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从黄土地上走来,
又归身于黄土地的我的父母!
潘从中
一
深秋的和风,
如一双温暖的手掌将我的额头轻抚;
弯弯的月牙,
似一叶纤瘦的扁舟流连于遥远的天际;
思念如游魂般将我久久地缠绕,
回忆若幽灵般常在我的耳畔絮语;
我拣一枚路边的落叶作邮票,
将那浓浓的情思邮寄!
啊在这黄叶飘飞的季节!
啊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
我的目光再一次向故乡遥望,
我的魂魄再一次匍匐于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 ※
那抹绿意朦胧的柳雾,
可还在那道高大的渠堤上飘浮?
那轮近在咫尺的骄阳,
可又将一片片金黄的麦浪炒煮?
那场欲罢还休的秋雨哟,
可仍在红深绿浅的田野上漫步?
那幕翩然而至的雪花哟,
可又给河滩给村庄悄悄盖了一床洁白无瑕的棉被?
啊我那遥远的故乡哟!
那片孕育了我生命的黄色的土地;
今夜我再一次将你遥望,
再一次将你滚烫的身躯拥入我同样滚烫的怀里!
亲吻你眉宇间传承了千载的勤劳!
抚摸你血管中流淌了万代的淳朴!
感受你魂灵里愈挫愈奋的刚强!
品味你气息中愈酿愈醇的耿直!
※ ※
而一双身影,
正从那淡淡的柳雾中走来;
料峭的寒风中,
他(她)们的脚步为何那样匆忙那么急促?
炎炎烈日下,
他(她)俩的身影愈加真切;
脖颈处总流着揩不完的汗水!
脸颊上常现着擦不尽的疲惫!
转眼之间又是瓜果飘香,
连风儿之中也涌溢着一波波的芬芳与甜蜜!
他(她)俩的笑容多么灿烂,
尽管更多的皱纹又在额头的千沟万壑间悄悄地驻足!
虽然南归的大雁哟,
赌气地抛下了一串串万物生长的休止符;
可热气氤氲的老屋内,
那欢腾的火炉儿已把喷香的收获蒸熟!
啊我的性格豪爽的父亲哟,
啊我的倔强耿直的老母;
浪迹他乡的游子哟,
我今夜又将你们遥望!
仆仆远行的孩儿啊,
今夜又将您的身影追随今夜又同您的魂魄相聚!
二
那盏油灯,
可仍在磨房墙上那黝黑的灯窝儿里闪烁迷离?
那盘石磨,
可还在那头小青驴的拖曳下吐纳着黄色的麸皮?
那只面箩,
可仍在那箩架杆儿上急来快去?
那咣当咣当的箩面声,
可否又从夜晚响到霞光染红了天际?
啊母亲的黑发上像是落了一层白霜,
尽管眉宇间满是疲惫可内心里却满是欢喜!
尽管她天明还得上地干活,
尽管她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可她收工来的丫头她下学来的娃子,
又有了热饭又有了馍馍;
尽管热饭里汤多面少尽管馍馍常黑中带紫;
但宁可顿顿少些不能一顿缺失!
我的计算是如此简单,
却常常是母亲天大的难题!
……
……
※ ※
那架纺车,
可仍在土炕的墙角处轻声细语?
那根细长的锭子上,
可还缠绕着童话般悠扬的小夜曲?
母亲的手臂起起落落,
纺车的轮子嗡嗡呜呜;
那根神奇的纱线,
就从母亲手中魔术般地不绝如缕;
我爬在炕桌上,
学写下一页页歪歪扭扭的汉字;
可母亲却夸我写得有模有样,
夸奖我写得横平竖直!
我一边听着屋外呼呼的大风,
一边听母亲说那过去的故事;
大姐在炕沿处拿个拐子拐线,
二姐在另半个炕桌上滚着捻子;
调皮的三姐学着为我做鞋,
那歪六曲八的针脚如同我稚嫩笨拙的笔迹;
弟弟在炕桌边小猪一样酣睡,
和他怀中的猫儿一起打着长长的呼噜;
……
……
啊那温馨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四十多载的岁月好像轻轻地弹了弹手指;
……
……
※ ※
锅台边的那只风匣,
是否仍在作着抑扬顿挫的呼吸?
灶膛间的火苗儿,
可还把那少年的脸蛋儿映得红艳如炽?
不太会烧火的少年,
可时常被倒吐的浓烟呛得抹着鼻子?
母亲拿起火棍,
可否仍在火心处轻轻地拨出个窝儿?
那红红的火焰哟,
是否马上就呼呼升起?
母亲是否顺便给少年讲"火心要空"?
那样火焰才会腾风而起!
母亲是否还给少年讲''人心要实"?
诚实才是立人立事的正理!
风匣将火苗儿吹得越来越旺,
另一个火苗儿也在少年的心里呼呼燃起!
啊温暖的记忆一场场一幕幕,
那明亮的火苗儿就一直跳跃在岁月的最深处!
……
……
三
那张老犁,
可仍在父亲的吆喝中唤醒了沉睡的土地?
湿润的犁垄间,
可又撒进了一粒粒期待的种子?
小麦、玉米、高粱、谷子,
白菜、山约、苴莲、萝卜;
一棵棵小苗在父亲的汗水里长大,
一穗穗希望在母亲的照看下成熟;
锨张、镢头、榔头、锄头,
芠笆、背篼、筐子、铲子;
一件件农具磨僵了你的手掌,
一天天劳作蹒跚了你的脚步!
