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大姑奶奶是临近午饭时才到来的。
这天正好是个很暖和的大晴天。红落落的日头,把田埂儿上我家的那几棵大小不一的杏树的叶子,照得油绿油绿的。最大的那棵杏树顶上,好些个刚刚掉脸的杏子,在绿油油的叶子间,显得分外的惹眼。引得我和弟弟如两只馋猫似的口水直流又无可奈何。因此在上午的小半天里,我一直试图想方设法要弄几个下来尝尝。但那些个半青半黄或者半黄半红的香杏儿,都在高而又细的树梢儿处骄傲又显摆地炫耀着。尽管我用尽力气不断地拿土块儿打,却只能打到杏树的中腰处。因此只打下来好些又酸又涩的生家伙和不少的树叶儿。为了不被爹或妈看见了挨骂,我四顾无人,就赶紧吆喝弟弟,将稍大点的生杏儿拾了两褚褚,把那些个小而又生的杏子,连同散落一地的树叶儿收拾起来,塞进旁边的田里。(田,专指麦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大姑奶奶有些疲惫的、从不远处的一道田埂儿上,颤微微地朝我们走来。我一眼望见我家那只亮晶晶的、经常被大姑奶奶提来提去的青瓷瓦罐儿,依旧挂在大姑奶奶的右胳膊弯里。在大姑奶奶那风摆柳儿样一步三摇的走动中,那只青瓷碗罐儿,在日头的映照里就一闪一闪的。如一盏忽明忽暗的探路的灯,一路忽左忽右的照过来。大姑奶奶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那盏探路的灯也终于熄灭了。大姑奶奶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这棵大杏树底下。她从胳膊弯里取下青瓷瓦罐儿,随手放在腿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后,大姑奶奶一眼就盯住了我的两只饱鼓鼓的褚褚。大姑奶奶说:“好个祖宗小老子呀!快把熟的香的杏儿,给大姑奶奶多多掏些!快点!你个小馋猫儿,慢调逍遥的,你想把大姑奶奶饿死吗?”我赶紧掏出一把生杏子递到大姑奶奶软绵绵的手里。大姑奶奶一手接住了杏子,一手却一把抓住了我的一只细细的胳膊。一阵生硬的疼痛感不由使我呲牙咧嘴。大姑奶奶的那只刚才还似乎软绵绵的手,乍就马上变得像鸡爪子似的又干又硬了?她一手拉住我,另一只手里的杏子,放在她那老大的撩襟上兜着。腾出的这只手就先后强行争开我的两只褚褚,当大姑奶奶最终确定我的两只褚褚里全是生杏子后,就转而在我的胳膊上、腿上、身上、上上下下地捏了一遍。大姑奶奶边捏边说:“让大姑奶奶瞧瞧你个小丧门神的身上有点儿肉瓷没?你那个瞎心肠爹爹该没有把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吞丧掉了?”大姑奶奶又干又硬的手指,捏得我全身上下少肉的干骨头儿又疼又困的很难受。我就逮个空子从大姑奶奶的手里挣脱出来,惹得大姑奶奶很不高兴,就嘟嘟囔囔地骂我:“你个没良心的充发军,跳兔子似的!怕我吃了你不成?和瘦肌麻黄的干柴棒儿差不多,我还嚼不动呢!”说到了“吃”字上,大姑奶奶就气呼呼地用她那大大的撩襟角子,逐个揩揩那些带土的生杏子,开始填填她那早已咕咕乱叫的空肚皮了。
只剩两三颗门牙的大姑奶奶,在左咬右啃全力对付那些个生杏儿的时候,她那本来就皱纹很多的眉儿眼儿嘴儿脸儿的,很像一朵骤开骤合的千层菊花似的。大姑奶奶一边花开花谢,一边还不忘骂我几句:“我把你个惜死鬼儿转世的贼娃子丧门神,把熟的香的杏儿吞丧掉了,尽给我些酸死人涩死人的生疙蛋!看我告给你的瞎心肠爹爹,不敲平你个充发军的骨关钉才怪呢!”边骂我,边对付了几颗生杏子后,大姑奶奶好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先是拧着脖颈听了听远处大人们劳动的地方,那先前还时不时的如雷鸣似的声音极大、此时可能是在风里很有些含混的语录歌声。又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影子后,才对我说:“嗯,到饭把会子了!该下工了!来来来小老子!快提上瓦罐儿给你的讨吃鬼妈妈送去,就说大姑奶奶来了!大姑奶奶给你们还瓦罐儿来了!大姑奶奶饿死在半路上了!走不上来了!”
