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家在外乡的、县城的、以及更远的地方的职工,一过腊月二十五的集日,就纷纷送上假条,急猴猴地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海文的家虽然在相邻的一个乡,相比于乐镇,也属于外乡。但他的家距乐镇仅四、五华里,比乐镇本地许多人的回家路程都近。社里对零售门店、柜组的工资考核办法,是以销售任务的完成情况,即百元销售额含工资量来计算的。所以在腊月二十五的集日结束,海文按规定可以回家的时候,柜组长王嫂一边和海文打扫卫生,关闭门窗,一边就笑嘻嘻地、以商量的口吻对海文说:“哎,小海,同你商量个事,反正你还没娶媳妇,早早回家也是闲转的玩掉了。莫如在单位多呆几天,给我帮帮忙。最好能呆到腊月三十的集日结束。再说我们的工资都与销售额挂钩,多卖点,工资也能多拿几块呢!行吧?”海文连想都没想,立马就同意了,“行呢,咋不行了?”
海文所在的是针棉副食组,在一千九百八十年代的早期,个体商户、摊贩还很稀少,而已分田到户、自主经营的乡亲们,手里刚刚开始有了可以自行支配的几块钱。面对越来越多的且是取消了限购的、琳琅满目得令人眼睛发花的各种商品,又是早些年见都未见过的东西,很有些令人欣喜若狂的了。酒票、糖票、烟票、粮票、布票(乡亲们叫购布证)、棉票等等,通通取消了,连煤油都敞开供应了。各种商品的需求量就大增,只要你有钱,要啥有啥,直接拿钱买就可以了。作为农村中生产与生活物资供应主渠道的供销社,一下子红火热闹了起来。
乡亲们对各种商品的需求量是大增了,但手中的票子却依然有限。虽然不像在农业大集体时,每年要望眼欲穿地等个生产队的年终决算,也只能是若自家挣的工分多,再加生产队收成好的年景,一家子总共才能拿个三、五十元,顶多百八十元的分红。但也往往是一个个窟窿眼子,早就在那里等着。而眼下,土地分到了个人名下,想种啥?能种啥?会种啥?啥能卖个好价钱?你尽可以自己拿主意,完全由你自己做主。乡亲们第一次真正有了作土地主人的感觉!因而手中的票子也理所应当的比往些年多了数倍、甚至更多。然而,一向过惯了精打细算日子的乡亲们,可不敢盲目,也不敢冲动,更加注重弱而不断细水长流了。因而,他们并不乱花一分钱。很多时候,尽管相中了某个商品,不在门市部的栏柜前流连忘返、再三相端个五、六趟、甚至十来趟,是绝对不敢轻易出手的。
别的能省,过年咋省呢?老话讲:“能穷一年,不穷一节。”春节可是三百六十五天才遇着的一个大节日呀!是一年里最重要、最隆重的一个节日。要祭奠先人,要孝敬老人,要打扮打扮孩子,要给待嫁的姑娘、定亲的儿子,谋划谋划准备准备。要走亲访友,要贴上大红的对字,要放放鞭炮,要在亲朋好友面前置办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总之,要千方百计地营造出一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年的一个喜庆气氛来,为来年的日子,做浓做足一个好的起头。因而,平常节省下的,就在过年时稍微大方一下吧!而这种大方,就主要表现在一个“吃”字上。
海文所在的针棉副食组,一进入腊月,就是销售的旺季。尤其是副食品的两大节栏柜前,不要说集日,就是在平日平常的时间,前来购年货的顾客,随着年把把儿的越来越近、就越来越多起来。柜组长王嫂,今年春节该轮到她在单位值班。而小刘,人家又是个大姑娘,虽比海文提前一年才上的班,相比之下,人家也算老职工了。而作为老职工的特殊点,就是在该轮休时,特别是在过年的这些天,该让人家走时,人家就必须走。不像进门才小半年的海文,一旦单位上忙了,你的假期就有可能被挤占、被挪用。然而,也正如王嫂说的,海文才刚刚进入了二十岁的门槛,眼下又无对象,家里家外的事,自然有父母操持着,他过年提前回家,除过看看书,跟庄子上几个年长的叔叔伯伯们先先牛九牌外,无非是东游西荡地玩儿转儿的了。对于农闲时节,特别是在漫长的冬季里,好多上了年纪的长辈们,乐此不疲甚至连明昼夜玩的牛九牌,不知咋的,海文其实从心底里是讨厌和反感的。那些已老眼昏花的长辈们,用若许的、已磨得十分破旧的角角儿、几小堆黑乎乎的钢镚儿作赌注。以前过年的日子,海文也曾跟着他们成天成夜地耍过,但后来,他宁可看看小画书,或是找本小说来看看,也不愿去玩了。
他不明白,这些老辈儿的人,咋就能把那种其实并没有多少乐趣的古老纸牌,玩得那样上心?那样废寝忘食?而且还能一代代的流传下来?因此,当王嫂说让他留下来帮几天忙时,海文反而很高兴,有种解脱的、无法言说的轻松感!
