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到,寒气立刻减弱不少。及至雨水,又过惊蛰,天气竟一天天燥热起来。人们褪去棉衣,换上春装,立刻精神了不少,三五成群到公园、野外游玩起来。春风暖暖地吹着,让人惬意得很,而我的内心却渐渐沉重。脑海中,一头老牛,形象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一头黄牛,正眼含泪水,站立在红色石槽旁,向着春天发出了无此凄惨的哞哞的悲鸣声。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土地刚刚承包到户,有了土地,农民们异常兴奋,因为他们相信,忍饥挨饿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春天刚到,农民们便在土地上精耕细作起来。那时的农村还没有机器,耕种主要靠耕牛,牛的地位达到了历史最高。“啪,啊!”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和农人对牛的命令声,一头成年黄牛在田里快速向前走着,鼻孔喷出一阵阵热气,拉着的木犁将冻了整个冬天已变得松软的土地翻起来,泥土的气息便弥漫开来。闻着土地的芳香,正在赶着牛耕地的中年男子面带笑容,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幸福感让他忘记了耕作的劳苦,即使此时他已满头汗水,满手老茧。在田边等待的八九岁的男孩,正在草丛中捉蚂蚱,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或许,家里养的那几只鸡今天要美餐一顿了。
我并没把捉的那串蚂蚱来喂鸡,而是喂了父亲前天在芦苇丛边薅牛草时捉的那只苇莺。田里耕地的中年男子,便是我父亲。父亲年轻时得了一场重病,不能下地干活,连照看孩子也很吃力。生活的重担便落到了母亲一个人身上,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还要料理家务,照看孩子。或许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和感激,或许是上天要显示其公平,步入中年的父亲病愈以后,身体渐渐强健起来,不仅包揽了所有重活,还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在我们村,甚至附近的几个村都是首屈一指的。土地深耕以后,父亲便赶着那头黄牛拉着耙把土地整平,有时还会在耙上加一口袋土来增加重量,或者干脆自已站在耙上。父亲撒种的功夫是最让我佩服的。撒种时,父亲左臂挎着盛满种子的竹篾篮,右手抓一把种子,均匀地撒向前方,再抓一把,再撒。动作娴熟,节奏感强,让我感觉父亲很专业。不仅于此,父亲扬场也很专业。扬场前,父亲会抓一把混杂着麦糠的麦粒,举过头顶,然后慢慢洒落。根据糠落下的方向和速度,父亲便知道现在的风速能不能扬场,以及扬场者站的方向,甚至扬场时所用的力度。父亲拿起木掀,撮起粮糠混合物,向上一扬,高度恰到好处,在空中铺开一个扇形,粮食落下,麦糠随风飘走。一堆小山似的粮糠,父亲只一袋烟的工夫便扬完了。看着一堆饱满的麦粒,父亲虽累得浑身是汗,湿透了衣服,但心里却是甜甜的。有时,父亲也会赶着拉着石碾子的黄牛,帮邻居打场。
那头黄牛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的,我已无从忆起,只记得是一头母牛。据母亲说,喂一头母牛不仅能拉车耕地,每年还能生一头小牛犊。那头母牛生的第一个小牛犊长到八个月大时,父亲拉着小牛,我在后面赶着,来到集市,将它卖给了同样需要牛帮其耕种的农人,得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从此,父母更加精心喂养那头牛,有时薅草回来喂牛,有时把牛赶到河边放牧。那时,我正在读小学,每到周末,我便牵着那头老牛到怀洪河宽阔的河床上吃草。很快到来的暑假,让我成了真正的牧童。那时的我们完全是一群野孩子,暑假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即使我们小伙伴们每家都有一头两头的黄牛或大水牛需要放牧。清晨,我们早早地吃完早饭,赶在火红的太阳升起之前,小伙伴们各自牵着自家的老牛出发了。来到正在开掘的怀洪河宽大的河床上,我们将牛缰绳缠绕在牛角上,让它们各自吃草去了。我们来到河边,找寻有泡沫的地方,然后熟练地用手一挖,一条或几条肥硕的宽水蛭便无处遁形了。宽水蛭是一味有通经、破淤作用的中药,药用价值很高,常有人来到村里收购。捕捉这种野生的宽水蛭一时成了我们打发时光和积攒零花钱的游戏,并乐此不疲。要么便用鲜美的河螺肉去钓呆呆的小龙虾,小龙虾个头越大越笨拙,见到吃的便不顾危险,举起大大的虾钳,结果就只有被人从曲折的洞穴中拖拽出来的份了。那些小小的龙虾却鬼得很,怎么也没办法让它们上钩,我们便索性不去招惹它们。当夕阳照得岸边的老柳重新焕发青春如新娘一般,渔船上的白帆也将影子拉得很长时,我们骑上肚子吃得滚圆的老牛踏上了归途。虽然少了可以信口吹奏的短笛,但那牧童完成任务的满足感,让我完全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和被狠毒的日光照得渐趋黝黑的皮肤。
