。
他离开了二十年的家,就在不远的地方,为什么不能美美地打个喷嚏?
走在这熟悉的山地里,脚步也轻飘起来,轻飘得如同山林里的薄雾一样。
但是,现在没有薄雾。现在天空是晴朗朗的,大地也是晴朗朗的。
山地里草绿花红,一片生机盎然。在这晴朗朗的环境里,让人舒发着开心的微笑。
怎么能不让人微笑?
山林,旷野,就在他的脚下,他又可以自由自在地驰骋其间。
他回望着那辆送他的农用车,这里是 “村村通”扶贫时通的路,农用车已经钻到树林里去了,留下的是一阵阵轰隆声,还有一缕缕白烟雾。
白烟雾从树隙里飘出来,依然消失在树隙间。
这辆比牛还笨的农用车,一路喘着粗气,一路颠簸,实在让人不喜欢。
“我有两条腿,要你送我吗?呵呵,你可以把我送到城里去,不要把我送回来。”
他就是从这辆农用车上下来的,丢了大包小包,行走在山林间,然后朝着远去的农用车如此嘲笑。
他叫岩包子,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毕兹卡,也就是土家族自称的本地人。
岩包子不姓岩,自古以来毕兹卡有名无姓。那岩也不读“yan”,毕兹卡要读“ai”,这才有土话的味道。
毕兹卡有个风俗,伢崽出生时体弱的话,就要拜寄给硬扎的东西,这山里的岩头硬扎,岩包子的名字也就是这样来的。
然而,毕兹卡还有种说法,你这人直性,不晓得转弯,就会说你比岩头还岩,那就是岩包子或岩脑壳。
岩包子记得二十年前,每每从城里回来,就是用两条腿跑过这儿的小路,跑过这儿的每座山头,跑过这儿的每道溪谷。
他不喜欢城里,一到城里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但是,这二十年来,他一次也没跑回来。
嘿嘿,是那辆日不死的农用车,把他送到城里去了二十年。
于是,二十年啊!山林,旷野,他好想念你们。
为什么想念山林旷野而不跑回来?呃,他不能跑。
他为什么不能跑?
因为,他被关进了牢房,被人看管着。
看管他的人说他是土蛮子,说他杀了人,说他犯了罪,还说他没有现代人的知识,说他应该学一门技艺,等到出牢房时,还有办法吃饭,说他们的山上已不像往昔……
为什么不像往昔,为什么没有饭吃,山上多的是火畲地,可种苞谷、洋芋和红苕,可套野鸡和野猪,还有猈面和麂子。
他就是因为争那块火畲地,才和那个叫树生的毕兹卡打起架来,才用那把几代人用过的畲刀,砍掉了树生的手臂。
那畲刀的“畲”,毕兹卡不读“she”而是读“sha”。
那把畲刀太锋利了,是他杷铺的杷铺也就是汉话讲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他的杷铺视那把畲刀如命,不是挂在腰间,就是放在神龛上,还给那把畲刀做了个刀壳子。
有年,他的杷铺将畲刀放失手了,找了两天也没找着。
此时,正值开春砍火畲的时候,他的杷铺着急得病倒了。岩包子便跑到床边劝他:“杷铺,找别人借把畲刀。”
他的杷铺摸着他的头,苦笑着说:“这个时候人家都要用畲刀,找哪个人去借?你个岩包子。”
小小年纪的他,依然没有搞清楚,别人为什么不给他家借畲刀。
第三天,他家的畲刀在门坎下找到了,他的杷铺一个鹞子翻身,就起了床,进了山地。
之后,他的杷铺定了个规矩,畲刀要不挂在腰间,要不就放在神龛上。
二十来岁那年,他的阿罢也就是汉话讲的爸爸,将畲刀交给了他。
从此,他将畲刀挂在了腰间,硬是飞卵雄的,砍火畲地,套野鸡,夹麂子,打野猪……有了那把畲刀,他就有了无限胆量。
那年,他的这种无限胆量,就是将树生的手臂砍断了。
他也就进了牢房,畲刀也被公安没收。
后来案结时,公安考虑到民族风俗和生产所需,又将畲刀退给了他的阿罢。
于是,在牢房里的二十年,他学了车工和焊工,车工是前五年跟一个老犯人学的,焊工是后五年跟一个年轻犯人学的。
可是,他不要……
“我有畲刀,可以刀耕火种!”