二、
海文像进入了腊月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吃过晚饭,就和王嫂各自约几个五金组、或者百货组的人来。这几个柜组,除非集日外,在平时的日子里相对闲一些。这些年龄相仿的、且多是未婚的青年男女们,一边说说笑笑地议论平常上班时遇到的可笑事儿,一边手脚利索地分装那些大包装的、零散的副食品和调味品。姜片、花椒、大香、草果、桂皮等等的,需要分包成一两、二两的小三角包儿。白糖、红糖,要装成半斤、一斤、或二斤的袋儿。一封十块的麻烟,要包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包儿。饼干、提糖饼、椒盐酥、各种奶糖水果糖,也要分装成半斤、一斤或二斤的袋儿。糖水桔子罐头、糖水苹果罐头、糖水梨子罐头、糖水葡萄罐头,还有红烧猪肉罐头、五香牛肉罐头、五香熏鱼罐头、红烧鸡块罐头等等的,还有好多的瓶装的白酒、红酒,要拆开包装箱,逐瓶贴上商标,要贴上价格标签。价格标签,因国家牌价、市场指导价、企业自定价的不同,又分红、蓝、绿几种不同的颜色。
海文把门市部当地的大钢筒炉子,捅烧得很旺。虽然拐了几个弯子,但很粗的铁皮烟筒里,火焰被吸得呼呼直响。这些五、六个,或七、八个人,就在明亮的电灯下,有说有笑的加班干活儿。王嫂兴致很好,自己出钱,给帮忙的人买了些柜台里味道最好的、当然也是价钱最贵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海文也很兴奋,把栏柜上不时堆起的、分装好的各种商品,或是归类放到货架上,或是放进玻璃的柜台下,或是用腾空的大纸箱,一箱箱地码齐、装好。等着第二天潮水般涌入的、脸上无不喜气洋洋的来买年货的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消冰化水似的,将这些年货买走。然后变成他们过年时的一口口美味,化作孩子们脸庞上的一朵朵欣喜。
第二天,早上还不咋地,来买年货的顾客三三两两的并不太多。中午饭刚吃过,门市部里就黑压压的了。越来越浓的年味儿,把那些原先舍不得掏钱、只是一趟趟地观望、然而又经不起家人的一次次催促、甚至逼迫,或是孩子们的一次次哭求的人,也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出手了。猪肉、羊肉、或者少许的鸡肉、牛肉,自家有。面粉、黄米、小米、扁豆的,自家也有。山芋(土豆)、葱头、白菜(当然是夏天里晒干的白菜叶儿)、还有香油(清油),自家也有。自家有的都用不着买了,所谓的置办年货,主要针对着副食品、调味品,以及糖烟酒罐头鞭炮之类的东西来的。当然再有条件好一些的人家,给孩子或是老人的,买个新帽子新围巾、买双新鞋新袜子。买一件时新的上衣或者裤子。或是趁着过年,顺便给家里添置一两件非买不可的生活必需品。一只生铁炉子了、一只不锈钢锅了、一把钢精水壶了、一只温壶(暖水瓶)了等等的。
海文忙得手忙脚乱!
