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一、
故乡的人,最喜欢拿一些貌似庄重、威严的人或事儿来开涮。你越严肃,好像越神圣不可冒犯,人家越要打趣你、拿你寻开心。除非你把那故弄玄虚的劲儿丢掉,以本来的、平常的面目出现,人家才可以从心底里接纳你,你才有可能融入到他们那寻常质朴的生活中去。这与其说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处世心态,莫如说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态度。除去人或事,对语言的使用与表达上,也是一样。比如有句俗话叫:“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当一经我的父老乡亲们的演绎与戏说,成了啥?“饥荒年饿不死瓷逼脸”。“手艺人”可是土专家,是聪明人能行人,在社会上比一般的庄稼人的地位要高。怎么能同那些脸皮厚、甚至不要脸的“瓷逼脸”划上等号儿呢?当然,但凡“戏说”,或多或少总该有它的道理。以我的理解,那些闯荡江湖、靠出卖手艺“混”饭吃的人,必须要脸皮厚一些才行。
那时候,父老乡亲们的生存环境极为严酷,生活条件也极其低下。很多很多的人,为求得起码的温饱,想方设法力求要学得一门手艺。因此,故乡过去就有很多很多的手艺人。手艺人也叫匠人。其专业又叫“行当”。我曾扳着手指头细数了一下,连脚丫子的趾头也用上了,才数出了下面这些名副其实的行当。比如:石匠、皮匠、木匠、锁匠、铁匠、银匠、铜匠、箍辘匠、画匠、教书匠(老师 )、戏子匠、土坎匠(倒土坯的)、砖匠、窑匠(烧窑的)、泥水匠、毡匠、挂面匠、猪匠(杀猪的)、骟匠(专门骟大牲口的)、劁猪匠、鞋匠(锥锥匠)、染匠、剃头匠、道人、吹响(唢呐师傅)、神汉子(或叫算命先生)、神婆子、媒婆子(媒人、也有男的)、裁缝、郎中、货郎、厨子、车夫(车把式、又叫脚户)、油壶郎、公子,等等等等 。有多少种行当,就有多少种匠人。反之,有多少种匠人,就有多少种行当。
诸多的行当都好理解,仅从字面上就能知道个大概,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唯有“公子”这一行,似乎很有点儿令人玩味甚至诡异。此“公子”,并非古装戏剧中的“小生、书生”之类,或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或风流倜傥吟诗作赋的俊美男子。也与浪漫、高雅、充满富贵气息或文化韵味的行当,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故乡的“公子”,是专指那些牵着儿马(种马)、或者叫驴(种驴),专门给人家发情的骒马(母马)、草驴(母驴)配种的人。看看,反差何其大也!牵儿马的叫“马公子”,牵叫驴的叫“驴公子”。当然这也是江湖上的一种普遍叫法,似乎多少有点儿直白或者贬义。在人家当面,往往以该人的姓呼之。这些人,年纪一般都在四、五十岁以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生活阅历十分丰富,能经得起世人任何形式的嘲讽与戏弄!而且心胸相当宽广。因职业的特殊性,无论到了哪儿,也无论生人熟人,免不了同“公子”开一些粗野逗乐的玩笑。有时候相互之间如果玩笑有点过火了,就自嘲自讽地、自己主动找个台阶儿下来,毕竟在人家的地界儿上,自己干的又是“吃的百家饭、穿的千家衣”的行当,要紧的还是关系和人缘儿。就心甘情愿地把那点嘴皮子上的便宜让给对方。有啥呢吗?多大点事儿!那句笑话咋说的:“出门三辈小,见了姑娘叫大嫂”!没这点子肚量,你最好窝在家里,别去江湖上荡漾了!
大概与所从事的行当有关吧!“公子”们往往言辞之间野蛮又充满风趣、诙谐而不失幽默。能亦庄亦谐、亦野亦雅、亦荤亦素地与或心怀恶意、或是善意玩笑的各色人等应酬周旋、打牙嘹嘴。别的行当,先不论挣钱多少,表面上总还说得过去,男女老少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观看去欣赏,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评头评足乱发议论。惟有这个行当,很有点那个。野蛮、刺激。让人心跳、脸红。用“心惊肉跳、触目惊心”八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总之,因种种原因吧,一般干这个行当的人很少。
那时候,每当“公子”牵着脖铃儿当铃当铃响的、鬃毛长长的高头大儿马、或是肥壮的大叫驴来配驹子来了,大人们往往把小孩子们都赶跑、轰远。或是将生产队牛院儿的大门一关、一闩,严禁孩子们偷看。但大人们的行为,往往越发刺激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仅仅一会儿,牛院儿周围高高低低的榆树、杨树、沙枣树、杏树的丫丫叉叉间、以及牛驴骡马的圈棚顶上,如探头探脑的雀儿似的,就出现了不少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尚处于懵懵之中的孩子们,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大惊失色。感到心中起火、嗓子冒烟!也往往通过这粗俗野蛮的场景,由此完成了孩子们人生历程中关于两性认知的惊心动魄的一课!有时候,大人们只是不让女孩子们看,对男孩子,相对宽松一些,有点儿无所谓。不是说“儿要贱养”吗?“你爱看,就尽管看吧!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迟早会懂的!早懂了更好。省得到时间了,你还傻里吧唧的一窍不通、不懂,倒有了大麻烦了!”或者也有几个胆大的女孩子,或者躲在隐蔽处、或者也如男孩子一般,鸟儿似的在树的枝桠间“结”着,也不怕大人们的斥骂。尽管用双手捂住了脸,但叉开的指缝间,两个滴溜溜的眼睛里,也如男孩子一样,如喷着火苗儿似的。
那时候,王主席是我们那里唯一的“公子”。远处的“公子”来了,大人们就说“张公子来了!”或是“李公子来了!”唯有他来了,大人们就玩笑着说:“王主席来了!又要麻烦你王主席了!让你王主席受累来了!”王主席当然听出了说者言辞里的另一层意思,就也玩笑着回敬过去:“又攘踏你们来了!麻烦受累的该是你们啊!”一来一往、一打一挡,你来一柔剑、我回一软枪。将相互之间戏谑嘲讽的招式,以谜语的形式,化解在轻松愉快的玩笑之中。有时候,有些口无禁忌的泼辣婆娘们,对完事后准备离去的王主席说:“王主席呀,这次若配不上,还得麻烦你再来配一次,啊、哈哈哈…”王主席就说:“行呢!行呢!我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只要你们喜欢,叫我天天配来也行!你们若不让我走,我就住下来天天给你们配,怎么样?啊哈哈哈……”