我提着大姑奶奶递给我的空荡荡的青瓷瓦罐儿,和弟弟在往家去的田埂子上磨叽着。突然出现了两只团扇大花蝶,在田埂这边扯拉蔓的花儿上忽起忽落忽隐忽现,引得我和弟弟大呼小叫的上蹿下跳了一阵。大姑奶奶见了,就向我和弟弟喊:“好个祖宗小老子们!操心不要把瓦罐儿跌下去了!打破了瓦罐儿小心我拧断你们的楸子把儿!”(脖子)。然而眨眼之间、就在我稍微分神的当儿,那两只团扇大花蝶如施了障眼法似的不见了。不光田埂儿这边,还有田埂儿另一边的小土沟里,以及小土沟岸上的沙枣树、榆树、柳树、杨树的根部附近、到处缠着长着如扯拉蔓、天萝卜英、野苜蓿、香蒿子、臭蒿子、苦蒿、麻曲曲、刺杆、苦豆子、羊老蔓儿等许许多多的草草棵棵。而这些草草棵棵,此时正开着大大小小形状色泽各异的花儿。这些花儿朵儿的和蝴蝶又是那样的相像。蝴蝶随便合翅蹲下,就是一朵花儿。而花儿们随风一摆,就是无数的蝴蝶了。因此我总以为,蝴蝶肯定是会飞的花儿,而花儿不过是不会飞的蝴蝶罢了!
待我和弟弟磨蹭到了我家的街门处时,妈也刚从地里下工回来准备做午饭。我说:“妈,大姑奶奶来了。大姑奶奶说给我们家还瓦罐儿来了。”其实,妈一见我提着这只青瓷瓦罐儿、就知道是大姑奶奶来了。这时,爹也正好进来,妈就对爹抱怨说:“大姑妈又来了!又把我们家的讨吃瓦罐儿提来了!……提来提去的!……我们家的粮又不是多的很,三天两头的就来蹭!……自己吃了不行、还回回拿!”爹沉默了一会儿,就有些责怪妈地说:“不要那样说行不行!‘又来了又来了’的!大姑妈家队里的吃粮标准本来就低,再加上人多娃子们碎,日子确实有点儿惘凉!人家也是有难处才上我们的门!哪个人自家有了、还愿意到别人家讨白眼的?”妈反问道:“白眼!天地良心!我哪回敢给她大姑妈白眼?她回回来哪里像寻吃寻喝讨白眼的?瞧她那由得自主的劲儿,倒像是我们家欠下了她的似的!……光寻吃寻喝的也还罢了,谁家没个圆年扁年宽裕紧巴的年成?我最见不得她回回来了,拿文做武指指点点的好教训数落个人!好像谁也入不了她的法眼!”爹说:“唉!扯远了扯远了!娃娃们面前说那些干啥?……算了算了,啥佛眼法眼的,啥也不说了!人家毕竟是长辈,指教俩句也不为过!我小的时候,大姑妈没少偏心照看过我,我还是她背上长大的呢!……唉!大姑妈如今老了,又是那个乖脾气。反正就一小会会儿的事,你就忍着点儿算了!再说大姑妈最爱吃你做的茄子揪面了,茄片儿炒得又嫩又香的味道好不说、面片子还又滑又筋道……”妈打断爹的话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不明个事理的!还用你来甜嘴蜜舌地哄?”爹听了笑笑,就转过身一把抱起弟弟,在弟弟的脏头儿脏脸上、及弟弟脏兮兮的脖颈儿里一阵猛亲猛咴,引得弟弟如一头高兴的小猪似的、哇哇叫着乱笑乱揺。闹了一阵,爹说:“那我去自留地里揪几个茄子去,娃娃们也爱吃油炸葱花儿茄子揪面呢,对吧?”我赶紧说:“爹,我顿顿想吃茄子揪面呢。”弟弟也咿咿呀呀地说:“我吃……我吃……”爹在我的青皮脑瓜儿上搓了一把,瞪大眼睛故意问我:“真的!好吃的咋我也顿顿想吃呢?”又对妈说:“多添点水吧,我少吃点也行!”