买调料的、买烟酒的、买罐头的、买奶粉的、买饼干的、买提糖饼的、买椒盐酥的、买白糖的、买红糖的,等等等等。因早有准备,这些都好取,也好算账。也有需要他临时称秤的,人家要一次性多买一些的,还有如大颗粒的吉盐(吉兰泰出产的青盐)、雅盐(雅布兰出产的青盐)、瓷坛的、大方塑料壶的佛山酱油、铝桶装的武威粮白散酒等等的,海文就一会儿用栏柜上的台秤、案秤称,一会儿又是用半斤、一斤的提子打。多的时候,王嫂在副食柜台这边应付打发顾客,但针棉织品与棉布丝绸那边的柜台前,也不时有人喊。但人家往往是看的多、买的少。
这些人,或是成双成对又若即若离的一对青年男女,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刚刚才开始处对象的一对儿。有时是一位精干泼辣或是老成持重的中年妇女,领着个穿戴一新,而且一定戴着一只大白口罩、只留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的大姑娘。不远处,肯定站着一位同样穿戴一新,提着个半新不旧的人造革皮包,头上尽冒虚汗的朴实的农村小伙儿。这该是到了正谈婚论嫁地步的一对儿了。
他(她)们或是要看看满是喜庆气息的、印着大红“囍”字、或是有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绸缎被面、褥面、床单。或是看看各式的涤良、涤丝,花边镂空的枕套。或者要看同样有着大红“囍”字,或是有着或红梅绽雪、或喜鹊闹春、或鸳鸯戏水的粉红、翠绿、鹅黄的或印花、或割绒、或提花的枕巾。还要看看各种花呢、咔叽、哔叽、锦纶、涤纶等等的布料。摸摸薄厚、看看质量,拧拧边角,看看起不起皱,再照照透光的程度。中年妇人不时的同那位姑娘和小伙儿、分别小声地交谈几句。有时候,不知咋的,小伙子竟将头故意扭向门外,看大街上的景致,装作听不见。引得那姑娘一个急转身,几步奔向了门外。明显是生了气了、扭了嘴儿了!那小伙儿只得快步跟出去。只剩那中年妇人呆呆地立在一边。
看了七日八大夜,最后又不买了,又耽误了副食组这边的生意,王嫂的脸上就很不好看。不好看又不能发作。“文明经商,礼貌待客”、“百问不烦,百拿不厌”的大牌子,在货架上头醒目的位置悬挂着。王嫂气呼呼地回到副食组这边来,针棉那边再有人喊,她就不愿意过去。有的人就不喊王嫂,专喊脸上稚气未脱、看来好说话些的海文。“哎,小海、小海,过来看个东西!”有的人也很客气,“哎,海主任、海主任,麻烦过来看个东西!”
海文很感可笑,自己进门三天半,啥时节成了主任了?但人家说:供销社的人,除了会计,全是主任。主任主任地叫着,总比直呼其名好吧?哪个人不爱戴个高帽子呢?海文知道,王嫂自己不愿意过针棉那边去,也不想让海文过去,怕耽误这边的生意。海文就稍微拖延一会儿,再应付几个顾客后,就快步跑过去。或者卖几尺布料、丝绸,或者卖出一条头巾,一件裤褂的。或是白等了几分钟,最后空手而归,就赶紧过来应付这边的顾客。和王嫂不同的是,海文一点儿也不生气。“人家不买,总有人家不买的理由。哪有个人闲的无事,专门来惹你讨厌的?”王嫂就说:“小海,不要过去那边了!人家又不买,尽是闲看的。”海文就不言传,只是把自个儿的想法、在自己心里默默地过一过。人家王嫂年纪大经验丰富,用不着自己多嘴多舌。就只管专心致志地取货、算账、收钱。
三、四年级的时候,海文学过一个学期的算盘,主要还是在家里跟爹学的。多位数乘除法都不在话下,因此,柜台上的加加减减的小账,一点儿也难不住他。只是收钱找零时,得格外小心。再说,社里有规定,什么“唱收唱付,钱货两清。”什么“一手钱,一手货。”什么“钱出去货进来,货出去钱进来。”等等,既是操作规程,也是前辈的人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前面的一层人买到东西了,挤着退出去。后面的一层人,马上递补上来。海文忙得连尿也顾不上出去尿了,实在憋不住了,逮个机会,连忙给王嫂打个招呼,就放开趟子,向门市部后面、供销社的后大院里的厕所里跑。然后心急火燎地、努着劲儿地喷射。尿完了,马上跑进和门市部相连的值班室,也是海文和同门市部、另一个柜组的高主任同住的宿舍里。高主任年纪大些,三十多岁,已成了家。在昨天的晚上就回家过年去了。海文赶快倒点水洗洗手,再顺便对着脸盆前、固定在墙壁上的大镜子照一照,做个鬼脸,理一把黑亮的小风头,再放开趟子,跑进门市部里,跑到正忙得不亦乐乎的王嫂旁边。
海文想,自己幸亏没回家去,若自己也回了家,王嫂一个人咋忙得过来?不光要应付顾客付货收钱,柜台外靠着窗子的地上,用铁栅栏围圈着的棉花啦、棉絮啦、整麻袋的青盐啦、十几坛子的酱油啦、还有其他预备着的整包装未拆的商品,也要时时留意,防止有人趁乱偷拿。一旦发现有人偷偷摸摸、似有所图,就喊:“哎,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买啥东西,到柜台前来!”还有,棉布、丝绸那边的柜台上,还搭着十多卷宽幅的料子,也得时时留心、事事注意。那些都是大价钱的东西,丢掉一卷,可了不得!
