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那方梦境(散文)
山里人(土家族)
先秦典籍《商君书·慎法》曰:“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其大意为:百姓想追求利益,不耕田,就得不到;想避免刑罚,不去作战,就不能免除。国内的人民没有不先致力于耕战,然后才得到他们的安居乐业。这,便是古人追求“安居乐业”的那方梦境。
于今,于我,也曾经历过那方梦境,在那方美丽且辛劳的梦境中,我失去了不少,也学到了不少……
掌铧口
每次回到老家,看到楼上那些多年未用了的铧口时,我便怀念起已谢世多年一生含辛茹苦的父亲来,心中总是悲悲切切。
记得,每年雨水一过,父亲就忙开了。他“噔噔噔”地爬上楼去,“辟里巴啦”地放下农具,然后找来斧头开始敲起铧口来。
在我们这地方,叫铧为铧口,偏偏硬生生的多了一个口字。小时候因不解其意,我曾翻遍了《新华字典》,也没找到注释,就问略有文化的父亲:“铧就是铧,为什么要多加个口字?”
“傻宝,一家人没有铧,怎么养家糊口,不叫铧口叫什么?”父亲骂了我一声,便笑着给我这样解释。但我仍未明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觉得有点别扭。
也确实,铧口是农家养家糊口的主要农具之一。所以,父亲每次修铧口时都很仔细、很认真。
铧口立在家门前,父亲蹲在铧口边,腰弯得如铧身一样。这情这景,便铸成了那些年我家门前春天时的一道风景。
当然,铧口很快就会修复。父亲迫不急待地赶出家中的黄牯牯,进了地。那地,是岩窝地;那土,是盐咸土。家乡有俚语:“年年耕岩窝,铧口受搓磨;整得庄稼汉,夜夜睡不着。”意思是说耕岩窝地的艰辛与困苦,每日下来腰酸腿痛,无法入睡。
有年,我回乡参加劳动。快到播种的节骨眼上,父亲耕地时被铧口划了脚,脚肿得胖胖的下不了地,他本想休息几天,等伤稍好后再去耕。
可是,季节不等人。母亲就心里心慌地叫我去扛铧口,将父亲未耕完的那块地耕好。我扛了铧口牵了牛,及不情愿的进了地。谁知,在地里掌铧还未耕开,铧口便被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卡住了,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挥鞭抽牛,牛一使劲,铧口的铧板“嘣”地一声对拆了。
这下可好,父亲听说后,火冒三丈,粗暴地吼骂母亲:“背时婆娘,伢崽学都没学,怎会掌铧口?这下好了,铧口一坏更要耽误季节,迟了日子,今年吃个卵!”母亲没做声,怯怯地走进屋里取出一根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砍柴时就砍好了的猴栗木。父亲这才停止了吼声,接过母亲手中的猴栗木跛着脚去修铧口了。
铧口很快就修好,第二天早饭后,父亲牵了牛,便叫我扛上铧口跟他一同走进了那块未耕完的地。在地里,父亲对我说:“伢崽,看着老子给你做样子。”说完,他吆喝着牛,跛着脚艰难而有条不絮地耕了起来。
一会儿,父亲就吃力了。汗水便“扑嗒嗒”地往下掉。我急忙上前去给他揩汗,可他一挥手就吼了起来:“看着,也要记在心里。”
到了后面,父亲已经脚步蹒跚了,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挪着脚,有几次牛一快险些摔倒,我的眼眶红润起来,胆怯地上前去劝他:“阿爸,您歇一会。”
可父亲像是没听到,仍不停地耕。此时此刻,他腰弯得如铧口一样,汗流得如雨滴一般,双脚颤抖不停,一路歪歪扭扭。这时,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双腮上,但我咬牙极力地控制着,不让哭出声来。
“扑突”一声,父亲和铧口一起倒下了,我射箭一般地冲上前去,抱着父亲哭泣起来。“哭什么卵,没出息。”父亲骂着并让我扶他站起,向地边走去。
父亲坐在地边直喘粗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我去掌铧口。我心怯地走进地里立起铧口,他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给我指点:“铧口走浅了,要将铧尾按紧;铧口走深了,要将铧尾提着。”