爹抱着弟弟摘菜去了。妈叹了口气,先是从面箱里挖出了满满一碗黑面,思谋了一下,又倒了回去。又从面箱的另一格里挖出一碗不白不黑的面,倒在案板上,将要倒水和时,想了想又拦回面箱里。再揭开面箱盖顶上、专门盛白面的瓷坛儿,狠狠心,点起脚,在瓷坛底儿摸挖出满满一碗白面。端详了一下,又抓回去了一把。又看了看,再抓回去了小半把后,就倒在案板上开始倒水和面。赶爹在脖子里驾码着弟弟,从地里摘回了几个茄子,一个半大不小的萝卜,一把葱秧,几个辣角儿时,妈把面也和好了,扣在瓦盆下面饧上了。这时二姐三姐也收工回来了。她俩取下肩上背的步枪,拿出枪套把枪装好,挂在仓房的粮食仓子上面、我和弟弟够不着的地方。然后照例赶紧搕打搕打身上的尘土、洗了手脸、梳梳头发理理辫子、洗菜放火,同妈一齐张罗午饭。
像静静的湖面上掠过了一丝儿风,妈的那一点儿小小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她从碗柜的最里面摸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青瓷小油瓶儿,在锅里倒了点儿香油(清油),看了看,又拿小汤勺往油瓶里舀回了点儿。待油冒烟了、滚了,就开始炸葱花、烂茄片儿了。立刻、一股久违了的、浓郁的油炸葱花香味儿,就在我们家小小的院子里漫溢开来。我和弟弟香得晕头转向,就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吸着这些难得一闻的油炸葱花香味儿,引得二姐和三姐哈哈大笑,说:“真是两个苕包蛋儿!我们家所有的油炸葱花香味儿都给你们两个小伙子了。你们两个把香味儿吸饱了,就不要再吃饭了!”唉!这些浓郁的油香味儿若能永远地留在我们家里该有多好!尽管我们平常吃清汤寡水的白菜板面条儿、喝麻曲曲拌面汤、吃黄米菜糊糊、喝青稞大麦糁子糊糊,几乎很少吃一回香油炒的菜。但如果每顿能闻着这特香的油炸葱花儿味吃饭,感觉就如同下着香油炒的菜一样。那些拌面汤菜糊糊、米糊糊糁子糊糊,又不知凭空香了多少?可我们无法留得住这些香味儿!它们渐渐地、悄悄地溜出伙房门,飘过院墙、飘出街门,被风吹散了、吹远了!多可惜呀!但舍不得也没有办法。满屋子满院子里的油炸葱花香味儿终于飘散了。我和弟弟就倚在案板的另一侧、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最爱吃的茄片儿揪面,一步一步从梦幻变成了现实。妈将饧好的面擀开,拿切刀犁成七、八分宽的条儿,就开始和二姐向翻滚着的锅里揪面片儿了。手脚伶俐的二姐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她快速揪面的手段。和妈一样,二姐先将宽面条儿拉长拉薄。待薄厚匀称宽窄适度时,她就如同耍魔术似的,随着十个灵巧的手指头儿来回地搓、攘、揪、扔,一个个大小均匀四四方方的薄薄的面片儿,像有了生命似的纷纷从二姐的手指间出发,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向沸腾的水里飞去。仿佛间,似乎还能听得见面片们欢呼雀跃、笑语喧哗的声音。引得妈不时地称赞几句。三姐听得有点妒忌了,就一边往灶火窠囊里塞着牛粪块、驴粪蛋,一边接着妈的话音儿笑讽二姐,说:“哟哟哟!能行人还真是承出来的?看看,越承越能行了不是!妈,可不能再承了!人家越承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再承把人家承晕了,不要一个跟头栽到锅里了!”一边还向我挤眉弄眼的要杏儿。我悄悄过去,给了她大大的几把生杏儿,腾空了我的一个褚褚。二姐察觉到了、就乘机说三姐:“三丫头别说风凉话了,有本登你也来承两下子看看!”让三姐起来揪面,她坐在灶火前烧火,也乘机掏空了我的另一只褚褚。
正当饭刚刚好时,大姑奶奶在爹的搀扶下,颤微微地也刚好进了我们的家门。妈一边舀饭、一边陪着笑脸问:“大姑妈好呢?大姑妈厉害呢(健康)?家里其他人都好吧?姑爹又长年累月地在麻岗里辛苦着、最近出来过没?孙子们都乖呢吧?”二姐三姐也赶紧站过来,毕恭毕敬地问:“大姑奶奶好呢!大姑奶奶厉害呢吧?”然而大姑奶奶并没有马上回应妈及二姐、三姐的问候。而是神情似乎有些冷漠傲慢、并且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拿眼角扫了扫屋里所有的人。直到在爹的劝让里、一边挣扎着往炕里顺里爬,一面慢腾腾地说:“好呢!好呢!老的少的全好呢!我也好呢!还没死哩!还能挣弹着给你们家还瓦罐儿来呢!省得你们大的小的天天记挂在心里,晚上还睡不着的!再说我死了谁还记你们呢?就我这个老卜鬼弃,还天天记你们又想你们的!”爹就陪着笑脸说:“大姑妈说笑话呢!大姑妈说笑话呢!把个瓦罐儿还不还的有啥要紧的!只要姑妈常记得我们就好!就好!”