三、
正当海文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忽然在柜台前的人群中发现了爹。见爹正望着他,可能见他很忙,就不敢打扰他。海文就说:“爹,有事吗?我正忙呢!”爹隔着几个人说:“没事,我来办些年货。顺便把自行车给你放下,你回家来时骑上。”又说:“你不是说今天回家吗?啥时候回?”海文一边给人拿东西,一边给爹应声:“年货你不要办了,我来时办上吧!这些日子忙的很,连晚上还得加班呢,我三十日中午才能回去。你让海武三十日的早上来吧。赶三十的集日忙完了,中午我和他一同把年货拿回家。”爹又说:“自行车放在哪里呢?”海文说:“你骑回去吧,一截截路,我和海武走着回吧!”爹面露喜色地应了一声,就马上消失在人群中了。
海文的家虽然不在乐镇,因是乐镇附近的人,海文的熟人就很多。他家距所属的乡政府,倒有十多里的路程。因而,海文家村子里的人,一般都来乐镇采买物品。每月逢初十、二十、三十日的三个大集,自然是集集必来的。同学啦、亲戚啦、朋友啦、乡亲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时就有人同海文打招呼。海文不敢分心,只是急急地应个声、点个头儿,或者朝对方笑一笑,就专心忙手里的活儿。时不时的还有熟人要个纸箱的,说要装年货。社里给每个柜组都定下废旧物资的节约任务,平常腾出来的空纸箱,海文就折好,捆起来,送到他们柜组的小库房里。
有人来要纸箱,先在你的腿旁脚边地眊一眼,若看不见空纸箱,自然不好开口。这些日子,商品销量大,随时就有腾空的纸箱。还有的熟人要纸箱上拆下的包装带,说是家里打顶棚用、或是钉窗纱用。有要截截绳头儿的、废塑料袋儿的,等等,只要有的,海文随手就递过去。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哪怕是生人开口要点啥,只要能给能送的,海文就尽量满足。
海文知道,同顾客搞好关系很重要。你的服务态度好了,对人热情了,人家就愿意上你这儿来买东西。生资日杂组那边的货架上头,不也挂着“主动热情、耐心周到”的牌子吗?几个门市部里,同样的商品,同样的价格,竞争的只能是服务态度与服务质量了。当然,海文也将心比心地想过,若是自己有了困难,向别人张了口,若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自己也肯定是高兴的。况且自己给人家的帮助,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罢了,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当然,或许正是生活中这许许多多个渺小的、细微的、雨点儿般的点点滴滴,才更容易浸润那一个个枯燥的日子,然后就生出一星星的嫩芽、长出一点点的新绿来!
别看营业员的工作简单,但此时营业员的劳动强度很大。既要眼疾手快,还要头脑灵活。仅海文上班的针棉副食组,老长的、足有十多米的栏柜,随着屋角拐了一个拐,呈曲尺形状。棉布丝绸那边,柜台上下到处堆码满了货,真正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行。你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出错。而一旦出错,往往就意味着短款。短了款,扣你的工资奖金不说,还影响你以后的转正和调资调级。和海文同岁的、比海文早上一年班的保管员小张,因在卸车转货时,不慎打烂了一坛子佛山酱油,五十斤,二十多元钱。不但从他的工资中扣除了,而且在转正评议的会议上,有个一向爱给人挑刺儿的老职工,就煞有介事地提出来,说他工作上粗心大意,责任心不强。最后转正定级被延期了半年。工资比一同参加工作的人低了一级。会后,有人用家乡的歇后语开小张的玩笑,说是:“劁猪娃儿搧耳朵——两头儿受了伤!”
