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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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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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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老还童

                                潘从中   


                   

 

      破碎机单调的轰鸣声,一直在连续不断地响着。过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唰啦啦的、倒石头的声音传来。那是铲车将矿石铲过去,倒入破碎机进料口里的声音。

我木木地坐在财务室、我的办公桌前向外张望着。听得财务室对面的伙房里,这时又传出了几声压抑的笑声。不一会儿,我的老母亲就揉着眼窝,从伙房里出来,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未剥完皮的大葱。显然,我的母亲又受了那两个做饭的女人的捉弄了。望着母亲圆圆的、满是稚气的脸,还有那八、九岁女孩的身形与相貌,一股叫天天不鸣,叫地地不应,欲哭无泪无以名状的愁思,再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自那一年,我在老家债台高筑,不得已将妻携母,到这遥远的边疆省份以来,已在这个叫黑鹰山的矿上,干了整整五年了。因我当年在老家的供销社,干过十多年近二十年的会计,从供销社破产下岗之后,在一个亲戚的引荐下,很顺利地就被这家铜铁选矿厂的老板看中了,并渐渐地获得了信任乃至重用。至此,我不仅掌握着公司财务上的许多秘密,还不时给老板单独完成一些、不便明说的重大任务。因此,我在公司的地位虽不敢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是有着相当份量的。

而我的妻子,也得以先在公司的浮选车间上班。因有夜班,后来厂长直接将我妻子,调到了公司的成品化验室。工作既轻松、又自在。不像其他女工,工作环境聒噪不说,还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还得轮流上夜班。几年来,我原先在老家所欠下的债务,也渐渐地还完了,而且还小有积蓄。在外地上大学的俩孩子的学费、生活费等花哨,也能按时寄过去了。各方面的情况都算不错的。可新的困扰,竟如影随形地、又悄悄地盯上了我。

我的老母亲,已七十高龄了,自父亲去世之后,因老家再无亲人,就由我和妻子从老远的老家接来,并一直带在身边。但她老人家身板硬朗,头脑清楚。长期的农村生活,使她在遍地石头、到处机器的矿上,很不适应。但她同任何一个任劳任怨的母亲一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儿女们添麻烦。甘愿承受临进黄土之前,还要背井离乡、抛弃自己生存了一辈子的老家旧窝,随儿子媳妇到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的颠簸。凡事都能随遇而安不说,还一点儿也闲不住。我就让厂长,把母亲安排在了职工食堂里帮忙。工资不工资的先不讲,起码有个活儿干,她心里就不会那么闷得慌。因这个矿上,从老板到工人,大都是山西人,口味同我们老家的差不多,爱吃面食。这就有机会,让我的老母亲在无意之中着实露了一手。

我的老母亲做了一辈子的面食,什么揪面、拉面、面条、凉面、臊子面;水馍(饺子)、凉粉、酿皮;以及馒头、花卷、高馍、饼子、油饼子、油糕儿、馕干粮、油馃子、馓儿、油棒儿等等,凡面粉能做的,无论蒸的煮的油炸的,烤的烙的馕的,可以说她无一不会,而且无一不精。因此,老母亲做的饭,从老板到工人的,都非常爱吃。后来,母亲竟成了伙房里的主角,亲自掌勺亲自操刀,而且越来越受欢迎了。

再后来,主管厂长觉得,尽管我母亲硬朗,神清气爽,但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亲自掌厨,于情于理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况且我的脸上也不太好看。尽管我从言语到脸色上,从未表露出过什么,反而认为这样很正常、很好。于是,厂长就只让我老母亲在伙房里指点指点,指拨着让另外的两个女工干。老母亲最多只是调调味道,指导指导,顺便剥个葱皮蒜皮儿,择择黄叶菜根儿什么的。