大姑奶奶一直爬到炕的最里顺里,歪在叠起的铺盖上,随之爹也上炕坐在一侧。见大姑奶奶和爹坐定,三姐赶紧从屋角搬出我们家的榆木小炕桌。拿过刹头上的抹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仔细擦干净了,放在炕的正中央、放在大姑奶奶和爹的面前。二姐也从碗柜顶上、取过只有来客人时才用的沙枣木红漆条盘。那条盘已很有些年代了,当初粉刷的大红油漆和描绘的金色花卉,早已磨尽了掉光了,几乎整个儿露出了沙枣木本色的、色泽深浅不一的花纹与粗糙瓷实的质地。可它仍是我们家待客时很重要的一件器具,尽管看上去普通,甚至有些丑陋。但它一经出现,就无声的显示着主人对客人的敬重与诚心,也意味着此时此地此场合的严肃与特殊。平时一般不用,就时常静静的扣在碗柜儿的上面。二姐快速又麻利的将条盘擦拭干净,将妈早已切好的一盘萝卜丝拌葱秧儿辣角丝下饭菜,两双同样是红漆斑驳的待客的筷子,用条盘恭敬地端上去,细心地摆放在榆木小炕桌上。撤下条盘后,将妈已舀好的两碗饭、再用条盘小心地端上去。第一碗先恭敬地、用双手端放在大姑奶奶的面前,第二碗再端放在爹的面前。这时,爹就双手掌心向上、笑吟吟的敬让着大姑奶奶道:“姑妈你着!你着!(着读zhuo,即拿筷子端碗开始吃的意思。)然而大姑奶奶还是不动手,直到妈双手端来一个沏碗、恭敬地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又笑着劝说:“姑妈、我做的饭不好,你不要嫌弃!着吧!不要客气!着吧!着吧!”大姑奶奶这才慢悠悠地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大姑奶奶先是态度严肃地扫视了一下碗里,见面片儿稠顿顿的、大小适中薄厚匀称。汤油汪汪的不说,茄片儿也不少。是饭汤上面的一层金黄色的油炸葱花儿的香气、让大姑奶奶饭还没进口、倒先咕咚地咽下了一大股口水。大姑奶奶赶紧抬起头,挨个地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见爹已转过头,招呼我和弟弟小心别烫着。而妈正扭过身子,给二姐、三姐舀饭。大姑奶奶这才放心地、试探着喝了半口汤,她没急着咽,而是眯着眼睛,想在嘴里绕几个圈儿。大姑奶奶大概是想先细细品味一下,再慢慢咽下去的。不想又是天不遂人愿地和着口水、提前咕咚一声吞了下去。至此,大姑奶奶只好无奈地低下头、闭上眼睛哺叽哺叽地咂谋了几下。随后她那朵千层枯菊儿就全程地欣然绽放,开始一心一意地吃饭了。爹满意地看了妈一眼,不管妈偷偷地给他的先是一个嗔怪、后又是一个强压下去的笑意的眼神,也装作糊涂地开始吃饭了。我和弟弟最兴高采烈,一边数着谁的碗里茄片儿多、一边狼吞虎咽着。二姐和三姐则坐在院子里的台沿儿上、边吹着烫饭嘘嘘剌剌地吃、边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二姐是基干民兵,三姐是普通民兵,她俩都是青年突击手。外面广阔天地上的许多轰轰烈烈的事儿活儿正等着她们呢!