“我有夹子,可以套到野物!”
岩包子大声的喊着,山林里回荡着他的声音。
于是,他得意得像卵形。
他笑着他不需要在城里做车工,不需要做焊工,他要自由自在地回归山林之中。
“我有畲刀,可以刀耕火种!”
“我有夹子,可以套到野物!”
是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怪卵响亮,二十年来他也曾无数次喊过。
但是,他觉那都是从墙壁上反回来的,不,今天是从山林里反回来的,悠长而又辽远。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来,笑他又要回到自己的家,走在了家门前的这条路上。
可是,他突然又停住了笑声。
山林的气息逼着他打喷嚏,而喷嚏没打出来,他觉得自己走着的不是一条小路。
这条路不小啊!路上留下了一条条痕迹,这痕迹又像一条条黑斑点点的蛇。
山林里的乌梢蛇、五步蛇,他曾拿着畲刀找它们,找到了都很值钱。
嘿嘿!这儿有人骑过脚踏车。
他才不骑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不能过沟,爬坡也恼火。
而他岩包子有一双跳沟的长腿,有一双爬坡的长脚。
那么,为什么不跑呢?
在这座山林里,在这个数十户人家的山寨里,他跑得像麂子一样风卵快。
岩包子跑了起来,风快地向山坡上跑去。
“嘿嘿,岩包子,慢一点啊!你不能把山上的野鸡野兔抓光了,可野鸡野兔都钻进了刺笼壳里。”
“好吧,那就不跑,我有畲刀,我可以砍开刺笼壳。”
岩包子站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腰和屁股。
但是,他什么也没摸着。
畲刀不挂在他的腰间,也不拍打他的屁股。
“嘿,你看,这是我们山上的人,你看他的装束打扮。”
“我早看过,我们的阿罢阿捏也有咧。”这阿罢阿捏汉话就是爸爸妈妈。
岩包子一转头,只见一架脚踏车上坐着两个伢崽,向他望着。
然后,他们用力一蹬,脚踏车飞卵快地从他身旁擦过。
他没有看他们,只望着地上又多了一条斑纹点点的蛇,路仍然是宽宽的,心依然是坦坦的。
“我就要找一找,看真的有蛇没有。”
他走到路边,脚在草丛里到处刨。
他弯下身去,记得二十年前,走在这条路上,要什么有什么,蛇,青蛙,野兔或野鸡。”
而现在——
“现在,没下雨,枞菌也难找。”
“我看看究竟有没有蛇?”
“啊,你是捉蛇的,呃,捉蛇的真有办法。一条乌梢蛇连皮带胆,至少可以卖百多块呢。而我——”
岩包子觉得声音在他的后面,他记得后面是一条小溪,那里面确确实实有很多蛇,他转过身去打望。
他看到一个提着竹篓的中年男人,正在小溪旁的枞树林边,把找到的一朵朵枞菌丢进竹篓里。
“你是——”
“我是找枞菌的,现在枞菌也值钱,城里人抢着要,一斤也是几十块。”
“我说,你是城里人?”
“你的汉话比城里人还讲得好——不,我是说你的汉话比城里人还讲得标准,你是住在这个山寨的?”
“怎么?我不应该住在这个山寨?”