人在忙碌中,时间就过得特快。
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这时已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冬景天的日子短,才五点半钟,门市部里已黑沉沉的了。海文上班的门市部叫第一门市部,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早期。低矮倒不怎么低矮,只是门窗深而又小,采光自然就差些。虽然在房顶上,开了两个竖起的、玻璃的天窗,但因门市部前面,临墙靠路地栽了两排新疆杨,随着树龄的越来越大,枝条也一年年茂盛起来。太阳倒是遮住了,门市部在酷暑里也很凉快,但同时光线也黯淡了许多。社里规定,腊月里要延长上班时间,要求下午七点下班。事实上差不多六点钟,顾客就很稀少了。来镇子上采买年货的人,到这时候都回家了。
海文就将门市部的电灯拉着。然后和王嫂将几个钱屉里的销货款集中起来,清点金额,记现金日记账,又赶紧填好银行进账单。与此同时,又招呼相邻生资日杂组的陈姐,要她也赶快清点销货款,然后一同去银行进账。陈姐见偌大的门市部里几乎没有顾客了,就在老远处的柜台旁,边忙着手里的活,边笑嘻嘻地说:“哎,小海,海主任!咋听的你今天升官了,该请客啊!”海文一听,知道陈姐今天听见了有人喊他“海主任”的话。就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对陈姐笑一笑。陈姐又说:“哎,小海,你小伙子家腿脚利索跑其快,你就一个人去银行吧!我就不去了。再说,这边就我一个人!”海文装好本柜组的销货款,像往常一样,赶紧过去,核对清点了陈姐递过来的销货款与进账单,确定无误后,就放开趟子,一溜烟地跑去银行进账。
南大街上,同县二中对门的银行,营业室里也灯火通明。人家专等着供销社的人来进账。存完销货款,拿了回单,海文又小跑回来。这时,王嫂正在整理商品。
今天卖了四千多元,王嫂已打听到,大街对过三门市部的副食组,才卖了三千元。王嫂很高兴,就一边折叠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布料丝绸,一边对正洒水、扫地、封炉子,准备关门闭窗的海文说:“哎,海主任啊!吃过晚饭后继续啊!咱这可是电视连续剧。”海文说:“知道,王嫂!”王嫂又说:“你到食堂吃晚饭时,再把收购门市部的小韩,农资门市部的李主任也喊过来帮忙,就说我请他们吃新到的椒盐酥呢,味道好极了!”海文听了,鼻腔里竟然真的有了一股诱人的椒盐酥的香味,不由咕咚一声咽下了一股口水。然后就回应王嫂说:“嗯!”
四、
腊月三十日的早上,海文的弟弟海武就来了。海文很高兴,弟弟在镇子里的乐镇中学上初三,再有一学期,就该上高中二中了。乐镇中学和供销社只隔一条马路,但兄弟俩见面的机会却不多。弟弟放假后,又正是供销社的零售旺季,海文一直没有回过家。几乎一个月了,海文就没有见过弟弟。
早晨顾客不多,海文就取出一个腾空的罐头纸箱,开始给自家办年货。在头天晚上睡觉前,海文就仔细开好了要置办的年货的单子。两瓶糖水桔子罐头,两瓶糖水苹果罐头。海文准备自家各一瓶,另外两瓶,当然要送给和自家对门的亲叔叔家。红葡萄酒四瓶,武威粮白酒四瓶,也是自家和叔叔家各一半。海文小的时候,这个叔叔最宠爱他,海文要啥给啥,就差给海文摘一颗星星了。
在海文八、九岁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时,这个还是木匠的叔叔,用木头给海文做了一支步枪,一把手枪,一把大刀,一支红缨枪。叔叔找来骆驼的嗉毛,拿红漆染过,把红缨枪头上装扮得红艳艳的。又找来两块红绸子,给手枪把子、大刀把子也装扮好。在叔叔的呵护下,童年、少年时代的海文,就时常是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的形象。右肩上斜背着长枪,左肩上扛着红缨枪。腰里拴着手枪,手里握着一把大刀。砍杀、射击、刺杀、肉搏,家里家外的墙壁上、地埂边的麻头、葵花的叶子上、杏树、沙枣树的枝条上,无不留下海文练就十八班武艺所留下的痕迹。那时叔叔和海文的爹,两兄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还未分房另住,海文就时时在叔叔的木工房里厮混着。在不由自主地捣个小乱儿的同时,也时常为叔叔帮个小忙儿。为叔叔拉拉墨斗里的线绳儿,看叔叔如何在刨削得干净光滑的木板上,“噔”的一声,弹出一条又直又黑的墨线来。为叔叔递递工具,熬熬皮胶。并由此认识了叔叔那偌许多的工具。锯子、推刨、凿子、钻、锉、斧头、钉锤子、锛、三尺、方尺、等等,等等……
每当想起这些,海文就觉得,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在心胸间缓缓流动,而且久久不散。又临时决定买了两只蓝底粉花、且有一对凤凰展翅图案的陶瓷酒壶,一家一把。四只绿皮白心的细瓷酒盅,也是自家和叔叔家各一对儿。