那时候,刚刚上了小学的我们,第一课学的是“毛主席万岁”,再加上那时的社会环境,耳朵里整天都是毛主席咋的咋的。因此对“主席”二字心中充满了无法破解的神秘感和敬畏感。怎么一个牵叫驴的老汉,也可以用“主席”二字称呼?原来这位王“公子”在刚刚解放的那几年,当过几天农会的主席,人称王主席。而在我们故乡,一个人一旦当过几天或大或小的官儿,不论他当过三天或是五日,也不管他是在职或是早已卸任,好像都以官位代替名字,而且就这么一直称呼下去。称呼者认为,这是对人家的尊敬和认可,人家毕竟任过这个职。被称呼者也往往在人人兼而有之的虚荣心的驱使下,就从内心深处兴楚楚的默认、笑纳了别人对自己的奉承和抬举。权衡之下,总比直呼其名好吧!特别是将这多少带有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公子”二字,用极具冠冕堂皇意味的“主席”二字替代,对于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二 、
王主席养着一头身量骨架、都十分高大雄健的叫驴。说高大,这家伙的体格,比一匹普通的儿马还大。如果不是皮毛、尾巴、耳朵等标记身份特征的主要部位表明,它是一头实实在在的毛驴,一般人都被它高大威猛的体格所迷惑:“这哪是一头驴?简直就是一匹马!驴哪有这么大的身量骨架?”这个雄壮的家伙,同它的主人一样,也有一个十分响亮、也十分冠冕堂皇的名字,叫“一顶轿”。据说,骑在它背上的主人,像坐在一顶悠哉悠哉、稳稳当当的轿子里一样舒坦。修长结实的四条腿,从起步开始就一直以十分匀称的、小跑的步伐行进。鬃毛稠密舒展的脖子里,那只当初由王主席在邻队的张铜匠家特别定做的、硕大的生铜铃铛儿,也一直以同样的韵律,当铃当铃的一路响来。四只碗口大的蹄子,得得得地扣打着地面。俊美而又巨大的头颅,时刻保持着昂扬的姿态。因保持着它自然生长和发育的天性,两只拳头大小的双眼里,有一种时而柔情似水、时而狂野不羁的光芒。但多的时候,流露出的是一种聪慧的、极通人性的光芒。表明它与那些成天奔波于车轭、犁辕,出没于碾房、磨道之间普通的、遭阉骟过的毛驴,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何时何地,主人一个轻微的动作与指令,它立刻就能心领神会,对王主席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人畜之间,真正到了心领神会的地步。在公路上行走,遇到汽车猛打喇叭,或者在乡间村道上,冷不妨呼地窜出一条野狗、野狐的,它也从不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遇着水沟、陡坡、也从不减速、也不刹车、更不猛跑猛跳,一直像一顶被多个人小心抬着的轿子一样,平稳地、安全地驮着它背上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主人,在那生铜铃铛儿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叮铛声中,一路飘然而去。
坐在“一顶轿”上的王主席,双脚稳稳地蹬在两只黄铜蹬子里,左右两手的缰绳也松松的放开。每次配完种回来,王主席已被人家招呼得酒足饭饱、晕晕乎乎。当然,早些年,在生活紧张的年月,不可能酒足,但饭饱是肯定的。“一顶轿”那硕大的鞍子后面,一边搭着按约定俗成的规矩给主人的劳务费,“公子”里的行话叫“跳钱”,往往是一斗麦子,外加二十元钱。但这仅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左右的行情。到了九十年代,“跳钱”的行情是一斗麦子,外加一百元钱。往后,粮食就不要了,直接拿钱,二百个元。每次配完即给,叫“鸡巴入鞘,跳钱算到”。一边驮着给劳苦功高的“一顶轿”黄豆、黑豆等精饲料。同时,每次配完了种,人家给种驴也有约定俗成的犒赏。打四、五个生鸡蛋,搅拌上满满的一料匣精饲料,或黄豆瓣、黑豆瓣、或豌豆瓣,给“一顶轿”也来个酒足饭饱。“一顶轿”稍事休息之后,就驮着主人打道回府。然后在主人家那冬暖夏凉的圈棚中,吃草饮水、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工作。
同汉字意义的纷繁复杂、奥妙无穷又多姿多彩一样,故乡对动物的交配行为也因物种的不同,有着各各相异的叫法。比如猪、牛的配种叫“跑”。“跑”猪娃子、或叫“跑跷”;“跑”牛犊子。羊的配种叫“锻”或“打”。“锻”羊羔子或“打”羊羔子。骆驼的叫“踏”。“踏”羔;狗叫“连单”,猫儿叫“游窝”;鸡叫“踩蛋”。最有趣的是驴、马的配种,叫“夹”。“夹”驴、“夹”马儿;而乡村间,一些粗野的文字游戏与玩笑话,也往往利用这些寓意特殊的文字的谐音,来增加其趣味性。据说有一天,王主席的女儿要出嫁,王主席和他的“一顶轿”就没有出工,在家操持着女儿的婚事。就有个不识人忙闲的愣头青,一大清早地就来叫他:“王主席,你今天有时间给我夹驴去吗?”你当王主席咋回答:“今天没空,嫁我女儿呢!”看看,“夹”“嫁”之间,多少玄乎!还有一趣事,每当“一顶轿”配种结束,驮着主人回来,到了距王主席家一里路多处的、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时,必定声音洪亮地大吼几声。有一天,天将黑了,还不见老头子回来,等着下饭的王大娘就对孙子说:“乖儿,我娃眼眼亮,到街门外看看爷爷来了没?奶奶等的下饭哩!”孙子刚要往外跑,忽然听得“一顶轿”那熟悉的、极具特色的叫声:“昂~昂~昂~昂昂昂~~~”,孙子立马站住,回头对奶奶说:“奶奶,下饭吧,你听爷爷来啦!”
十多年来,王主席的“一顶轿”,为周围数不清的村落里,繁殖下了很多头体格硕大骨相俊美,又力大无穷的骡驹子、驴娃儿,也为王主席一家挣来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当然还有他本人良好的声誉。可也有小道消息,有鼻子有眼地说,王主席一边给人家繁殖驹子,一边也给自己“游”下了不少的老情人。你当王主席听了咋说的:“求大点事儿!况且‘身子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即使有,你情我愿的,碍着而下旁人啥求事了!”可他的越来越大的儿女们,却多次劝他别干这一行了:“有点丢人现眼!”你当王主席咋回答的:“咋啦?我又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也没杀人、更没防火,丢的啥人?现的啥眼?三百六十行,这也算一行。既然是乡亲们需要的、欢迎的一行,我又能挣钱养家。你们不是说要干一行、爱一行吗?我不但不丢这个行当,还要继续努力干好这一行当!”
