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
你,
用一条腿,
登上了珠穆朗玛峰;
你,
用一只翅膀,
飞到了九天彩云霄;
你,
仅用一根弦丝,
就奏出了雄宏的乐章;
你,
用仅存的半只心脏,
就流出来了爱的海洋;
啊!
亲爱的路遥,
我可怜的兄长!
啊!
亲爱的路遥,
我可敬的兄长!
之 一
有人说,
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
必定站着一位伟大的女性;
这个伟大的女性,
就是这个伟大男人的另一半;
是他的一条
一一强壮的腿!
是他的一只
一一矫健的翼!
是他琴上另一根
一一和谐的弦丝!
是他胸中另一半
一一共振的心脏!
然而,
在你攀登珠穆朗玛峰的
一一千百个日夜里;
在你冲向九天彩云霄的
一一千万次搏击中;
在你最需要关心与照顾的时候,
在你最需要爱护与抚慰的时候,
你却无奈的
一一选择了孤独!
一一选择了寂寞!
你咋就不顾切的
一一斩断了温柔?
一一斩断了舒适?
如一个孤独的圣僧,
朝着你心中的圣地,
一步一叩首,
一步一着地,
义无反顾的,
独自踏入了千里无人区!
之 二
你的另一半呢?
在你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中,
我看见了你心中
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
你和你的另一半,
手牵着手,
行走在你们快乐的心中;
爱恋的雪野上,
到处开着娇艳的情花;
你说:
“那纷飞的雨点与雪花,
落入了我们的嘴里,
雨点儿是那样的清凉!
雪花儿是那样的芳香!”
那千娇百媚的情花,
开满了你们年轻的心的旷野;
一一爱恋是如此甜蜜!
一一情愫是如此滚烫!
啊我可怜的兄长,
正是这短暂的一幕,
在从此以后,
化作了我眼里无尽的泪水!
酿成了你心中永远的哀伤!
是的,
我不该以一个平庸者的肚量,
去揣摩一颗伟大高尚的心脏!
我更不该用一双兔子的泪眼,
去可怜那雄狮鬃毛上的雪霜!
然而我常常又想,
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既然他不是神,
那他为何能刹那间挥起巨掌,
将眼角处刚刚溢出的泪花揩去,
说:
“愿这雨雪构成的图画,
在我心中永存!
愿这天籁之声,
永远陪伴我孤独的一生!”
他还把那雨和雪,
想像成了父亲的羊圈母亲的灶膛!
那是他童年时代欢乐成长的海洋;
他又把那雨和雪,
想像成了门前的坡谷屋后的塬梁,
那是他成年以后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还把那雨和雪,
看作成了神灵的一双
一一来抚慰他躁动心灵
一一与指点迷津的
温暖的手掌;
所以他说:
“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无限哀伤;
无数美好的过去,
再也不能唤回;
只有拼命工作不歇奋斗,
才能把那无数的缺憾小小补偿;
才能使青春之花,
即使凋谢,
也是壮丽的卸妆!”
之 三
……
你常把自己比作一个
一一春种夏耘的庄稼人,
因此你一定熟悉
一一在那早春的田野上,
那男人扶犁婆姨牵牛的耕种场面;
那婆姨与丈夫,
可曾是上帝的安排,
使他(她)们相扶相依,
妻唱夫和吾鸣尔应;
为何在属于你的田野上,
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一一牵牛的是你,
一一扶犁的是你,
一一背着沉重老犁的,
还是独个的你?
……
天边,
一只孤寂的大雁在缓缓飞翔;
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
像一道道突然凝固了的
一一波涛汹涌的海浪;
在铜川矿务局,
在陈家山煤矿,
在离矿区不很远的
一一一个简陋的医院里,
在医院那间
一一小会议室改成的工作间里,
开始了你生命历程中,
最辉煌也最残酷的一次大决战!
和风惠畅春暖花红,
剑戟如林枪炮轰鸣;
薄云细雾柳韵朦胧,
惊涛拍岸乱石穿空;
天马,
飞鬃扬蹄萧萧长鸣;
草料,
咖啡香烟白水馒头;
征程,
既远且险有始无终;
在飞机与大炮也早已过时的年代,
武装你的仍是,
一一粗糙的小米,
一一老朽的猎枪;
从矿医院出来,
沿着小溪边的土路逆流而上,
在一条小山沟里的一块巨石前,
我再一次遇见了你;
纷乱的长发,
使你像一头疲惫的雄狮;
如炬的双眼,
你又像一辆正开足马力冲锋的坦克;
在医院外那条默默无闻的小河边,
在小河边那条寂静无声的小道上,
你用每天晚饭后出去散步的半小时,
如同一个疯子般的,
一一用你任意的歌喉磨剑,
一一用你随意的舞蹈擦枪;
你说:
“我喜欢孤独!”
你也选择了孤独;
为打赢这一场艰巨的战役,
你就这样,
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承受着孤独;
每当我看着,
你写完《平凡的世界》之后的一张像片,
我的心就开始颤抖!
那是怎样的一张像片啊?