可是,两年以后,我的老母亲竟渐渐出现了老年痴呆的迹象,看过多次医生也不顶事。医生说:“这个病没治,是该你们尽孝心的时候了!”然而大约半年以后,我老母亲的身上,竟出现了另一个天大的怪异变化。就是母亲的身材越来越矮了,从一米六几的个子,渐渐缩小到了一米左右。特别令人惊奇的是老母亲的脸,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孩童的模样。脸上、额头,曾经那样多那样深的皱纹消失了。代之而现的,是八、九岁的孩子那样细而又白嫩光滑的皮肤。浑浊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澈、明亮起来。除了头发仍显得花白枯黄外,整个人的身形相貌,也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相差无几了。而且突然间还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于我母亲的这些变化,厂子里干活的人,先是惊奇不已,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老母亲她仍爱往伙房里钻,仍像以往那样,一见有葱有蒜未剥皮的,就马上拿过来,开始细心地剥起来。凡是看见带着泥土的、枯黄的叶子、菜根什么的,也马上择择拣拣,然后,就开始洗。因此,伙房里的菜,那两个专门做饭的女工从不拣择,也不清洗,都由我的老母亲自觉地就替她俩作好了。餐厅与伙房的操作间里,一旦发现哪处有不卫生、不太干净的地方,也都被我老母亲给悄悄弄好了。因此,那些很容易藏污纳垢的死角里,经常是一尘不染的。而闲下来的两个女工,就开始悄悄地捉弄起了我的老母亲。反正她不会说话,即使想向我诉苦告状,也表达不出来。有一次,就正好被我碰上了。

那天,我提前吃完饭,就到财务室兼宿舍的我的房间里休息了。刚躺下,又记起今天早上的降压药忘了吃。我的家族有遗传性高血压史,长期以来,在一个医生亲戚的指点下,我一直交替吃着“硝苯地平缓释片”与“阿司匹林肠溶片”。我起身去伙房里提开水,刚到伙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的哄笑声。其间一个女人说:“快吃!快吃!这就是你的饭,快吃!快吃!”我当时也没多想,一把把门推开就进去了。一看,那两个在灶上做饭的女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只平时放在墙角里、用来喂几只小狗的破碗,碗里还盛着昨天下午小狗吃剩下的、已显得干硬的面条,硬让我的母亲吃,另一个人在旁边咋唬着。而我母亲显然极不愿意,虽然她的双手被逼着捧着碗,头却尽力向后仰过去,嘴里还“嗯嗯呀呀”地发着可怜的哭腔。

我的突然出现,把那两个正恶作剧的女工吓愣了,旁边刚才正哄笑着的工人们,也都立马鸦雀无声了,只顾低头吃饭。我的那刚刚升上来的极度的怒火,竟让这戛然而至的死寂给淹灭了!那差点儿爆发的巨大的愤怒,也在眨眼之间被随之而来的无尽的哀伤替代了。我不由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那矮小而又可怜无助的母亲面前,将我孩子般的母亲揽入我的怀里。我老泪纵横,老牛吼叫般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唉哟哟,老妈哟老妈!你咋不死呀?你说你已活成了这个样子,你活着还有啥意思呀?你若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死了,人家就不嘲弄你、不欺负你了!也就是不嘲弄我、不欺负我了!唉呀呀!老妈哟,你咋不死呀?你咋不死呀?你死了就好了!唉呀呀!你死了就好了……”

尽管我抠心挖肝华地大哭嘲喊,母亲却一副木讷又天真的模样。虽然嘴唇一直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她那孩子一样细嫩的小手,在我满是胡茬与皱纹的脸上,揩擦着我还不断涌出的眼泪和鼻涕,还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事后,那两个女工被厂长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顿。并扬言要告到老板那里去,开除她们,还扣她们一个月的工资。后来那两个女工,就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哭诉。说她们如何无恶意,只是见我母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却变成了八、九岁小女孩的模样,就想逗逗她玩,等等等等。我还能咋的?人家已上门道歉了,再说,都是出门在外打工的人,也都活得不容易。仅仅开个玩笑,就让扣去几千块钱、或者开除,也有些太不公平了!我也只能算是气儿平了吧!追究人家干啥呢?如果我的母亲不变成这个样子,她们还敢如此对待吗?我答应了她们,既不开除她们,也不让老板扣工资,她俩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事实上也不能全怪那两个女工,母亲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了,而且还是一个智商低的孩子。她除了在伙房里干点零碎活,闲下来的时间, 就一个人在选厂生活区的小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她还在到处是石头的生产区里,挑拣了十多个五颜六色光滑圆润的石子儿,玩我们老家的女孩子们,时常玩的一种叫“吃子儿”的游戏。这个游戏,大概很多地方的孩子都玩过。连《红楼梦》里的麝月、秋纹等小丫头都玩,曹公叫“抓子儿”。