那时候,乡村里的农活主要靠畜力的配合才能完成。套木轮大车、套皮车、架子车、拉犁、拉耙、拉耱、播种、碾米、推磨、套水车、套磙子打场、驮运等等,事事离不开牲口。人与牲口的关系,夸张一点说,有时候甚至超过了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所有在故乡生活过的人,大概都知道,一个地道的农民,收工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先吃饭喝茶,而是径直走到后院子里,进了圈养牲口的圈棚中,先给牲口添上草、喂上料、饮上水;然后自己再开始享受。很多人家,都千方百计想拥有一头骡子。因骡子的性情较马温顺、食量较小,而且在速度与耐力上又不输给马。而骡子与驴相比,力量上也占绝对的上风。虽然牛的力量与耐力上不输给骡子,但牛在行走速度上、即干活的效率上,却与骡子没有可比性。因此,多项比对下来,农民更喜欢骡子。
然而,能拥有一头合心合意的骡子,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拿钱买,一头好骡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得一千多两千元 ,超过当时十只羊的价格,属特大件家产。若靠自家繁殖,往往三年五载里,还不一定成功。“公子”行间有句行话,叫:“马下骡子顺理儿,驴下骡子硬鼓儿。”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无论从体量、食量、力量上,骡、马都较驴要大出许多。因而,骡马算大牲口,相对来说,驴就是小牲口。骒马下(生)骡驹,从生理学上,应该是“顺”生,相对保险、顺利一些。而草驴若下(生)骡驹子,成功的概率就低很多,是创造奇迹。一是受孕率低;二是草驴在怀孕期间,或因饮食、或因干活,稍有不慎,就会流产掉胎;三是在降生的时候,由于多种原因,死亡率也高于骒马生驹子。
骡子分为马骡子和驴骡子两种。父本为驴、母本为马的,叫马骡子。马骡子的性情往往遗传了其母本,相对暴躁一些,使唤起来不太顺手。父本为马,母本为驴的,叫驴骡子。驴骡子的性情要温顺许多,最便于农家使役。无论调教、骑乘、拉犁、套车、驮运等,都得心应手。那时候,富裕的家庭,一个很重要的标志,看你家有没有像样的骡子?有几头?俗话说:“有粮没粮、先看草房”。草指的是麦草与芠草。而麦草、芠草的多少,又直接是你的庄稼是否丰收的标志。而庄稼能否丰收,与精耕细作的作务关系甚大:田间要年年上粪;板结的土壤要上沙;成片的土地要用铁铧,一铧铧地犁过;再用二尺多宽、五尺多长的沉重的耙,一耙耙地耙过,使土壤更加细绵、疏松;再用红柳编成的耱,一耱耱地耱过,使得土地更加平整、保墒;成熟后的麦子,要一车车地运到打麦场上,再套起沉重的石磙子,一场场地碾打出来。夏收夏打之后,紧接着又是秋收:打糜子、打谷子。秋收过后,又赶紧进沙窝麻岗:拾粪拉粪、铲草拉草、打柴拉柴、挖盐拉盐,等等等等,一年四季、春种夏灌、秋收冬藏,所有的农事、家事,几乎时时事事离不开牲口。
所以,有了一头得心应手的骡子,就意味着你有了发家致富的希望。或者说,有了一头合心合意的骡子,就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庄稼人、一个能干的庄稼人了!
三 、
在拥有“一顶轿”之前,王主席的光景过得很普通、很一般。曾经因为那头名叫“萝卜花”的种驴,闯了一件很不体面的祸,让王主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抬不起头来。
那是王主席入了“公子”行不太久的事。由于缺少经验,他从别人手里转买回“萝卜花”不久,才发现这头种驴的两只眼里,都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白翳,俗称“萝卜花”。其实是一种眼角膜上出现的、妨碍视力的病斑。刚开始他也没有在意,一次去给人家配驹子,从前院经过,到人家拴草驴的后院时,这人家的当院子里,立着一个漆黑色的五斗大缸。过去在老家,家家户户要自家酿醋,叫“办醋”。醋糟办成以后,从屋里的大布篮中移出来,压到一口大缸里。然后放在院子里的大太阳底下暴晒。其目的一是将发酵过程再完善一步,使得将来滤出的清醋,味道会更酽、更醇、更纯正合口;二是将醋糟晒得黑黝黝的,使将来清醋的色泽,更加深厚、更具酱紫色。当时,王主席一不留神,被“萝卜花”挣脱了手里的缰绳,那急不可耐的家伙,竟将大而黑的醋缸,当成了黑草驴。两只前腿一个纵蹦子就立了起来,跨上了大黑醋缸。那不幸的大黑醋缸,立马被踏压而倒而裂。不光破了缸,还将人家满满的一缸醋糟子也糟蹋掉了。
王主席不但没有挣到“跳钱”,还赔了人家一只五斗缸,一缸醋,外加挨了一顿骂。真像人家说的,“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硌牙、放个屁也砸脚后跟。”从那以后,王主席下决心要置办一头好的种驴。为此他沿着多少辈子先人们专门采买耕畜的路径,先跑了一趟内蒙的后大套,又跑了一趟巴音。经人指点,继续向东,跑到了陕北的靖边。那里因自然环境的需要,出产很多的毛驴,使役也更加频繁,毛驴的耐力较平原地区要好很多。当时他怀揣着东借西挪凑来的一千块钱,背着王大娘为他蒸好晒干的大半袋子麦面饨饨(方言读:东东,用发酵的面团蒸的。),白天在一个个村镇的牲畜交易市场上寻摸转悠,夜里找一家最便宜的大车店住下。吃饭都舍不得花钱。给人家小饭馆里提提泔水、抹抹桌子、扫扫地,然后讨两碗面汤、一根葱,就着自带的干馍馍,就算交待了肚子。后来,他还对人开玩笑说:“当年吃靖边的名菜‘青龙大过江'很有味道。”原来是一碗面汤上搭着一杆葱叶儿。
连续奔波了二十多天快一个月了,他仍感到茫然无着,就垂头丧气地想要打道回府了。临了他又咬咬牙,决定最后一次再去碰碰运气!一天下午,他在一处牲畜交易市场的偏僻角落处,发现有个老汉拉着一头十分疲弱、但骨骼体形比一般的驴大出很多的草驴。草驴和它的老主人,在料峭的寒风中都冻得瑟瑟发抖。王主席同时发现,这头很衰弱的草驴,腹部已隐隐隆起。王主席的爷爷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兽医。他的爹也懂几成医道。在家庭的熏陶下,王主席也多少学了点儿皮毛。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头草驴不凡的体形与骨相。只是过于乏瘦,将那本来十分显现的优势,大大地削减掉了。
王主席感到他的心底里突地腾起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冲动。他隐隐觉得,自己冥冥之中所苦苦追寻的东西,似乎就藏匿在这头又乏又瘦、简直是弱不禁风的草驴的身上。他立即上前搭讪。原来这位老者,也是一位“公子”行里的前辈,过去他曾经还是当地甚有名气的“公子”呢!因膝下无儿无女,老伴儿又患上了重病,又加他本人也体弱多病,几年前就放弃了养活了他大半辈子的“公子”的行当。几年来,为给老伴儿治病,他已卖尽了所有的家当。如今家里唯一能卖的,就是这头他视若珍宝的老草驴了。但由于缺草少料,老草驴已“靠”(方言:连续的饥饿。)得只剩一悠悠儿的气了。老者本想找个本地的、懂行又识货的人,使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与那近乎渺茫的梦想,能够有个交代和接力。但他在好多天里,去了好多个牲畜市场,人家对他这头除过骨架大,再别无所长的老草驴眨眨眼、吐吐舌之外,连问都懒得问一声。难道真如俗话说的:“杀肉没肉、剪毛没毛。”就是杀了熬骨膏,也确实熬不出几颗子油星儿来了吗?
