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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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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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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子

                                                                              潘  从  中


             一、女  

 

    同左左右右所有邻居家的庄子一样,三爷的庄子也分前院子和后院子。前院子里有倒座(就是同街门道相邻,且屋门同街门方向相反的屋子。)旯旮屋(多用作伙房或仓房);还有小屋(单间的屋);还有书房。书房一般是两间的屋,可能是沿袭上古时代文明的称谓吧,偏厦的叫厦房,或者叫厦书房;同街门道相对的上房,叫上书房。

前院子里主要是住人。长辈们一般住上书房,或者住比较暖和的厦书房。晚辈们多住在厦书房或者倒座或者小屋里。也许暧昧温馨的气息,宜于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产生吧,新婚燕尔的小俩口儿,多一般就住在小屋里。屋子小了,便于耳鬓厮磨的也便于卿卿我我的。小夫妻俩不但不觉得屋子小,倒反觉得屋子有点儿大了!待有了孩子时,挤巴巴的也闹哄哄的,小屋就显得窄小了,局促了。当初温馨暧昧的气息因孩子的出生和时间的推移,竟在潜移默化间得以莫名的稀释,夫妻之间咋就有了无奈的距离!而这种变化,就需要大一点的空间才能容下。这时候,就从小屋里搬出来,住到宽展一点的屋里,或住倒座,或住厦书房。

后院子里,主要是牲口的圈棚。或牛圈驴圈或猪圈羊圈,还有灰圈,就是厕所,也叫茅圈。还有盛牲畜饲草的草圈、纹房;盛柴禾的柴棚粪棚;以及盛农具及零碎杂物的圈圈棚棚等。前后院之间留一个门,叫中门。自然,街门就是庄子的前门,而后院子里,在后墙外开的门,就是后门了。

如今,偌大的一个庄子里,只住着三爷和三奶奶老俩口儿。四个女儿早已出嫁了,甚至大女儿都做了奶奶了。四个女儿中,只有二女儿家离三爷的庄子近些。但说近些也有三四里地。本来大女儿、三女儿和四女儿的婆家也不太远,先前都住在邻近的村子里。但后来,这三个女儿都随女婿到外县甚至是外省谋生去了。所幸的是四个女儿的家境都还不错。大女儿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家在祁连山深处,一个叫九条岭的煤矿上,女婿在矿上上班。三女儿在千里之外的额济纳旗,旗上有房子,女儿和女婿都在下面的苏木里种地,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四女儿一个男孩子,女儿女婿在石嘴山市各自经营着一个小商店。两个人为人都好,人缘很不错,因而生意也还可以。这三个女儿离得远,平日平常来不了,就时常在电话里问候。但至多过个一年半载、逢个年头节下的,就大包小包的拿着礼当来探望他俩。离三爷三奶奶最近的二女儿,婆家在邻村,隔三岔五地就带些可口的吃喝,来看望老爹老妈.忙日子里,上午来,下午就得赶回去。闲暇时节,起码住个三天俩日的,同三爷三奶奶拉拉家常说说闲话。告讼婆家那边村里有趣的事儿,告讼婆婆家里长长短短的鸡毛蒜皮儿。遇上个暖和的大晴天,就在院子里的日头底下,给三奶奶梳梳剪剪日渐花白稀少的头发,或给三爷晾晒被褥洗洗衣服洗个头脚,剪剪脚甲手指甲的。本来,这些活儿三奶奶还是能胜任的,但三爷却愿意让女儿来做。俗话说,‘人越老越欠人了。’事实上,人老了,孩子们都如出窝的鸟儿似的,一个个地远走了、高飞了。家里往往只剩下守窝的老人了。一天到晚的,没有闲人来搅打,更没有了往日里孩子们在家时的噪杂和热闹.就觉得日子实在是太长了,连夜也分外的长出了许多!常常是天亮等不到天黑,天黑了又等不到天亮。那恍如离世般的孤单和寂寞,让老人实在是无法忍受!再加上眼力不济或腿脚不灵便,出不了门了!更见不上人了!就总想有个人来,和自己喧会儿谎、说会儿话,总想和自个儿亲近的人多说说话!所以每当二女儿说要回去的时候,三爷就不情愿让女儿回去。总是泪眼婆娑地说:“能住就再住一两天吧!住几天再回去,家里该没啥事吧?”但又想谁的家里能没个事儿呢?又是俗话说,‘谁家的门上挂着个没事儿的牌牌儿哩?’虽说二女儿的两个孩子都大了,连小点的孩子都参加工作了。但二女儿的公公婆婆都健在,两个老人都是七十六、七快八十岁的人了,也得有人服侍、操心。而二女婿又在镇子上的中学里教书,平日又住在学校里。二女儿一出来,家中也就只剩下公公和婆婆两个老人了。二女儿左右为难,觉得两边都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得放下!在妈妈家这边住了几天了,于情于理都该回去伺候、照料公婆去了。于是在三爷的泪水迷离中,二女儿也常常是眼泪啪喳、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婆婆家去了。

 

               二、儿    

 

    三爷还有两个儿子,也都参加工作了。小儿子从兰州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应聘在北京的一个学校教书。自然小儿子的小家庭,就在远离三爷三奶奶的偏僻小村的、几千里之外繁华而又热闹的京城里安顿着。二儿媳也在京城里教书。大前年,二儿媳生了孩子,属龙,是个女孩子。那时,三爷的眼力腿脚还都利索,能吃能做的。三奶奶就丢下三爷,专程去北京伺候抓挖了大半年。本来,依三爷的想法,四个女儿都有一个男孩子,大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是男的,因此,希望二儿媳最好也能生个男孩子。但二儿媳终归生了个女孩子。不过,三爷也想得通。女娃儿就女娃儿吧!若地方上的人都生了男娃儿,那还能成!