我一路歪歪斜斜地耕着,父亲就大声吼我:“要看着,转弯时迅速将铧口提出,慢了会划牛脚,快了牛转不过弯来。”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掌着铧口渐渐地若有所悟。父亲又好言教我:“铧口要稍稍倾向一边,这样,泥土才翻得过来,路也才走得直。”
好不容易,我一路颤颤惊惊忐忐忑忑歪歪扭扭地耕完了这块地,可我却累得汗流夹背气如牛喘。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我便下蛮学会了掌铧耕耘。当然,不仅在土地里,而且在生活中。
割稻谷
在老家的房屋里,一看到柱头上插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时,我便忆起了我那勤劳善良且多灾多难的母亲。
记得,每年伏天未过,母亲就从柱头上取下弯弯的镰刀,叨唠开来:“辛辛苦苦大半年,有了收获要及时收,不然会糟踏。”
正因为怕糟踏,母亲就开始磨起镰刀来。“嚯嚯”的磨刀声,于我来说,真是动听极了,因为一旦收割,家中就再不会吃那叫人难咽的红苕洋芋疙瘩了。可躺在凉床上歇伏的父亲不耐烦起来:“磨你个鬼,吵得人难听,谷子才勾头,你就心卵慌了?”母亲装着没听到,仍在磨,直到将镰刀磨得锋利无比为止。
等啊!盼啊!终于到了收谷的日子。天刚亮,母亲就拿了镰刀背了背篓进了稻田,长长一段日子,我看到她挥舞着镰刀不停地割啊割,腰也弯得亦如她手中的镰刀一般。
那年暑假,我跟了父母参加劳动。由于没力气甩桶,母亲就叫我跟她学割稻谷。当我接过锋利的镰刀时,就有几分胆怯,也不知怎么割好,她就鼓励我:“别怕,抓好一手割一手。”她先做了个样子,然后,要我学着她的样子割。谁知,还没割得几刀,锋利的镰刀口便割在了我抓谷的左手上,钻心地疼痛使我忍不住发出“哎哟”声来。声音把母亲吓一跳,她过来抓起我的左手一看,竟割去了好大一块皮。
母亲从路边找来苦蒿,用嘴嚼烂,敷在我的手上。这时,正在甩桶的父亲拢来了,便吼她:“背时婆娘,伢崽不会,你让他割什么卵!”我急忙对父亲说:“是我不小心,与阿妮无关。”“好了好了,去歇着。”父亲从我手中夺过镰刀交母亲。母亲便不声不响地割稻谷去了。
几天后,天上起了乌云,眼看就要有一场大雨,可我家还有几分田的稻谷没收回。清早,父亲扒了几口饭就搬起板桶先下了田。母亲也急急忙忙找来背篓,然而就在这时,她怎么也找不着镰刀了。
母亲便到处翻腾,又问我和妹妹看见镰刀没有,我们都说没看见。这时,父亲在田里等得不耐烦后回家催她:“天都快下雨了,你还在屋里打么子鬼转转。”
“镰刀不见了。”母亲怯怯地回答。
“好哇!你连命根子都丢了,我看你今天怎么搞?”父亲的嗓门提高了八度。说完,气嘟嘟地转回稻田去了。
“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母亲一边唠叨一边仍心急如焚地在屋里屋外到处寻找。我见她急成那样子,就出主意:“阿妮,和人家借把镰刀。”
“借鬼,这会儿人家都急着要用。”母亲丧着腔,眼泪也快急出来了。这时,父亲又来到门口,吼道:“找你个背时鬼,镰刀放在稻田里你也忘了。”母亲这才如梦初醒,喜滋滋地跟着父亲进了稻田。
由于耽误了一个早晨,母亲怕下雨之前收不回这几分田的稻谷,一下到田里,她就一个劲地不停歇地拼命地割啊割,再加上连日劳累,竟晕倒在稻田里。
父亲心急心慌地将母亲背回家,放在床上,我发现母亲手里仍死死地握着镰刀,便哽着喉咙喊她:“阿妮,阿妮,你松松手将镰刀放下。”可她迷迷糊糊的,口将言而又不停嗫嚅。当我使着劲儿从她手上取下镰刀时,她才吞吞吐吐地还不忘嘱咐我:“镰刀别乱丢,等会又找不着。”听了此言,看着床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母亲,我鼻子一阵发酸,心里寒颤不已,眼泪便在双眼眶内打转,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这天,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镰刀,跟着父亲下了田。终于,在心悸胆战惊慌失措迫不得已中我下蛮学会了割稻谷。当然,更懂得了劳作的艰辛和收获的来之不易!