老者同王主席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将自己隐存于心底里,从未示人的秘密讲了出来。原来老者多年以来,一直在培育着一种优良的种驴,但苦于手中无钱,无法尽其所愿与所想。往年所挣下的几个零碎,都陆陆续续地进了老伴儿的药缸子里了。眼下只能靠几亩微薄的山地、和政府的救济度日。别小瞧了这头气若游丝的老草驴,它的肚子里,就藏着老者多年的努力和希望!可他自己已老了,也无力东奔西颠了,再也不能像年轻的时候,口里哼着荤气十足的野花儿,胯下骑着他那骚劲正旺的大叫驴,到那数不清的山峦梁峁间的所在,去播撒风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救下相依为命的老伴儿了。王主席再次咬咬牙、横下心来,决定赌一把。他马上到饲料店买了一百斤精饲料,又给了老者四百个元,让老者到医院里给老伴儿买了些急用的药品。在老者去买药品的当儿,王主席脱下他那油渍麻花的帽子,抓了大半帽碗刚买的黑豆瓣,让这头老草驴,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待老头买药回来,两人赶着毛驴,把饲料一分两半,你一半、他一半,将饲料背回了老者土峦道道里的家。
到了老者的家,王主席被老者家的穷困境况惊呆了,是真正的家徒四壁。买来的药品多少缓解了老伴儿的病痛,也缓解了老者的焦虑和不安。王主席也不嫌弃,就住在老者家里。白天帮老者上地干活。他本来就是个出色的庄稼人,一招一式、一起一坐之间,立马又赢来了老者的进一步信任。抽空,两人就结伴去铲点好草,搭配上精饲料,精心照料那头老草驴。晚上,两人就着一锅子老旱烟、拉家常、谝闲谎,相互交流“公子”行当里的、还有看驴、识驴的经验与教训。当王主席有一天悄悄告诉给老者、自己赔人家的醋缸的事后,老者听了,竟哈哈大笑着说:“这个有啥!我还有比你这个更丢人的事呢!年轻的时候,我还给人家赔过一头草驴呢!我那灰叫驴把人家草驴的大肠给捣断了,那瞎怂‘萝卜花'儿走错门儿啦,哈哈哈!”王主席大惊失色,怎么又是“萝卜花”儿?
老者告诉王主席,这头老草驴肚子里的驴娃,是他千挑万选、精心选择的一头种驴所配的。不过那头种驴虽然骨架不是特别大,但它的父本是山东德州的、以体格硕大闻名的乌头驴。母本是内蒙外号“驴县”的巴林左旗所出的青草驴。若这头老草驴能成功产下一头驴娃子来,若是个公的,就是老天开了眼,将来肯定是一棵金不换的摇钱树的。若是个草驴也行,同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儿马交配,肯定能生下不错的驴骡子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照顾,这头瘦而又乏的老草驴,终于渐渐缓过神儿来。曾经干燥、凌乱的毛,也有了油汪汪的光泽,而且顺当了许多。走路也不打绞儿,更不卧跤了。这表明它的腿子里有劲了。俗话说:“人穷狡嘴、驴乏绞腿”。“绞腿”,是指因牲口少膘乏力,走路时四条腿因打晃而相互绞绊,无法前行。“卧跤 ”,就是已经乏得起不了身,只能卧着等死了。
一天,王主席掐指一算,自己出门竟然快两个多月了。心中不免焦躁起来,第二天,嘴唇上竟起了一溜水泡。第三天,就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同时,老者也从王主席的神情中看出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老者说:“老侄子 ,你若信得过我,就放心地把这头驴牵走吧!好好经由、耐心务息。如果我的眼力没错,到了秋上,保证能为你生一棵生财赐福的摇钱树。” 王主席从老者那饱经沧桑的脸上,看见了诚实与厚道、也看见了自己的希望。临走时,他再次狠了狠心,将身上还剩的四百元,全部掏出来,硬放到老者手里。胸前挂着老者的老伴儿、流着万分感激的泪给烙的几十个碗口大的玉米面饼子,背后背着半袋子黑豆瓣,拉着老草驴,历尽千辛万苦,走了近一个月 ,才回到了家。
四 、
到家之后,才知道王大娘并孩子们,对失去音信两个多月近三个月的王主席,去的时候身上又带着那么多的钱,以为遭了啥不测而心急如焚。除托人四处打听外,还向派出所报了案。但人家问王主席去了哪里?王大娘只说出去买驴去了。至于到何处买去了?则一问三不知。
秋天,那头老草驴不负厚望,给王主席下了一头结实、漂亮的小叫驴。王主席高兴极了,用王大娘的话说:“那年我给他养下了儿子,也没见他有这么高兴 !”然而,那头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草驴 ,也因驴娃子超大的体格,需要它付出超级的痛苦而精疲力竭,呜呼唉哉了!王主席请人将驴皮剥下,像一张巨大的地图一样,展展地钉在后院子的屋墙上。然后,立即卖掉了一只大羯羊,买来当时一般人家的娃娃都喝不起的全脂奶粉、炼乳,精心抚育起了这颗未来之星、希望之星。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主席的精心务息,加上良好的遗传基因,这头小叫驴从出生之日的第一天起,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优势。在这之前,王主席手里也曾务息过好几个种驴。但那一般都是从别人手里转买过来的、或半大的、或已成年的。他从来未见过像这头毛驴的身架、骨骼和品相。四条腿儿细而又长,比它同龄的驴娃子长出了许多。才“对牙子”(三岁),就和一般的成年“陆个牙”(五岁)大驴一样高了。蹄子也大出一倍,只是蹄腕儿很细。能让人一看就生出:这么细的蹄腕儿,是否能提得起那么大、那么重的蹄子的担心来。细而又长的脖子,不像其它的驴那样短且平直,而是时常带着半轮向下的弧度。好似疾驰中的马,被猛地勒住了噘子一样。金棕色的鬃毛,像四射开来的光芒一般,一根根地叉开着、直立着。特别是两个眼眶骨,像它的母亲一样,高高地隆起。鼻梁与嘴唇,大概是隔代遗传,不像它母亲,是以白色为基调的鸡蛋儿青,而是以黑色为基调的眼珠儿黑。有时受到轻微的惊吓,或者它与同居于一院里的猪儿、羊儿、鸡儿、狗儿的逗一逗、玩一玩,那一惊一乍的神态,十分惹人怜爱。每当王主席到了后院子里,它马上“吐吐吐”地叫着小跑过来,嗅嗅王主席那汗味、烟味浓重的脸庞与脖颈。用它碎玉般的门牙咬咬、轻轻地扯扯王主席的袖子、衣襟。然后又跑又叫地撒几圈欢儿、趵几个幼稚的蹶子。在后院子里没人的时候,就时常站在它母亲那张巨大的皮张面前,久久地嗅着,用头颅、用脖子、用整个身子、轻轻地摩擦着 ,再奶声奶气地叫唤几声。