大儿子参加工作后,一直在镇子上的供销社工作。刚开始站柜台,是营业员。后来是门市部主任。再后来进了办公室,出纳,会计的,也算是一步步踏顺了的。后来又调进县城到县联社工作去了,大儿媳及两个孩子,也随同进城去了。地方上的人羡慕,三爷三奶奶也曾暗暗地高兴。但仅仅过了几年的时间,本来好端端的供销社,竟突然间倒闭了、破产了!大儿子下岗了!因大儿子的两个孩子正在县城里念书,大儿子的一家就只能在城里守着。供两个孩子念中学,两个孩子又都是男娃子,饭量又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如俗话说的‘半壮子,饭仓子。’大儿子又断了经济上的来源,所以,大儿子一家的吃穿用度就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好在四个女儿和小儿子的条件也算可以,逢年过节来看望老爹老妈时,就给老人孝敬些银两财帛的,或是几百元或是上千元的不等。来不了时,就在平日里汇些钱来,这些钱,名义上是老人的生活费医药费,可三爷三奶奶虽已年逾古稀,身子骨却依然硬朗。平日里没灾没病的,尽管不种地已好几年了,但吃穿用度都有余。三爷三奶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清风明亮着。尽管老了,却一点儿也不糊涂。老俩口儿,就把儿女们孝敬上来的钱,源源不断地积着攒着,再陆陆续续地补贴给大儿子一家,扶帮着让大儿子迈过一道道坎儿,走过一段段坡儿。

虽然大儿子一家的生活让三爷三奶奶有些扯心,但三爷却想:“活人哪有一帆风顺十全十美的?有个七八成就不错了!六个儿女中,虽说大儿子眼下是困难一些,但他毕竟工作了二十年,多少有些底子。再说大儿子如今年富力强,正是干事的时候 ,只要他肯动脑筋,舍得花力气,再加上姐弟们的帮撑,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上不去的坡儿!”所以三爷也想得通,想得开!

 

         三、老 两 

 

地不种了,三爷就陆续处理了牲畜、农具。耙、耱、犁、锄头、笆子、榔头、锨张、镢头、杈把、扫帚、铲子、镰刀、筐子、背、毛绳、皮绳、棕绳、笼头、叉子、缰绳、拥子、鞍子、挡角,等等等等,送人的送人、卖的卖。反正渐渐地,这些东西少了,没了。羊也不养了,猪也不养了,牛和驴也卖了。偌大一个后院里,空荡荡的, 所有的圈圈棚棚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往日里驴喊羊叫猪哼鸡唱的热闹了。唯一一条拴在后院门外的老白狗,整日里也悄无声息。这条老白狗,还是当年大女儿的孩子、专门从九条岭的山里抱来的山狗,送给三爷三奶奶看家护院已十几年了。如今也老眼昏花的,除去吃食喝水有点声气儿外,平日里整天静卧在狗洞旁的阴凉里,迷迷瞪瞪的,在睡梦里也不叫唤一声。

空旷寂静的前院子和后院子里,如今只有三爷三奶奶撑持着、活动着。到后院子里去,也只是上趟茅厕,或者三奶奶每天到柴圈粪棚里取些柴禾粪块等。再就是每天到了傍晚,三奶奶给后门外的老狗倒点食和水。前院子里,主要是三奶奶每天早上烧一锅开水。老俩口吃点简单的早点,中午和下午各吃一顿饭。每隔一星期,院子里杏树下的自来水龙头里出水了,三奶奶就用胶管,先接满伙房里的两个大缸,再接满院子里的一个大铝盆。下午了,太阳将铝盆里的水晒热了,三奶奶就洗洗三爷和自己的衣裳,洗洗床单被套。洗完后,晾在院子里一根老长的铁丝上,任凭淅淅沥沥的水珠,滴过一个老长、老长的后晌。

三奶奶是个闲不住也坐不住的人。多的时候,嫌家里太孤寂了,就到街门外面走走转转。但街门外的土街路上也很少有人走动。除过走远路的人、以及从这里偶儿过往的三轮机四轮机和摩托之外,有的,也只是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邻居的形单影只、颤颤微微的身影。老长的土街上,好像很少见到村子里所剩无几的年青人,更看不见孩子们欢快的影子了。三奶奶就再往远处走。然而,很多人家的街门都紧闭着,大半人家的街门或用土坯泥封死了,或是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大铁锁。因而这些人家的街门楼儿,都差不多坍塌了。院墙上也早已开出一道道吓人的裂缝,如同开裂着一张张无奈而痛苦的嘴!这些人家早几年就飘散到外地去了。说法好像是生态移民,实际上是生态难民了!这些人家或是上了新疆,或是投亲靠友去了内蒙,或是窝在某些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里去了。那些有人住的庄子里,街门也都紧闭着,里面同样是静悄悄的没点儿声气。三奶奶就再往有人影人声的田地里去转转,看看。

三爷近几年由于眼力不济,只在自家的前院子里和后院子里走走转转,很少走出街门。前几年还时常走出去,到外面去转转。每天早上,或是下午,从后门出去,到远处的田野里,渠堤上,或者到更远处的、田野外边的沙漠边缘去走走、转转。看看在早上凉丝丝的日光下,或是下午混混沌沌的晚霞里,田野、树木、河岔、沙丘的变化。尽力搜寻着他年轻时在这块土地上的踪影。那些个陈年旧事,如一缕缕绵绵不断的清风,或如一团团悠悠难散的迷雾,在他记忆的旷野河岔里,不停地吹拂着、舒卷着、徘徊着。像是转眼之间,也许是三爷刚刚蹲蜷在地角儿里打了个盹儿吧!红芽已化作了黑泥,青枝也变成了枯木,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活呢!咋就已来日无多垂垂老矣了!唉!特别是近个一、二年,三爷感到腿脚麻木发软,就不想也不敢出去走转了。他一是生怕一头栽倒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在自己的家门外面,成个孤魂野鬼了;二是觉得自己的这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肠样儿,与其惹人嫌弃,莫如尽量少见人的好!唉!老辈的人不是说,‘人老了,就猪嫌狗不爱了!’