我的眼里分明闪烁出:
一头独自耕耘完一大片丰饶田野之后,
而倒卧在地垄头的乏牛;
轭套与绳索已将它的皮肉磨穿,
那一行行一垄垄
被翻耕起的泥土上,
在那本该是洒下它绵绵无尽的
口涎与汗滴的沟垄间,
咋留着一颗颗一缕缕
无穷无尽的血珠与血丝?
我又看见了那位历尽千辛万苦,
受尽人间磨难,
刚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耶酥;
手心脚心上的钉眼里,
仍在汩汩流血,
身上还有罗马士兵的深深矛伤!
你是多么疲惫啊兄长!
你如一支即将燃尽蜡烛,
就要熄灭在你人生旅途的正晌;
而你却还说:
“快些猛烈地燃烧吧,
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
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你说: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沉思默想,
独享忧愁也是一种快乐;
孤独的时候,
精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
那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世界里的,
宽阔的疆场;
在这辽阔的黄土高原上,
那散布在千沟万壑间的
无数个路遥们,
有的愉快、有的悲伤,
有的寂寞、有的激昂!
之 四
此时此刻,
我又为一位老人而唏嘘哭泣;
她就是你的养母,
是你魂牵梦萦的老娘;
在你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下,
每当黄昏,
她总是默默地向着塬下眺望,
眺望着那条伸向遥远天边的小路;
她在等待什么?
她在眺望什么?
她在期盼着谁的到来?
为什么那些好心肠的人,
在埋葬你的时候,
在埋葬一位伟大儿子的时候,
却把这个伟大儿子的平凡母亲忘了?
儿子应该葬在什么地方?
是应该葬在好心人选择地方?
还是应该埋入祖先的坟场?
前者面对的是无数的公众,
而后者却离一个母亲的心更近!
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母亲吧,
难道说,
将这个伟大的儿子葬入了他私家的坟茔,
公众有可能将他遗忘?
如果不能,
为何不征求一声这位可怜的母亲?
我羡慕那只死里逃生的老鼠,
是它见证了那场著名的战役;
我又可怜河边那条细长的小路,
柔弱的它如何载得起那如此巨大孤独?
虽然你说过你喜欢孤独,
你同时又说过也惧怕孤独;
但在那场漫长而孤独的战役中,
你曾无数次的轻轻地叹息!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
一一那应该是家庭的温暖亲情的温暖;
“极其渴望一种亲情;”
一一那应该是爱人的柔情家人的亲情;
“极其需要一种安慰;”
一一那该是亲人的抚慰前辈晚朋的宽慰;
“极其需要一种体贴;”
一一那该是所有亲人的关爱与照看;
然而,
你却硬生生地将这一切,
同你斩断!
你说:
“尤其是每个星期天的傍晚,
医院里已空无一人,
你常常伏在工作间的窗前,
久久遥望看河对岸的家属楼;
你很眼热的看着,
一层层发着温馨光亮的窗户,
想着全家人围桌聚餐的,
安逸与快乐;
直到窗帘一道道拉上,
灯光一盏盏熄灭;”
你说:
“这就是生活;”
那充满着别样温馨的黑暗中,
年轻的母亲搂着仍在含着乳头的娇儿,
多情的丈夫拥着正是风情万种的娇妻;
你说:
你
“俩眼发热;”
你怎不渴望这人间甜蜜的生活?
你怎不恋想你远在天涯的妻女?
你又认为,
那是别人的生活;
与你无干?
所以,
你就选择了放弃;
“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
就得舍弃人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
你咋就能狠心地,
拒绝温柔斩断舒适?
啊,亲爱的路遥,
我可敬的兄长,
向你举起屠刀的正是你自己,
你就是你自己的屠夫!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你重新坐回书桌前,
回到你的世界里,
回到那一群群悲欢离合的男女中间;
同他(她)们一起欢笑!
同他(她)们一起忧伤!!
同他(她)们一起挣扎!!!
同他(她)们一起彷徨‼‼
你说:
“这才是我的生活,
这已不是故事,
而是生活本身;”
之 五
然而你终究是儿子是丈夫,
还是一个父亲;
我不愿把你想象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
更不是无七情六欲的方士;
纵使多么锋利的刀刃,
也无法割断你对亲人与朋友的想念;
你不是曾一次次极度地渴望,
一一那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不是曾一次次揪心地期盼,
一一那充满激情的呼唤?
你不是
“一天夜半,
在一声运煤列车鸣叫之后,
从椅子上起来,
什么也没有想,
就急不可耐的出了门,
在料峭的寒风中匆匆奔向了车站?
在你到了车站之后你才记起,
这里没有客车啊?
只有运煤的车;
那山一样的煤堆,
和一辆辆没有客人的车皮,
像某种巨大而沉重的无奈,
压得你倍感郁闷而悲伤!
又使你几多茫然与惆怅;”
你想:
这难道就是那无边孤独中百般渴求的
一一温暖!
这难道就是那极度怅惘中百般期盼的
一一柔情!
这难道就是那漫长寂寞里朝思暮想的
一一安慰!