在老家,驴的年龄一般看牙口。有经验的人,一把提起驴的嘴唇,扳开牙口一看,即可知道其年岁的大小了。所谓牙口,是指大牙的个数。三岁以前,只有奶牙子,即门牙,没有大牙。一岁叫“金岁子”,两岁叫“二岁子”。三年叫“对牙子”,即上下各一对大牙。四年叫“四个牙”,即上下各四个大牙。五年叫“陆个牙”,即上下各六个大牙。六年牙口齐。一般的驴,在“四个牙”时,即可干些轻微的农活了。
四年后,这头已“四个牙”的青年叫驴,已经出息成了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了。很多人都知道王主席得了这个宝,就纷纷来预约,去为自家的骒马或草驴配驹子。但王主席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知道,这家伙虽然体形及年龄,已是一个成年的驴了。但它的骨子里头还有点儿稚嫩 ,因此他不急着应事主家。而是让它套车、拉犁、干重农活,进一步铸造、充实它的肌肉和骨骼,加强、锤炼它的耐力和韧性。并成功地驯服了它不让别人靠近、尤其是不让骑乘的野性。但骑乘仅限于王主席一人,别人想骑它,只一个蹶子,就能掀翻下来。
五年后,这个“美男子”已“陆个牙”了。经过王主席精心地调教,已是肌肉结实、耐力超群了。王主席又抽空,特意为它量身定制了一身“行头”:即较一般的叫驴大出许多的笼头、噘子、鞍子、还有铃铛等。还在一个过去养过许多牲口的、地主的后人手里,用一只半大的羊羔儿,换来一副老式的、周边的纹饰中,镂有精细的花纹。其间又填镶着红黄蓝绿、五颜陆色亮闪闪东西的铜蹬子。据识货的人讲,那五颜陆色的东西,是真正的掐丝珐琅。一天,当王主席第一次将它披挂完毕,骑上它准备出门应事主家时,引来了早已对这头有着超凡的体形相貌的“美男子”,产生了浓厚兴趣的乡邻们的极大关切。乡亲们见它不仅体形雄壮硕大、肌肉瓷实丰满、骨相俊美匀称,一身黛青色的皮毛还油光可鉴。而且腾挪行进之间,步步流光溢彩,如同披着一身亮光闪闪的华美锦袍一般。浅棕色的鬃毛,已垂过脖子以下。给这华美的锦袍,装饰了一道舒展顺畅的流苏。那跃跃欲试的步伐,也异常地平稳,极富韵律之美。而端坐在它那宽阔脊背上的王主席,像坐在一顶高大华美的轿子里的县太爷似的。他先让“美男子”在院墙外的麦场上,神气活现地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儿,在“美男子”脖子里的那只生铜铃铛儿清脆悦耳的伴奏中,在乡邻们的赞美声中,完成了一个精彩的亮相。那份愉悦、那份自在,引得在一旁观看的、常在镇子里的大街上给人算命测字的背锅子八爷,拧了拧红红的酒糟大鼻头说:“呵喝!非龙非驹、似龙似驹、胜龙胜驹!宝驹啊宝驹,大家看看,王主席像是坐上了县太爷的八抬大轿了!你这匹龙驹就叫‘一顶轿’好了!保你事事如意、路路顺风、财源滚滚!”王主席的宝驹本就气象不凡,征战之初,就得到了神仙八爷的吉言与祝福,又得了这个寓意吉祥宝贵的名字,王主席高兴得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就如同一位侠客似的双手拱拳,在高高的驴背上向八爷施礼道:“多谢八爷吉言!今晚我应事主家回来,把‘一顶轿’挣来的第一注跳钱,给您老打一壶好酒咋样?”
虽然在外人看来,王主席的“公子”营生粗野鄙下,但王主席却干得尽职尽责、一丝不苟。既热心、也诚心。每当他出门应事主家时,把“一顶轿”全身鬃毛之间的草屑、粪渣都刷得干干净净,使“一顶轿”已渐渐变成了深棕色的、油汪汪的皮毛,更加干净、顺洁、光亮。而且一定要端一盆温热适中的清水 ,把“一顶轿”那异常巨大健硕的阳物,洗得干干净净。因为毕竟牲口嘛!每当它打滚儿或是卧在地上休息时,它那分外突出的阳物的皱褶间、鞘儿里,就沾藏进了不少的泥土、草屑、甚至虫蝇,是真正藏污纳垢的所在。一般的“公子”不在乎这些,也许想也没去想。但王主席认为,这项清洗的工作十分必要 ,不然给人家的骒马、草驴的体内带进了病菌,既影响受孕、影响驹儿的发育,甚至影响人家牲口的健康,贻害无穷。如果因自己不该有的疏忽,而给事主家造成了损失、或许还是巨大的损失,他不用人家来惩罚,自己就不能原谅自己。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深知一头牲口,在一个小家小户农民家的重要性。每当在交配开始时,也是王主席最紧张的时刻。这时,王主席心中早已屏除了所有的杂念,全神贯注地按规矩操作。当年那靖边老者的玩笑与告诫,时时在他耳边回响,使他不敢稍有麻糊。每当这时,一向驯顺、听话的“一顶轿”就会野性大发 ,自然赋予的本能,促使它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实施它的天性。王主席就眼疾手快、干脆利落地予以及时、准确地校正与引导,直到“一顶轿”酣畅淋漓地交配完毕。稍事休息一阵后,待“一顶轿”的精力再度“升”上来,补充交配一次,以保证受孕率。
每当一个个骡驹儿、驴娃子出生,王主席就十分高兴。自己作为一个称职的匠人的声誉,也随着一个个骡驹儿、驴娃子的降生,一步步实实在在地树立起来了!他曾经找出当年抄在一张牛皮纸信封上的、那靖边老者的地址,让儿子写过好几封信过去。他想一旦联系上了,就一定要汇些钱过去,以表表他知恩图报的心。但每次信过去,或是石沉大海、或是“查无此人”退了回来。尽管在当时,他已以大大超出老者的要价,给付清了钱,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当他的生意顺风顺水、他家的生活节节攀升的时候,总想起那老者一家穷困的生活,想老者为培育“一顶轿”这棵响当当的“摇钱树”所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总觉得自己还亏欠着人家。也不是给钱多少的事,如果有机会再能给人家回报回报,自己的心里会更安生、更坦然一些!