 

             四、    

 

三爷的上书房,是三间高大而又气派的廊房。前面是红砖砌墙,青灰勾缝。四根结实浑圆的松木廊柱,撑着檐下的雕梁画栋和整齐如一的一根根松木椽子。墙脚是清一色的、勾描着图案花草的水泥大条砖。当初盖这三间上书房的时候,三个女儿和大儿子都已成了家。小儿子正在兰州上大学,最小的四女儿在镇上念中学。按那时的情况,这三间廊房是可盖可不盖的。但若问三爷的心,还是想盖的。那时候,原先三爷所盖的七八间土坯房子,虽然也在外面裹了一层细泥,三爷却总觉得,自己像是造了假似的,虽然没被发现,但终归有些底气不足,心里有些发虚!如同一个想要充富的穷汉,虽然外面罩着一件能看过眼的褂子,但自个儿却清楚,这件褂子里面的破棉袄里,装的不是正儿八经的绒毛棉花,而是芦苇花子烂毛草!房檐窄小、屋顶低矮、椽木不好不说,间架也狭窄。原先旧的上房,更是间可怜巴巴的小屋。虽然那时三爷三奶奶的身体还是很好的,老俩口儿还种着十八、九亩地,很能吃苦也能吃饭。但三爷却想,自己和老伴儿总有一天、会两眼一闭双脚一蹬的。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们的棺材就只能停在偏厦里。前来悼念吊丧的远亲近邻们,就只能局促、将就在偏僻的厦房里,为他为老伴儿劣劣障障、凑凑合合的举行个最后的告别仪式!因此,他做梦都想盖几间宽敞高梢的上房。使他老俩口儿能在百年之后,让他的儿子儿媳们、女儿女婿们、家孙外孙们,以及亲戚们乡邻们,在他展展脱脱的上书房里,宽宽大大的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办丧事。他俩口儿也算是体体面面、掌掌局局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路!可以从从容容、消消停停地去见列祖列宗去了!

那年大儿子还正在镇子里上着班。大儿子的两个孩子还小,脏着个小手小脸的,整天在爷爷奶奶的膝前脚后地绕着缠着绊着。孩子们还没有上学,经济上又没有多大的负担,主要是大儿子看到很多同事的家里,房子修得高大气派。有的同事的家甚至是四廊八柱、起脊挂瓦的四合院,而且是一砖到顶的。而自家的房子局促狭小又丑陋,很有点拿不出手,甚至不敢邀同事来家玩玩转转的。还有,就是弟弟刚刚上了大学,说不定哪天弟弟会邀请他的同学、朋友、或者对象来家转儿玩儿的,这样的房子,会使大学生的弟弟额头失色脸上无光的!就是平日平常,人来客去的,有吃处无住处的。因而三爷的大儿子,也很想盖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虽然父子俩想法与初衷,在一开始就不尽相同,甚至千差万别。到最后也算是不谋而合、殊途同归了。于是经过大儿子的一番张罗,就在那一年盖成了这三间廊房。并且将其它的房子,也里里外外地裹了一层白灰。在油漆上书房的门窗、廊柱等时,又一并把所有屋子的门窗,也通通油漆了一遍。而且按照三爷的意思,全部油漆成了略带暗红的金黄色。算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吧,令三爷三奶奶尤其满意的是,在做廊房木活的同时,大儿子又亲作筹划,让木匠给三爷三奶奶一并作了两副整底整盖整墙子、厚重结实又大方的松木棺材。这是三爷三奶奶将来在另一个世界里居住的房子。同时,大儿子还招呼来几个姐姐和他媳妇,一并缝好了三爷三奶奶将来养老送终的长袍马褂、寿衣寿鞋以及苫单被褥等。

阴阳两世房子的同时落成,既满足了三爷三奶奶现时的美好愿望,也算是彻底解除了老俩口儿未来的后顾之忧。如今,三爷三奶奶的两副油画得花纹鲜亮、厚重气派的大红松木棺材,仍停放在上书房的一角。当初,木匠在做棺材的时候,性情豪爽的三爷,在几个来门的老邻居面前,还有说有笑地、多次躺在棺材里面试过长短宽窄。以后还多次给人家笑谈活人躺在棺材里的感受。

三间廊房的正面,四根油漆得通体红亮、浑圆粗大的松木廊柱,以及廊柱下端那结实大方、雕有圆形纹饰的大理石石础,它们稳稳当当地托撑着上面的雕梁画栋,也托撑得三爷三奶奶的心气神儿也曾经十足地旺盛、饱满。而如今,好多年过去了,差不多过去十几年了吧,廊柱的下部及朝外的部分,上面曾经红彤彤的油彩,经过了无数次的风吹雨打、月照日晒,大多半已脱落了。显得斑驳陆离,裸露出了木头沟壑纵横的本色与纹理。那一被画匠细心地描迷在中间两根廊柱上的,还是大儿子特意请当地镇子里最有名气的书法家给写的、“红日舒辉临吉宅,春风送暖入华堂。”这幅漆得黑亮的楹联,也只剩最上面的几个残缺不全的字了。但在廊柱的顶端,在由房檐遮庇着的檐下,那些雕刻着奇花异草的栋梁,如鸟翅般展翅欲飞状的戳木,凿刻着‘回’字形花纹的平方檐板,镂空雕花的立方檐板,刨削得精巧笔直的扦椽,还有中规中矩、浑圆结实的檩子,如同当初一样,仍显得金碧辉煌,仍在尽力展示着曾经的灿烂与鲜亮。仿佛是在不断地、唠唠叨叨地、似乎又是没完没了地诉说着一段久远的、欢娱的记忆!亦或是嘲讽或是预示着关于过去或是未来的某种变数!

 

            五、     

 

上房廊柱的后面,靠近上房门的墙角处,摆放着一条盖着碎羊皮的矮凳。那还是三爷三奶奶年轻时,放在炕里顺里,专门用来叠放铺盖被褥的摆设。那时它可有个很雅的名字:摆床子。而今,它早已从炕上撤下来了。由于它有一尺多宽、三尺多长,仅一尺高些,三爷坐着很稳当、也很放心。同上书房门正对着的街门道里,支着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一条破旧的毛毡和一条窄小的羊皮褥子。床头放着一只油渍很重的枕头。在临着倒座的、用作伙房的旮旯屋的门旁,这里是一天里日头照晒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整个前院子里最暖和的地方。这里放着一只锯去了辋辐的木轮大车的车头,书名叫车毂的。这是当初生产队散伙下放时,三爷同邻居共同分得的一辆木轮大车上的,因没啥用场,邻居又同三爷作了二次分配。邻居拿了车盘,三爷剩了两个车轮。车轮仍无用处,十多年里的日晒雨淋,又有了三次分配。而这次是自然分配,朽烂的车辐车辋进了三奶奶的灶火门,剩下的两个车头,如今成了三爷的胯下坐骑,这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农业大集体、留给三爷最后的念想吧!这个车头上面,盖着一块羊毛毡垫儿。而在后院子里,在上书房的后墙角旁,那棵已高过屋顶的杏树底下,也放着同样的、另外一只车头。这几处地方,就是三爷在整个白天里,转悠和歇脚的地方。白天,三奶奶伺候三爷洗过脸,吃过早点吃过早饭之后,多的时候,三奶奶就到邻居家散散心,藏藏门(藏读cang,串门意)去了。三爷就独自一人,或坐在上书房廊檐下的矮凳上,或躺在街门道阴凉里的木床上,或坐在前后院的某个车头上。在迷迷糊糊和恍恍惚惚中,神思就悠游在他七十余年里,如雪花般飞舞如雾霭般弥漫的许许多多的、或清晰或模糊的、所煎熬所经过的岁月与事件里。当他躺在街门道的木板床上时,这时候是上午,斜射下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他能一边听自己匀称的呼噜声,一边在梦幻里神游,一边还能瞧着房檐上或者院子里的杏树、梨树、果树的枝头间,飞来飞去的喜鹊、鸽子和麻雀们的身影。他不仅能辨别出这些喜鹊、鸽子和麻雀们各自用意不同的叫声,同时还能听到街门外的路上,不时传来过路的车声和人声。夜里,三爷和三奶奶睡在厦书房的一盘老大的土坑上。这个时候,三爷像是分外的清醒。而且夜越深,他越是清风明亮。他总觉得,往往在白天只丢了个小小的、短短的盹儿,就似乎把所有的瞌睡都丢尽了!