在挑选酒壶、酒盅的时候,海文就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时,海文也就七、八岁吧,刚刚上了小学。一年,大年三十日的晚上“装仓”的时候,爹在热炕的最上首坐着,爹的面前,放着一只榆木的小炕桌。上面放着一碟盐沫儿、一只盛着蒜泥的蒜窝、一碟混杂着白菜、萝卜、葱秧、辣椒、芹菜的根儿、各种西瓜蛋儿、甜瓜蛋儿等的混合腌就的咸菜。海文虽小,但也是男子汉,也有资格和爹坐在一起。而比海文年纪大的两个姐姐,却不敢和爹、和海文坐在炕桌前。而是坐在灶火前的木墩子上,或是门槛上,或者刹头边地下的、那只四条腿儿时常格呜发响的凳子上。在一家人兴高采烈的分享了已期盼了一年的、一只不大的猪头和一只羯羊头后,这时,两个姐姐已将煮羊头时同锅煮好的粮食,连羊头汤儿一人一碗端了上来。妈照例把羊头拿过去,用切刀背将羊脑子砸开,开始享用一直以来由她专享的羊脑髓。爹则从炕角的毡沿儿底下,取出早已焐得热乎乎的半拿子白酒。
那是爹上午才从大队的分销店里买来的散酒。妈用家里唯一的一个深绿色的、很粗糙的,而且还是明显不怎么圆的瓷盅把酒倒上,让海文双腿跪着,双手给爹敬上满满的两盅,爹就很庄重、也很过瘾地喝下。海文又给准备吃羊脑髓的妈也敬上满满的两盅。妈也笑眯眯的一一喝下。然后,妈让海文也喝少半盅。妈说:“你也是个大小伙子啦!算个男子汉啦,喝点儿吧!姐姐们一个丫头家就不要喝了!”
海文把酒盅对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浓浓的又呛又冲的气息,直向他眼睛里扑来。海文就怕辣不敢喝。妈就说:“男子汉咋能不喝酒呢?辣了咋的?不辣还不香呢!‘驴吃刺杆为的个扎,人喝烧酒为的个辣。’喝到嘴里赶紧咽,不要让酒满嘴里跑。”见海文还不敢喝,爹就说:“咽下去,赶紧哈一口气就不辣了。”海文就把呛蓬蓬的半盅白酒,猛地倒进嘴里,也顾不得多苦多辣,和着满嘴的口水,咕咚一下吞了下去,又赶紧哈了一口气。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忽然下去了一个火蛋儿似的。一股滚烫的火路儿,一直冲到了心底里,肚子里着火了!见海文小头小脸儿辣得通红,爹却哈哈大笑着,给海文大张着的嘴里喂了一块猪头肉,说:“快吃下去,就压着了!”
…… ……
海文给弟弟买了一件海军衫,弟弟海武高兴得两眼冒光。这是弟弟海武向往已久的一件衣服了。其实海文还知道弟弟的另一个心事,弟弟早已眊上了二门市部百货柜台里,摆的一双上海产跃进牌的、白色厚底的弹力运动鞋,俗名叫“白咚子”。但那得六块多钱。等明年天热了,或者等他上高中时,再给他买吧。反正眼下买了也不太合适穿,天太冷了,穿上冻脚。再说以弟弟那“草花子搁不住隔夜食”的急劲儿,今天给买上,到不了明天就要上脚。不然,他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还有就是海文害怕一下子把手里的钱花去了太多,回家过年时,咋也得给爹妈一个像样的交待吧!
海文又按计划给妹妹海兰买了一条大红色、洒着金色点儿的涤丝围巾,一双碎黑格儿的腈纶红袜。给爹买了一双深蓝色的、平绒厚胶软底的对口儿棉鞋。在海文的印象里,爹一直穿着两个姐姐手工做的布鞋。想起了两个姐姐,海文又让王嫂给挑了两双一模一样的、带黑道儿的枣红色的腈纶女袜,又给几个小外甥买了些上海大白兔奶糖。准备在过年姐姐们来家拜年时,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在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后,妈又给爹做鞋,因此爹好像一直没有穿过“买鞋”。妈的脑神经有些弱,虽然家里一年仅杀的一只、顶多两只羊的脑髓,一直归妈吃,但妈时常说她隔些日子,就有点晕晕乎乎的。海文上学时也患过脑神经衰弱,喝过好几年的补脑汁。海文上班后,给妈也买过,但妈说她喝上不顶事,不让海文买了。实际上妈是怕花钱,要海文攒钱过几年娶媳妇用。
妈还有点儿小迷信,她说过,若是能穿一件大红色的衣裳、避避邪,肯定会好些。海文想,妈不能穿大红色的外衣,大红色的内衣总能穿吧。穿在里面,人家又看不着的。就做主给妈买了一件大红色的女式涤棉线衣。
海武提醒说:“哥,咋没买炮?”海文就买了十几个拇指粗的、大红色的两响炮,两挂一百响的鞭炮。海文又突然想起了烟,对,该买上几盒烟!就赶紧买了两盒燎原烟。虽然爹不抽烟,海文自己也不抽烟,但来串门的邻舍们,来家的亲戚们,肯定就有抽烟的。到那时候,让爹拿着这么好的烟(海文经常见供销社的叶主任一直抽着燎原牌的烟),热情客气地给乡邻们、给客人们都敬上一支,也算给爹长了脸呢!以前家里来了客人,爹一直拿一只旱烟锅、或是一个羊骨棒子的条烟锅让人家抽。
海文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完全由自己掏钱、自己做主置办年货,而且是如此的丰盛,早已超过了往年由爹操办的许多倍,就很有些高兴和自豪。虽然花去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但他一点儿也不可惜、不心疼。自己终于像一个实实在在的男子汉一样,可以为家里做些事了!