下着萝卜丝拌葱秧儿辣角儿菜、大姑奶奶一气吃了三大碗。而爹虽然尽量拉长时间也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碗。平时,爹可远远不止这个饭量。顿顿饭不管清稠好坏、都吃三、四碗的。放了碗,爹对大姑奶奶说:“大姑妈,你慢慢地吃,今个我们腰食(午饭之前一顿简单的吃食。相当于城里人的早点。不过早点是上班干活前吃,而乡里人的腰食,是先干一阵活再吃的。吃过腰食再干阵活,就吃午饭。)吃得迟,还不饿!还不饿!”说着爹还试图打个饱嗝,以印证他的说法。爹不想他尽管挺了挺脖子、还鼓了鼓胸,却只打上了半个。倒引得大姑奶奶实实在在地连打了三个饱嗝。爹虽然放下了碗,这时又如往常那样、只要他坐在炕上、两眼就习惯性地在每一处席笆缝儿里、仔仔细细地搜寻搜寻。因为平日里,我和弟弟爬在炕上吃馍馍的时候,无意中糟下的或白或黑的馍渣儿,就三三两两的藏身于席笆缝儿里。而爹每次吃饭前、在席笆缝儿里搜寻并吃几粒馍渣儿,很长时间里,几乎成了他每顿饭前必作的一门功课。这次,爹居然又有了收获。在榆木炕桌儿的下面,一块巴掌大小的、因燎炕时烫焦的一处席笆缝儿里,有两个蚊子大小的馍渣儿被爹发现并锁定了。爹轻轻地挪了挪榆木小炕桌儿,用他粗大的手指将两粒馍渣儿轻轻地捏出来、放在手掌心里,象征性地吹了吹、就一口吸进了嘴里。
爹放下了碗,妈也跟着放下了碗。见才将进来的二姐三姐还端着碗准备舀饭,大姑奶奶就说:“丫头家就尽量少吃些吧!可万万不要加饭。老话说‘五谷养人、五谷害人’呢!再说、三加两加的,吃成了死肚嚢兵,谁家还敢要呢!”二姐三姐听了,也立马笑着放下了碗。惟有我和弟弟两个愣头青,不懂一点儿人眼,仍将青皮脑瓜儿盖在碗上,嘴里喝得稀里哗啦,筷子拨拉得碗沿儿叮哩当啷地乱响。而坐在炕上的大姑奶奶,在吃饭的间隙,就曾多次扭头向锅台那边巡视着。这时候,见爹、妈、二姐、三姐都不吃了,而锅里似乎还有不少的饭,大概有三、四碗吧,大姑奶奶就不再理讪爹家长里短的东打听、西告讼。有点着急地边挪脚下炕,边说:“该到上工的时神了!我也不再搅打你们了!一个个都是忙人、哪有闲功夫陪侍我呢?我也该回去了!省得人家日厌我!老话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哪!”大姑奶奶嘴里说着回去,下了炕却不往外走,而是同往常一样、磨却磨却地踅摸到了锅台边。似乎要验证似的、她一把揭开了锅盖,见锅里确如她希望的那样还有三、四碗饭。大姑奶奶脸上兴楚楚的,嘴里却埋怨妈,说:“唉!叫我说你啥好呢!媳妇子?虽说你们家年境不错,那也得会当个家!过日子也得有个讲究、有个章程才行!老话说‘惜衣的有衣穿、惜饭的有饭吃’,‘由嘴还吃倒江山呢!’你咋就侈遗破废地没个把握?唉!不说了!不说了!啰嗦得越多越叫人泼烦、日厌!把见几碗饭给我提上吧,不要糟掉了!老话说、‘糟了五谷有罪呢’!”像大姑奶奶每次来时一样,妈赶紧舀了水、里里外外的洗净了那只刚刚被大姑奶奶提来的青瓷瓦罐儿。把锅里的那几碗茄子揪片儿全舀进去,双手恭敬地端给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接过重腾腾又热腾腾的青瓷瓦罐儿,稳稳地挂在她的右胳膊弯里。然后,照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青瓷碟儿,正好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临出门,大姑奶奶招呼我和弟弟说:“过来过来,二位祖宗小老子!