荷锄头
一看到门后那一排排的锄头,一想起父亲荷锄头而作的艰难困苦,少年时一心要“跳农门”的想法,至今仍埋在我的心底里不敢吐出,以至于每每弄得自己惭愧不已。
众所周知,锄是农家用得最多且最常见的工具了。我家就有几种样式的锄,锄叶宽的就叫薅锄,锄叶窄的就叫挖锄,锄叶不宽不窄的就叫垄垄锄。
那时,父亲用得最多的是挖锄。山区的地不比平原大坝,土虽多,但岩也多,且又多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许多地小得无法用牛耕,就只有派上挖锄,靠人工一点点挖。
由于岩多土死板,在山里挖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世上三大苦,房事、抬岩、挖深土。”我就经常听父亲这么说。儿时,年纪小,房事我不知道,抬岩也很少见,父亲荷锄头挖深土的情景,我便经常看到。在地里,父亲挥起锄头直到腰,然后使劲将锄头朝土里挖去,又弯下腰来,这样一直一弯地活像一根极富弹性的弹簧,整天不停的弹着。每每看到他将一小块地挖下来后,便是气喘吁吁,汗流夹背。
母亲用得最多的,便是垄垄锄。父亲挖好了地,母亲就极有耐心地用垄垄锄把土整得细细的、松松的,以利于禾苗抽芽成长。“人靠衣装,土靠锄翻。”我就常听母亲这样唠叨。
所以,母亲总是不停地荷锄头将土整了一遍又一遍。有时,父亲见了不耐烦,就吼:“你这是养幺儿。”可母亲从不做声,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整土。
由于年纪小体力差,我多是跟母亲一道荷垄垄锄。当然,有时父亲不在家,母亲也喊我用锄挖点菜地。然而,那时像我这样有半吊子文化的人,有几个人能安心于农村,成天东想西想,从没规规矩矩地搞过劳动生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想出了个馊主意,不是故意将锄间弄垮,就是将锄把掰断,以此来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
然而,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父亲极会修锄,每回锄弄坏了,他会骂骂咧咧地三下两下就将锄修好,然后又一把将锄递给我:“去,帮你阿妮整土去。”可母亲爱锄如命,当我拿了修好的锄后,她会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唠叨:“看着挖,有岩轻挖,土深重挖,又莫把锄头弄坏了。”
有年遇了旱春,几个月未下雨,天干土死板,我家的二亩多地,父亲早出晚归整整挖了好几天。每回下来,父亲粗糙的双手都会打起许多血泡。晚上他洗了手脚,总是叫我去拿母亲的缝衣针为他挑血泡,以便第二天又继续挖土。
父亲的一双手伸在我的眼前,真让人不忍目睹,鲜红略带乌色的血泡,鼓鼓的肉肉的,一个挨着一个地布满手心,让我发怵。
“怕卵,给我使劲挑。”父亲像看到了我的心思,便鼓励我。
“这……”我有些后怕,手也有些发抖。
“唉,离肠子还远着哩,挑!”父亲再一次督我,于是,我看了父亲一眼,哽着喉咙,硬着心肠,颤着手将针扎进了父亲手上的一个个血泡之中。然而,我再看父亲一眼时,只见他死死地咬着牙,死死地咬着。我仿佛听到了牙与牙相磨发出的痛苦的声音,我的身心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睛也潮湿了。我狠着心为父亲挑破了一个又一个血泡,简直是在挑父亲的心。
此时,我握着父亲的手,分明感到父亲的手在抽痉着,揪心的疼痛沿着他那粗糙的手烙进了我的心灵。我极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流出,因为,我看到了父亲的刚毅和坚强。可是,当我将父亲手上的血泡挑完,父亲的双手已血肉糊糊,我还是没有忍住,“咽咽”地哭泣起来。
母亲听到了我的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走进屋来,一看笑了:“背时崽崽没出息,不流血不出汗,能有所获。”那夜,回味着母亲的这番话,我思绪万千。以后的几天,父亲去挖土,我便不声不响地跟去。望着前面荷锄而并不高大的父亲,想想昨晚为他挑血泡的情景,我的心灵一次又一次的震荡。
如今,牛高马大的我也能像父亲一样荷锄而作了。那么,能硬着头皮,狠着心肠为父亲挑破血泡,为什么就不能挑破自己“跳农门”的想法呢?!