有月亮的夜里,等三奶奶睡定,三爷就悄悄地拉开窗帘,让亮华华的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月光就像一匹亮华华的锦缎,从清澈高远的天上,一直铺到他的身上。然后又绵绵地、凉凉地、滑滑地铺进了他的心里。三爷能感觉到月光的绵润和柔软,心里头就悄悄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慰藉与和顺。它能使三爷忘了白日里长长的寂寞和孤独。这时候,三奶奶早已睡熟了,打着细小的鼾儿。四下里万籁俱寂。时而有夜风从树梢上、屋檐顶上轻轻地掠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每当在这种状态里,三爷能真真切切地听到百里之外、千里之外某个子女或是某个孙子的嬉笑声说话声。好像就是刚才,那些叫爹或叫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着。有时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就不由得会赶紧应出一声“哎”来。随着夜越来越深,孩子们的那些自小到大的、各自不同的声音,随着静夜里那锦缎一样的月光,从高空里、从远方、竟连续不断地、如丝如缕地漫过来,将三爷簇拥着、环绕着、搂抱着!三爷不由得会泪眼迷离!他也任凭泪水艰难地流过他那、皱纹如沟壑般千回百折的额头、脸颊,慢慢流向记忆的深处,悄悄流失在迷迷糊糊的尽头!

 

           六、    

 

时令已过了惊蛰节。这几天,三奶奶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说:“邻近的里都开始浇安种水了,一两天就要浇到我们里了。”夜里睡在暖烘烘的热炕上,三爷竟能感觉到河水流淌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像以往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那样簌啦啦的、恣肆的、急不可耐的声音。而是一种慢腾腾的、暗塌塌的、往外渗往上涌的声音。连续几天,庄子外面的田地里,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不断有人声传来,喊着扬粪、喊着放水、喊着收口子。三爷就知道,这阵子,水已浇到自家的村子里了。

这夜的五更天,人声渐远了,渐没了。三爷估谋,可能是庄子附近的地浇完了,水已放到更远的地里去了。或者按往几年的时间,这个时候,水大概已浇完了,浇完水的人都回家歇息去了。然而三爷却觉得今晚有些异样,先是隐隐约约的听到后门外的老白狗,不急不缓地叫了几声。再后来,他竟感觉到那慢腾腾、暗塌塌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真切了。好像那簌簌簌的渗涌声已漫过门槛、漫过炕沿、漫过了枕头、漫进了他的耳朵。他甚至几次探出手去,在炕沿处摸索了几个来回,好像水真的漫上来了似的!

天刚放亮的时候,三奶奶照例早早起了床,而三爷也照例在黎明时昏昏沉沉地睡去。是三奶奶突然发出的惊叫声,让三爷从梦中惊醒过来,忙问:“咋了?咋了?”说着就赶紧披件棉袄坐起来。在外面越来越亮的、异寻常的亮光中,站在门口的三奶奶指着院子里喊:“唉呀呀老天爷!院子里咋有了水啦?院子里咋进来水啦?院子里的水咋满荡荡的?快漫上墙根了!水咋淹了庄子了?”三爷一把撩开身旁的窗帘。窗外,满院子都是白花花雾茫茫的一片。三奶奶见三爷要起来,怕他起来后滑倒在水里,又给她添麻烦,就说:“老先人啊老先人!你定定地睡的吧!你起来有啥用啊?我先出去看看,再的屋里进水了没有?”三奶奶将裤塞进袜筒里,拿过立在墙旮旯里的烫筢拄了,踏着已漫上台阶的水,哗啦哗啦地走了。倒座、伙房、小屋、上旮旯屋、上书房,所有的屋里都要去看看。三奶奶是上个社会里最后一批缠过脚的人,所幸的是,缠过几天又放开了。但已受损的脚骨却是无法复原了。脚趾虽然没有枯萎,却从此以后停止了发育。后来的日子里,只能用变得有些畸大的脚后根,来支撑全身的所有重量了。所以,走在水中的三奶奶,尽管拄着烫筢,仍很颤颤微微的!

所有的屋门都响过之后,三奶奶才回到厦书房里来。三爷着急地问:“咋的个?再的屋里进水了没有?”三奶奶说:“没有,哪个屋里也没进水。街门那边儿高,水不是从街门里进来的。中门泡塌了,水是从中门过来的,那水……那淹了庄子的水就是从后门里进来的。”三爷就打断三奶奶的话,说:“那你快去看看后院子,不知后院子淹成个啥样子了?”三奶奶立马转身,仍旧拄着烫筢,从上书房的廊下过去,水中摸索着过了已泡塌的中门,向后院子里蹒跚而去。

转过上房的后墙角,三奶奶像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眼前的变化让她大吃一惊:几乎所有的棚棚圈圈都已坍塌了!亮花花的水面上,歪歪斜斜的椽子,胡乱的支撑着凌乱的茅草,倒坍下来的土坯几乎都泡在水里。牛圈没了,驴圈没了,羊圈没了,猪圈没了,纹房没了,鸡圈没了,茅圈没了。后门连同后围墙都没了踪影!后院子里一马平川,所有的东西都泡在亮华华的水里!