这难道就是那无尽忧伤里魂牵梦萦的
一一体贴!
正是那极度的渴求百般的期盼,
正是那朝思暮想与魂牵梦萦,
使你急不可耐的来到火车站里,
来接你臆想中的一个人;
然而,
你,
你最终只接到了,
你,
自己!
那个来接站的你,
对被接到的你说:
“你咋就如此姗姗来迟?
你咋就狠心让我忍受了那么多的孤独与寂寞?”
那位被接到的你惶然无语,
只能将痛悔的泪水一再地流出;
见你泪水满面,
那位来接站的你说:
“亲爱的你!
尊敬的你!
我亲亲的你!
我心疼的你!
你们不是都来了吗?
虽然你们来得有点儿晚,
但我理解你,
我原谅你!”
于是,
两个的你,
紧紧地,
拥抱在了一起!
啊!
在那无边的
一一黑暗中,
在那料峭的
一一寒风里,
你和你
一一甜甜的对视!
你和你
一一悄悄地倾诉!
你和你
一一默默的对泣!
然后,
你和你
一一相拥着走去,
回到你那
一一简陋的工作室;
这时,
从车站上被接回的那个你,
马上变成了那只你早已熟悉的
幸运的老鼠;
你自言自语地说,
另一只老鼠呢?
怎么会只有一只?
它的丈夫或它的妻子呢?
你是否记得?
在不久之前,
也许是很久以前,
那只丈夫或者妻子,
被你同医院里的人,
共同围剿而死;
实际上从那时起,
你就故意从食堂里多带一个馒头,
把馒头放在门后的一个角落里;
让这只同你一样孤独忧伤的老鼠,
从此有了一把可以果腹的饭食;
也就是从那时起,
这只幸运的老鼠,
成了你惟一的“伴侣;”
之 六
你果真斩断温柔了吗?
你为了你心爱的女儿,
你“终于出山了”;
你终于要暂时告别那只老鼠,
你多少日子里唯一的“伴侣”;
你终于要暂时告别那间陋室,
你多少个昼夜里焚膏继晷之处;
这里是你纵情翱翔的天堂,
又是专属于你的水深火热的炼狱;
你说:
“是一个令你永远难忘的地方;”
车窗外,
在你回去的路上,
早已是“冰天雪地一片荒凉”;
而你当初来时,
却是“满目青绿”遍野芬芳;
这一次,
也许是你最后一次,
从地狱中回到了人间,
从天堂里降临到了凡世;
你让你心爱女儿骑在你的脖子上,
兴高采烈的女儿,
刹那间成了你心头哗啦啦飘扬的旗帜;
你让你心爱的女儿骑在你的背上,
你趴下,
给快乐的女儿当马儿骑;
你爬下,
让快乐的女儿当小狗牵着玩;
你抓紧时间徜徉在闹市的街头,
去呼吸生活的气息,
去感觉人间的至悟;
因为你知道,
你给你“短短的几天假期”,
上帝与魔鬼打法你来,
过几天人间的日子,
很快又要招你回去;
因此,
你扛着你心爱的女儿,
像高举着你心爱的旗帜,
“让孩子骑在脖颈里,
扛着她到处游玩,
孩子要啥就给买啥,
一一这显然不合教育之道,
你又无法克制”;
“春节过后不久,
再一次进入了沉重的周而复始;”
在以后的几年里,
你再也没能这愉快地休息;
……
……
我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在我们人类历史的天平上,
为什么会常常出现这样一种现象:
那些如大山般雄宏的诗篇,
为什么必须用大山般沉重的苦难,
才能将它挑得起?
想想看,
在这架巨无霸的天平上,
一边是大山般雄宏的诗篇,
一边是大山般沉重的苦难;
这边的大山有多沉重,
那边的诗篇就有多厚重;
想想那些伟大的名字吧,
孔丘、屈原、司马迁、曹雪芹,
托尔斯泰、塞外提斯、巴尔扎克,
……
还有我们亲爱的路遥;
由此,
所有这些伟大的人物,
就必须遭受双重的沉重;
他经历了大山般沉重的苦难,
又写出了大山般沉重的诗篇;
而这座巨无霸天平的支架,
就是这些思想的巨人!
……
……
之 七
天边,
在大西北苍茫辽阔的黄土高原上,
在黄土高原无数的沟壑梁峁间,
一只矫健的雄鹰在孤寂的翱翔;
它一会儿振动双翼,
冲到瑰丽的云端之上;
一会儿缓缓掠地,
在它熟悉的黄土塬上徜徉;
它那无比强健的体魄,
天生就有冲击雪山巅峰的力量;
它那如火似炬的双眼,
表明它怀有鸣响九霄的理想;
在那乱云飞渡的年代,
它曾飞入过云暗雾黑的迷障;
但它一经冲出阴霾,
便一直向着光明校航;
曾经眼中有泪,
但它未曾彷徨;
曾经翼羽受伤,
也未停止飞翔;
啊路遥啊路遥,
我亲爱的兄长!
你既是一只搏击风雨的雄鹰,
你更是一只浴火再生的凤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