海文又买了六张红纸,家里有以前上学时用过的毛笔和墨水。叔叔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两家每年的对字,都是叔叔写的。别看叔叔一年四季在地上干农活,扔了筢儿捞扫帚的。农闲时节又舞锛抡斧地做木活,但叔叔拿惯了锨把鐝把斧头把的手,拿起毛笔照样灵巧,一笔一画里,尽显着饱满和劲道。毕竟叔叔上过几天私塾、也上过新式的学堂,有老功夫在身。
海文仔细算过自家和叔叔家门窗的数目,本来自家有三张红纸就足够了,但叔叔家写对字用的红纸,自己也应该一起买上才对。正好王嫂进来说:“王会计正在办公室里给人家写对字呢,你今天拿回家再写,就有些迟了。反正这会子门市部里没有几个顾客,你把红纸拿到办公室里,让王会计给你写。”海文一听,对呀,今天已经三十日了,按往年的惯例,本该早上就把对字写好、贴上才对。自己最快也是下午两三点才能到家,到家后又裁又写又贴的,给先人们上坟就更晚了。于是,他和弟弟一起,到办公室让王会计给写。
五、
海文总共上了五个月班,月工资三十九元五角,除去伙食,海文还剩整整一百二十元。再除去置办年货的花费,海文身上还有八张新崭崭的大团结。回去交给爹的手里,海文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是挺有光彩的!但他又想,还是悄悄地交给妈的手里吧!至于为啥要交给妈?海文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海文觉得,还是交给妈好些!
事实上,腊月三十日的大集,还不到下午两点钟,市场上、大街上、以及所有的门市部里,就基本上没有人了。过足了集瘾、再顺便补充置办了些年货的老乡们,已陆续赶回家去了。有些人家心急的孩子们,早上起来,已将大红的对字贴上了。有些人家中午贴,最迟的,也赶上坟前要贴上。腊月三十日的下午,家家户户有一场过年前最重要的活动:上坟,祭奠先人。
一年四季,固定的祭奠活动有四次。三月清明、七月半、十月一、大年三十日。三月清明的豆包子,七月半的葫芦包子,十月一的蔴麸包子。唯有大年三十日的供品最丰盛,也最隆重。穿戴一新的长辈们,领着一大群同样穿戴一新的、或是从外地来的亲人、亲戚,或是晚辈的子子孙孙们,提着早已裁折好的烧纸、寒衣,还有白面的馒头,炸得金黄的油餜子、油棒子,煮得已多半熟的大肉或是羊肉的“刀割子”等等,去给先人浇奠、供奉。有的人家,还在坟上浇奠些白酒,在坟圈内放几挂鞭炮。一时间,冷静了好几个月的、埋葬着先人们的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坟圈内,就青烟袅袅、鞭炮阵阵的热闹起来了。有些从远路上好不容易赶回来的、或是多少年才难得回来一次的女人们,就忍不住跪在亲人的坟边,呜呜地哭喊几声。
孩子们一边按照大人的吩咐,上香、磕头、烧纸、浇奠各种供品,听着大人们时断时续地说着某个先人的故事,一边数记着哪个坟堆里,埋葬着哪位先人。幼小的心灵里,从此就深深地植入了关于一个个先人们渐行渐远的传说与记忆,关于一次次祭祀的方式和礼仪。那延续宝贵生命的精神历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竟在这荒寂旷野中的坟圈里,以如此朴素又庄重的方式在引导着他们,由此甚至可以影响他(她)们久远的一生。总之,长辈们以自己的言传身教,将这种古老的祭奠活动,一代代的传承着、递延着!并随着日月的演进、收成的丰欠,根据自身的意愿,再默默地作些添加、修改和取舍。
看到几乎没有顾客了,王嫂就对刚从办公室兴冲冲地、拿着写好的对字回来的海文说:“小海,你赶快收拾收拾回家去吧。把假条给我放下,赶正月初五的中午来上班吧。”王嫂又说:“哟,我差点儿忘了!去到库房里领分给你的年货吧!”海文一惊,忙问:“啥年货?我都办好了!”王嫂说:“是社里分给职工的福利。每人二斤椒盐酥,二斤提糖饼,还有二斤饼干。”海文听了,欣喜异常。心想,真是好上加好、锦上添花了!今年的年,不知能过上多好呀!