没有围墙的后院子,如同一个没穿裤子的人似的,所有的羞处和私处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三奶奶不禁连声惊呼:“哎呀呀老天爷!这可咋办呀!哎呀呀老天爷!哎呀呀老天爷!……”好一阵子,三奶奶呆呆地立在泥水中,她甚至对冰凉的泥水没有了感觉。她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又一阵迷糊!昨天还好端端的羊圈、牛圈、驴圈、猪圈,昨天晚上还用过的柴禾,好好的柴圈、粪棚,还有茅圈,咋一夜之间成了这般模样?咋都变成了水中的烂泥和茅草?虽然眼下这些圈圈棚棚里没养着一头牛、一头驴,也没养着一头猪、一只鸡,整个后院子里没有一只出气的活物了。但那些大大小小的、甚至有些破烂的圈圈棚棚,却是当年那些牛犊驴娃子、猪娃鸡娃子们的窝窠,是它们的家!三奶奶就是三天三夜不睁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牛圈里,那头白鼻梁儿的、套到车辕里总爱扭头甩尾的黑犍牛;驴圈里,头毛梢儿发红的、腿儿又粗又短的骟驴,肚子大大的像是怀着驴娃似的,还特别的乖,从不踢人,也不发疯,力气又大。每到春天犁地时,三爷就时常将它拴在圈门外的凉棚儿下,让它晒晒日头吹吹风,给它加些料。大儿子的两孩子那时还小,也就三四岁吧,两个小家伙一不注意就偷偷溜到后院子里去玩。小哥俩还多次钻到红毛梢骟驴的肚子底下,好奇地去摸去玩它那本来软达达黑乎乎的家伙棍儿,咋就越摸越大、越碰越长了?就是这样,红毛梢骟驴也没有过孩子们一下。猪圈里,每到春天,三爷用口袋从集镇上捉来一头或黄的或白的、或花的或黑的小猪娃,然后就在以后的一天天里,三奶奶一盆盆粗食细食,一桶桶汤儿水儿的喂,喂到了冬天时,已长得膘大肉肥了。被村里的杀猪匠手忙脚乱、大呼大叫地拉出来杀了。还有鸡圈里,三奶奶曾养过无数的芦花鸡、来杭鸡、凶狠好斗的大白公鸡、屁股肥大情意绵绵的花母鸡……三奶奶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也许是在梦中吧!自己不是常常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实实在在东西,和梦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着多大的差别呵!她就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又闭上,过一会儿再睁开。如此三番,可每次睁开,所看到的仍是被泡得破烂不堪,同一个样子的后院子!三奶奶就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些个她曾和三爷亲手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垒出来、塑出来的圈圈棚棚,已确确实实地被泡在眼前的水里了,的的确确地被泡成一堆烂泥了!虽然这些圈圈棚棚不会动弹也不会叫唤,又是那样的丑陋,甚至现在连一点用场也没了,但它们却是三奶奶曾经全部的希望和所有。在三奶奶的心目中,那些个圈圈棚棚本身就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们无不在过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时每刻里和三奶奶在对话、在倾诉、在交谈!向三奶奶诉说着过去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里所有的美好又温馨的一切,它们早已成了三奶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而眼下,这些无情的污水,却如一把无情的利刃,将那些活生生的东西统统杀死了!从三奶奶的生命里硬生生地、蛮横地剜去了!扯走了!撕掉了!将维系着三奶奶美好回忆的链条硬铮铮地斩断了,而且用如此残忍如此决断的方式!一下子,三奶奶怎么能受得了!三奶奶就如同一个呆子似的,拄着那根漆黑又光滑的烫筢,呆呆地傻立在后院子里冰凉的水中,好长时间里一动不动,茫然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过了许久,几声奇怪的呜咽声,使三奶奶忽然想起了拴在后院门外的老白狗!“狗呢?我的狗呢?我的老白狗哪去了?”三奶奶猛然醒悟过来,顾不得水冷泥滑,愈加颤微微地趟过没膝深的泥水,向后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挪去。在后门拴狗的地方,那只可怜的老白狗,只剩大半个脑袋露出水面,这还是老白狗大半夜来尽力挣扎的结果。在老白狗露出半个头的水面上,旋浮着一坨白色的水沫和草渣,将狗的头藏匿在其中。而老白狗那白色的皮毛和水沫又很相像,因此,只有到了跟前,才能将狗头和其它杂物区分开来。三奶奶知道,一定是那拴在石头上的铁链子,紧拉着狗的脖子,使狗只能蜷着、在这寒冷刺骨的春水里浸泡了大半夜,或是一整夜。三奶奶觉得她的心在倏地一下变小了,收缩成硬硬的、冰冰的一块石头了!三奶奶不由自言自语:“坏了良心了!老天爷!坏了良心了!坏了良心了!”三奶奶一只手从狗脖子里摸住铁链子,用力往上拉,但铁链子纹丝不动。她只能将烫筢丢在水里,双手尽力撕扯着狗脖子里疙疙瘩瘩的绳索。费了好大的劲,那些死而又硬的布布条条绳绳索索的、才终于解开了。老白狗兴奋极了,它终于从水深火热中得到了解放。它仍旧将头抬得高高地,跟在三奶奶的后面,一步步挪到了水浅的地方。

可怜的老白狗快冻僵了,它一再尽力地抖动着皮毛里的泥水。劣障习习的望着它的老主人,喉咙里不断发出委屈的、沙哑的呜咽声。好像是在可怜巴巴地告诉它的老主人:“我给你们报过信儿了!这不能怪我呀!不能怪我呀!”三奶奶领着老白狗,泥脚水脚地来到前院儿里时,三爷已穿好了衣服,拄着拐棍站在厦书房的门口等着。见三奶奶来了,三爷赶紧问:“后院子里淹成个啥样子了?要紧不要紧?”三奶奶说:“有啥要紧的?就是圈圈棚棚的全都泡塌了!后门后围墙都没有了,后院子成了一马平川、一豁趟了,连截截遮屁股的墙墙儿也没有啦!”三爷就急急地说:“那就赶紧给大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回来吧!”三奶奶说:“这俩天回来能干啥?还不是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的!等几天水渗下去了,地皮子干了再叫吧!”三爷说:“这是淌进来的河水,又不是浇的井水,哪天才能渗下去?”三奶奶不待三爷说完,又急急地打断他的话:“哎呀我咋又忘了,不知他们把倒水口子收住了没有,我咋觉得水越来越高了!”