一层层雪霜压弯了你的脊梁,
一场场沙尘模糊了你的眼珠;
你用你瘦弱的胸膛,
挺起了我辽阔的天地;
你用你默默的付出,
夯筑出我生活的岸堤;
啊尽管这一切,
已渐行渐远那样模糊!
可这一切,
却又纤毫毕现如此清晰!
……
……
※ ※
那一对对牲畜,
可在父亲的吆喝中又钻进了车辕?
尽管它摇头摆尾,
也许它不太愿意;
那大车的轮子在父亲的吆喝声里,
从秋初转到冬尽从早春转到夏至;
拉来了麦场上小山似的麦垛,
拉走了牛院儿里千万车粪土;
拉来了草湖里的一车车青草,
拉来了麻岗里的一车车柴刺:
拉来了梭梭井的一车车盐巴,
拉来了西山凹的一车车石子;
拉来了平凡岁月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拉来了平凡日子里简简单单的幸福;
可那一辆辆木轮大车哟,
今天仍在我的脑海里行走;
它常常吱吱嘎嘎,
又每每夜以继日;
那一头头黄牛黑牛花乳牛,
那一匹匹儿马骡子老骟驴;
一个个脚步匆匆奋蹄赶路,
一个个汗流浃背打着吐吐的响鼻!
……
……
※ ※
那麦场上的一个个石磙,
可仍在秋阳下的麦杆上转着欢快圈子;
腾腾腾的滚动中,
那蛰人的麦灰儿可又钻入了你的脖子?
一阵阵吆喝声,
可在父亲的前后此起彼伏?
那赶头磙子的老汉,
是否又唱起了那提神解乏的酸曲儿?
上句还是《小寡妇上坟》,
下句又串到了《张连卖布》;
《十八摸》里的婆子春心灿烂,
《大烧火》中的公公不要脸皮;
放羊的五哥相貌俊朗,
挖菜的秋燕害上了相思;
西天的落霞哟染红了麦场,
连那疲惫的毛驴儿也像盛妆的西施;
尽管生活如石磙儿般沉重,
可父辈的心情哟如同转动的磙子那般欢实!
"只要我有拉动你的力气,
就要让你碾打出一场场金黄的麦粒!"
石磙那腾腾腾地滚动声,
何尝不是父亲心中流淌出的旋律?
韵儿虽无多雅却是那样铿锵,
词儿虽然单调却是如此结实!
……
……
四
思念常常如风暴般将我击倒,
回忆又阳光般每每把我照耀;
思念里有写不尽的字字句句,
回忆中有说不完的点点滴滴;
还有老家那老大的锅台,
把岁月的酸甜苦辣一锅锅蒸煮;
还有锅台旁那张厚实的案板,
还有那粗长的擀杖沉重的切刀;
把一块块的香甜越擀越大,
把一片片的苦涩切成细丝;
还有灶火前的一只只老大的柳条布篮,
每每在隆冬之时搅拌着热腾腾的老醋;
将那单调的岁月调剂得有滋有味,
把那寡淡的日子勾兑出无限的情趣;
还有屋角里那架古董般的织布机,
那穿梭提交的声音伴我入睡又伴我晨起;
连出我人生的经线纬线,
织出我身上的单衣棉衣;
……
……
※ ※
啊在我的梦里,
辛劳的母亲从来未曾逝去;
啊在我的梦里,
勤快的父亲也一直未曾亡故;
虽然父母的身体,
早已化入了故乡的泥土;
可在我的梦里,
母亲常常在纺线在织布;
在洗衣做饭在喂猪喂鸡,
在蒸馍办醋在锥帮纳底;
在我的梦里,
父亲常常在套车拉土在牵牛犁地;
在春夏秋冬的田野上奔波劳作,
刚刚放下杈把又赶紧拿起了扫帚;
……
……
※ ※
父母没有煊赫的业绩让我叙写,
就像田野上一棵棵朴实的沙枣树杏树;
每当春风吹来,
你用你素洁的花儿打扮出你平凡的美丽;
每当骄阳炎炎,
你用你的青枝绿叶为我撑出一方凉爽的天地;
每当秋风浩荡,
你用你金黄的落叶与饱满的果实;
展示着你渺小的辉煌,
彰显着你宏大的无私!
每当雪花飘飘,
你用你密实的枝梢融入朔风的妖娆;
让那寒夜里有些温暖,
给那泪水中掺些欢笑!
‥…
……
五
啊遥望故乡,
故乡与父母已凝成了一体;
啊回忆父母,
父母与土地已不可分离;
啊遥望故乡,
故乡的田野上到处有父母的影子;
啊回忆父母,
父母已成了故乡土地上的一棵棵老树;
我把你一片片葱郁的绿叶,
认作是热爱生活的心姿;
我把你一簇簇向上的枝条,
认作是永不服输的性格;
我把你一枚枚红丢丢的果实,
认作是生活给予的奖赏与恩赐!
我把你一年年默默地守望,
认作是成就非凡与不朽的序幕;
……
……
※ ※
让我向故乡跪拜,
跪拜我仙逝的父母;
让我向故乡跪拜,
跪拜那埋葬着父母的土地;
让我向故乡跪拜,
唱出我心中的颂辞;
遥祝父母的魂魄安宁,
遥祝故乡的乡亲富足;
遥祝那土地一年年丰饶,
遥祝那故乡一年年美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