多年来王主席的辛勤操劳,渐渐地有了丰厚的回报。在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上小学中学时,他就将老先人遗留下来的、住了几辈子的低矮的旧房子拆了。盖了一座四廊八柱、起脊挂瓦,而且是一砖到顶的四合院。电视机、录音机、电风扇、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也一件件地添置了起来。后来,又将三个孩子,全部供出了大学。一年春节,老伴儿甚至到镇子上供销社的门市部里,为他买了一件乡上及村里的干部们正时兴的,四个兜儿的青呢子中山装,一顶蓝呢子鸭舌帽,一双油亮油亮的黑皮鞋。让王主席来了一个彻底地改头换面。而生性宽厚又快乐的乡邻们,似乎早已忘记了王主席当年,赔人家五斗大醋缸的尴尬事。再说,哪个人的一生中,能没有个三件两件的窝心臊毛事儿呢!就是一把手伸出去,五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呢!因而,王主席不仅赢得了他家庭的好的生活,也赢得了乡亲们打心底里的喜欢和尊敬。每当在田间地头、或是大路小道上,碰到由他亲手引导交配出的,或是高大俊美的骡驹子、或是品相舒展的毛驴,在套车、送粪、上沙;在拉犁、拉耙、拉耱;在拉柴、拉草、拉盐等等,人家就立马停下来,同他善意地打打招呼。或是递上一个雪白的大馒头、大花卷儿的。再指着自家心爱的牲口,顺便再开几句幽默的玩笑:“看看,好王主席呢,这个就是你老人家的功劳!可给我家干了不少的活、挣了不少的财呢!”或者碰到老朋友、老熟人,不等人家戏弄他,他自个儿就先开了腔:“哼,老家伙!这么好的头牲口,是我给你配的吧!哈哈哈!”取笑了自己不说,还顺便把对方也捎带上了。相互之间,就其乐融融的玩笑一阵方罢。
五 、
时光的河流看似缓慢,有时甚至是那样的凝涩、沉重!但猛一回首,却发现当初那或深沉、或清亮的浪花,早已消失在了遥远又浩渺的天边了。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
十多年间,“一顶轿”那碗口大的沉重的蹄子,和着它那清脆悦耳的脖铃声,踏遍了方圆几十个村子,给很多很多的人家繁殖下了无以计数的骡驹儿、驴娃子。它一茬一茬的子子孙孙,奔波在仍然贫瘠的土地上,出没于草滩、沙漠的梁峦湾道里,承载、驮拉着许多人的梦想与希望。直到公元二〇〇〇年前后,这时,各种中小型的农机具,已在远乡僻壤渐渐普及开来,农家的耕作与生存方式,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春耕时节,延续了千百年的驴欢马叫牛撒欢儿的场面,被轰隆隆的机器声代替了。多种多样的机器,代替了牛驴骡马所能做的一切。背锅子八爷的顺口溜咋说的:
“苦死了老汉闲死了驴,
儿子们全成了麻将迷。
媳妇子天天去上集,
丫头们夜夜去跳舞。”
许多农户已将家养的牲口杀了吃肉,或是干脆卖给了那些整天开着三轮机,机斗子上焊个高高的、囚笼般的大栅栏的、或本地、或外地的贩子们。
渐渐地,王主席的生意也无法作了。王主席就气恼地摘去了“一顶轿”的生铜脖铃儿。因为那曾令王主席心情舒畅且韵律极强的铃铛声,如今变得凌乱不堪、毫无一点章法了。倒反越法增加了王主席的孤寂和烦恼了。又加王主席本人因成年累月地东奔西颠,腿子上有了严重的关节炎、腰里患了椎间盘突出、屁股上颠出了严重的坐骨神经病,只能整天拄根拐棍,在前后院之间转来转去的,喂喂鸡、喂喂猪!儿女们早已在外面的城市里安了家。老家只剩他和老伴儿,倒是老伴儿还比他健康。老俩口种着五六亩地。孩子们虽然都在外地,但户口却在老家,因而,孩子们在老家也有承包地。地多,老俩口作务不了,就把大部分的地包给了别人。老俩口除种些自己吃的口粮、瓜菜外,余下的地就种成了棉花。王主席别的干不了,一到棉花起身的季节,就天天起早睡晚的,同老伴儿务息棉花。坐个小凳子,凳子上再绑个垫子,将自己已苍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那无数的枝枝杆杆、朵朵叶叶之间。唯一让王主席扯心的,不是在远方的城市里打拼、挣扎的儿儿女女、子子孙孙;也不是哪个亲戚、哪个朋友;更不是地里的庄稼;而是仍然拴在他家后院凉棚下,同他一样寂寞、赋闲下来的“一顶轿”了。
曾驮载着王主席威风凛凛地征战了十多年的“一顶轿”,虽然没了它青春年少时的强健,但它那迥异于寻常的天性、再加上几年来,王主席仍然精心的喂养,每当过些日子,王主席拉它出去溜溜弯子时,那气宇轩昂的神态、缎子一样华美闪亮的皮毛,仍是那样威风八面。虽然少了那只令“一顶轿”时常热血沸腾的生铜铃铛声,如同古时的军队,少了助威提气的军号军鼓的激荡,会大大地削弱了气场一样。但“一顶轿”那与生俱来的气势,仍能吸引来不少人赞美的声音和目光。然而,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早已没了一头驴、一匹马、一头骡子了。“一顶轿”的远亲近邻们,早已不见了踪影。田野上,大路小道间,连它们一丝一毫的气息也嗅不到了。异常寂寞的“一顶轿”,就不时地将它沉重的头颅,忽左忽右、如人酒醉般的乱揺一阵。两只大耳朵,如人的两只手掌一样,相互拍打得啪啪直响,还时不时地长长地呼唤一阵。但它的叫声,远不像当初那样底气十足、音色嘹亮了,而是浸透着干涩、苦闷与无奈,很有一种苍凉和忧伤的味道。倒是它仍然肥壮结实的身体,引来了不少本地、外地的肉贩子们,他们竞相出高价要买。此时,几乎所有农户家的驴已杀尽卖光了。在平时,一头平常的毛驴,由过去的五、六百元,好点的七、八百元,已被肉贩子们炒到了两千元,甚至三千元了。人家给王主席四千元。最高的一个人甚至给了五千元,王主席也不动心。
乡上那个屁股硕大的刘乡长,开着他的大屁股吉普,在村主任的带领下,来了好几趟了,已暗暗地许给了八千元。这刘乡长一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顶轿”那宽阔的后胯间的、那对比人的拳头还大出许多倍的、沉甸甸的卵蛋子,盯着它那比成年人的小腿还长还粗的阳物,一边嘴里还咕叽咕叽地咽着吐沫,一边就心想:“唉呦呦!这么好的一副家当,老天爷咋就没有赐给我呢!”心里就羡慕得要死!然而,你当王主席回得多绝:“别说一个八千,就是给两个八千、三个八千,我也不卖!”