 

            七、     

 

三天后,在大儿子的几个朋友和邻居的帮助下,在向街门外的树槽里和后门外的地里,去了很大一部分水,再加上渗下去的,三爷庄子的前后院子里的水,基本上干涸了。各处都可以下脚走人了。三爷就拄着拐棍,有事没事就一趟趟地来到后院子里,看着眼前丑陋不堪的一切,心里就感到非常的难受!“所有的围墙都倒塌了泡烂了,就是大儿子回来,用啥砌墙啊?而要泥好原先的那些个圈圈棚棚,得多少土坯啊?而眼前,恐怕是连一块好的土坯也没有啦!七八间圈棚上弯扭曲八的椽椽棍棍,柴枝老棒,都压在肮脏的泥坨和茅草里,要弄成原先的样子,不容易啊!唉,自己不光看不清楚,就是能看清楚,手脚腿儿上,连一点点力气也没有啦!”连续几天,三爷的心里晕晕沌沌也乱糟糟的!本来每顿两碗的饭量,竟减成了一碗。有时候,他只喝半碗汤,就不想再吃了。放了碗,就像是由不得似的,从腿旁摸起拐棍,颤微微地从厦书房里出去,转过厦书房的台阶来到上书房的屋檐下,在那四根粗大的廊柱旁摸索一阵,再转过倒塌的中门,进到遍地狼藉的后院子里。现在,后院子里几天前浸泡在水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的坦露出来,显得愈发地肮脏、凌乱,丑陋不堪。在三爷的眼里,简直就是个乱坟岗了!而在以前,那些个虽然不算整齐、甚至已显得破败但却简朴可用的圈圈棚棚,只能活在三爷的记忆中了。三爷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得见它们的模样!虽然先前的一切,三爷也清楚,它们在一天天地变化着,渐渐地就破败了、消失了、不见了,可怎么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这般模样!无论如何,它们就是变,也不应该变成这般模样啊!几天来,三爷待三奶奶出去藏门了,就独自一个人在后院子里的破烂中,悄悄地哭泣着!他双手扶着拐棍,在圈圈棚棚的残骸间不停地蹒跚着、摸索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和如水珠般清清的鼻涕,不断滴落在他愈来愈显得宽大的衣襟上,或者就揩在他青筋毕露骨节粗大的手指上,洒落在他脚下被河水浸泡后、而眼下已渐渐变得干硬、僵死的地皮儿上。

因没了后围墙,后院子就同后门外的田地连成了一片,所以,后院子马上就显得异常的开阔起来。远远近近的田野上,几天前浇的安种水早已渗到土壤里去了,地皮儿也一天天地变得干爽起来。而一些去年被拖拉机犁过的地块里,还稍显潮湿。空气中依旧弥留着淡淡的土腥味儿。老远的地块里,早有几个勤快的或者是憋不住的、老年的庄稼人,已经开始在地头里转悠着。他们低着头,跷跷地头的土皮,或者干脆拿锨在地里不同的地方,挖出一块块泥土来。然后弯下腰,抓起一把来攥一攥、捏一捏,又凑到鼻子底下长长的闻一闻。那神态,似乎吸入他们肺腑里的、不是新鲜的泥土特有的泥腥味儿,好像是他们畅饮了一口玉液琼浆一般,一副痴迷和沉醉的模样,便久久的停留在了这那皱纹密布的铜褐色脸颊上,如同日光下灿然开放出的一朵千层老菊。闻过之后,再捻一捻,又仔细的端详一阵,看看已闲置了半年的土地是否可以插铧耕种了?天气也一天天变得暖和起来,冰草、天萝卜英、刺杆等最先出土的草苗儿,早已在人们的不经意间、在向阳的地埂儿和避风的坡凹里,悄悄地探出了嫩绿色的头尖儿来。忙碌的季节一天天临近了!

这一天的下午,三爷又像一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孩子似的,独自一个人,在他破烂不堪的后院子里默默地哭泣着!三爷的眼睛本来就有些花,这个时候看东西,就愈加模糊而又颤栗抖动起来了。这时候,下午的日头终于从连日的阴云中探出身来,它那辉煌的光芒转过树梢,从三爷上书房的屋顶上斜射下来,给凌乱的后院子里镀上了一层金妆。站在夕阳里的三爷,用袖子抖抖地擦去泪水,顺着日头的光线,用视力稍微好点的右眼,扫过眼前坍塌、稀烂、乱七八糟的一切,慢慢地向东边老远的田野上望去。夕阳同样远方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色彩。那里的田地、沟渠,里的沙岭、漠野,是三爷一辈子里曾无数次地浇灌和耕耘过的地方!是三爷如今已麻木发软的双腿双脚曾无数次的丈量过的、踏过的、踩过的地方!三爷七十多里的激情、悲伤和希望,都已翻耕、播洒、融化到了那沟陇坎堤、那一块块的田地里面了!而今,三爷是到不了那里了!若不是后围墙倒塌,三爷无论如何也见不上这曾经令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了!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经意间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骨肉亲人似的,三爷觉得有一股暖暖的东西,正悄悄地流进了他几天来枯燥得开了许多道血口子的心里!三爷昏花的双眼,又顺着日头的光芒继续向远方瞭去。在田野的尽头,是一道从南向北横亘过去的高大的渠堤,渠堤旁点缀着稀疏的白杨树、沙枣树和榆树。再往远,是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的一道道巨涛般起伏的、如黄铜般浇铸而成的连绵不尽的沙梁、沙丘。所有的、展现在三爷眼前的一切,此刻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敦厚,辉煌,放射出一种凝重、大气、又无比耀眼、瑰丽的色彩,具有一种撼人魂魄的气势和力量,显得异常的壮美!……童年时的、青年时的、以及老年时代里的、所有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如同过眼云烟一样,在三爷的脑海里急驰而来又飞速而过……

不知何时,三爷已停止了哭泣。可忽然间他又为自己的软弱和傀儡感到好笑感到羞愧!“不就是倒了几间早已无用的圈圈棚棚吗?值得自己几天来鼻浪海水的哭泣吗?比起在童年和青年时代曾经受的一桩桩艰辛和苦难,眼下所遭受的这点小灾小难算得了什么呢?拿起以往的任一件难肠事,都不是比这沉重千百倍吗?自己果真变得脆弱可怜不堪一击了吗?老辈人不是说:‘临死还要挣三步呢!’自己咋就如此窝囊呢?”像是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窘态似的,就赶紧揩揩脸上的泪水,还悄悄地向周围探望了一圈。然而周围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影儿。不知怎的,三爷突然觉得几天来堵在胸膛里的一块东西咋就化了、没了,心里也觉得舒坦了许多!他用力跺了跺手里的拐棍,脚下那已显得僵硬的、干燥的地面,竟发出嘭嘭嘭地,心跳似的声响。