“我是说,你的汉话讲得这样好。啊罗!我找我的枞菌,你捉你的蛇。”
岩包子发现找枞菌的人一直注视着自己。
他的脸上泛着笑意。
“我的一个亲戚——”找枞菌的人话没说完,岩包子转身就走了。
“去你的,你的亲戚,你和你的亲戚没进过牢房,没学过手艺,只好找枞菌,找到我们山上来了。”
他看不起找枞菌的男人,他就从来没干过这等事情。
在山林里找枞菌太容易,这都是女人们做的事。
而他,他要做更难的。
他有畲刀,他有夹子,他要捉五步蛇,他要套麂子。
现在,他要回家先看他的阿罢阿捏,看他的阿坐也就是汉话讲的妹妹。
他要重新回到山林里,过以前的生活。
岩包子想得很起劲,跑得也很起劲。
但是,他又停下来了,停在一条水沟的旁边。
“怪卵,是谁在这里架了一座石桥?”
石桥下面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桥的影子,在水里面晃动。
晃动的水面,他也看不清自己。
他怀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这条水沟也变了?
这儿不是回家的路?
是的,这儿是回家的路,过了这条水沟,就要爬一道坡。
这座石桥是不是多余的?
他岩包子一跳,就可以跳过水沟,用不着架上这样的石桥。
呵!要架桥,用两根料桐桐搭上也就够了。
跳过去呀,岩包子,他二十年没跳这样的水沟了。
嘿,他二十七岁加二十年,四十老几的岩包子跳不过这条沟了。
所以,才架了这座石桥。
岩包子觉得有种微微的呼声,在心间蠕动,搅得他心里慌兮兮的。
“怪卵,没有那日不死的农用车,我早就跑回家了。”
“呵呵,看来我岩包子也变了,变得没卵用了,变得有腿不会跑路,有脚不会跳沟。”
他自言自语,两只脚跟一提,正要跳过去时。
突然,他觉得他的两腿之上,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打得怪卵痛的。
嘿嘿,他又笑了。
他笑他刚才丢掉的大包小包,里面装着几样工具,他不要了,他要的是这个东西。
嘿嘿,两瓶酒。
酒,二十年没喝了。
他觉得喉咙怪卵痒的,更觉得整个肠胃也慌兮兮的。
他取出瓶酒,拔去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
这下好了,岩包子,他可以喝酒了。
他可以用他的夹子,他的畲刀,可以跑遍他的山林。
他可以重新过他二十年前的生活,只是,只是到了山上,不再把畲刀放在树生那样人的脖子上。
二十年前的生活,又将出现在前面的山坡上,他觉得从现在起,就应该喝酒了。
而且,他已经喝了,就该把它喝光。
他不喜欢这种瓶子,真的,要是里面装的不是酒,早将它和从城里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一起丢掉。
“我有畲刀,可以刀耕火种!”
“我有夹子,可以套到野物!”
他昂起脖子,想高声叫喊。
喊得连山上的人们都听得到,是他岩包子回来了,但他觉得叫喊声不大,连回声都没有。
于是,他冒火地丢掉那个瓶子。
“要不是装的酒,老子早丢掉你了。”
“那个焊工、车工的搬手钳子,我都把它们丢掉了。”
“我有畲刀,我有夹子,我要它们搞么子卵咯。”
岩包子站在水沟旁边,他用力地踏着地。
但是,结结实实地,他踏着的地方硬得和岩头一样。
他不喜欢这些,不喜欢农用车,不喜欢石桥,不喜欢桥下的流水,不喜欢水沟两岸整整齐齐的,整齐得没有缺口和小洞。
没有缺口和小洞的水沟,它们藏不住野兔和野鸡,也藏不住蛇。
他真希望水沟的两岸还有草丛,石堆。
他可以从中抓一条蛇,或者捉一只野兔,然后,燃起火来,烤着吃。
“嘿嘿,如果还有另一瓶酒,一定不带回去。”
但是,没有。路仍是平坦坦的,水仍是清澈澈的,天空仍是晴朗朗的,他心里仍是空劳劳的。
“也许是我变了!一定是我变了,没卵用了。为什么不跳过沟去?”