更多的时候,父母会到田里或河边薅草喂牛。往往是母亲薅草,父亲用扁担将草挑回家,然后我和父亲用铡刀把草铡碎,放在槽中,让牛慢慢地吃去。看到父母辛苦地劳作,我便更加努力学习。父亲不识字,但一心想培养我读书。只要我读书写字,农活便是不用干的。我便一边读书,一边喂牛。这头牛确实也没让我们失望,耕地,拉车,样样都表现优秀,每年还有一头小牛犊照生不误。
那年夏天,麦子大丰收。农民们,顾不上暑热,在田里热火朝天地割着麦子。那时还没有机械化作业,完全靠农民们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割完后,扎成一捆,用板车往打麦场上拉。我们村在县城西南约40公里的地方,这里被称为西南岗。村子东边和北边绵延着起伏的山岗,凸起的丘陵让这里的农田和平原地带的大块农田不同,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让农民耕种起来极不方便,且收成有限。父亲将捆好的麦捆有序地堆放在板车上,堆得极高,上面用绳子固定,像一座小山。堆好麦子,父亲在板车前熟练地套好牛,准备将麦子拉回去。丘陵地带的路总不是那么平坦的,要想走得近些,必须上一小段陡坡。父亲观察了一下,觉得可以,就赶着牛上坡了。一直以来,这头黄牛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什么重活都让它干,它也任劳任怨,从不退缩。虽然今天是拉车上陡坡,它也并不在意,迈开稳健的步伐,使足劲将车向坡顶拉去。因为它知道,身后的主人是一位驾车高手,这样的土坡定然不在话下。就在板车快到坡上时,车子一晃,车上的麦子向一边倾斜过去,板车开始向后退去。老牛使劲向前,但已无能为力。眼看着即将车毁牛亡,那头牛突然前腿前屈,跪了下来,使出浑身气力,拼命向前。最终,板车连同一车的麦子,被拉上了陡坡,而那头牛的前腿却因用劲太大而骨折了。虽然后来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老牛的腿复原了,但那跪着拉车的形象,却印在了我脑海里,至今不曾忘记。那一跪,也从此奠定了它在我家的功臣地位。至那以后,母亲逢人便夸老牛的忠诚,以致老牛的这一事迹,在村里已是家喻户晓。
春天,老牛照例生下了一头小牛犊。十几天以后,那头小牛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甚是可爱。特别是小牛的叫声,像在奶声奶气地喊“妈”,我觉得很有趣。每天放学,我便和小牛在一起玩耍。终于,小牛走出院子,在村前驰骋起来。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村前围着很多人。我好奇地钻进人群,眼前的景象让我心痛不已。小牛夭折了,是偷吃了邻家的东西,被邻居打死的,或是其他原因,已无从考证。我们全家难过了很久,不仅于经济的损失,更是情感的难以割舍。最伤心的,当然是老牛。丧子之痛,让它终日垂泪,并发疯似地终日嚎叫。我知道,它是在呼唤小牛。小牛永远不能回来了,老牛也整整悲呜了一个春天。从此,老牛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到春天便会疯了似地大叫,不吃不喝,让人看了心疼。父亲给他请了兽医,也想了很多办法,终究没有把它的病治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仍旧一边读书,一边喂牛或放牛。
终于,我考取了市里的一所学校。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家族中没有人重视教育,当然也没出过什么人才。父亲是家族中重视教肓的第一人,一直期望我能有出息。我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里的漴潼学校里读的。父亲的支持与鼓励,加上我的努力,才考上了这所当时还算不错的学校。才高兴没几天,我的学费又让父亲满脸愁云。在辗转了所有的亲戚还没凑够学费后,父亲做出了无异于杀鸡取卵的决定。在我的哀求下,父亲没有将老牛卖给杀牛的屠户,而是卖给了邻村像我家一样需要耕牛的农人。母亲说,如果想老牛了还能去看看,等攒够钱再把它买回来。
但我终究没有再看到那头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