 

             八、    

 

   三爷的大儿子回来了。进门之后,他先和父母打过招呼,就放下随手携带的一只装着书和日记本的背包,匆匆到后院子里看去了。转了一圈回来,三爷和三奶奶并未在大儿子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大儿子开始平静地给两位老人做饭,饭食是三爷和三奶奶平常最喜爱吃的麻曲曲面条儿。在那生活最为困难的六零年前后,正是遍野里丛生的麻曲曲,也叫苦苦菜的,救下了三爷三奶奶他们整整一代人的命。因而麻曲曲作为一个最为沉重与长久的、也同时作为一个最温馨的连睡梦里也无法抹去的记忆,就永远地镶嵌在了三爷三奶奶的生命体验中。也永远进入了每年他们大多数的饭食中。大儿子一边忙乎,伴随着切刀、擀杖、案板的碰撞声,一边给三爷三奶奶告讼城里的俩个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是小哥俩打了架了?还是哪一个说了啥有趣的话、做了啥有趣的事了?还是哪一个得了奖、或是哪一个受了批评了等等,这是平常大儿子来时,三爷三奶奶最爱听的话题。也是以往大儿子走后,三爷三奶奶白日里共同议论、晚夕里各自思谋、久久回味的、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再相互诉说的内容。仅仅是两个小孙儿间一句简单的趣话,或一个短小的趣事,在三爷三奶奶看来,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快乐与趣味,值得他(她)俩一再兴味十足地探讨与诉说。说到那些泡塌的圈圈棚棚,大儿子倒是满不在乎地说:“塌了也好,俗话说‘拔掉萝卜地势宽。’那些旮旯夹道儿的、放着也是闲放着。我将才踏量了一下,把那些垃圾清理掉,除泥道后围墙,修一个小厕所,所有腾出的地方,还可以开出一个一分大小的菜园子呢。那些个弯扭曲八的椽椽棍棍子,围栽在园子的四周,将来还是西红柿啦洋茄子啦豇豆的支架。牢靠结实又稳当,不会倒架窝架的。”三爷三奶奶就觉得听大儿子的口气,像是有多轻松似的!一点儿都在乎!好像是已修好了后院子了?好像是那些翠绿的西红柿、洋茄子、豆角的藤藤蔓蔓的已爬满了围栏架似的?饭熟了,大儿子急急地喝了两碗,就找他的那些个朋友去了。

   晌午,大儿子领来了七八个年轻人,他们都是平时和大儿子很要好的朋友。以往每当大儿子回来,他们有事没事总爱扎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一气,或大呼小叫阳声阴气地划拳喝酒,往往从夜晚折腾到天亮才罢。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三轮机和一个带推铲的四轮机。这伙人,在大儿子平日来家住的倒座里商量了一阵后,就一窝蜂地涌进了后院子。他们各自带来了锨、筢子、抹叶子、泥掌子、打刀等不同的工具。清垃圾的清垃圾,扯茅草的扯茅草,打墙基的打墙基,拾土坯的拾土坯,和泥的和泥。三轮机运去一车车的垃圾,又拉来一车车干爽的土和沙子。所有的人都竭尽全力地忙乎着。三奶奶唤来大儿子一个朋友的媳妇,还有闻讯赶来的二女儿,在伙房里烧茶、烙油饼、擀凉面,准备午饭和晚饭。大儿子来时,有准备的买了一纸箱的新鲜蔬菜,因而伙房的切刀就响得分外欢实。三爷听前院子里和后院子里都闹哄哄地,特别是后院子里,更是人声嘈杂、车声隆隆,像是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三爷的脚步就不由轻快了许多,就像个还乡团长似的,拄着拐棍,在后院子的空闲处不停地走着看着。而大儿子和他的朋友们都乱哄哄地忙着,三爷看不出个头绪,三爷就喝令大儿子:“操心给客人们把烟装上,把茶给沏上,不要赶的紧了。让他们吸吸烟喝口茶再干吧!”大儿子的朋友们就说:“知道了三爷,你把你定定缓地!不要管我们啦!你只管到明天下午来验收工程吧!”三爷就想,“验收个娘的肠子!大儿子一点儿也不和我商量咋干?我知道你们能瞎忙出个啥景致?叫我咋的个验收法?

第二天的下午,后院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像是换到了另一个地方似的。那些烂茅草和垃圾都没了踪影,尚能使用的土坯,砌成了一道比原先更高大结实的后围墙。在后围墙的中间,在原先开后门的地方,也开了一道后门。砌完后围墙,土坯还略有剩余,大儿子的朋友就在后门外给老白狗盖了一个狗洞。还给后门搭建了一个虽简单但却结实牢靠的门棚儿。这一点是三爷最满意的地方,因为没有了圈圈棚棚的依靠,仅仅一道孤单又显得老长的后围墙,很有些令人担心它的稳固性。现在因为栽了两根搭门棚的柱子,又用檩子将柱子同后门的棚板上方连接起来,上面又加压了很多捆柳条和柴捆等。这样,不仅使棚顶和后门都大大增强了稳定性,还遮挡了雨水对墙及后门的侵袭和太阳的照晒。更重要的是门棚的搭建,使本来无依无靠,长长的后围墙,相互之间有了依托。后院子的东南拐角处,泥了一个比原先的茅圈小得多的厕所。大儿子觉得厕所确实没有必要建得和原先一样大。他用了两个早已废弃、有点儿损伤的水泥猪槽,反扣了,在上面搭了三块结实厚重的杏木板,木板离地面有一尺多高。比原先直接蹲在地面上解手,既方便又卫生。这一点,也令三爷爷很舒心满意。过去遇个阴雨天,茅圈里污秽遍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这样多好啊!大儿子还立马从灶膛里掏来一筐草木灰,倒在厕所一角,又用铁锨在木板下撒了几锨,使这个小小的,新式的厕所立刻显得干爽、整洁了许多。而几天来的那只居无定所的老白狗,也被大儿子立马唤来,重新拴好铁链,拴到了它新窝旁的木桩上。这只受宠若惊的老白狗,竟十分欢喜的、在它的新家里进进出出地跑个不停。还把个尾巴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个摇摆不已的、热情的旗帜似的。