离王主席家十多里地的一个肉贩子,贩了几年驴、以及驴肉,发了不少财,人称他陈驴肉。这个陈驴肉在他家紧临麻岗的村里,投资新建了一个暖棚养殖场,养了不少的小尾寒羊,又从别处弄来了十几头草驴。因这几年驴肉的价格节节攀升,每斤达到了三十多元,早已超过牛、羊肉的价格了。有句俗话咋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肉的价格甚至是猪肉价格的差不多三倍了。因此陈驴肉瞅准机遇,要大力繁殖行将绝迹,且利润丰厚的毛驴。
这天他是来请王主席重新出山的。进门之后,就故作高深地先给王主席上了一场该换脑筋了、改变经验模式了、规模经营了、集约化了、要学这学那的新知识了,等等的一大篇的政治经济课。讲完了,见王主席木木讷讷的不太理讪他,就直接提出同王主席合资经营,让王主席去养殖场里当他的副总,或是技术总监也行。专门负责给羊打羔、给驴夹驹子。但他必须学习使用新技术新方法等等。王主席早已听得很不耐烦了,就回敬道:“我这黄土已埋到亚脖脖的人了,还学这学那的学个锤子!恐怕是‘八十岁的老汉学吹响(唢呐)哩,换不上气来就断了气!’我这‘腿来腰不来、腰来腿不来’的求样子,弄不了你那先进的玩意儿啦,另请高明吧,别耽误了你陈大经理发财!”最后,陈驴肉说:“千不行、万不行,你就和过去一样,牵上你的‘一顶轿’过来,给我的草驴来配种总行吧?”这下王主席干脆的说:“这个倒行。跳钱咋讲?”陈驴肉不屑地说:“配成一个驴娃子二百,不,三百。还按老规矩,‘鸡巴入鞘、跳钱算到’”。
六 、
不知咋的,今天王主席自打牵出“一顶轿”出了院门,很艰难地上了“一顶轿”的背,右眼皮儿就开始一个劲地跳,像是有人不间断地从眼皮子上揪着扯着似的,楚楚楚地跳个不停。他本想不去了,但一想,已答应人家的。“跳就让它跳求去吧!这个行当,挣的就是个跳钱,不跳算啥跳钱呢?”
事先在家里,王主席郑重地给“一顶轿”重新挂上了生铜铃铛儿。又按老规矩,给“一顶轿”清洗了阳物。他洗着“一顶轿”那像它自个儿的大半条前腿似的阳物,洗着它的如同它那碗口大的蹄子似的龟头,捏了捏它的硬度,试了试它的弹性说:“老伙计,你还行呢!看你的这杆家伙,就知道你比我强多了!我真正成了老没求用的废物了!”然而到了陈驴肉的养殖场,在“一顶轿”那久被压抑的天性被骤然间激发,一个纵蹦子跨上一头灰草驴的后胯上时,陈驴肉请来的那个技术员,却不让王主席靠近。他手里拿着一个胳膊粗的、花花绿绿的金属罐,用力摇了摇,一边将“一顶轿”那硕大的阳物,硬硬地向旁边扳过去,然后对着那根已膨胀到极致的家伙,开枪般地嗤嗤嗤的,上上下下地喷了很多味道刺鼻的药水。那十分冰凉的液体,一下子将“一顶轿”的阳物,喷得软耷耷的。如骤然间爆裂泄气的轮胆一般,眨眼之间,竟缩成了半尺长的一小节儿了。“一顶轿”肥壮的屁股不由往前一拱、一压,竟将那头灰草驴一下子压爬在地。从灰草驴背上起来,“一顶轿”后半个身子,如筛糠般的忽左忽右地摇摆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声声从未有过的、骇人的大叫声。王主席扑过去,一把揪住那技术员的衣襟,气愤地质问:“你个苕怂鬼日的!你胡喷的是桑求东西?你看你个鬼孙子把我的‘一顶轿’弄成桑样子了?”那个当过几天兽医的家伙,扶了扶快要掉下去的眼镜儿,又晃了晃那金属罐,很是卖弄地说:“高科技的,说了你也不懂,专门杀虫灭菌的。”王主席看着“一顶轿”痛苦的样子,他心疼极了!气狠狠地吼道:“科技你妈个求!老子干了一辈子了,还不知道个杀虫灭菌?我出门前,就已清洗过了,你胡用桑药呢?你看你把它的家伙弄成个桑了?”陈驴肉就过来说:“这是必须要例行的消毒程序,那家伙不消毒不杀菌,会给我的草驴弄上病的。而且一次不行,得反复杀几次!”王主席一听,还要反复杀几次!当下就要牵着“一顶轿”回家。就对陈驴肉嚷嚷道:“不挣了!不挣了!你的这个钱我不挣了!我干了“公子”行当几十年,还没见过这样消毒的。这不是要活活折磨死它吗?换成了你,在那紧要关口,给你的鸡巴上也猛来几下,你能受得了?”
陈驴肉一听,竟把他堂堂的总经理拿牲口、用叫驴作比较,一下子气恼万分,就教训王主席:“唉呀呀!王主席呀王主席,老话说‘少活聪明、老活德性’哩!你老怂一大把年纪了,咋还这副求德性?人咋能同驴比呢?再说,它还是头专门嫖风打浪的下贱的种叫驴……”,还没等陈驴肉说完,王主席就打断他的话,奇怪地反问道:“怎么不能比?老话说,‘人物牲口一理儿’。你以为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比牲口还高贵吗?有些人的德行比牲口差远了!比起我的‘一顶轿’,哼!差得更远了!你小瞧我的‘一顶轿’是专门配驹子的!那是它的天性,与下贱、与嫖风打浪有桑求关系!懂吗陈大经理?你就因这个认为它下贱,比不上人?告诉你陈大经理,还有个理儿,你还该学着点儿。也是老话说的,对于交配这个事儿,‘人是识羞不识足、牲口是识足不识羞。’牲口还懂得识足,有的人却贪得无厌,狂嫖滥日的,一点逼脸都不要,既不识足、又不识羞,比牲口还牲口呢!”