担粪桶
埋藏在我心里有件事,至今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便是中学毕业回乡参加劳动,我最不乐意做的事——担粪桶。不仅仅担粪桶臭,而更因为脸皮儿薄。
我记忆最深的是,那几年我担一桶臭气熏天的粪,从寨子中走过时,若碰到年轻人,他们总会捂起鼻子或一溜烟走开;若碰到年长者,他们总要打量一番,好像在琢磨什么。此时此刻,在他们的目光中,我总有几分羞怯,总有几分不自在。一个中学毕业生,山寨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别人都或参加工作或打工或学手艺或做生意去了,而我却留在山中担粪桶,真没出息。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些无地自容。
在山区担粪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担粪足有百多斤,再加上山路又难行,所以每次担粪桶下来,总会是累得汗流夹背,腰酸腿麻。如此,每回父亲叫我担粪时,我极不愿意,有时,就是去担了,也是勉强而已。
记得那时,春天一忙,父亲就要去耕田,母亲也要去整地,给菜地里担粪的事便落在了我身上,我取了粪桶,“乒乒乓乓”地极不乐意地出了门。这时,父亲在屋里听到了响声,就吼了起来:“叫你担几桶粪你就不愿意,叫你吃好东西你就喜欢。”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没同他顶嘴他是不会多吼的。于是,我滔了粪,担起粪桶装着没听到父亲的吼声,朝菜地里走去。菜地离我家不远,但路却不好走,上坡下坎的极费力。我担了几桶粪后,此时担一桶粪如肩扛一块磐石,吃力地迈着脚步。走得没多远,我就觉得有些不行了,正想卸下粪桶来休息。谁知一步没踏上坎去,脚往后一滑,连人带桶一下摔在了地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疼痛的屁股,走过去拾起粪桶一看,粪桶竟摔断了箍子,散了架。这时,我知道自己惹了祸,但又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将散了架的粪桶担回家中。
果不其然,父亲耕田回来,看到散了架的粪桶,气呼呼地暴吼如雷:“你不担粪则罢,却故意将粪桶摔破。没得粪桶,今年种的东西吃个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战战惊惊胆胆怯怯地给父亲解释。
“开始你就不愿意担,不是故意的哪个相信。”父亲更是提高了说话的语气。
“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急,我只差要掉眼泪。
“真你娘的鬼,你不将粪桶修好,老子要你的命。”父亲拾起粪桶摔在我面前。
“我又不是故意的。”此刻我也提高了说话的语气,极力为自己辩解。
“你还敢和老子顶嘴。”父亲没等我解释完,“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忍不住委屈的哭了起来。
这时,母亲拢来了。一向不与父亲争执的母亲,也说起了父亲:“凡事要讲个道理,动不动就打伢崽。”可父亲仍未气消:“跟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没道理可讲。”“那也不能一打了事。”母亲说着便将我拉进了屋里。
到了屋里,母亲便开始说起我来。文化不高的母亲给我打了许多比方,讲了许多道理,最后反复告诫我:“没得粪桶臭,哪来五谷香。”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摸着被父亲揙得火辣辣的脸辗转难眠,半夜都在反复琢磨母亲的话语。
第二天,我又担起父亲修了大半夜才修好的粪桶,继续去给菜地倒粪。然而,我总觉得此时担一桶粪比先前轻松多了。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住了母亲说过的“没得粪桶臭,哪来五谷香”的这句话。不仅当时记着,现在也记着,将来仍要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