后院子里被清理得空空荡荡的,如同一只巨兽被掏空了内脏。带推铲的四轮车,跟在大儿子的脚步后面,按他的指点,忽左忽右的拱开了。很快,一块东西长约十米,南北宽约七米的小菜园子已经初具规模了,小园子周围拱出的土又被推平压实。弯扭曲八的沙枣木或是榆木、杏木、柳木等等的杂木椽子、棍子,被大儿子的朋友们七手八脚地围栽在小园子的四周。先是竖着栽了一圈,又横着绑了两圈,在东、西、南三面,各安了一个门。当然,这几个门也是原先圈棚上的。

干完了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吃过饭,大儿子照例和他的朋友们喝了大半夜的酒,猜拳行令,纷纷嚷嚷。三爷三奶奶睡在厦书房里,虽然隔着一间小屋,一个两间的伙房和大半个院子,但大儿子和他的朋友们说的话,特别是三爷,一字不差的听进了耳朵。虽然很多的事情,三爷不甚了了懵懵懂懂的,他们一会儿伊拉克战争中东什么的,一会儿又是青藏铁路、三峡大坝、解放台湾啦,一会又是乡里、村里的差徭是非、邻里之间的口角纠纷等等。喝一阵嚷一阵,闹一阵笑一阵,和大儿子往日来时一样,吵吵闹闹地差不多天亮了才散去。

 

            九、    

 

第三日早上,三爷照例八九点才起床。也照例是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夜壶,慢慢地来到后院子里。金灿灿的日光中,三爷觉得像是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儿子穿件红背心,正独自一人用锨翻着昨天下午才务弄出的、那块所谓的菜园子。见三爷来了,大儿子就停下来,抹抹额头的汗水说:“爹,我们今年在这块园子里种些啥?种几趟瓜、种几沟辣子吧?周边离围栏近的地方就种豆角和西红柿吧!”说着大儿子拍了拍园子边上的椽子说,“这些围栏正好是它们扯条搭蔓儿的架子,不用单另再搭了。”三爷说:“好是好,就怕新开出的园子,土是死的,头个一两年不长东西。最好先翻过,让日头好好晒一年,明年看情况再种吧!”停顿了一会,三爷又说:“本来这里的土是庄稼地里拉来的好土,只是十几年快二十年了吧,人踩牲口踏的,变成了僵土、死土了。若晒个一二年,晒散了晒酥了,肯定种啥长啥的!”大儿子边翻边说:“也是,将才翻过的几个圈底子上,全是酽荡荡呛蓬蓬的生粪,还没有发酵好呢。要不先翻过,好好让日头晒些日子,到种的时候再看吧,能种就种点啥,不能种就算了!”三爷听着大儿子说话,一边进了新砌的茅圈里,就闻见一股干爽又呛蓬蓬的草木灰味,替代了原先茅圈里的尿骚臭味。三爷解了手,倒了夜壶,顺手拿过立在墙角的铁锨,铲一锨草木灰撒了。三爷就思谋着,“多少日子来使他愁肠的诸多事儿,大儿子竟在轻松自如的玩儿中,和他的那帮子朋友们的笑闹中,就完全给弄妥弄好了。那些个令三爷三奶奶心疼得欲死欲活的圈圈棚棚,都被大儿子他们打发到了天涯海角去了!而他们干净利落的做这些事,多像自己年轻时的情形啊!曾经那些看起来不得了的难肠事,一旦动起手来,最终也会弄妥当的。还是老辈人说的:‘眼睛是个怕怕,手是个粪叉!’啊”后来,三爷就很有些可笑自己!“既然连牲口都不养了,那些个圈圈棚棚就一点儿存在的必要也没有了,看来自己真是老朽无用了!枉生了些愁闷气,白搭了些泪水!唉……”

几天以后,大儿子又到县城里去了。那里有他的小家,大儿子应该去管乎料理那里的一切。三爷的庄子里刚刚掀起的一点儿波澜,只打了几个小小的漩儿,就又悄悄消失了、平静了。三爷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也恢复了往日的饭量。在上房的廊檐底下,街门道里,旮旯屋的门前,还有后院子的杏树底下,这里坐坐,那里转转。同往日里稍微不同的是,近几天来,三爷有事没事总爱往后院子里来,总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召唤着他。在三爷眼里,完全改变了模样的后院子,显得异常的空旷、阔大和陌生……而这种空旷、阔大的感觉,常常使三爷想要大喊几嗓子,或者要尽力做几个长长的深呼吸,才能缓解那种新奇和不适。而新鲜、好奇和陌生,又常常使三爷不由闭了

嘴巴,屏住呼吸,很有些懵懵懂懂的了……多的时候,三爷竟下意识地顺着那些围栏,一圈圈地走着、转着。他把围栏上的一根根椽椽棍棍,一遍遍地摸过去摸过来。这一根根弯扭曲八的椽椽棍棍,竟像是记录着三爷一辈子风风雨雨的账本,或是干脆就是三爷一辈子所踩踏出的、无数的弯弯溜溜的脚印似的,令三爷感慨万千、唏嘘不已!……虽然他不能完全清晰地看清这些个椽椽棍棍的模样,但三爷只须细细地摸摸,就能记起这一根根椽椽棍棍的来路。它们多的是三爷从先人遗留的老屋上拆下来的,在童年时代,三爷就认识,而且早已牢牢的记住了它们的模样。有的是他在青年时代,从老远的河滩上偷偷砍来的。有的是他在后来、在准备着盖这些房子的时候,从别人家买的或者是从集市上,用粮食、用羊换来的。还有的几个,是当初生产队散伙儿搞土地承包时,从队里的牛院儿上拆分来的。等等,等等……

走累了,走困了,三爷就坐在小园子旁的杏树底下,那只铺着碎羊皮垫儿的车头上。靠着那棵一年年里变得渐粗渐高,而眼下已绽出无数粒的、豆子大小的花苞芽儿的杏树上,瞅着眼前的小园子里,大儿子前几天才翻起的、大块大块的黄褐色的,显得僵硬瓷实的土块,几天来在一日渐比一日强烈的日的照射下,一日渐比一日地显得松散,干爽起来。慢慢地蒸腾出一股久违了的、令三爷既陌生又倍感亲切的、新鲜泥土所特有的腥气味儿来!

 

 

 

 

 

 

                    

2006年12月31于     民勤老家

 

 

 


此文发表于2017年《胡杨》杂志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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