海文虽然给家里所有的人都买了过年的礼物,甚至给叔叔家也买了以前从未置办过的年货,偏偏就忘了给自己买点儿啥东西。也许男孩子家本来就粗心大意一些,年龄越大,似乎对自己的关注就越来越小,是该有个人来给他操操心了!但这个人是谁呢?她在哪儿啊?她或许只是在海文那隐隐约约的梦中吧!或许藏在他那花塑料皮儿日记本里的、一句句朦朦胧胧的诗句里吧!
前面办的年货,刚好装满了一个纸箱。海文就又找了一个空罐头箱,将社里给的椒盐酥等年货装好。弟弟海武正在海文的宿舍里,翻看着海文的书箱,«营业员守则»啦、«拨货计价实物负责制»啦、«商业企业服务规范»啦等等,但弟弟好像对«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集»和«复活»这两本小说最感兴趣。
海文打开纸箱,给弟弟取了些椒盐酥、提糖饼和饼干,让嘴馋的弟弟先痛痛快快地过个“吃瘾”。自己也香香地吃了几块。头一次吃这些美味的弟弟高兴坏了,以前这些东西,弟弟海武只能在偷空儿来看哥哥的时候,在栏柜的外头偷偷地看看。只能隔着栏柜闻闻这些东西那时隐时现的香味儿。这会儿真正吃到嘴里了,弟弟海武能不高兴吗?虽然海文所在的柜组,时常在经营着这些食品,但海文总舍不得买点尝尝。只是每月的月终盘点时,盛这些食品的铁皮箱子里,总剩个一斤两斤的碎渣块儿沫儿的。王嫂装个袋儿,拿小台秤称过,填过“商品损失损耗报告单”,让监盘人签字盖章后,对海文说:“小海,你不嫌弃,就拿到宿舍里吃去,若嫌弃,就扔掉去!”海文哪敢嫌弃,就高兴地拿到宿舍里,晚上把其他柜组的哥们儿喊来,大家一边喧闲谎,议论着上班时见到或听到的趣事,一边他一撮你一撮的,一会儿就分食干净了。
海文知道,此时爹、妈、还有妹妹海兰,都在家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和弟弟海武回去。妹妹海兰肯定早已打好了贴对字的浆糊,单等他俩一到,立马贴好对字,然后爹和叔叔,就会领着他(她)们弟妹三人,还有叔叔家的几个孩子,去给先人们上坟。上坟回来就开始“装仓”。照例吃早已被妈炖得酥烂的猪头、羊头。吃妈蒸的胡麻盐、百荷盐高馍,还有油餜子、油棒子,大白馒头、卷子,还有半锅的羊头汤儿煮粮食。当然,如今的猪头,早已是过去的几个大了。而今年,首次由海文办的年货,远
比往年丰盛了许多,“装仓”的内容,自然比往年又丰富了多少倍?不仅有肚子里吃下去的实实在在的内容,更有脸上心里升腾起来的、甚大的愉悦和欢欣!
海文给王嫂交待完柜组里的事,就和弟弟海武一人背起一个纸箱,急急地走过镇子里冷冷清清的大街。海文边走,边一直看着县二中的围墙、大门、操场,以及操场四周越来越高大的杨树。这所自己曾经就读过几年的中学,静静地立在午后寒冷的阳光下。恍惚间,海文好像看见了自己和曾经的同学们,在操场上跑操、打球的影子。同学们各各不同的音容笑貌,就真切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走过南大街的尽头,是一大片开阔的、在冬日里显得枯寂的田野。海文和弟弟海武,从那些上学时走过无数次的地埂上走过,兄弟俩像两匹快乐的马驹儿,嘴里不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汽,一路蹦蹦跳跳、你追我赶地,向着远方的田野、沟渠和树木后面的家跑去!
草毕于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于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天赋佳苑