他正想提起脚跟,突然,觉得又像什么也没有变。
他仍是岩包子,从清澈澈的水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面孔,他脸上的皱纹又宽又深,宽得连他的两颊都给皱纹盖住了。
他又笑了,笑他毕竟是岩包子,这座山上那个人的皱纹像他这样又深又宽。
况且,他才四十几岁,就老得像嘎补了,也就是汉话讲的像外婆了,也不至于这么老吧!
那日子多美啊,二十年前,他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毕兹卡早就应该结婚了,但他没有,这座山林中的每个女人都可以伸手得到,可他不要。
他有畲刀,他有夹子,畲刀和夹子就是他的妻子。
除了用畲刀砍火畲,就是放夹子套野物。
突然,他收住了笑容,站立下来,掏着他的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来。
“岩包哥,刑满之后,就回家啊,父母好想你。你应该结婚了……妹妹青青。”
他翻来覆去地望着那张信笺,十五年前,青青二十几岁。
青青没读多少书,也认不得几个字。
他的阿罢说,女伢崽读么子书,会生崽就行了。
“好,我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学得写信的。”
于是,他跃身一跳,越过了水沟,向山上奔去。
热烘烘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
没跑好远,他就觉得山寨好像搬了家。
他只转过一个弯,还没爬坡,就看到了一排整齐的房子,而在房子前面是个广场,旁边立有石头,上书“摆手广场”。
可摆手广场不像城里人用来跳舞?只见牛啊、羊啊、鸡啊、狗啊在里面散步,两个伢崽在中间嘻闹。
他站了下来,望着牛啊、羊啊、鸡啊、狗啊,还有两个伢崽。
“不像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你们也不像山上长大的,你们的腰间没挂畲刀,头上没有包帕。”
他想起来了,伢崽是不挂畲刀也不戴包帕的。
“但是,我阿捏有。我阿捏说现在戴包帕丑死了。”
“为什么?除非你不是山上长大的,是不是?”
“听老般人讲的,是毕兹卡腰间就得挂畲刀,头上就得戴包帕。”
“为什么不挂畲刀?不戴包帕?凡是我们山上长大的,都是这样装束打扮,这才是我们毕兹卡。”
“嘿,你的汉话讲得好标准啊。我的老师总是讲我说话有土话腔。”
两个伢崽高举着手臂,大声喊着:“我们山地的人汉话也说得很好啊!”
“俺富尼拉撮,呃阿毕兹卡。”岩包子立即改口,用土话告诉两个伢崽,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也是本地人。
“尼且撒些?”两个伢崽便问他,您有什么事。
“撒太,俺则俺则。”他对俩个伢崽说,没事,谢谢,谢谢!
“撒太,俺则他夺。”两个伢崽瞄着他,笑着回答,没事,不用谢。
牛“呣呣”的叫着,阳光暖洋洋地照着。
也有阳光照着,但却没有牛的呣叫,岩包子记得,在牢房里那个教他车工的老犯人告诉他:“好好地学,凭这点手艺,你只要不再犯罪,就可以养活一家人。”
“我不要这些,我有畲刀,我有夹子。”
“拿畲刀来杀牛?你是杀牛的牛贩子?”
岩包子从记忆里走出来时,两个伢崽依然瞄着他。
他又错用了话语。他是山地人,到山地来了,就应该用土话。
他一阵咕噜,无数的卷舌音。他又笑了,二十年来没有讲了,竟然讲不好这些土话。
牢房里那个叫他土蛮子的人,不准他讲别人听不懂的土话。
而现在,他应该让这两个伢崽听得懂才是。
于是,他又用跳动的舌头,高声地叫着,“我有畲刀,我有夹子,我还有包帕。”
两个伢崽仍然瞄着他,他满足了,满足地望了望连片的房屋和平整的摆手广场。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如果是我的家,会有人走出来招呼我的。
招呼他的人来了,一个提着竹篓的中年男人向他打着招呼:“你是岩包哥?不要再往上面走,山上没有人家了。国家异地搬迁安置,将山上的人都搬下了山。”
“我是山上的人。”
“刚才听到你说过。你的汉话很标准,比我这个城里人还讲得标准。”
“你是什么人?”