变成了孩子模样的母亲,似乎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唯有依稀记得我。一整天,除过上伙房里干干活,就在院子的一角里,独自玩“吃子儿”的游戏。玩一会儿,又悄悄来到我办公室的窗外,尽力踮起脚尖仰着头,把我悄悄地探望一眼,然后又接着去玩了。

母亲在她混沌的世界里,快乐地生活着,而我的难堪却越来越多了。厂子内的人,都知道我母亲的情况,难堪一点也无妨,尽管荒诞不经,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罢了。关键是厂子外头的人来了,比如外地来拉运铜精粉、铁精粉的司机啦、业务员啦,偶尔进厂来检查电力线路的、电力公司的人员啦。还有旗上各职能部门来例行公事的安监、税务、公安,以及边防派出所、边防连队的人员啦等等,每次来人见到我的母亲,人家就会问:“这是谁的孩子?”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答复的,而问到我的嘴里,我简直无法张口。说是“我的母亲”,人家肯定以为我疯了,或者神经肯定出了毛病。而能说是“我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话未出口我就肯定疯了!因此,无论人家如何问,我只是苦笑着,胡乱地摇头晃脑、嘴里“嗯嗯呀呀”的乱吱应个一番!

 

                

 

连续几个月来,我们老板同南方的一家大型稀有金属企业,悄悄商谈着一笔大额合同。在所有的细节都已敲定,意向协议已草签后,对方公司的一位副总带领一干人马,来到了我们公司,要作最后的一次实地考察。据说这是走形式、做样子的。考察完后,现场签署正式合同。我们老板非常高兴,指示各有关部门,已提前做好了接待的准备工作,包括让伙房里弄几个特色菜、特殊菜(不便明示)。

那天,老板、我、厂长、矿长、办公室主任、出纳,和对方的副总、财务总监、行政主管、办公室主任、业务员、司机等几个,在公司阔大整洁的会客厅里,觥筹交错举杯豪饮,共同庆贺马上就要签署的这个重要合同的时候,我的母亲随着两个女工,把菜送了上来。这时,我正跟对方公司的那位副总碰杯,那位副总看见我的母亲,就随口问我:“请问这是谁家的小孩?”我当时脸上的表情,肯定比石头刻出的还僵硬。我只好陪着笑脸说:“老总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那位副总一听,神情有些不悦地说:“当然想听真话了!谁愿意听假话?我最讨厌假话了!我从来不和说假话的人打交道!”于是我放心地说:“是我的老母亲!”

话一出口,除过我们公司的人,对方所有的人一听,连想也没想,就疯了似的狂笑起来。我像二进荣国府、给贾老太太逗乐解闷的刘姥姥一般。可刘姥姥是逢场作戏,我可是真情实感,实话实说!对方公司的那位十分性感漂亮的行政主管,竟然一下子笑岔了气。像被刘姥姥的装疯卖傻,给逗弄得笑岔了气的惜春一样,这位妖冶的尤物,也喊着叫着让人给她揉揉肠子!就娇媚地抱在那位帅哥司机的肩膀上,死去活来地打起了哆嗦。少顷,那位笑意全无的副总,又神情诡异地对我说:“请你再说一遍,我是否听错了?我咋觉得刚才你回答我的,既不是一句真话,也不是一句假话,而是一句不太高明的笑话!我再说一遍,请你给我说真话!”我就指着呆立在墙角里的母亲,再次郑重地说:“这是我的老母亲,今年已七十五岁了!”