陈驴肉被王主席的一阵子连珠炮,扫得哑口无言。被同样晾在一边的那个愣头青兽医,就过来打圆场:“就是!就是!王主席说的在理儿!在理儿!”陈驴肉一听,就转身将憋在肚子里的气,往兽医身上撒:“在理个求!快弄盆水来,让王主席亲自洗。人家王主席过的桥,比我和你走过的路还长!人家洗了一辈子的驴求,你洗驴求哪里顶得上人家?人家曾经是大名鼎鼎的主席呢!你是个桑求东西?还理儿理儿的!”
王主席不管陈驴肉的讽刺和嘲弄,把兽医端来的清水,调得温热适中。然后,小心地将“一顶轿”那缩成硬硬一团的阳物,心疼的、慢慢地浸在水里。用他那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轻轻地,一下下地搓、捏、揪、揉!像唤醒一个昏迷不醒的娇贵的婴儿一般。抚弄了好久,“一顶轿”的阳物才慢悠悠的垂吊下来。然后又将“一顶轿”拴在那头发情的灰草驴旁边,吃了一阵子草,相互之间厮摩交流了一阵,才将事儿应付完毕。
说应付,今天的交配,按理儿,闲了几年的“一顶轿”,精力早已十分充沛了。但那无知的兽医的愚蠢透顶的举动,大大伤害了“一顶轿”阳物勃起和喷发的敏感度与力度。王主席隐隐觉得,“一顶轿”的卵脬子里头,或许已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且很有可能是致命性的。他很有些后悔,刚才不让“一顶轿”配种才对。如果“一顶轿”的卵脬子里头真有了损伤,刚才的交配无异于雪上加霜、损害会更大。然而,现在后悔也晚了,配也配过了。也许从今以后,“一顶轿”就永远废了!
完事了,王主席向陈驴肉要鸡蛋要料瓣儿,陈驴肉说:“不是事先同你说好的吗?配一个驹子三百块,啥时节答应给你鸡蛋和料瓣儿了?”王主席就据理力争,说:“多少年来的老规矩了!配完驹儿,就该给种驴犒赏一料匣的鸡蛋拌豆瓣儿。”陈驴肉就讽刺道:“老规矩!都到啥年代了!还提你那老规矩!说起老规矩我问你,过去拉车、犁地、碾米、推磨,哪样活能少了牲口?如今你见过谁还牵驴拉马地犁地、套车?过去你和你的‘一顶轿’多红火!多威风!如今呢?也算我还有良心,记得你照顾你。别的人谁知道你王主席是哪朝哪国的总统、主席?谁知道你的‘一顶轿’是哪个州太爷县太爷的大轿?回家去吧!啥你的鸡蛋儿豆瓣儿的!还老规矩呢!走吧!走吧!”说完,甩给王主席三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骑上摩托,一溜烟地跑了。
呛了一鼻子灰、又被大大嘲弄训斥了一顿的王主席,再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灰溜溜地牵过同样无精打采的“一顶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忘了骑上去的王主席,也忘了腰腿的疼痛。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和疲乏,使他连一步也跷不动了!而心中却忽然腾起了一种莫名的、惊恐的感觉。他十多年来,竟第一次不敢去正视一下“一顶轿”的眼睛了!但那越来越膨胀起来的不祥的感觉,又使他忍不住地去看!王主席像作贼似的,慢慢地、偷偷地转过身来,只见“一顶轿”的双眼里,竟然泪水长流!那极度悲伤的样子,只是不像人似的哭出长长的、凄凉的声调来。那大大的眼窝子,竟像两只泉眼似的,泪水如两条小溪般地,簌簌簌地往下淌!
这时候,王主席和他的“一顶轿”已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碱土滩上。从这个碱土滩上走捷径回家,可以少走好几里路。而绕过这个碱土滩,有一条顺着渠沿下去的石子儿路。平常,这条到处是浮土、野蒿的便道上几乎无人行走。此时,已经到了下午,连日来的沙尘暴,还远远没有结束,这时候又开始酝酿着,蠢蠢欲动了。
王主席感到疲惫至极,他挣扎着来到一丛巨大的红柳墩前,一屁股坐在红柳墩下面、那上年掉落的、干枯的叶子上,觉得脑袋里木木的。他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就在这条道儿上,在以往的岁月里,他和他的“一顶轿”不知跑了多少趟。周围半枯死的沙枣树,还有身后这些马鬃般茂盛的红柳墩,他本来十分熟悉。他曾很多次在这里停下来,把“一顶轿”嘴里的铁噘子取下,搉(折)一根长长的红柳条子,打下一棵棵沙枣树叶子、以及枝条上红丢丢的沙枣子,让“一顶轿”尽情享受。当年那靖边的老者曾经告诉过他一个秘密:对于牲口来讲,那虽然灰不溜秋的沙枣叶子和小小的沙枣子,不亚于人类的人参鹿茸等补品。一头乏得卧跤的牲口,如果能吃上一顿沙枣树叶饱肚子,立马就可以站起来。若能吃上三天沙枣树叶子,就可以走起来……今天,周围本来熟悉的一切,他咋看都那样的陌生,像是在梦中一般,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一顶轿”垂下它那巨大的头颅,用它黑黑的、柔软的嘴唇,久久地咴着嗅着老主人那早已光秃的、干瘦的脑袋。咴嗅着老主人那烟味、汗味极浓的脖颈和脸颊。一颗颗大大的亮晶晶的泪珠,不断地涌出来,滴到王主席的头上、脸上、脖颈里。王主席也早已老泪纵横,和“一顶轿”一起,无声地哭泣着。他不由高举起两只僵硬的胳膊,如同亲抚一个心心相印的老朋友、一个魂魄相系的亲人似的,慢慢地抚摸着“一顶轿”的耳朵、鼻梁和嘴唇。抚摸着“一顶轿”那道瀑布一样披散下来的、长及膝盖处的鬃毛。
突然,“一顶轿”挺起了它那一直低垂着的脑袋,向着主人家的方向,声嗓大大地、长长地呼唤起来。那只生铜脖铃儿,被抖动得又蹦又跳。特别是“一顶轿”那“昂~昂~昂昂昂~~ ~”的凄凉的呼唤,让王主席听得心惊肉跳。那股愈加强烈的、恐怖的预感,像一把冰冷而又沉重的铁锤,不断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他的大脑。连续几声长长的呼叫之后,“一顶轿”像一座坍塌的山一样,轰然倒下。只短短的几分钟,它那修长的四条腿无力地挺了几挺后,玉石般水汪汪的大眼里,就渐渐失去了光泽!
… …
二〇一四年五月四日
于额济纳旗 天赋佳苑
备注:此文发表于2017年第5期《飞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