“对了,这样说,我想也搞清楚了,你一定是岩包哥。你妹妹说你今天要回家,我刚才就忘记问你这一句话。”
“什么一句话?”
“你是不是岩包哥?你妹妹说是怕你找不到家,要不,我们早就进城去了。”
“我妹妹,你认得我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那么你一定是岩包哥了。她叫青青,你看,那不是她?”
岩包子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惊讶了。
那两个刚才在自己身边的伢崽,已经跑走了,跑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向他张望着。
青青缓缓地走过来,有些拘束。
岩包子睁大眼睛,阳光闪落在青青的脸上,她的脸上有一片红晕,这是山地人特有的印记。
特别是她的头发已挽成巴巴咎,这是毕兹卡结过婚的女人的标志。
青青腰间没挂畲刀,头上也没戴包帕。
记得,二十年前,她是这个山寨里最受人倾慕的姑娘,腰间挂着畲刀,头上戴着包帕。
畲刀还是岩包子亲手为她订制的,别人都说她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
“你是青青?”岩包子叫着。
青青站住了,略略地点点头,眼睛即落在那个找枞菌的中年男人的身上。
“没有关系,青青,你哥哥是刑满回来的,不是越狱逃犯,我们好好地招待他。”
青青上前几步,她的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你笑什么,我问你,这是谁写的?”岩包子掏出那张信笺,伸在青青面前,叽哩咕噜地用他们的土话说着。
“你用汉话回答他吧,他听得懂的,我刚才听过,我想是他回来了,所以,我也就赶了回来。”
“是的,岩包哥,是我写的,请进来坐。这就是我们的家,前些年,我们从山上搬到这里来的。退耕还林,山已经封了,我们在山下有了地,种了茶叶。”
岩包子望着青青,她老了。
不,她不像过去那样,过去他们兄妹是这个山里最活跃,最引人注目的人。
而现在,她身上没有活力了,她显得畏畏缩缩。
“我又不是逃犯,你怕我?”岩包子上前拉着青青的手。
“快进屋。这是我的男人,你的妹夫秋生。”
提着竹篓的中年男人跨上前一步,呆呆地站着。
他没说话,深深地注视着岩包子。
只见岩包子脸色铁青,他的手紧捏着青青的手:“你说,我的畲刀还在没有,我的夹子——”
“在啊,那是你的东西,我们搬家时,阿罢特地为你包了起来,放在神龛上。这篓枞菌原是找来准备卖的,现在,我把它弄干净,咱们哥俩喝一杯再说。”秋生先跨进了屋子。
青青倒没说什么,岩包子放开捏着青青的手,奔向秋生的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的衣领,大声地说着:“你是怎么讨到我们山地的女人做婆娘的?”
“讨这里的女人做婆娘,又不只是我一个人,你去问她们。”
岩包子放开手,回过头来。阳光照着三月的旷野和山林,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阵熟悉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他仔细地听着,歌声就在他的周围。
是在摆手广场上,那是出自一群伢崽们的口里。
但在同时,他也看到站在伢崽们身后的一群女人,一群头上戴有包帕的女人,她们的嘴也在动着:
阿阔,阿阔,你莫啰嗦,
阿阔,阿阔,你莫蹉磨。
阿阔,阿阔,你莫生气,
阿阔,阿阔,你莫发火。
咹吭咹吭,哎哟哎哟……
这是女人劝男人的山歌。
这种山歌声,他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回。
但是,此刻,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唱的,他只听到无数个“咹吭咹吭”,无数声“哎哟哎哟”,尽是一片叹息声。
这种声音,在这个山寨里唱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熟悉那些远远站着的女人们的面孔和表情,记得那些头上戴有包帕的女人,她们在山林里追逐过,扑打过,抢过他套的野鸡或其他的野物。
而现在她们远远地站着,她们有的把手放在前面站着的伢崽们的肩上。
“讨这里的女人做婆娘,又不只是我一个人,你去问她们。”他咕噜着。
他半仰着面孔,阳光在他的眼前闪烁着。
他没有去问她们,只问着青青。
“青青,你说阿罢阿捏在想我,他们哪里去了?”