大姑奶奶可不白吃你们家的饭。大姑奶奶也不是空扎白手走人家呢!我也有礼当呢!”我和弟弟赶紧伸手过去,大姑奶奶说:“真是两个小馋猫!只要听着人给好吃的,就生铜铃铛儿似的,灵醒的很!快把褚褚争开吧!你俩的小猫爪子能攥几个的!”大姑奶奶揭起她那青布褂子的大襟,大襟里面的小襟上,赫然藏着一个蓝色织的布(土布)的老大的褚褚、足以装下一个娃娃似的,而且是鼓鼓囊囊满满当当的。大姑奶奶变魔术似的,忽然就掏出了一大把黄里带红的熟杏子。我高兴地争开褚褚迎过去,大姑奶奶将一大把杏儿塞进我的褚褚,然而在她抽回手的时候,手里仍攥着多半大把。大姑奶奶如法炮制、又向弟弟的褚褚里塞了几个。大姑奶奶把她手里还有的多半大把杏儿装回她的褚褚后,说:“看看,那么熟那么香的杏儿,多数给了你们两个小丧门神了。人家两个姐姐可不像你们两个小馋猫似的!见人给东西,就大伸上个爪爪来接!剩下的见几个杏子,让大姑奶奶路上吃吧!不然,大姑奶奶就饿死在路上了!大姑奶奶死了,就没人再想你们、疼你们了!再说,杏子可不是啥好东西,娃娃吃多了还肚子痛呢!肚子痛了还得打针。打针知道吗?打针还不疼死人的?”这时候,二姐三姐照例赶紧帮妈收拾碗筷锅勺,又拿洗锅水搅了半碗米糠、一碗茴香草面子,喂了街门外猪圈里的、那头早已声嘶力竭大声抗议的瘦猪,准备上工去了。而大姑奶奶也礼当给毕,正式回身出门,真的要走了!
爹领着我和弟弟去送送大姑奶奶回去。我望着大姑奶奶愈加颤微微的小裹脚儿,说:“大姑奶奶,我帮你提提瓦罐儿吧!”大姑奶奶一把搡过我说:“不行!不行!你个小丧门神不小心把瓦罐儿跌下去了咋办?我提着放心!我提着放心哪!你还没长到能提瓦罐儿的时神呢!明年再给大姑奶奶提吧!”明年!明年我该有八岁了?该去上学了吧!我说:“咋能等到明年呢?大姑奶奶你过几天就来吧!你一来,我们就能吃上好饭香饭了。你不来,我们光喝菜米糊糊、拌面汤的。”大姑奶奶听了,就对苦笑着的爹说:“你听你听!我还当的光有日厌我的人,没有想我的人呢?谁知道还有娃娃们想我呢!老话说‘苕娃娃的嘴里掏实话呢 ’!你听你听!还是娃娃们尖呢(聪明)!还是苕娃娃尖呢!”
大姑奶奶沿着来时的田埂儿渐渐走远了。爹也上工去了。我和弟弟兴楚楚地掏出大姑奶奶给的熟杏子,虽然每个人的褚褚里不过三五个。但不管怎样,这仍让我和弟弟很高兴。这几个味道及模样儿似曾相识的大半熟的杏子,很快被我们消灭了。我又想起了我家杏树上的那些个半生不熟的不曾驯服的家伙,就拣了不少的土块儿,准备彻底征服它们。跑到树下再次准备开战时,抬头望去,树上却绿油油的一片。那些半青半黄或是半红半黄的杏子、竟一个也不见了!难道那些熟杏儿也和蝴蝶一样、会施障眼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围树绕着圈儿看。但那些个早上还在绿油油的叶子间十分显眼的杏子,确实无影无踪了。我很有些赌气地把拣来的土块儿、一块连一块的尽力向树梢处扔去。但每一次出击,只打下几个夹生儿家伙。待十几个土块扔完,仍不见一个熟点的杏子落下来。
晚上,刚吃罢黑饭,二姐和三姐悄悄告诉我:“今个晚上队里不登工、也不学习开会。我们想去四队里看看出嫁快一年的大姐,你还有夹生儿杏子吗?”我就拿满满两褚褚生杏子,偷着爹妈、再一次作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当然,还有弟弟贡献出的小半褚褚。
2013、12、14 夜 于额济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