这一次,对方几个人却连一句笑声也没有了!那位觉得自己再次受了戏弄的副总又问我们的老板,说:“你的财务主管可能醉了,说起了胡话!请你告诉我们,这个小姑娘是谁?”我们老板也郑重其事地说:“真是我们财务主管的老母亲。事情确实有些蹊跷,是这样的……”但那位副总气恼地打断了我们老板的解释,又分别问了我们的厂长、矿长、办公室主任及出纳,又问了同样呆立着的两个刚来送菜的女工。在得到了众口一辞的回答之后,他竟平静地对他的几个随从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面对这样的合作伙伴,我们这次来实地考察,真是再正确不过了。还是我们老大告诫过我的那句话正确,‘真相,往往隐藏在一句不经意的玩笑里!’真是金口玉言,一句顶一万句啊!”

说完,他再次平静地制止了我们老板的进一步解释,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那份意向协议,一下一下、细心地撕成了碎片。他每撕一下,我们老板脸上的一根筋就倏地弹跳一下。像是撕他的肝、撕他的肺一般!那位副总把撕成碎片的文件,随手丟入墙角的一个废纸篓里。然后一言不发,一挥手,那几个随行人员扔下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以及呆若木鸡的我方全体人员。鱼贯而出,迅速钻进了院子里的几辆豪华轿车里,连喇叭都未鸣一声,就一溜烟地跑了!随后,我们老板才从呆愣中醒悟过来,抹抹额头的冷汗,狠狠地瞪了我及我的母亲一眼,心犹不甘的快步跑出去,也钻进他的轿车里,急急地尾追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断地打老板的电话,可一直无法接通。我怀疑老板已将我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里面。我心中万分忐忑又茫然无措,不知命运又会把我再次抛向何处!

然而,我又错在哪里!

 

               

 

       这天下午,万分忧伤又烦恼的我,独自从后门转出选厂,到厂区北面,在那片老大的尾矿库的边沿转悠。多年来,从厂子里排出的废水,充满了眼前这片大大小小沙丘的间隙,使原先寸草不生的砾石戈壁上,凭空出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一丛丛的芦苇,在沙丘间的水湾里旺盛地生长着。南来北往的各种鸟儿,在其间欢快地游弋、嘻戏。当然这个巨大的废水池中,也孕育出了很多可恶的蚊子。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却是我的母亲悄悄地尾随我而来。她怯怯地、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

我。暮色中,我望着母亲陌生而又熟悉、可疑却又真实的身形相貌,我的心里无端地升起了一阵可怜又酸楚的感觉!就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母亲随之蹲在我的腿边,还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膝盖上。这时,那刚才还有的微风渐渐停息了。那无孔不入的蚊子,就开始向人进攻了。我的脸上、脖子里、已秃顶的头皮上、胳膊上、脚腕处,凡是露出皮肉的地方,都是蚊子轮番进攻的目标。而蹲在我旁边的母亲身上,却不见有一只蚊子去叮咬。

我忽然想起在老家的时候,在三十多年近四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学生。那时的夏天,一到夜里,我们一家人都睡在宽敞而又干爽的院子里。而夏天的农村,正是蚊子最多、叮咬人最厉害的时候。奇怪的是,每到夜里,同我及弟弟妹妹睡在一起的父母亲的头脸、胳膊上,总会被蚊子叮咬出很多小红疙瘩儿,又疼又痒的很难受。有时甚至连父母的眼皮儿,也会被蚊子咬得浮肿起来。而我及弟弟妹妹的身上,却不见一个红疙瘩,蚊子最多只在我们附近嗡嗡嗡地飞一阵,就匆匆离去了。

我当时天真地问母亲:“为桑(啥)蚊子不叮小孩、光叮大人?”母亲当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蚊子喜欢追脏逐臭,香的地方从不去,只找臭的地方。不然人家抹花露水组桑(干啥)呢?”我又说:“大人的身子也没臭呀!”母亲说:“身子没臭,心已臭了。蚊子的鼻子最尖了,大人的心臭了,身子也会慢慢地变臭了!蚊子就找上门来了。孩子家,心里干净,身子也干净,蚊子当然就不来了!”

 

    

 

O一五年八月四日于额旗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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