“他们进城去了,阿罢有病,秋生送他去医院的,阿捏也陪护去了。如今,有了医保,在城里整病不要钱。”
“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嫁给城里人?”
“他不是城里人,他是外省人。”
“那么,你为什么嫁给外省人?”
“嫁外省人的不止我一个,你去问她们。”
“嘿,岩包哥,进来坐呀,你还没结婚,也可以讨一个外省的女人做婆娘。”
岩包子没有听到,只听到他的阿坐也是那句话,他不知道要怎样去听取别人的话,和怎样表示自己的意见。
一种从来没有的难言寂寞和悲哀,顿时注满了他的心里。
他为什么回来的?
是为了看他的阿罢阿捏?
看他的阿坐?
是为了他四十多岁还没结婚?
结婚,他结过了。
今天出狱的时候,他就去那个女人住的地方了。
他把他在牢房里面留下的钱,送给了那个女人,他得到一个上午的温存,也怪卵舒服的。
那个女人说,你有车工这门手艺,留在城里照样讨饭吃。
他不需要那些钱,也不想留在城里,他有畲刀,有夹子,他要赶快回到他的家里,他要过他二十年前的生活。
他望着前面,而前面是望着他的一群伢崽。
他不要看他们,他们没有戴包帕。
他回过头来,望着山下,山下有平平坦坦的路,有清清澈澈闪着阳光的水渠,远处还有一阵阵轰隆的响声,有一缕缕飘起的灰尘。
那是农用车,那是日不死的农用车,就像一头温疲的老牛,温疲的老牛就像温疲的岩包子,他们跑远了,又跑回来了。
而这里,人们头上都没有戴包帕。
而这里的女人嫁给外面的男人不止是他的阿坐一个。
但是,这与他岩包子有什么卵关系。
他是回来过他二十年前的生活的,他有畲刀,他有夹子。
一辆脚踏车在斜坡上慢慢地上来了,慢慢地到了他站着的摆手广场中间。
他看到是两个伢崽,车上挂着一个大瓶子。
“阿捏,我们回来了。”推着车子的伢崽大声叫着。
“过来,这是你们的卡客。”是青青的声音,卡客也就是汉话讲的舅舅,岩包子没有听到。
他听到的是那个教他车工,那个老犯人的声音:“岩包子,你个土蛮子,你以为你回到家里,就凭你的畲刀,你的夹子,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是不是?”
“是的,我有标枪。”一个伢崽说着。
“敬礼,卡客。”另一个伢崽举起手。
“对不起,卡客。刚才我没认清你,我们为你去买酒了。”
岩包子闭上眼睛,他记得他在监狱里,用竹竿作了支标枪,他却标瞎了另一个犯人的眼睛,他的十年徒刑变成了二十年……
而现在,他缓缓地转过身子,仍然闭着眼睛。
“卡客,你很难过,是不是?”
“因为我们认不得你,你才难过,是不是?”
岩包子猛然一惊,睁开眼来。
两个伢崽站在门口,青青站在两个伢崽的身后,秋生站在青青的后面。
两个伢崽举着的手还放在额眉之间。
“礼毕。”秋生叫着。两个伢崽放下手来,跑走了。
而在摆手广场上,一群伢崽又此起彼落地叫着“敬礼”,叫着“礼毕”。
伢崽们行完礼后,女人们挥动着双手舞了起来。
这舞,毕兹卡叫舍巴,汉话叫摆手舞。
阳光慢慢地西斜,照在对面的山林之上,像撒了一层金粉。
他记得在那些有着金粉似的阳光之中,他套过野鸡、麂子,抓过野兔,还有一些女人……
而现在,那些女人的双手挥舞了起来。
可他呢,他离开了这儿二十年。
岩包子猛地掏出了袋子里的酒瓶,掷在地上,望着两个跑走了的伢崽:“我要你们的酒?笑话!我自己的酒都喝不完。”
“青青,我问你,我的畲刀,我的夹子,我的猎装,在哪里?”
青青的嘴唇动着,还没有说出声音来的时候,岩包子已向秋生站的地方奔去。
秋生让在一旁,两个伢崽跑走了,又跑了回来,站在青青的身边。
“畲刀在堂屋的神龛上,已经放了十几年。”
现在,毕兹卡早已不用畲刀了,山林封了,退耕还林,不准砍火畲种地,更不准套野物。
修了公路后,开地用上了挖土机,挖个十天半月,比他们过去几百年开的地还多。
地里都栽上了茶树,茶叶就是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
青青望着两个伢崽说:“你们的卡客以前是山寨里最狠的猎手。可惜他犯了罪,今天才回来,到现在还没有麻玛。”
这麻玛就是汉话讲的舅妈,伢崽们没有做声,秋生也没有做声,整个摆手广场里站的人,同样没有做声。摆手广场里的几只狗发出了“汪汪”的叫声。
但是,当岩包子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时候,人们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声惊呼之后,伢崽们和伢崽后面的女人们,逐渐地,缓缓地,向岩包子的身边移拢过来。
逐渐地,有人在摆着手;逐渐地,有人又唱起了山歌来。
摆手声是节拍,山歌声高昂而悠远。
岩包子穿着猎装,扎着腰带,腰间挂着畲刀,别着夹子,肩上披着山羊皮,头上戴着包帕,包帕上插着一根野鸡毛。
他走在人群之中,仰着天,高声地唱着。
秋生跟着青青,青青跟着两个伢崽,向人群中集拢而去。
他们也跟着人群摆着手,唱着山歌。
但是,岩包子的山歌声慢慢地低沉下来。
慢慢地,他觉得和别人唱的不相同了。
兴奋逐渐消失,他戛然停止了歌唱。
摆手声响着,山歌声响着,岩包子却一声不响地呆立在众人之中。他半闭着眼睛,眼皮上闪动着夕阳余辉。
“你以为你的山上还像二十年前的样子,所以,我留你下来,现在车工、焊工都是最好的职业。”
他耳边又响着监狱里那个教他车工的老犯人的声音,他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突然,摆手广场上的大黄狗向他狂吠,因为他是陌生人。
他抽出畲刀向大黄狗砍去,一刀却砍在了摆手广场中的木头上,“啪”的一声,已经生锈的畲刀,便断为两截,一截在木头里,一截在他的手中。
摆手声和歌声骤然停止。
狂吠的大黄狗退到了摆手广场边,依然向他狂吠。
“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再凭这把畲刀生活了。”
他将手上的半截畲刀抛向了空中。
然后,扯开腰带,脱下山羊皮,丢掉包帕和包帕上的野鸡毛。
山羊皮毁了,猎装也撕成了碎布,而那把在空中翻腾的半截畲刀,已然落在了山林之中。
岩包子的上身已裸着,下巴以下两胸之间,延伸着一条长长的黑色花纹。
人们又是一声惊呼。
在人们的惊呼之中,岩包子缓缓地走出人群,他穿回了他脱下的衣服,仰着脸,半闭着眼睛。
他又站在摆手广场中,略为踌躇了一下,然后向山上走。
但是,还没有走上几步,在山边的斜坡处,他又突然转过身来,飞速地奔下山去。
此时,岩包子下山的身影,是那样的矫健和敏捷,渐渐地,渐渐地与晴朗朗的天空、晴朗朗的大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